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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千里寻人
电话响了一会儿, 始终没回应, 向城掐断了呼叫, 在夜色中怔怔地放下了手机。
已经深夜一点多了, 那个傻大个早已经睡得超级香甜了吧?那一次在大君山的夜宿,他就躺在自己身边,睡得比猪还沉。
他嘴角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意,在无边风雨里他重新低下头, 开始编写回复的短信。
“我很好。非常安全, 吃住也都不错。”他停下手指, 细密雪白的牙齿咬紧了嘴唇, 半天才慢慢地打下,“你好好安心工作,别担心我。”
外面的雨声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他抬起头, 发了一会儿呆,才又犹豫着加了一句:“等我回去就该正式分配了, 无论去哪, 你来玩的话, 我当你的导游。”
他的目光盯着这最后一句,忽然又心慌慌地举起手,重新删掉了。狠狠心,他按下了发送。
拔腿冲进瓢泼的雨夜, 他向着来时的那条路疾奔而去。
……韩立赤着身子, 健硕的背肌显出极其好看的倒三角形, 他举着毛巾一边揉着头发,一边从主卫的浴室往卧室走。
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转身走向书房,湿漉漉的手抓到桌上手机的那一刻,他懒懒地瞥了一眼。
忽然地,他的眼睛瞪大了!几乎是哆嗦着,他抓着手机,看着上面那个署名“向城”的未接来电,压抑着“嗷”地叫了一嗓子!
“啊啊啊,我操,我操操!”他小声怒骂着,心里的懊恼快要突破天际,早不洗晚不洗,怎么就这会子去洗澡了呢!
他疯了一般点开短信,一眼扫完,猛然长长舒了口气,安全就好……可是没过一秒,他又在心里怒叫一声:骗子!一定又在骗人!
他飞快地拨了回去,焦急万分,可是耳朵里却传来了一如既往的“无法接通”!
一遍遍地拨打着,他急得在书房里团团乱转,一巴掌拍在了书桌上,发出了“乒”的一声。
房门终于被人推开了,韩妈妈揉着眼睛,不满地带着愠色:“这都几点了,你还不睡?深更半夜地在房间里这么大动静还打什么电话,人家客户不睡觉的吗?”
韩立猛地回过头,呆呆地望着妈妈,一声不吭。
一向阳光开朗的儿子,此刻脸上有种叫韩妈妈看着惊心的表情,像是悲伤,像是焦虑,又像是某种破釜沉舟。
“妈……我过几天要出一趟差。”他紧紧握着手里的手机,眼神中有什么在隐隐燃烧似的。
韩妈妈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嘟囔着:“去就去啊,不是经常出差的么,干什么这副表情?”
韩立大步走过来,忽然伸手抱住了妈妈。
大男生已经长成了青年男人,可是在妈妈面前还是有点小孩子一样的撒娇:“妈,我可能要去很偏远的地方,时间也不定。到时候,手机打不通的话,你别担心啊。”
……
第二天,明立科技的办公楼层里,戴着眼镜的小秘书战战兢兢地,从韩立的总经理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一眼看见走廊里正走来的邱明泉,她眼睛一亮,飞快地跑了过去:“邱总!”
邱明泉温和地停下脚步:“什么事?”
小秘书脸色有点灰灰的,欲言又止:“邱总,刚刚我去提醒韩总明天的行程,还给他送车票,结果……”
邱明泉皱皱眉:“怎么了?”
“韩总说,叫我把这一个月内所有的行程全都取消,您看……”小秘书是真的有点蒙了,韩总虽然年轻,可是行事一直进退有度,交代事情也都条理清晰,可是今天这忽如其来的变故,却从没和她这个秘书提过一句,这这……这三五天的行程临时取消就罢了,一个月全部取消是怎么回事?
半个月后,可有一场非常重要的谈判啊!
邱明泉一怔,沉吟一下:“韩总怎么说,你就先怎么做,我去和他谈谈。”
走进韩立单独的总经理办公室,硕大的老板桌前,韩立正埋头飞快地击打着键盘,闻听他进听到有人进来,只抬头看了看,就微微颔首:“稍等。”
一直在电脑上飞快地忙碌了接近半小时,他才有点疲惫地抬起头,抱歉道:“不好意思,我在加紧处理一些事。”
邱明泉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定定看着他:“在抓紧做什么?为什么这样赶?”
韩立沉默了一下,英挺的眉目罕见地满是憔悴:“班长,我想说声抱歉。接下来我要请一段时间的长假,得麻烦你帮着把公司运转顶下来,拜托了。”
邱明泉眉心一跳,心里封睿几乎和他想到了一起,惊讶地道:“他想?……”
“我刚刚冲动了,叫秘书取消了接下来一个月的行程,这不对。”韩立沉声道,“我会接着工作几天,将所有重要的、必须做出决断的事挑出来处理掉,也会随时和你商量。”
他沉吟一下:“刚刚我列了单子,我眠不休地加班的话,大概这些工作能在三五天完成。完成后,我再正式请假。”
“决定了?一定要这样做?”邱明泉皱着眉头。
“是的。”韩立道,目光坚定。
邱明泉看了看他,点点头:“那好,我同意。不过接下来的事我和你一起做,你不准不眠不休,给我养足体力才是最重要的。”
韩立愣愣地看着他:“你……不问我要去做啥?”
邱明泉站起身走近他的书桌,淡淡瞥了一眼他面前的一份湖北省区域地图:“做朋友这么久,这个也猜不到的话,就太没有默契了。——怎么,向城和你联系上了?”
韩立的麦色脸庞微微一僵,神色沮丧:“没联系上。昨晚深夜他来过电话,我没接到。再打过去,就又没信号了。”
“所以呢?”
“我要去湖北。”韩立定定地道,“你不是也猜到了?”
邱明泉眉头紧锁:“我以为你知道他在哪儿了!既然没联系上,你到底去哪儿?湖北省那么大,长江沿江的路线又那么长。”
韩立沉默了,好半天才低声道:“我开着车,从上游往下慢慢找,总能找到。”
邱明泉心中震动,有种难言的滋味在心里弥漫:“你冷静点。向城他们有大部队的,又是管后勤,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去了又能干什么?”
“班长,我就去做个普通志愿者吧。”韩立垂下眼帘,“就算个人能力有限,多一个人帮忙搬沙袋、运物资也总归是好的。”
心里,封睿忽然道:“别劝他了,他不会听的。韩立这家伙,爱惨了向城吧。”
“可是……”
封睿断然道:“没有什么可是,假如你在那里,我也——”
他忽然顿住了,改口道:“我是说那个我,也一定会去找你的。所以韩立也一样。”
韩立的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照片,那是有些网友拿着相机记录下了抗洪前线的第一手现场。
毕竟不是前线记者的近距离,很多是远景,可是依旧看得出照片上汹涌的波涛,一些被拍到的人也全都神色凝重,行色匆匆。
而那些被收集出来的照片,大多是军队的士兵们。可是略略扫过去,并没有向城熟悉的脸。
邱明泉心中微微一颤,这时候门户网站还不发达,BBs论坛也才初具规模,和后世那种海量的即时反馈比起来,这种零散的、来自少数人共享的信息无疑是稀缺的,就算是有心去找,要想找出来这么多照片,也必然是花费了无数的心血。
邱明泉默默无言,半晌才郑重道:“你家那轿车不行,开我的越野车去。”
韩立摇了摇头:“我早上打电话去车行了,加急定了一辆奔驰w163,底盘高,适合越野。”
他顿了顿:“有现货,我可以立刻提车。”
邱明泉深深吸了口气:“好,那你安心去,家里公司交给我。”
韩立的眼眶微微发红:“班长,对不起……你不怪我这么不负责任吧?”
邱明泉温和地摇摇头:“钱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可以赚。责任却有大有小。”
……
七月中旬转眼就到了。在六月底稍稍减弱了十几天的雨讯再度肆虐了起来。
就在去年1997年的5月,全世界发生了本世纪最强的厄尔尼诺现象,并且在1997年底达到了顶峰,一直到了今年也就是1998年的6月才基本结束。气象部门的历史资料一直表示,每次厄尔尼诺现象发生的次年,我国夏季的长江流域往往会发生较大的雨带,而这一年,情况尤甚。
长江上游的暴雨还在继续,长江上游、汉江上游和淮河上游,水位都在持续暴涨!
