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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邱明泉回到家里的时候,是佣人张姐开的门。

    “爷爷奶奶睡下了?”邱明泉问。

    张姐是最近家里请的佣人,年纪才四十多岁,性格温和又识文断字,是邱明泉经过精心挑选,才在保姆市场高薪请来的。

    张姐赶紧接过来他的公文包,小声道:“老年人都挨不住困,九点多就睡了,临睡前我给他们冲了鲜牛奶。”

    虽然两位老人的卧室在二楼,根本不需要这么小声,可是夜深人静的她这样说话,就显得特别叫人舒服,这也是邱明泉和封睿一眼挑中她的原因之一。

    “辛苦张姐了。”邱明泉温和地道,“你真的不用等我的门,我以后回来晚的时候多着呢,你把爷爷奶奶安排睡了,自己也就休息吧。”

    张姐赶紧笑道:“我不困,以前在老家也睡得晚,擦擦抹抹的,再给还孩子拾掇一会,都要到这会子了。”

    看着邱明泉换了拖鞋,张姐忙又问:“都这么晚了,饿不饿?厨房的煤气灶上有下午刚炖的冰糖雪梨银耳,要盛一碗做宵夜不?”

    邱明泉摇摇头:“不用了,我在外面宴会上吃过了。”

    忽然地,心里封睿就淡淡说了一句:“还是吃点垫垫肚子吧,你晚上哪里吃什么东西了?”

    邱明泉心里微微一颤,一时竟是不敢否认。

    的确,在冷餐会上也没吃几口,就被那一位抓了个正着,匆匆狼狈逃走前,也就吃了几口牛柳和水果沙拉,从开会就餐的酒店开回这边的别墅家里又花了一个多钟头,路上胡思乱想不觉得,现在被封睿一说,才真的觉出了一点饿来。

    张姐正要离开,身后,邱明泉忽然抱歉地开口:“啊,我改变主意了。麻烦你待会儿把粥热了送我楼上吧,我先去洗漱。”

    从主卧的浴室里出来,邱明泉系好腰间浴袍的腰带,走到卧室床头柜边,拿起玉坠挂在脖颈间。

    别墅刚装修没几年,安装了最时髦的中央空调,温度凉爽宜人,邱明泉披着棉质的舒适大睡袍,坐在了窗边的小沙发上,拿起了张姐送进来的一碗宵夜。

    精致的雪白瓷炖盅里,上好的银耳雪白细腻,配着炖得绵软的雪梨和红枣,一股扑鼻的甜香气丝丝缕缕。

    “张姐的手艺不错,比以前我们家的朱嫂也不差。”封睿淡淡道,“可惜后来被向叔叔他们家请走了,不然要是接到我们家,那就更好了。”

    邱明泉“嗯”了一声,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封大总裁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中央空调的噪音极小,可是他这样一个人安静的喝着银耳粥,就能听到一丝丝电机声,格外明显。

    一开始老人都不舍得在家开这么耗电极大的东西来享受,邱明泉无奈,只得交代了家里的张姐时刻看着,看到他们偷偷关上就再打开,家里足足打了好几个月的持久战,才把两位老人的生活习惯慢慢改了过来。

    爷爷和奶奶年纪越来越大了,现在已经接近七十岁,邱明泉早已不允许他们再去邱氏百货帮忙,但是也怕老人在家闷着,就叮嘱张姐平时除了陪伴老人,也常常和他们一起出门,去店里到处看看,聊以解闷。

    他时常不在家,虽然这两年身边治安越来越好,可是毕竟现在家财万贯,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对安全浑不在意,自从林哥他们的安保公司正式建立起来后,第一时间就给邱明泉家里送来了两名退伍武警,都是身手不凡、精挑细选的精英。

    好半晌,封睿才又道:“晚上吃得不多,喝一点银耳粥哪里够?冰箱里我记得还有不少吃的,不行的话,你就下去再拿点。”

    邱明泉慢悠悠吃完了碗里最后一口,然后随手拿起一边的电吹风,插上插座开始吹头。

    轰隆隆的风声里,他忽然大声道:“我今天遇见他了。”

    封睿“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你干什么不说话?”邱明泉一边吹头,一边接着大声问。

    这一次,封睿索性就不再回答了。

    邱明泉猛地关上了电吹风:“你怎么了?他今天什么也没做,你不要不高兴……”

    “邱明泉,我没有不高兴。”封睿的声音有点淡淡的无奈,“你电吹风声音那么大,我们怎么说话?我不过是等你吹完而已。”

    “哦……”邱明泉呆呆地坐在小沙发上,外面的夜色已经深了,别墅区的路灯只剩下一半,在窗外的苗圃和绿化带中幽幽发着光。

    两个人似乎都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这奇妙又尴尬的气氛里,忽然,放在一边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

    短信提示音。

    邱明泉迅速瞥了一眼,没有动,却忽然又抓起电吹风,开始“呜呜”地往头上猛吹。

    巨大的“嗡嗡”声中,封睿又说了一声:“再吹头发都要焦了。“

    邱明泉赶紧停下手,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封睿道:“不去看看短信吗?或许是很重要的事呢?”

    这个时代,买得起手机的人少而又少,能够互发短信的也不过是那么不多的一些商业伙伴和亲戚朋友。

    看着邱明泉期期艾艾地磨蹭着,封睿又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要是实在不想让我看,你就把玉坠摘下来,你自己看。”

    邱明泉吓了一跳,慌忙扑过去抓起手机:“没有没有,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秘密吗?我刚刚没听见!”

    他拿起了手机,微微犹豫了那么一下,赶紧点开了短信:“到家了吗?早点睡,晚安。”

    不用看发信人,也知道是谁。

    邱明泉的脸色微微红了,直接关了手机,又把手机胡乱地塞到了枕头下。半天又觉得不妥,急忙又道:“是他来的短信,他说一声晚安。那个……今天在酒会上他一直在领导桌上,后来和我过来寒暄了几句,也没有什么机会多说话。”

    他小心翼翼地等了一会封睿,听不到回应,心里越来越忐忑,不由得声音都放软了,小声讨好道:“你想知道什么你问吧,我都和你说。”

    “不用了,你真的不用事事向我汇报。”封睿的声音很平静。

    “哦……”邱明泉讪讪地随手抓过枕边的一本小说,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

    那是金庸的《神雕侠侣》,邱明泉前世并没看过什么这类的消遣读物,现在平时学习之余,有机会就拿来看看,自然也是十分着迷,

    前一阵刚看完《射雕英雄传》,紧接着这几天晚上卡的都是《神雕侠侣》,早就成了睡前的必备读物。

    本来他心中有事,可是金庸作品毕竟精彩绝伦,看着看着也就心神沉浸了进去,不一会儿正看到杨过十六年后跳崖一段,读到那一段杨过看到小龙女在悬崖上留下的剑刻字迹“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不由得心中难过,等到再看到杨过久等数天数夜,终于还是终身一跃,更是心神震动,不由得放开了书。

    他怔怔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问心中的封睿:“你说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在十六年后还为了心爱的人而不惜赴死吗?”

    封睿淡淡道:“理论上说,开始恋爱后,因为荷尔蒙分泌而诱发的兴奋快乐可以维持3到6个月,再长就不正常了。更何况十六年?小说而已。”

    邱明泉怅然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上辈子我们是2013年死的吧?距离那个时候,正好还有十六年呢。”

    “什么叫死了,你就不会说得好听点吗?”封睿不满地道,“明明是2013年我们一起重生的。”

    邱明泉莞尔一笑:“好好,距离我们上辈子重生,还有十六年,正好和杨过等待小龙女的时间一样。”

    ……。

    床头的闹钟上指向了一点多,邱明泉闭着眼睛,双手放在胸前规规矩矩的,一动不动,可是眼睫却一直不停地颤动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的武侠小说情节太过荡气回肠,他一直思绪纷乱,无法入睡。……心里越来越堵得慌,忽然地,邱明泉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啪”地拧亮了床头的落地灯。暖黄色的光线瞬间铺满了硕大的卧室,也照亮了超大尺寸的豪华大床。

    “封睿,我要和你谈谈。”邱明泉鼓起勇气,小声地开口,“我们不能再这样了。”

    封睿沉默了半天,终于慢悠悠道:“哪样?”

    “我……”邱明泉挠着头,脸色涨红,又是难过又是焦急,终于豁了出去:“年轻的你回来了,他短时期内不会走的,我们到底要用什么态度对他,我们还没有正式商量过!”

    “难道不是你对他的态度吗?”封睿道,“不是我们。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任何可能见到他,谈何面对?”