向家的小楼里,晚餐桌上气氛沉闷。
以前在封家帮佣的朱嫂从厨房里端出来煨了一下午的排骨玉米汤,上到铺着素色格子桌布的餐桌上。
今天是周末,刘东风和向明丽小夫妻俩都在,而餐桌边,俨然还坐着另外两个小辈,邱明泉和封睿!
“小睿啊,你在隔壁住着,一个人吃饭也不方便,以后回家就直接过来这边,别专门等明泉来再过来了。”韦青一边给封睿夹菜,一边柔和道,“朱嫂做饭是你从小吃惯的,也不会口味不合。”
封睿自从美国留学回来后,直接回来了东申市开疆拓土,封云海夫妻心里雪亮,又是担忧又是焦虑,但是这个儿子一向主意极强,坚称东申市更适合他发展,断然不听他们的过多干涉,夫妻俩也只能装不知道,静观其变。
但是向元涛夫妻俩却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刘淑雁虽然和韦青和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可是却也张不开嘴提醒一句:我家那混账儿子不仅在高中就觊觎你家千辛万苦找回来的明泉,而且这好几年后,好像还变本加厉了!……
封睿回来后,邱明泉托妈妈立刻把隔壁封家的钥匙完璧归赵,封睿也没有过多推辞,闷声不响地就住了下来。
这一住下来,向元涛夫妻和向明丽当然都觉得亲近又高兴,也时常叫他过来吃晚饭,封睿自然是一口应承,还特意笑吟吟地说,他和明泉同学多年,素来亲近,以后只要是明泉回家吃饭,就务必叫他一声,他在隔壁就过来。
这理由毫无破绽,邱明泉虽然知道他的心思,却也不能发表任何异议,更不能因为他就不回家吃饭见父母了,这一来二去的,就形成了这个局面——只要他一回家,韦青就会提前电话告知封睿,必然是团团圆圆。
这时的封睿正穿着刚在家里换过的便装,一身阿玛尼今夏新款短袖衫和长裤,更衬托得整个人玉树临风,闻听韦青这样说,微微一笑:“韦阿姨,有明泉在话题也多点,他现在办的公司和我的业务上有不少类似。”
向明丽微笑点头:“是啊,小弟一直就和小睿聊得来,以前上高中时窝在你家卧室里,看书做题可是一待就是大半天。”
向明丽研究生刚刚毕业,本来是打算留在燕京李老的基因公司做长期研究工作的,可是忽然查出来怀了孕,这一下工作计划就乱了。
两家大人都惊喜交加,这可是小辈们中第一个成家有喜的,刘东风更是高兴得快傻了,大家在一起一商量,实在放心不下向明丽一个人在燕京市住宿舍,最后还是和同事们商量后,选择了回东申市养胎,在家通过邮箱接收来自燕京公司的资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资料研究和数据分析。
向元涛闻言也禁不住笑了:“是啊,以前小城最爱去隔壁找小睿玩,后来慢慢就爱和他那帮乐队的同学玩了,倒是明泉和小睿走得越来越近。”
刘东风正悄悄把一只硕大肥美的虾球往媳妇碗里塞,急忙点头:“是啊,要说这人以类聚呢,明泉和封睿,都是学霸嘛。”
向明丽微笑着瞧了丈夫一眼,刘东风赶紧又补了一句:“对了,还有一个女学霸!”
邱明泉似笑非笑道:“东风哥真是长进了,以前嘴巴笨得像是被缝过似的,现在都知道察言观色,讨我姐欢喜了?”
刘东风脸色微微一红,梗着脖子:“我没有,这是发自内心的夸。”
封睿在一边也笑了,明亮眼神有意无意地看了看邱明泉:“我以前可比不过明泉,考试总分总是差他一点,那时候我特别不服气,还和他打过架呢。”
向明丽完全不信:“什么?你嫉妒明泉成绩好过你,还因为这个和他打架?!”
封睿淡淡一笑:“真的,一开始不认识的时候嘛,后来认识了,就好了。”
邱明泉脑海里不由自主浮起好几个画面,清晰得纤毫毕现。
“是啊,刚进高中的第一天,就被他挡在楼梯上打了一拳。”他忍不住低声道。
封睿英俊的脸上终于有点可疑的红,却深深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也记得这么清楚吗?”
向元涛也惊讶骇笑:“真的假的?小睿平时看上去礼貌又斯文的,在我们大人看不到的地方,都这么顽劣的吗?”
韦青听得更是嘴角一抽,想着明泉在学校被人高马大的封睿欺负的模样,就忍不住心疼嗔怪:“小睿你这孩子……”
封睿赶紧扬眉,诚恳无比地正色道:“韦阿姨,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嘛,您放心,以后我会对明泉好的。”
韦青这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早知道你以前这么欺负我们明泉,我可是要去淑雁那里告状的。”
封睿微微一笑,自然地柔声应道:“韦阿姨放心,以后我会加倍对明泉好的,决不食言。”
看了看邱明泉那忽然微微红起来的耳朵尖,他又加了一句:“一辈子都对他好,我保证。”
新闻联播的时间到了,朱嫂顺手把电视机的音量拧大了点,正在开开心心吃饭的一家人,忽然就都有点沉默了,脸上都有点凝重。
只要一到这个时间,就算再好的气氛都会烟消云散,电视新闻的一切消息,都牵动着全家人的心啊!
整整一个多月了,除了那一次和邱明泉深夜通过一次话,报过一次平安后,远在天边的另一个孩子一直都再无音讯。
一家人草草地加速吃完了饭,全都不约而同地坐到了沙发前,向明丽吃饭比较慢,也抱着饭碗走了过来。
短暂的财经和其他国事新闻后,剩下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全部放在了抗洪前线的报道上。
长江上游水位警戒线告急!汉江支流大堤告急!淮河水位上涨已经超越了建国历史以来最高水位!
一条条新闻全是糟糕的消息,全家人紧紧盯着画面,全都大气也不敢出。邱明泉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父亲,正看见他摆放在沙发上的手掌攥成了拳头,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
韦青也同样察觉了丈夫的不对,不由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心里同样忧思重重:当初丈夫一直力主小城去参军的,现在真要是有点什么危险,可叫他如何自处!
电视里,不断有全国沿江各地的险情传来,就在这时,画面换了一条。
“现在是来自湖北抗洪前线的报道。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群特殊的人群。他们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岁,来自于本省四家高校,全都是学生志愿者们。”画面上,飞快地露出四五名青春洋溢的男生面庞,齐齐冲着镜头比了一个v字。
“请问你们,是怎么联系在一起并且做出这个决定的呢?”画面上的女记者把话筒递给为首的一个大男生。
那男生身材健硕,戴着厚厚镜片的眼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都是学校BBs论坛的活跃用户,平时喜欢户外运动,这一次看到家乡受灾,一商量就决定来帮忙了。”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当然我们平时身体极好,也受过一些简单的训练,我们不建议没有经验的人前来灾区做志愿者,一定要量力而行。”
女记者全身也穿着雨衣,迎面的雨点打得她眯缝起眼,连连点头:“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展现出来的优秀品质和担当!”
她转向摄影机,激动感慨:“也感谢这些当代大学生们的家长和学校,培养出这么好的德才兼备的栋梁!……”
旁边有个精干点的男生不好意思地打断她:“哪有那么伟大啦,我们也只是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帮忙分发物资数据统计等。要说伟大,那边的哥们才伟大!”
他用手指了指路边停着的一辆脏兮兮满是泥满身的越野车:“这位大哥是我们路上遇到的,单身自己开着豪车来帮忙呢,辞了工作!”
女记者一愣,摄影机也立刻转向了那边,正看见车主侧着脸,半猫着腰打开车前盖,似乎在维修着什么。
那人身形高大健壮,这么远远看过去,风雨中露在外面的脸下巴略方,鼻翼线条利落。裹在身上的防水户外装虽然有点臃肿,可是依旧看得出那小伙腰身精壮,毫无真正的赘肉。
女记者急忙带着摄像记者跑过去:“这位大哥……”
一靠近,才发现这人哪里是什么大哥,虽然下巴上的胡茬没时间刮,可是眼睛明亮,牙齿雪白,明明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也就和旁边那些大学生差不多。
“小伙子你真的把工作辞了吗?这会不会太草率?”女记者小心翼翼地问。
那青年淡淡道:“没事,我是公司股东,自家开的。“
“……”女记者感动地差点哭了出来,“就为了来前方支援抗洪,你就做了这样的决定吗?”
那青年看着她:“也不是了,我来找我老婆。”
女记者一愣,眼睛正好瞥见了近处的越野车车标,心里一动:刚刚被泥水遮挡了看不清,现在才发现,这是一辆新出不久的豪车奔驰w系越野!