    “我……”邱明泉听着他这奇怪的话语,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慢慢地,他垂下头,眼圈慢慢红了。

    “喂,你哭什么?”封睿终于没办法再维持淡定了,声音有了点焦急和波动,“我这不是挺通情达理吗,你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邱明泉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他愣愣地望着对面的墙壁,那上面挂着一幅漂亮的山水画,配着卧室的海南黄花梨明式大床,别有一分优雅。

    “骗人……你明明不高兴。”他伸手揉了揉眼睛,拼命把酸涩的湿润擦掉了,越想越是焦急和委屈:这个人要是像以前一样酸溜溜的冷嘲热讽,或者暴躁不快那才正常,现在的样子明明就古怪极了!

    封睿长长地叹息一声:“我真的没有不高兴。我知道你为难,所以我对你和他正常交往没有任何意见,真的。”

    他的声音有点怅然,但是也低沉了些:“明泉,我们都是成人了。既然你这么不开心,那么我们今晚,就把话说开。”

    邱明泉慌乱地点点头,不由自主地轻轻用手握住了胸前温热的玉石:“好,好啊。……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那你先说?”封睿的声音很温柔。

    邱明泉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两年前,我在地下车库里对他亲口说过了,我说……我心里有个人,所以不能接受他了。”

    封睿默默听着,轻轻笑了一下:“别傻了。”

    “我没有犯傻!”邱明泉忽然激动起来,可是封睿却快速截断了他的话,平静地开口:“那你喜欢他吗?”

    听着邱明泉久久不答,他仿佛笑了笑,有点无奈的宠溺:“那我换种说法,你喜欢那个……年轻时的我吗?”

    邱明泉终于茫然地抬起头。他喜欢那个人吗?

    不隐瞒,不伪装,扪心自问的话……还是喜欢的吧?

    “我喜欢的。”他终于轻轻道,带着一点难过,“我总觉得他就是你啊……一开始是你叫我去接近他的,可是后来,我也会觉得,和这个小时候的你在一起,也好开心。“

    想知道这个人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想亲历他的少年时光,想和他在一起走过成长岁月,更想看一看他以前的容颜。

    “封睿,我刚刚说的,你听到了吗?”他被迫重复着自己的话,有点羞耻,有点不安,“我对他说我心里有人了。我、我这一辈子,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这些话已经完全用尽了他最大的勇气,再多一点甜蜜、再多一点热烈,他似乎也做不到了。……

    “不是的。”封睿的声音温和极了,像是在哄着孩子,“他就是我。你喜欢我的话,就算和他谈一场恋爱,我也觉得很好。”

    这一句话一出,邱明泉就彻底怔住了。

    头脑里似乎有点混乱,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来。

    “这些天,我也想了很久。”封睿停顿了很久,似乎也在艰难地斟酌着这彻底摊开后的措辞,“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是不会错的。就算我这一世的生活轨迹变了不少,可是一个人的心性和性情,不会大变的。”

    邱明泉静静地听着。

    “我这个人,从小顺风顺水惯了,又的确天资不错,所以性格是极其强势又霸道的。”他无奈地笑了笑,“我认准的事绝不会让步和退缩,就算是普通的商业机会和决断,都莫不如是。所以现在的那个我……他认定的事,也绝不会放弃的。”

    “我上辈子是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可是我想了想,假如我有机会真的喜欢上一个人,我的性格啊……又哪里会顾忌什么呢?”他淡淡道,“所以他也一样。既然喜欢上了你,怕是天崩地裂、家庭暴动,他都不会在乎的。”

    “我会向他说明白的!你不用担心——”邱明泉急切地说。

    “不不,我不担心什么。”封睿的声音平静而淡定,像是真的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今晚我们一定要把这个僵局解开的话,那你听清楚。”

    邱明泉紧张无比地咽了咽唾液,心跳砰然加速。

    “我不喜欢你为了我这样一道残魂而忐忑不安的样子,我也不愿意看到你一辈子就天天和我这样对话,我更不希望你疏远他、打击他。”封睿似乎想了想,又道,“假如你真的因为我而对他绝情的话,不仅你自己会难受,我也会觉得很不安。”

    “……为什么呢?”邱明泉喃喃道,“我只陪着你,不好吗?”

    “因为那就是我啊,就算是一对双胞胎,都会对病痛欢喜有心灵感应,何况我们本就是一个人。”封睿笑吟吟道,“你伤他的心,我似乎也感受得到。”

    “啊……是吗?”邱明泉惶恐地道——假如他让那一个伤心的话,也就是伤了这一位的心吗?