“您的妻子在灾区?她做什么救援工作吗,是联系不上还是怎样?”
感觉很有故事啊,公司小老总的妻子在抗洪前线做医护什么的,老公放心不下,单身开着豪车来看望吗?!
那青年皱了皱眉,半晌才有点忸怩地道:“未婚妻吧。”
第172章 全家好感度
那青年皱了皱眉, 半晌才忸怩道:“未婚妻吧。”
说完又补充道:“他随着部队来到这边抗洪的。具体位置我也不知道, 就沿着江找找看,遇到需要帮忙的就顺手做一点。”
那四五个学生早就跑了过来, 欢快地嚷嚷:“韩大哥开着他的豪车,和我们一起帮着给前方送干净的饮用水呢, 有了他的车,我们轻松多了!”
女记者又是敬佩, 又是感动:“您的未婚妻看到您的时候,一定惊喜万分吧?那祝您早点找到未婚妻,更祝你有情人早成眷属!”
邱明泉呆呆地望着电视,心里一阵万马奔腾。
——见了鬼了吧!怎么又是这位女记者!
这位湖北省的新闻记者是装了丘比特搜索系统吗?随便在路边一抓,不是向城, 就是韩立?
身边,刘东风忽然叫了一声,抓了抓头:“这、这是你那个同学韩立吧?他怎么也跑去灾区了?”
韩立曾来向家帮着搬过大电视,又在向明丽的婚礼上帮过忙, 韦青印象深刻,闻言点点头:“是那孩子没错, 我认得。”
她扭头看向邱明泉:“他找了个部队的女孩子处对象吗?”
邱明泉坐立不安,大热天的差点额头渗出汗来,强笑一下:“好像是呢, 隐约听他说过。”
刘东风感慨万分地一拍大腿:“和我一样, 是个疼媳妇的好男人啊!”
向元涛也点点头:“是的, 这倒是个至情至性的好孩子。”
邱明泉:“……”
默默无语地在一边缩成了一个鹌鹑, 他在心里欲哭无泪:这算什么?先上电视刷一刷未来丈母娘家全家的好感度吗?
……
并肩走出向家的院门,封睿和邱明泉全都默默无言。
连绵的雨水还在飘飞,封睿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大半边身子露在雨水中,将邱明泉整个身子罩在了伞下。
隔壁就是封家的庭院,门口亮着花园户外灯,是做成复古煤油灯的模样,在铁艺的庭院椅和木质的栅栏投下温暖昏黄一片,光晕下,映出无数雨点。
邱明泉停在封家小院门口,一眼正望见封睿大半边身子全部潮湿的样子,心里蓦然一酸,低声道:“行了,就到这儿,你进家门吧。”
封睿停下脚步:“等一下,我有话要问。”
“什么?”
封睿目光幽深:“韩立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他要找的人是谁?”
邱明泉猛吃一惊,这才恍然想起,一直以来,他和心里的这那一位都是很清楚韩立对向城的感情的,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他却不知道。
沉思了半晌,他终于决定坦诚以告:“他去找向城……而且,他已经对向城告白过了。”
望着封睿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他轻轻叹气:“对,他喜欢向城,而且是认真的。”
封睿片刻的诧异后,忽然微微笑了一下:“这样也好。”
门口路灯洒下昏黄灯光,映在邱明泉莹白如玉的脸上,隔着雨帘,他静静凝视着封睿:“你不觉得惊讶?”
“多多少少,有点察觉了吧。”封睿悠悠一笑,英俊面庞上有丝温柔,“以前我以为是我多疑,自己喜欢男人,就看别人同性间亲近也觉得不对。原来竟然是真的。”
邱明泉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你……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封睿抬起头,一双眸子幽黑得像是深沉黑潭:“我该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不不。”邱明泉有点狼狈词穷了,心里似乎有点小小的古怪念头,想要脱口而出地问问眼前的这个人——既然都能察觉到韩立的情愫,那么向城呢?……
上一辈子,身为直男的封大总裁从没觉察到向城的情谊,可这一世呢?
来自向城的、那份上辈子也曾炽热无比、飞蛾扑火般的爱情,这一世虽然似乎淡了许多,但是封睿真的毫无察觉吗?
身前的封睿,忽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异色。
“邱明泉,我一直以为,你死活都不愿意接受我的感情,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双方的家长。”他慢吞吞地道,“可是我现在忽然有种想法,你该不是——”
邱明泉猛然抬头,狼狈不堪:“什么?”
封睿微微低头,手中的伞更低,将他们二人罩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不动声色地一字字道:“该不会是因为向城吧?”
仿佛一道惊雷从耳边炸声,邱明泉心里忽然浮起一个清晰的认知。
封睿知道向城对他的心意!
“他……他向你告白过?”他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问。
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候,向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隐秘,是吗?
封睿目光灼灼,忽然冷笑出声:“我懂了,原来是这样。”
他踏前一步,将邱明泉逼迫着向后踉跄倒退,正抵在他身后的路灯柱上,一瞬间有点咬牙切齿:“你一直因为向城父亲的牺牲而心怀巨大愧疚,所以对他有种超乎寻常的关切和忍让,我早就看出来了。”
邱明泉微微张着嘴,有点迷惑:“啊……是啊,是有点。”
“所以你看出来了向城对我有隐约的依恋,你就自动给自己划了界限,不准自己越雷池一步,以免抢去了向城心仪的东西,对不对?”
他眼中开始燃烧着某种怒气:“邱明泉,在你眼里,在你心里——”
他一手撑伞,另一只手伸出,豪不客气地重重戳在了邱明泉的心口,然后变指为掌,深深按了下去:“这里,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可以随便让出去的一个东西、一件事物?!”
邱明泉张口结舌,一会时间有点糊涂:这个人……又想歪到哪里去了?
他的目光微呆,张着的唇瓣就在封睿面前泛着浅浅的粉色。雨丝从边上飘进来,落了几丝在他的脸上。
看着他黑密的睫毛轻颤,看着几丝雨水湿润了他的脸和唇,封睿忽然只觉得再中强大蛊惑,欲望忽然如同火山爆发、岩浆崩流。
已经忍了太久了,这么长时间,他的彬彬有礼、他的绅士做派,都在这一刻忽然土崩瓦解。
想要做点什么,想要打破这辛苦伪装的平静假象!
火热的感觉从他压在邱明泉胸口的手掌延伸过来,仿佛直直穿透胸膛。邱明泉踉跄再退,可是身后的路灯灯柱却挡住了他。
眼前,封睿忽然扔下了手中的伞,再近一步,将他圈在身后的灯柱上,脸逼近了,火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轻喷在他侧脸上。
没有了雨伞的遮挡,天地间的雨帘骤然变大,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他们的身上脸上,瞬间两个人都已经满脸雨水。
察觉到冰冷雨丝中正在升温的空气,邱明泉忍不住大喝一声:“封睿,我没有!”
封睿被他这一喝终于暂时阻挡住,那就要印下来的唇也危险地停在毫厘之外:“什么?”
“我绝不会因为向城而拒绝你。”邱明泉稳住心里的砰砰乱跳,强迫自己直视着封睿的眼睛,灯光下的雨帘中,他目光澄澈,却隐约悲伤,“我知道你无法理解很多事,可是你相信我,我从没有草率对待过你的感情……我可能会谦让亲情,可是我不会谦让爱情。”
无边的难过泛起,犹如此刻漫天飘荡的雨点。
封睿死死盯着他的眼神,想要找出一点点撒谎的痕迹和心虚,可是一如既往,他找不到。
“好。大不了我等你十六年!”他低声咬牙切齿,退后一步,从地上捡起那把黑色的伞,重新撑开递到邱明泉手中:“雨中视线不好,开车回家小心。”
……
湖北沿江的小镇,瓢泼的雨密集如瀑布般倾泻下来,开往临时物资配发点的小路上,泥泞不堪。
时间不过晚上八九点,可是这条道路上依旧人流匆忙,不时有车辆和跑步前进的人影在穿梭着。
一辆奔驰打着近光灯,缓缓地在路上前行,密闭的车厢里,坐在驾驶座上的青年穿着已经污秽得看不出颜色的户外防水服,脸上也胡子拉碴的,但是一双眸子却毫无倦意,格外闪亮。
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上是一个本地的乡干部,正一个劲地道谢:“大兄弟,可谢谢你了!我那小破三轮车陷在路边实在不成了,要不是搭你的车,我这今晚可赶不到前面去!”
韩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路面,不敢分神,随口客气着:“没事没事,举手之劳。对了,你说你们这前面有群军校生一直在抗洪?”
“是啊,一群学生兵在那里搞后勤呢。看上去也都是大城市来的娃,一个个文绉绉的,但是干起事来,利索的很!”
韩立“嗯”了一声,语气骄傲:“那当然,他们可是军人。”
乡干部翘起了大拇指:“大堤那儿水位最近吃紧,各种物质都在拼命往那边运,那群娃娃兵管物质分配,忙起来都昏天黑地的。我上次路过,看到几个娃就累都瘫在大树底下睡在泥地里呢,看样子累得不行。“
韩立默默不语,握着方向盘的手却抓紧了。
忽然,本就狭窄的道路上传来一阵人声:“快快,快点加速!”
“老乡们让让,我们急行军,麻烦一下!”
韩立摇下车窗,外面凄风苦雨,看不清人脸,只看得见一队队步伐齐整的黑影急速迎面跑来,急促的脚步声踩在泥水里“啪啪”作响。
他浓眉一拧,停下车摇下车窗,冲着正好路过身边的一个人大声问道:“嗨!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不往前面大堤跑,反方向吗这是?”
那人穿着雨衣,露出来的衣领隐约可见绿色的军服模样,看着韩立坐在车上也摸不清他的来历,匆匆回道:“隔壁乡的大堤有决堤的危险,我们赶去支援!”
韩立愣愣地摇上车窗,他身边的乡干部连忙解释:“不稀奇!这几天沿岸各处都有险情,哪里问题大了,就调动部队的兵增援赶过去——没法子,人手永远不够啊。”
韩立点点头,重新缓缓发动了车辆,向前方继续开去。
忽然,车子一倾,猝不及防就陷入了一个大泥水坑里,韩立再三打火都发动不起来,他恼火地咒骂了一句:“我靠,说什么底盘高,都是骗人的!”
那个乡干部赶紧和他一起跳下车,两个人一起在泥水里推着车的后部,却毫无动静。
——车辆的后轮被卡在极深的大水坑里,半边身子都有点歪斜。
乡干部急了,扯着嗓子就冲身边急行军的部队喊:“大兵哥,来几个人呗,帮着推一下车!”
……
急速前进的队伍前端,有个人在风雨中敏锐地听到了这一声,脚步一停,冲着身边的军校学员们发令:“小黄,小方,你们几个去帮帮老乡推一下车!”
被点名的几个人赶紧停下:“是!”
看着他们几个人返身向路边被困的汽车跑去,发令的年轻军人转身继续向前,急速奔跑着,很快赶到了队首。
“大家注意!夜晚急行军的要领记得吗?注意不要踩‘亮地’!”他沿着队伍大声提醒。
“明白,指导员!”有人精神地回应,“有水的地方是镜面反射,没亮光的才是正常的安全地面,漫反射嘛!”
提问的向城赞许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错,理论知识过硬。”
他旁边,赵连长微微皱眉:“你跑慢点,发烧还没好呢。叫你原地待命休息,不准跟来,非不听!”
向城小声道:“真的没啥,就是低烧。我身体好,没问题的。“
赵连长叹了口气:“身体再好,也架不住你一天干十几个小时。学员们都是七八个钟头轮班的,你这样真不行。“
“这不是人手实在不够么。您干的时间可比我还长呢。”向城一边匀速跑着,一边小声反驳。
赵连长恼火地提高了声音:“到了目的地你给我听指挥,不准再逞强!“
“是!……”
风雨声太大,他们的交谈和对话被风吹散,变得飘零破碎。
不远处,韩立和几名来帮忙的学员正在一起憋气用力,好不容易把车子终于推出了泥坑,刚刚松了口气,忽然就是一怔,侧耳转向了远处。
没有什么了……只有接连不断的雨点落在地上的声音和士兵们纷乱前行的脚步声。
“谢谢,谢谢你们!”他回过神,向几位帮忙的学员道了谢,重新坐上了车。
瓢泼的大雨中,韩立开着车子继续前行,他身后,那群士兵队伍向着相反的方向继续开拔,渐渐消失在远方。
奔驰越野车终于开到了乡镇府,那位乡干部跳下车,感激地冲着他挥挥手:“大兄弟,你来,到我们这儿歇歇。做志愿者也不急着这一晚上啊,明儿一早我带你去管后勤物资的地方去找人!”
韩立犹豫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了,我沿着这条路再往前开,很快就能到后勤物资站是吧?”
乡干部连连点头:“对对,那儿距离江岸就很近了,你的车再开过去两三里路,就能看到路边有很大的临时帐篷群,就那儿!”
“好,我还是去那儿找地方休息吧。”韩立冲他挥挥手,“万一那边需要人,我也能立刻帮上手。”
果然,前方的路越来越难行,好在这段路是集中往江边运物资的,没再出现过大水坑,韩立小心地开着车,终于沿着这条唯一通向江边的路开到了目的地。
整齐的临时军用帐篷一片片地伫立着,门口还有人在进出,韩立停好车,披着雨衣快步奔向了最前面的一个敞开门的帐篷。
沿着江,他已经走走停停地开过了十几个乡镇,每一个乡镇的江边都曾停下来,一边询问一边顺便帮着做事,这辆车也一路驮过无数物资,带过不少人,可是一直到今天,他依旧没有找到向城的踪影。
“您好,我想问一下,驻扎在这里的部队,有没有来自汉江武警军校的学员们?他们是做后勤的。”
那名军人手里正抱着一大包东西,闻言大声道:“是啊,我们就是!这一片住的都是我们军校的学员,有事吗?”
韩立心头猛震,忽然有点喉咙发堵,他一把抓住那人,哑着嗓子一连串地问:“我找我朋友!他叫向城,请问他在这里吗?哪个帐篷?能不能带我去?!”
那名军人被他抓得胳膊生疼,连忙苦笑:“哎呀你这位同志,放手放手!向城啊当然认识,他是我们隔壁连的临时指导员,不过现在他不在。”
韩立猛然一怔:“什么?那他在哪里?”
“就在刚才,我们收到命令,隔壁乡的江堤危急,有决堤的可能。大部队都赶过去支援了,他们刚刚走!”
……
雨势越来越大,隔壁乡的沿岸大堤上,无数人在急速跑动。
已经临近深夜,可是还有更多的人在加速赶来,汇集在河岸附近。
“快快,二连和三连的人上河堤,增加人手,保证河堤今夜不能失守!”
“是!”
“每个人注意观察自己负责地段的水位,防护堤绝不准出现垮塌,发现险情立刻上报!”……
河岸下,汹涌的波浪已经逼近,正发出阴沉的咆哮声。
岸边旧的浆砌块石堤已经被多日的波涛冲击的岌岌可危,用手电强光一照,就能看见近在脚下的水位!
“报告,江汉武警学院增援部队一百二十人抵达!”赵连长急速正步跑到前线指挥的首长面前,“请首长下达任务!”
“来的好。”坐镇的总指挥抹了抹满脸的雨水,“大家辛苦了!”
一个通讯兵匆匆跑过来:“报告!雷诺护垫已经告急了,前方急需砂砾石袋!”
负责这一带总指挥的首长狠狠心,虽然知道这群学生兵是连夜急行军赶来的,应该已经极为疲惫,可是河岸上的情况不等人,只得沉声道:“上河岸,都参加运土方吧,加固的任务缺人!”
……
一群学生兵们急奔到物资点,训练有素的轮流肩膀扛起砂砾石袋,开始向不远处的河岸运送,赵连长一边指挥一边用目光找寻着,果然一眼在队伍中找到了向城。
他一把揪住肩膀扛着沙袋的向城,伸手摸上了他的额头,冰冷的雨水中依旧能感到手下一片滚烫,终于怒了:“你给我停下,前线再吃紧,也不缺你这一个人!你再这么在雨水里泡下去,迟早摔死在路边!”
向城脚步本就有点漂浮,被他拉得一个趔趄,砂石袋从肩膀上掉了下来,他抿着嘴倔强地着站在那里:“连长,我是他们的指导员!我带的兵在一线,你叫我去休息?”
赵连长怒吼一声:“少废话,你才是我的兵!敢不听命令,反了天了你?我现在正式命令你,给我回宿营点休息,听见没!”
向城僵硬在那里,终于默默行李:“是。”
把脚边的砂石袋放在一交给身边的一个学员兵,他蔫巴巴地转过身,向来处走去。
河堤边,无数人影在雨中奔跑,一袋袋砂砾石袋从年轻的肩膀上卸下,被站在堤坝上的人接过去,水位在上涨,可是无数人齐心协力下,土方和砂石袋堆砌的堤岸也在增高!