    “我也想有人陪着你。”夜深人静里,封睿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安抚,柔和过心,“那么,我们说好了。你不用彻底和他划开界限,就顺着自己的心好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忽然就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哈哈……”邱明泉终于被他逗得轻笑起来,可是良久后,却还是收敛了笑意。

    “封睿,对不起。”他忧伤地笑了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我还是不能和现在的你在一起恋爱,一边转过身再和你聊天。”

    就算是一个人,就算是一个人的灵魂被切了片,分成了这里一半那里一半,他还是做不到。

    “我会和他说清楚的。”他重新躺下,顺手熄了灯,在一片黑暗中闭上了眼,“你也不用劝我了,晚安。”

    ……

    新学期开学了,邱明泉开始了研究生学业的第一个学期。郑源凯教授已经多年不直接招收研究生弟子,都是带博士生为主,但是今年却破了个例,又收了一位研一的本校学生。

    不过,这似乎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惊讶。

    毕竟在东申财经大学,邱明泉这个名字在很多人耳中已经有了相当高的知名度。

    仅仅在本科阶段,就两次发表影响极大的论文,一篇和郑源凯教授联合署名,一篇第一作者独立署名,全都在经济界引起了广泛关注,甚至有过几次外校的专门学术研究会议,专门点名邀请他前去参加。

    更重要的,是这位学生极为优秀的风评。

    不仅仅成绩优良,为人谦和,而且姿态仪容都算得上一等一的出众,很多女生都悄悄地发现了一件事,刚入学时还带着大大的黑框眼镜,留着遮住大半眼睛的这位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摘掉了眼镜、重新理了清爽舒适的新发型,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无比耀眼的存在。

    只可惜,这位优质男生除了专注于学业外,似乎对普通的社交并不太感兴趣,除了最重要的一些课程不落下外,更多的时候就是独自出现在图书管里废寝忘食,偶然有女生羞涩地上前搭讪,他也都是礼貌温和地简短回答,从不多话、

    整整四年,这个温润如玉的俊美学长,不知道背地里吸引了多少爱慕的目光,不知道伤了多少暗暗倾慕的芳心。

    步入研究生学习期间,邱明泉在学校里待的时间就更短了,通过郑老的求情,再加上每年对奖学金的全额捐献,系部早就对他的到课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人家成绩优异,论文精彩,社会活动就算多一点,到课率就算低一点,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就比如现在,本该在学校上课的邱明泉,就正无奈地被明乐家电财务部的黄大姐硬拉着,出现在一个极其诡异的地方。

    乐曲飞扬的大礼堂,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是五彩的气球和飘带,火红的大横幅悬挂在头顶上方,“陆家嘴金融区民营企业青年联谊舞会”!

    “小邱总啊,这是街道办给我们企业的任务,必须完成!王主任电话一再叮嘱的,说要副总经理级别以上的、未婚的人带队!王主任还说了,一定要支持他们的工作,未婚男女青年要适度搭配!”

    邱明泉苦笑着被她抓住胳臂:“黄大姐,我这都来了,您松松手,还怕我跑了不成?”

    黄大姐笑呵呵地就是不放:“不是我信不过您啊,实在是您每次都溜得快。”

    这位财务处的黄大姐,那可是个锲而不舍的人!本身就在企业里兼职管计生工作,每次见到邱明泉就两眼放光,各种介绍对象、各种热心劝婚。

    第167章 与君共一舞

    “小邱总啊,您也二十好几了, 这现在开始处对象, 谈上两三年恋爱, 二十五六岁正好结婚, 婚后过两年小日子, 二十七八岁生孩子, 也正是最好的时候, 一点也不耽误!”

    这位老大姐每次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但又是真正的满腔热诚,每每搞得邱明泉完全无法招架:“不耽误学习, 正好研究生出来结婚!……”

    以往邱明泉每次到公司都绕着她走, 结果今天一个不留神, 就被她抓了个正着, 一再说今天晚上区里有活动,专门关爱未婚青年的个人问题,要求未婚青年领导带队,正愁没人。

    程总早都有孩子了,剩下几个副总同样都是已婚人士, 小邱总要是不支持她们计生处的工作, 那可是不对的!

    “算了算了,去吧。那些姑娘也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封大总裁难得这么劝说道。

    “可是我又不会跳舞。”邱明泉在心里苦笑着, “你也没教我跳过交谊舞吧?”

    每天健身锻炼格斗啊都没有断过, 可是封大总裁何曾教导过他练习这个呢?

    “实在不行就我上身啊, 怕什么?”