忽然地,远处就有一处传来隐约的惊呼:“快快,水漫出来了!来沙袋!!”
“这里,这里也有被冲垮的!快!”
……深夜中,无数人在远方安睡,可在这里,却无人入眠,都在深夜的暴雨中酣战,和大自然,和无边的风雨!
一个学员吃力地扛着砂石袋冲上了一处堤坝,奋力将沙袋举过头顶:“接着!”
一道闪电忽然亮起,正照亮了伸手接他沙袋的那张年强俊秀的脸,虽然只是短短一秒,可是那学员依旧看见了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
“指导员!”他惊呼,“连长不是下令叫你去……”
“嘘——”向城喘着气,脸上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低声严厉道,“多干活少说话!”
那名学员委屈地闭上了嘴,担忧地看了看他:要不要向连长汇报呢,向指导员虽然是他们的指导员,可是也只不过比他们这些大四的学生兵大一岁而已,这样带着病上阵,真的没问题吗?
第173章 悄悄捐献
向城像是看出了他的犹豫,不由得放软了语气:“快去干活, 你看这里到处都缺人手……”
正说着, 他身边不远处就传来一声惊呼:“这里有塌陷,快点来人!”
那名学员吓了一跳, 本想递给向城的沙袋赶紧缩了回去,向城赶紧道:“快去那边送沙袋去!”
那学员慌忙答应了一声, 转身就往那边跑, 可是就在这时,一股水流忽然从向城身后汹涌而来,冲得他一个趔趄, 向城转头一看,脸色骤变。
夜色漆黑, 一道闪电闪过, 照亮了那浑浊的汹涌江水和黑黢黢的、刚堆好的增高沙袋。就在他们身后, 一股江水冲塌了一小块堤坝,正从那里疯狂灌出来, 旁边的沙袋也似乎在摇摇晃晃。
向城弯腰扛起身边最后一个沙袋, 飞身扑了过去, 一把将那砂石袋塞进了垮塌的地方, 可是不行, 又有好几袋瞬间被江水冲了下来!
到处都在奋战, 到处都有接连不断的请求支援的喊声, 向城也试着叫了几声, 可是没人理会, 也没人能分过身来,可他身后的水流,已经明显变得汹涌起来!
向城猛一咬牙,飞身扑了过去,顶着巨大的水流冲击,竭尽全力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堵住了那一块缺口,同时高声喊:“这里也有缺口,送沙袋来!……”
风雨中,他嘶哑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多远,就被雨声阻断。
冰冷的江水找到了出口,向城背后那小小的一片缺口处陡然压力剧增,他死死抓住身边两侧的麻袋,用尽力气抵抗着身后那张牙舞爪的水流。
垮塌的地方接近他的肩背上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可是头肩处却已经无法兼顾,浑浊的江水嘶吼咆哮,漫过他肩膀从他耳侧灌过来。
耳朵里,头部,全被浑浊的泥水不停冲刷,向城憋着气,片刻后终于憋不住张口呼吸,这一下,猛然就一大口脏水灌进了肚子,鼻子间也呛了许多进去。
他激烈地咳嗽起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脑子有点昏沉沉的,远处似乎有声音在不断传来,不停有人在各处惊呼:“这里这里!这里来人支援!……”
没人顾得上他这里,到处都是险情。他死死地抓着身边的麻袋,指甲已经掐进了纤维中。
他身后的水流更加湍急,像是在嘲笑这自不量力的渺小人类,每一刻好像都想要把这个挡住它出路的阻碍冲走,可是却一直没有成功。
它面前的那个清瘦身影,就像一块固执的顽石,死死地堵在前方。……
天色,终于渐渐露出了一丝光亮。
雨势小了,从瓢泼变成了淅淅沥沥,一夜的奋战后,虽然到处千疮百孔,可是大堤却再一次保住了。
水位比昨天涨得更高,可是堤坝也同样在军民一心下再度被加高了,危若悬卵的河堤下边,不少人就地坐了下来,累得动弹不了分毫。
整整一夜无眠无休,所有的人就算是披着雨衣穿着雨鞋,可是在这种极端的环境和天气下奔波一夜,没有人身上有一块地方是干的,全都不仅湿透,而且全都泡成了泥水。
到处是席地而坐的士兵,还有不少当地的青年农民也混在一处,有人在呼哧呼哧剧烈地喘息,有人甚至已经歪在了沙袋边,瞬间打起了呼噜。
……
一处堤岸边,向城眯着眼睛,有点恍惚地看着身边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耳朵里好像听不见声音了,嗡嗡地响着,背后没有了知觉,紧紧抠住沙袋的手指也像不是自己的,一开始还感到刺骨的疼,现在反倒感觉不到了。
没人注意到他这边的异常安静,也没人发现他背后堵着的缺口,远远看去,只以为是一个累极了、靠着堤坝休息的普通士兵。
可是……还是撑不住了。
他身子歪了歪,无声无息地向旁边倒了下去,砸出了一汪浑浊的水花。背后被他堵了大半夜的缺口骤然放大,顷刻之间,就流量暴增,将他整个人冲到了数米之外!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等到终于有人发现了汹涌的水流时,那个缺口已经被冲到了几米宽。
“快快,快上沙袋!”有人高声惊呼,声音惶急。
“没有了,用完了啊!”有人焦急地回应,整整一夜的奋战,运到的沙袋和土方都用得差不多了,那还有多余的?
附近的一名排长把心一横,带头就跳了下去,他身边的几名士兵也一起纵身跳下。
可是,江堤外的洪水忽然找到了缺口,令得这里的瞬时水压骤然增大,那几名跳下来的军人被冲得东倒西歪,没几秒钟,也和向城一样,被涛涛江水冲向了大堤内。
不行!……
那决堤的口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放大,转眼,已经溃大到四五米宽,附近刚刚勉强稳固住的江堤,已经再度岌岌可危。
就在这一刻,忽然地,一串响亮的汽车喇叭声忽然贯穿了所有人的耳膜,几十米外的另一边江堤下,一辆黑色的家用越野车嘶吼着,猛然发动引擎,疯了一般爬上坡地,再上江堤,向着那处决堤的缺口义无反顾冲去!
微明的天光中,车前的奔驰车标被江水冲得显露无疑,旁边的众人呆呆地看着,竟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隔壁的乡有几处决堤口太大,人力无法抵抗,当时也动用了大卡车直接冲下决堤口。可这用豪华名车堵决堤口,是什么操作?……
黑色越野车犹如嘶吼的狂狮,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一头扎进了几米宽的缺口处。
就在越野车落水前的那一瞬,车门忽然打开,里面滚出了一个人,在最后一刻跳了出来,一头栽进了江堤的内侧!
而他身后的越野车则准确地落下,堪堪卡死在缺口,瞬间就将汹涌的江流减弱了许多。
附近的人终于反应过来,开始到处找零散的沙袋,拼命扛着往那边狂跑:“快快,这样能堵住了!”……
不远处的污水中,向城的神志已经不太清醒,可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他恍惚地觉得自己好像眼花了一下。
朦胧的天色中,几米之外,那个狼狈地翻滚着、从车上跳下来的年轻男子……怎么那么像一个熟人呢?
两个人都摔在泥泞中,浑身上下全是一片脏污,甚至脸上都看不出来本来的面貌。可是隔着一片浑浊的泥水,互相目光相接触的刹那,仿佛天地间再没了别人。
韩立嘶吼一声,但是嗓子早已同样在一夜的喊叫中哑了。他踉跄着站起身,连滚带爬地惊起无数水花,向着找了半个多月的爱人狂奔而去!
……
坐在早餐桌上,邱明泉吃着张姐煮的皮蛋瘦肉粥,手边是一碟切成几瓣的高邮咸鸭蛋,沙沙的蛋黄留着金黄的油,另一碟是调了芝麻香油的苔菜,青翠欲滴,可是他听着耳边收音机里传来的广播,却有点食不下咽。
“现在播报最新的抗洪前线的新闻消息,继江苏出现小面积堤坝垮塌后,湖北省昨晚也出现多处险情。……”播音员的声音带着庄重,叫邱明泉听着一个激灵。
“最新消息,总书记于昨晚给国务院副总理、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总指挥温总理,要求沿长江各省市作好迎战洪峰的准备,特别是湖北省,更要抓紧加固堤防,排除内涝,严防死守,做到三个确保:确保长江大堤安全,确保武汉等重要城市安全,确保人民生命财产安全。”
邱明泉食不下咽地喝了几口粥,就再也没有心思动碗筷了——湖北,武汉……向城肯定就在那里,韩立呢?韩立已经出发了半个月,现在他又在哪里?
前些日子,韩立的电话尚且能偶然打通,到后来他所到的地方也越来越偏远,移动基站越发稀少,已经好些天都连不上他的手机信号,最后一次通话中,他依旧说没有找到向城所在的连队。
现在,韩立和向城有汇合了吗?
“昨夜,国家防总、水利部紧急抽掉全国人手,再次派出3个专家组赴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四省,协助指导地方防汛抗洪工作。我们有信心,在国家和中央的关心和领导下,打赢这场百年不遇的天灾!……”
邱草草吃完了早餐,飞快地来到书房,小心地关上了门。
“可以行动了,决堤已经开始出现,一旦抵抗不住,被淹肯定就在眼前。”封睿沉声道,“有些地方的分洪、泄洪方案这时候肯定已经出来了。”
邱明泉应了一声:“明白,我们开始。”
从一开始,他们的筹划和方案,都不是用手中的钱去无差别地捐献,他们只是相对富庶,在这种巨大的天灾面前,个人再多的财产也是杯水车薪,所以经过慎重的商量,封睿和他都决定,将这次捐助的物资主要用于分洪泄洪区的受灾群众。
分洪和泄洪,说法上略有不同,可是最重要的一点都是:主动打开河堤,主动引导本没有决堤的洪水从某些地方分流出来,主动淹没一些地区,以保证更加富庶的大城市、工业区不最终失守。
换句话说,假如不这样刻意引导,那么洪水无情、天灾无眼,长江中游省份穷尽大家的人力物力,保住了自己家乡的堤坝不失守,可是最终的洪峰压力就全部积攒到了下游,最终下游省份是绝对承压不住的!
到那个时候,被淹没的就可能是一些最重要、最富庶的工业区和大城市!
所以,站在全国一盘棋的角度上看,只能选择农村被淹,而不能选择工业城市被淹;只能选择乡村和农田受灾,而不是大城市数千万密集人口出事!
可是这样一来,原本能够守住的一些沿江农村就会成为被牺牲的对象,原先能保住自己家乡的村民们,就会在这场悲壮的分洪中,彻底失去自己辛苦建造的家园,失去自己辛辛苦苦耕种的农田和收成。……
田地被毁了,可以再耕耘;收成被淹了,明年可以再播种;可是家没了呢?小楼、农舍、家具、电器,这些根本都无法被带走,汹涌洪水到来时,能疏散的只可能是人群,又不可能把整个家带走!……
在大局面前,在更大更多的生命和财产面前,总有人的利益要被牺牲,而且不是一两个人。
实际上,在万般无奈下,主动承担了泄洪任务的地区,有湖北省、有江苏、有安徽……
中下游五省一共主动或被动地打开溃口,分洪的围垸达到了一千七百多个,正是这些沿江乡镇打开了无数堤坝主动分洪,把滔天洪水引进了自己的家园和农田,沿江的一些重要城市才最终得以保全。
其中,处于长江最下游、入海口的东申市,也正是因此受益的最重要的城市。
金融重镇、数千万人口,怎容有失!
封睿清楚记得,前世他们封家最终也曾捐献了一大笔善款,他父亲封云海就叹息地说过:“我们这些大城市的安全,其实就是那些中游沿岸的农村乡镇牺牲换来的。我们这些被保全的财富,也是他们舍弃了自己的家园和住宅,我们有什么权利袖手旁观呢?……”
前世的记忆里,封睿也只记得有不少分洪区承担了巨大的损失,但是也记不清具体是哪些。
他也只记得,虽然提前疏散了当地的人口,也提前做了安置,可是毕竟人力物力有限,后来给予的补偿也有限,当泄洪开始时,还是有不少乡民陷入了困境。……
邱明泉身边的手机忽然急促响起,他抓起手机:“林哥?怎么样,有消息了?”
林哥的声音急促:“是的邱老弟,你叫我发动公司里的退伍兵们注意家乡的最新消息,我这边刚刚收到好几个人的汇报,说他们的老家亲戚刚刚接到了动员,说是要紧急疏散,要求乡民尽快收拾财物、准备立刻撤离住宅、等待统一安置!”
邱明泉一把抓过手边的纸笔:“你说具体地点!安徽阜南县、安庆望江、淮河王家坝、湖北嘉鱼、监利……我知道了,谢谢林哥!有什么消息您再及时联系!”
放下电话,他和封睿急切地商量着,心里一片沉重:和封睿的记忆完全吻合,果然,承担了最繁重、最悲情的泄洪任务的省份,首当其冲是安徽省。
为保上游湖南、下游江苏,入海口东申市等富裕省份的安全,农业贫困大省安徽从建国以来的1954年开始,每次遇到大小洪灾,已经承担了总计高达十几次的分洪、泄洪任务,其中,著名的淮河王家坝地区,就是更加悲情的存在,泄洪任务高达十三次之多!
洪水来了,这些淳朴的父老乡亲默默地离开家乡,放弃辛苦耕作一年的良田,等人为引导的洪水肆虐过后,再默默回到家乡,拿着政府给予的定量补助开始重建家园。
有不甘吗?有痛苦吗?一定都是有的,而且浓厚而深沉。但是再悲痛再不舍,这些生活在最底层、收入最微薄的淳朴乡民们,也依旧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用最强大的忍耐和韧性,一次次地负担着最大的苦痛和奉献。
没有办法,这是最痛苦的选择,也是没有办法的唯一选择。
一句“大局为重”的背后,是多少人的颠沛流离,是多少人失去家园的深沉苦痛啊!
而1998年这一次的巨大的天灾面前,除了安徽省以外,湖北、江西两省也同样承担起了不少泄洪的任务。
洪水无情,民众有义,是无奈,也是大义所在。
邱明泉拿起电话,紧接着找到张峰松的号码拨打过去。
一大早,张峰松还在赶去邱氏连锁超市的例行巡查路上,就接到了邱明泉的紧急电话。
“张大哥,前几天和你对过一次的物资采购清单,可以立刻要求厂家发货了。接收地址就写安徽和湖北的几个乡镇县的民政局!”邱明泉冷静地吩咐着,,一个个报出林哥刚刚给出的地点,“叫厂家不要具名,直接写是捐赠抗洪救灾即可。”
张峰松开着车,精神猛然绷紧了。几个月前就开始做的这件事,到了这些天就算邱老板不说,他也猜到了真相——电视上那些巨大洪灾的新闻,牵动的是全国人民的心啊!
“好的,明白明白!我今天不去超市上班了,全力做这件事!”张峰松开着车,飞快地找了个十字路口掉头往办公室开,“您放心,我前天还专门和第一批物资供应厂家联系确认了,没有问题!”
“好,你上午一个个打电话催,叫第一批帐篷、食品、干净的饮用水的厂家即刻发货,运输不用他们操心,会有人会上门主动承担,叫他们负责好对接就行了。”
邱明泉和张峰松通完电话,又迅速拨通了另一个,那边接听也同样快,王威的声音一如既往得沉稳:“邱老弟?”
“王大哥,上次传给您的十几个厂家的具体名单和地址,你们可以赶紧上门了。”邱明泉沉静地道,“发货地点我已经交给厂家了,主要是送往安徽和湖北,还有江苏。您这边能尽快安排送到吗?”
王威迅速回答:“自从你要求之后,我就把最强的运力集中在这几个省份了。放心,假如运力吃紧,我也能立抽调了不少邻省的员工赶过去。”
“好的,那就拜托王大哥您了。”邱明泉道,“假如可能,还请您尽可能再多准备运力。”
王威一怔:“还可能不够吗?”
邱明泉微不可察地轻轻叹口气:“是的,再多都不够。”
接下来,他的第三个电话打给了姐姐。一大早,向明丽因为还在头三个月的身孕期,所以还没起床,接起床头的电话时,声音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小弟?”