    邱明泉不说话了,半晌才悻悻道:“原来你想跳舞?以前没少跳吧?”

    “……”封睿也没了话,好半天忽然冷不防冒出来一句,“你吃醋啊?”

    邱明泉悄然地恼羞成怒了:“胡说,明明是你想上我的身和女孩子搭讪,还要倒打一耙。”

    一边和封睿斗着嘴,邱明泉一边想抽空就溜,可是下午在各个部门转了一圈,还没跑呢,这位黄大姐就跟了上来,直接就来了个贴身跟踪。

    一直到晚上在职工食堂吃饭,她都笑眯眯一样牢牢盯着,饭后更是直接带着十几名青年未婚男女,叫工会派了辆中巴车,像是押送犯人一样就把邱明泉给押到了联谊会场。

    “黄大姐您看,要不您等我开车回家洗洗澡,换件衣服再来呗?”邱明泉讨好地苦笑着,“这么重要的场合,汗津津地也不合适?”

    黄大姐胖手一挥,斩钉截铁:“说的哪里话!我们小邱总这么玉树临风的,不洗澡不洗头,在这场子里也是头一份得帅!”

    他们公司来的十几名青年男女正坐在安排好的区域,一共来了八九名男青年,还有六七个女孩子,闻言就有一个采购部的男青年苦了脸。

    “黄大姐,感情您也知道啊。您说叫谁来不好,把邱总带着,这到时候对面的女孩子一看过来,我们这不都成了背景板了么?”

    “什么背景板啊,你倒是想得美。”另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销售抢白道,“背景板还是有存在感的,你站在邱总身边,那就是隐形的,空气!”

    “哈哈哈哈!”一群男女青年乐不可支,围着邱明泉笑语不断。

    这位小邱总虽然来公司的时间不多,可是几乎所有的员工都对他又爱戴又喜欢,业务精通、相貌出色、从不在单位唱白脸,永远对人和风细雨地充满尊重,这样的领导,谁不喜欢呢?

    再说了,人家的温柔可不是软弱,谦逊可不是窝囊,只要是看过小邱总真正在台上侃侃而谈发言的人,就没有一个不被他的气质谈吐折服的!

    正在笑闹着,终于会场前方的临时主席台上,扩音器里发出了声音。

    一位面貌慈祥的老领导笑嘻嘻地走上台,也没坐下,直接拿着话筒开了口:“各位企业的领导,各位年轻的同志们,大家晚上好!”

    “哗啦啦”的掌声热烈响起来,台下团团围坐成一大圈的年轻人都拍红了巴掌:邱明泉固然是对这种场合敬谢不敏,可是年轻的单身男女们还是真心欢迎这种交友方式的!

    这个时候,没有QQ、没有微信、手机不普及,青年男女谈个恋爱,都很难承受昂贵的电话费,更没有后世那些到处都是的社交媒体作为相识相恋的根基,青年男女的交往方式不少都是简单的吃饭看电影,甚至还有不少是书信往来、情书传递心意。

    这种情况下,传统的相亲一直很普遍,而这种单位和社区举办的青年联谊会也就更受欢迎,还真有不少年轻的未婚男女在联谊会上找到心仪的另一半呢。

    “今天晚上,各个不同单位、不同企业的青年才俊、巾帼英雄济济一堂,给这里增添了光彩。下面的活动呢,主要是交谊舞舞会,主要目的是促进年轻同志们的互相理解、互相认识!”

    老领导继续在上面满面红光:“今天到场的都是园区里优质企业和单位,来的人也都是单位最优秀的人才,大家放心敞开心胸,组织已经帮大家初步把了关!……”

    悠扬的快三舞曲《蓝色多瑙河》响了起来,老领导猛地一挥手:“我宣布,陆家嘴金融区青年联谊舞会,现在开始!小伙子们要主动一点!”

    底下一片善意又羞涩的笑声中,灯光稍微暗了些,五彩的旋转球开始转动,斑斑点点的光点在场地中心洒落。

    优美的舞曲刚响起来时,还没有人上去。可毕竟这是正当的交友场所,来的年轻人也都的确是抱着交友和相亲的心思,整个场上男青年多、女青年少,没一小会儿,心思活泛的男青年们就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抢先向着身边隔壁单位的女孩子们走了过去。

    不得不说,相貌真是第一选择要素,没几分钟,场上的漂亮女孩就已经被邀请进了舞池,慢慢的,剩下的相貌普通点的也一一被邀请走了。

    由于男多女少,自然而然地就剩下了起码几十位男同胞,有的是因为实在胆小害羞,有的则是因为看中的心仪对象被人抢了先,晚了一步正在暗暗懊悔。

    “哎!我们这样坐着也太尴尬了吧?”邱明泉身边的一个小伙子站起身,强行拉着身边同样剩下的男同事,“大刘我俩跳吧!就当练练也好,省得下一曲踩到人家女生的脚。”

    那个叫大刘的也豁了出去,一拧脖子:“那你跳女步,你个子矮!”