刘东风昨天值夜班,早上刚刚赶回来,正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的门,生怕惊扰了妻子,一进屋子就看见妻子秀丽的眉头蹙着,正在对着电话说话:“好的,你放心,我会尽一切力量的。”
刘东风在床边坐下,心疼地握着向明丽的手:“谁啊,这么一大早的吵醒你这个孕妇,可真讨厌。”
向明丽微笑着白了他一眼:“是明泉。”
刘东风立刻改口:“哦哦,一定是有要紧事。”
向明丽点点头,微显圆润的脸上因为调养得当,不仅没有孕妇常见的斑点,反而更加莹莹发光:“小弟前一阵就委托我联系几个著名的大药厂,因为个人想要采购药物会有一些限制,他的公司也没有大宗采购资格,所以拜托我们公司出面。”
刘东风一怔,也迅速明白了邱明泉的意思:“你们生物基因研究公司有采购药品的资格?他要送这些去灾区?”
向明丽轻轻点头,面有忧色:“是啊,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现在看来这次洪灾史无前例得凶猛,小弟说得对,疫情所需的药品再多都不多的。”
刘东风紧皱眉头:“明泉考虑得周到。”
向明丽点点头:“他还提醒我,尽可能拜托李老的关系,去提醒一些大厂家满负荷生产,加班加点生产常见疫情的防治药物。”
“李老亲自出面?”
“李老联系他历届的弟子们出面就行了,毕竟我的师兄师姐们在药企中做到高管的有不少。”
刘东风心疼地轻轻拍了拍妻子的后背:“你操心可以,注意别太劳神。”
向明丽蹙着眉,依偎在涨幅宽厚的胸膛前,眼眶红了:“东风,别的倒还好,我真的担心小城……他在灾区这么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向元涛最近忍耐不住,想办法托了老战友帮忙,终于打听到了向城所在的抗洪前线所在地,得知向城所在连队担任的任务主要是后勤运输,总算是稍微放了点心。
可是打听来的消息也同样叫人揪心:前线的灾情在恶化,越来越多的全军部队和武警战士开赴灾区,甚至一些地方已经出现了牺牲的战士!
刘东风听出了妻子语音中的哽咽,赶紧轻轻抱住了她:“别担心别担心,小城的身体素质一直不错,又结结实实地在军校锻炼了五年,不会有问题的!”
……
临时驻扎点的军医站里,简易病床上,向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身上重得很,心里一片燥热,第一眼看到的是头顶灰色的军用帐篷顶,耳边是医生在隔壁病床边严厉的叮嘱:“物理降温要跟上,抗炎的药物定时滴注。”
第174章 我的手
向城微微想要动一下胳膊, 却发现动弹不得, 像是被什么握住了, 皱着眉扭过头,却看见了近在眼前的一个脑袋,正伏在他的小行军床边趴着。
被他胳膊的抽动惊动,那个脑袋猛然抬了起来,一双眼睛布满血丝, 直直地看向了向城。
向城看着眼前这张脸,看着他下巴上满满的青色胡茬, 想要张嘴, 却发现肿痛的嗓子发不出声。
韩立看着他,和向城一样, 他张了张嘴, 却狼狈地没能发出声音来, 原本就通红的眼睛此刻红得更加厉害了。
向城怔怔地看着他, 好半晌,才轻声道:“你啊……”
韩立紧张地飞快直起身:“是我, 是我!”
向城凝视着他,脑海中终于浮现出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刚刚微亮的天色中,纷乱的人群中,这个人踏着满地积雨向他狂奔而来, 眼中的亮光像是能灼伤一切。
望着面前英武高大的青年, 他盯了半天, 微眯的丹凤眼里露出了一点困惑:“你怎么……变瘦了,又变黑了呢?”
韩立的眼睛瞪大了,羞恼地瞪着他:“并没有!这么多天都开着车呢,又下着雨没晒太阳,哪里会变黑?”
向城疑惑地问:“这么多天?……”
韩立有点狼狈,小声道:“我、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就沿着江从上游往下找。我还不信了,还能找不到。”
向城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他。
韩立被他盯得终于脸色微微有点发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什么看,真的变很多吗?倒是有两天没洗脸了,是不是很挫?”
向城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移开了目光,低声道:“嗯,丑死了。”
韩立龇着牙笑了,眼睛里却一片酸涩。
他温和地伸手试了试向城的额头。还好,温度下去了。
被他这样轻柔地试着温度,向城这才回想起来昏迷前的大概,虚弱地皱皱眉:“没事,我只是累了点。”
韩立瞪着他,似乎就想暴怒起来,可是看着他尖瘦的下颌,终究忍耐了下去,沙哑着嗓子低声道:“逞个屁的强啊。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吗?整整一天了。”
嘴里埋怨着,他的另一只手却悄悄攥成了拳头,心里就像是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满心灼痛。
要不是他正好看见,在一片兵荒马乱中,这个傻瓜无声无息地昏倒在那儿,怕是一时半会都没人发现。
再在那泥水里昏迷一阵,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危险?被他抱着狂奔送来这里的医护站时,医生都感叹说,稍有不慎,急性肺炎什么的怕是就很容易患上了!
向城不安地皱皱眉,惶急地想要坐起来:“现在外面怎么样了?……我得起来回去,大堤那儿缺人。”
旁边正在给隔壁病床士兵输液的护士立刻回过头:“给我躺下!没有医生的准许,谁也不准离开!一个个地不想要命了吗?”
向城急道:“我是小病,轻伤不下火线,哪有这么就躺下的道理……”
护士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里全是重病号!普通发烧感冒的可轮不到下来,都撑着呢,你给我躺回去,马上还要给你的手换药呢!”
向城着急之下用手抓着床边正要撑起身,这时终于才感觉到了不对,一股剧痛立刻从两只手上同时传来,他猛地一吸气,看向自己的双手,忽然愣住了。
刚醒竟没有注意到,他的两只手上,食指和中指都包扎着纱布,微微一动,就剧痛钻心。
向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再也不敢动弹分毫。韩立一抬头,就吓了一跳。
……向城的眼角边,两行泪水正扑簌簌地落下来,越流越快,无声无息地,眼中的悲痛之色浓得像是被染了漆黑的墨。
韩立惊跳起来,一叠声地叫:“你怎么了?!疼得厉害吗?哪里不舒服,护士您快来——”
向城想要一把抓住他,可是手伸出去,却又颤抖得厉害,不敢用手去碰韩立的身体:“没、没事。我……我……”
他颤抖着嘴唇,眼中的绝望快要满溢出来,终于小声啜泣出声:“我的手指……是不是没了,被截掉了吗?”
韩立张大了嘴巴,忽然明白了。
一直以来对什么都一副又酷又狠的向城,心里最害怕的事,是这个。
他慌忙轻轻握住了向城的手腕,小心着不敢触碰他裹着纱布的手,焦急地一叠声叫:“没事没事,你的手指一直抠着麻袋好几个小时,用力太大,指甲脱落了,又在脏水里泡得太久发了炎!没有……没有截掉。”
他声音有点哽咽了:“你还能弹吉他,以后还能好好伴奏,放心。……以后等你退伍了,我还要给你打鼓,听你唱歌呢。”
向城紧绷的身体猛然放松了,他近乎虚脱地躺了回去,颤抖得厉害的手小心地放在身侧。
“啊,我还以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的泪还挂在鬓角黑发边,有点狼狈,“还以为不能弹吉他了呢,原来只是指甲啊。”
韩立也咧开嘴想要笑笑,可是笑得却比苦都难看。他小心地拿起病床边的一块用来物理降温的毛巾,笨拙地帮他擦了擦向城的脸和鬓角。
“什么叫‘只是’啊,来得时候都四个指甲全都没了,被水泡得又肿又皱。”他小声嘀咕着,嗓子哑哑的,“消炎的时候一碰,才开始冒血。”
旁边的护士终于忙完了手边的另一位病人,端着器械盘风风火火走过来:“这位战友让让,给病人换药了。”
韩立赶紧跳起来,束手束脚地在边上缩着,一眼看到护士打开包着向城手指的纱布,浓眉就皱了起来。
等到护士飞快地消毒、换药,重新包裹,他脸上的肌肉就一直抖动着,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那小护士一瞥之下看见他的表情,不由得就撇了一下嘴:“人家十指连心都没吭一声,你干嘛呢?战友感情可真要好!”
向城躺在病床上,牙齿也咬紧了,额头上渗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可是体会着手指的剧痛,他反而心里安定下来:有知觉,手指都在。
太好了。……
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韩立再次拿着毛巾,帮向城擦去了他额头的冷汗。
“疼得厉害的话,你就哼一声,别憋着。”他低声道。
向城看着他,脸色苍白,眼神却闪着微弱的亮光:“真的没多疼。可是韩立……我第一次看见你哭哎。”
韩立慌忙伸手,用手背狠狠擦去了眼泪:“操!刚刚是谁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还敢笑我!”
向城闭了闭眼睛,小声道:“外面到底怎么样了?我这么躺着真的不行啊,我手下还带着兵呢……“
韩立小心地搭着他的手腕,轻轻摩挲着,忍不住埋怨道:“你自己又比那些兵能大多少?一岁?”
简易行军帐篷的门帘一掀,赵连长一身军服被泥水泡得看不见本来的颜色,匆匆而进,一眼看见向城,惊喜地大踏步走了过来:“你可终于醒了!”
向城身子一动,韩立赶紧从背后托住他,把他扶起来斜依在床头,向城内疚地道:“连长,对不起,我……”
赵连长站在床边,把脸一虎:“对不起有个屁用!正要狠狠批评你呢!”
韩立脸色憋红了:“连长同志,他都这样了,又不是故意躲着……”
赵连长也不看韩立,只板着脸:“不听命令算什么军人?一开始发烧我就命令你去休息了,要是听命令,也不至于变成高烧!”
他恼火地数落着:“自己硬撑,最后成了病号,还得浪费人力照顾你呢!”
韩立又急又气:“哪里浪费你们的人力了,是我在照顾他啊!”
向城悄悄捣了了一下他的后背,韩立梗着脖子还要说话,赵连长终于把眼光投向了韩立,啧啧奇道:“说起来,你这位同志也是奇怪,怎么就冒出来了的?同学是吧,咋就忽然遇上了?”
韩立正要说话,向城吓得慌忙接口:“报告连长,他是我高中最好的同学,以前在一个乐队的,玩得特别好!”
韩立斜着眼看了他一眼,总算是没有反驳。
赵连长哈哈大笑:“看出来了,关系铁着呢。行了,我是来看看你的,马上就得走。”
向城急切问道:“连长,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从帐篷看出去,外面的天色依旧发暗,不过似乎雨势好像小了点?
赵连长脸色难看了许多,沉默了一下,旁边病床上的一名士兵也急切地侧过身来:“首长,到底咋样了外面?”
他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比向城还要小点,向城这才注意到他,一眼看过去就心里一跳,这孩子整条腿都包扎着,露出来的一点脚踝也都烂了,看样子是先受了伤,泡在水中太久导致整个下肢都溃烂得厉害。
向城他们毕竟是后勤为主,这些前线的士兵们才是真正的主力,很多人已经奋战在洪水里无数个日夜了!
赵连长重重叹了口气:“任务变了。”
韩立在心里同样叹了口气,向城昏迷着,他却时刻关注着外面的最新汛情。虽然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甚至附近的驻军部队都调过来了,可是……整个长江沿岸到处都是高水位,硬堵,是堵不住了。
向城呆呆地望着赵连长,心里依稀猜到了什么,难过地低声问:“要主动分洪了吧?我们守的这一块,是不是也?……”
赵连长沉重地点点头:“已经在紧急疏散乡亲们了,说是三天后就必须泄洪,不然省会武汉那边就顶不住了。”
旁边那名士兵一下就傻了:“什么?我们拼死拼活了这么多天,不就是想保住这里的农田和老百姓吗?”
他是一个农村兵,一想到那些辛辛苦苦耕种的良田和家乡父老,心里立刻就又急又痛。
这么高的水位一旦泄洪,哪里都是一片泽国,田地庄稼被尽毁也就罢了,这么大面积的农村人口,也不少啊!
赵连长眉头紧锁,苦笑一声:“农村的人口毕竟比大城市少,再说了,这洪水实在是防不住的话,难道要淹掉城市的工业企业、电力水力系统吗?”
韩立和向城默默不语,心里都承重无比。
他们都是大城市的孩子,假如只是坐在电视机前看这场洪水,可能还无法有这么深的感触,可是这些天近距离接触到沿江的这些老乡们,又怎能轻易剥离感情?
赵连长神色严肃:“这次洪水罕见得大,一旦决堤到大城市,几百万、几千万人口那可真的躲都没处躲。没办法,只能淹地广人稀的农村,上面已经传达了最新的精神,严防死守,一定要保住工业重镇,保住人口密集的大城市!”
那名娃娃脸的小兵忽然就捂着脸哭了,刚刚换药也一声没叫疼,现在却哭得稀里哗啦的。
帐篷里好几个伤病员都垂下了头,一片鸦雀无声。这里都是因为抗洪而伤病的硬汉子,一听到自己拼死保护的东西最终还是要被牺牲,怎么能不难过万分?
赵连长肃然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大家,虽然大多并非他手下带的兵,可是他依旧厉声道:“都打起精神来。一旦分洪,接下来的任务会更重!马上这里就要被彻底淹掉,老乡们虽然尽可能地转移到了高处,可是绝对会有不少人受困,不可能都安全!”
帐篷里的伤病员们全都猛然挺直了身体,神色紧张起来。
向城郑重地举起手臂,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请连长放心,我们一定尽快归队,和战友们一起迎接新的任务!”
韩立马上也跟着一起举手行礼:“一起一起,一起迎接任务!”
赵连长啼笑皆非地瞪着他:“你这位同志是志愿者是吧,等到洪水来了,赶紧给我走!再热心也不行,没有叫人民群众留下来的道理!”
看着他大步走出去,向城无奈地看着韩立,低声道:“听见没有?你也见到我了,这就回去吧。我可是军人,要随着大部队走的,没空管你。”
韩立毫不客气地把他放平:“少废话,你管得了你手下那些学员小兵蛋子,还能管得了我这个群众?”
薄薄的毯子下,他轻轻搔了一下向城没被纱布包住的手心,眼神痞痞的:“再说了,我不是群众,我是军人家属。”
向城微微一哆嗦,只觉得手心里像是奇怪地过了一道电流,脸腾地就红了。他慌慌张张地瞥了一眼四周,幸好,没人注意他们这边小小的异常。
“你、你别乱来。“他气息有点不稳,苍白的脸上红得像是用了胭脂,声音低低的:“别叫人看见。”
第175章 预感
韩立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煞白的脸上忽然腾起的红晕, 嘿嘿一乐, 声音压低了:“军民鱼水情深啊,怕什么。你们是水, 保护着我们老百姓这些鱼儿呢。”
明明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话语,可是被他这么坏笑着说出来, 不知道怎么就怪怪的。
向城又羞又气,又没有力气和他厮打, 嘶哑着嗓子低吼:“什么鱼啊水啊的。你给我闭嘴。”
韩立两眼微眯:“你这人就是爱乱联想, 我又没说鱼水之欢。”
看着向城额头上青筋都快要跳了起来,韩立也不敢再逗他, 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心满意足地感受着手下的一片柔软:“好了, 快点休息。”
外面的雨又大了,远处有嘈杂的人声和波涛的怒吼,叫人无端烦躁, 又莫名惊心。
……
东申市。
明乐家电的总部里, 程宵站起身, 惊喜地迎向好久没见的邱明泉:“小邱, 你今天有空?”
邱明泉快步走进他的办公室, 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脸上略有疲色:“抱歉我也是路过,想起来好久没来和您聊聊工作了, 就赶紧上来打个招呼。”
程宵赶紧道:“这有什么呢, 你要是有别的事要忙, 就尽管去。”
他有点担忧地看着邱明泉,试探着问:“还好吧?我瞧你的脸色可有点发白。”
相识相交已经有七八年,平时也有极多的机会相处,可是程宵却总觉得,越是熟悉,他就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谜团般的神秘。
平静柔和的话语中,往往一语惊人、叫人醍醐灌顶;睿智沉静的态度下,却好像蕴藏着强大无比的力量。
可眼前这种少许的疲倦,却好像是第一次见到。
邱明泉摇摇头:“没什么,最近在忙点私事。程大哥,最近公司的事要麻烦您多多费心,我可能有阵子不能过来参加日常例会了。”
程宵赶紧点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小邱,正好想和你商量一下。最近的洪灾你也看到了,我想着,要不要以企业的名义,捐一些善款出去?”
邱明泉一怔,终于反应过来:“啊,那当然很好。”
“工会的同志主动来找我了,说是不少企业都已经开始组织职工捐款了。我想着,我们企业出大头,员工们随意捐献一点,收集齐了我们想办法看看要联系谁,是直接捐给红十字会,还是找本地的工商联合会。”
邱明泉犹豫一下:“千万不要强迫职工们捐钱,我们大股东多出一些吧。”
程宵温和地笑了:“绝对没有强制捐款。实际上,看着灾区的情况,绝大多数员工都揪心,是真的想尽一点微薄之力。”
“好,那程大哥你全权做主吧,无论什么方案、什么数额,我都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