    “行行行,这一曲我跳女步,下一曲缓过来,我练练男步总可以了吧?”

    “下一曲谁还跟你跳啊我疯了吗?我去邀请人家姑娘啊!”……

    几对男青年嘻嘻哈哈地也滑进了舞池,很快,剩下的人就真不多了。

    没人敢来拉着邱明泉跳男男对舞,邱明泉自然也就坐在了最后几个“剩男”里,气定神闲又眉目俊雅的样子,当然是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这一来,竟是引得不少正在场中轻舞的年轻女孩频频向这边偷看,有的舞到附近,就更是含羞带怯地赶紧看上两眼。

    下一只舞……不接受别的男生邀请了,自己要不要主动一点,去邀请一下那边那个俊秀挺拔的年轻男子呢?

    一曲即将终了,不停往这边看的女孩子就越来越多,邱明泉就算再愚钝,也多多少少感到了些不对和危机。

    封睿也忍不住在心里酸溜溜道:“下一曲你最好自己主动出击,就近找一个吧。假如不想被一群姑娘抢过来围成一团的话。”

    邱明泉腾地站起身,《蓝色多瑙河》悠扬的乐曲正接近尾声,他趁着昏暗灯光晦暗不明,快步沿着边角往外溜:“那我还是现在走吧,我怕我真的会踩到人家女孩子哭!”

    “那有什么关系,慢四慢三都很简单的,回去在家里对着镜子,我教你。”

    “我才不学跳这个年代的交谊舞呢,土死了。”邱明泉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偷偷蹭到了门边,“怎么教?你上身对着镜子跳,然后我再上身学一遍?太奇怪了吧……”

    “不会跳舞吗?我可以教你。”忽然地,封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低沉的磁性。

    邱明泉正要在心里回答一句“你怎么又说一遍”,可是忽然就是一个激灵。

    哪里不对啊……这声音好像在耳边,不是心里?!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面前。几步之外就是联谊舞会的大门,那里正站着一个挺拔优雅的身影。

    厅内是斑驳的五彩旋转灯光,门外是一片温暖的浅黄月色。那个年轻的封睿似乎披着一肩的清辉,面上迎着厅里洒过来的万千光晕,深刻眉目在月色下显出更立体的轮廓。

    上一曲音乐已停,短短的间歇中,他们相对而立,同样有短暂的静默。

    然后,下一曲慢四舞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悠扬奏响,浪漫的e小调前奏带着甜美。封睿踏上一步,微微一笑伸出手来:“跳一曲吧,为了我们曾经共度的俄罗斯郊外之夜。”

    俄罗斯的郊外之夜吗?

    邱明泉恍惚地站在那里,脑海里走马灯一样浮现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夜晚。

    一个夜晚是在喧嚣的酒吧和随后的街道,酒瓶砸下、汽车狂飙,睁开眼时,这个人托着自己的后脑,眼中充满痛苦的血丝;

    而另一个夜晚,在滩涂的漆黑白桦林里,子弹乱飞、生死一线,他们一度以为没有机会再看到第二天的朝阳。

    可无论是哪一个夜晚,都是惊心动魄鲜血飞溅的,并没有这首名曲中的浪漫和旖旎。

    ……倒是和现在意外吻合,腥风血雨后,才显得岁月静好如此值得珍惜。

    身边舞曲飞扬,衣袂飘荡。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前奏里,手风琴声混合着男女声的低沉吟唱。经典的乐曲总是有迷人的魅力,在这优美至极的歌曲中,所有共舞的青年男女交谈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着我不作声

    我想对你讲

    但又难为情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

    长夜快过去

    天色蒙蒙亮

    但愿从今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等到邱明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封睿轻轻带进了舞池。

    他完全不会跳舞,在这悠扬舒缓的舞曲里完全跟不上节奏,跌跌撞撞地很快就红了脸。

    肩膀被一只手搂住,腰侧被一只手轻轻环着,虽然封睿似乎没有用力,却在节奏的带动下,忽左忽右,总是能准确挡住邱明泉想要逃跑的方向。

    邱明泉惶急之下,区区片刻就不知道踩了封睿多少下。可是眼前的人却似乎毫无知觉,不仅眉头不皱一下,反而低下头,嘴角微微露出一个笑意来。

    “别急,慢慢来,听节奏踏着节拍,你跟着我动就好。”

    邱明泉猛然停下了昏头转向的脚步,定定立在一边,涨红了脸:“我不会跳女步的!”

    “哦。”封睿微微一笑,温和又体贴地低声道,“那要换过来吗?你跳男步,我不介意的。”

    “……!”邱明泉更加狼狈,正要拒绝,封睿已经再度在他腰间用力,带着他慢慢舞动。

    身边似乎有很多人在随着曲声舞动,音乐也有点远。

    整个世界就像是只剩下他们俩,两个人只是维持着和普通舞伴一样的正常距离,可是腰间、背部和肩膀的接触,却又让他们贴得如此之近。

    头顶的射灯忽明忽灭,土气的五彩丝带垂下来,明明是简陋的九十年代装饰,可不知道为什么,邱明泉却觉得眼前的场景,比后世他曾打工过的那些精美会所更加豪华浪漫。

    “抱歉……”又是一脚踩了下去,他低头看看脚下封睿的皮鞋,就算是灯光昏暗,也依旧可以看得出,原本光可鉴人的真皮鞋面上已经惨不忍睹,布满狼藉的脚印。

    “嘘……听这音乐多美。”封睿低声道,吐出的气息在他耳边温热,叫人脸颊越来越烫,“索洛维约夫?谢多伊刚创作完这首曲子时,据说还被前苏联的音乐制片人批评过,说调式变化太快,而且平庸。”

    邱明泉闭上了嘴,抬头看着他,一时被他温柔醇厚的语声吸引住了,耳边换成了女中音在重复开头: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

    多么幽静的晚上……”

    封睿背脊挺拔,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衬衫下,若隐若现的胸肌显出强健线条,脚步轻盈,带着渐渐跟上舞步的邱明泉转了几圈,舞到了舞池的最边缘,停在昏暗角落里:“可是这首歌随着电影推出后,却广受欢迎,再后来更被传颂到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你听,它多美。”

    他低下头,明亮的眸子凝视着邱明泉,剑眉轻扬:“真正美好的东西总会被世人接受的,不是吗?”

    邱明泉静静抬起头:“就算是你说的这首歌,也是饱受非议后才被世人接受的。很多事需要时间。“

    “没关系,美好的事情值得等待。”封睿的语气意有所指似的,微微笑了笑。

    邱明泉沉默不语,他忽然再度意识到了一件事:眼前的这个封睿,没有了以前常常流露出的焦急和毛躁,再次从美国回来后,他显得气定神闲,不骄不躁。

    但是……因为更加强大,也的确更难以对付了。

    犹如一柄刚开刃的锐利钢刀,收在鞘中时虽然看上去没有危险,可是你可以更加感觉得到,它一旦出鞘,就能光华四射,一斩开山劈河。

    舞曲终于停了,灯光渐暗余音袅袅的这一刻,封睿忽然伸手拉住邱明泉的手,猛地拉着他快步跑出了联谊会的大门!

    外面是新修好的柏油马路,两边栽种着刚移植来的花木,郁郁葱葱的灌木丛间,大叶的美人蕉正在绽放着鹅黄色的硕大花朵,在月光下轻轻颤动着花蕊。

    “美国很多州天气都炎热,大型花木很多,就连常见的一些品种花型都比这里大。”封睿拉着他一口气跑到无人的绿化带间,才停下来,“去年我和安德列一起去过一次德克萨斯州的雪松石国家公园。不知道为什么,郊外的亚百合都是黄色的,花朵大得简直就像这里的美人蕉。”

    邱明泉只觉得相接的手掌火热,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似乎已经有点微微的汗渗出来。

    心跳在加速,不知道说什么好。仓促之间,他脱口而出:“安德列啊……他和你真好。”

    封睿安静地看着他,刚才的从容变成了似笑非笑,许久以后,才看着邱明泉额前越来越多的细小汗珠,轻声道:“别担心。再好,也只是朋友。”

    担心……担心什么?

    邱明泉狼狈不堪地终于挣脱开他的手,局促一笑:“我没担心什么。”

    封睿微笑着看着他不语,目光在邱明泉光洁如玉的面庞上逐渐向下,移到了他的唇上。

    月光下,他明明没有任何动作,可是那穿透性的目光却像是一把小小的匕首,让邱明泉忽然觉得,似乎有吹毛断发的锋利刀锋掠过他的嘴唇,叫他完全不敢稍动。

    然后那目光又慢慢向下,移到了他微露的精致锁骨上,邱明泉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就像是被那目光的刀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锁骨边,想要继续挑开纽扣,划开他的衬衫。

    他一动不动,汗如浆出。幸好很快地,对面的封睿眼睛微微一眯,若无其事般收敛了那忽然危险起来的目光。

    他伸手掏出一块深蓝色真丝手帕,轻轻举手,按在了邱明泉不断流汗的额头,轻轻帮他擦去了汗水。

    “干什么,你好像越来越怕我?”他嘴角弯起,声音温柔地像是带着罂粟的诱惑,“你放心,我毫无危险。”

    ……邱明泉忽然伸出手,用力按住了额前的丝帕,夺了下来。

    他快速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珠,镇定了心神,然后静静抬头。

    “封睿,我有话说。”

    封睿眼神一暗:“你说。”

    邱明泉慢慢折起手帕,再抬头时,目光清澈明亮。

    “接下来的话,是我认真想过后的结果。”他举起手,做了个阻止封睿开口的动作,“你先听我说。”

    他同样温柔地看着面前稳如磐石的青年:“人生很长,可以做的事很多,我不想被无谓的恋爱耽误太多的时间——我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也不会和任何人谈恋爱。”

    封睿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邱明泉的口气如此郑重,完全没有以前的随口敷衍,更没有言不由心的慌张,他竟是……认真的?

    “我不懂。”他眼中的锋利再现,毫不客气,“这么多年了,你从没表现过对女性的任何兴趣,而且你对我的肢体接触明明有反应。”

    邱明泉脸颊禁不住染上一层酡红,终于不再掩饰:“性取向无关紧要。这世界上很多人都因为各种原因而选择独身。”

    封睿淡淡嗤笑一声:“我们都还这么年轻,这么重要的事,你真的要在这个年纪就做决定?不会变?”

    邱明泉温和地望着他:“这是我反复思量后的唯一决定。”

    “我觉得你的决定极不慎重,更不负责!”

    邱明泉凝视着封睿,摇了摇头:“我们都是成人了,有权利做自己认可的人生选择。,假如你还想保持我们的朋友关系,就请尊重我。”

    “我当然尊重你,可是我并不认为你尊重自己的心。”封睿冷冷道。

    邱明泉笑了笑,眉目间有丝怅然:“封睿……前几天,我和一个朋友聊看的《神雕侠侣》。我问他,爱一个人,真的能坚持十六年之久,就算毫无回应也历久弥新、无怨无悔?”

    封睿定定地看着他:“我可以。假如我真的爱上一个人,我觉得,我会愿意为他等候这么久。”

    邱明泉凝视着他:“那么,假如我对你说,我需要你等我十六年,你愿意不愿意?这十六年中,我们只做朋友,而十六年后,如果你还在,那么我就同意你任何要求。”

    封睿皱起眉,困惑地看着他,半晌才狐疑道:“十六年是什么典故?你总不会因为看了小龙女这一段,就随口定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年限?”

    邱明泉怅然摇头:“不,十六年后的2013年,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封睿浓眉越发紧皱:“你真的不是在胡说八道?小龙女为了诓杨过活下去才随口定了个十六年,你为了骗我死心也是如此?”

    “不是乱说的。”邱明泉静静地看着他,“2013年的夏天,七月中旬,我一定给你一个答案。”

    第168章 多年前的疑问

    封睿久久凝视着他,本不该相信这荒谬至极的什么十六年之约, 可不知道为什么, 他心里竟隐约有点恍惚, 就点了点头:“好, 我答应你。十六年后, 无论你在哪里, 天涯海角, 还是绝情谷底,我都会找到你,问一问今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邱明泉轻轻折叠好封睿的真丝手帕, 交还给了他:“你的手帕。”

    “脏了,你洗好了再还我。”封睿淡淡道。

    邱明泉忽然轻笑了起来, 某个校园里的记忆片段在心里浮起来, 在这一瞬间叫他识破了眼前这人的小小心机。

    他摇了摇头, 亲手将手帕塞进了封睿胸前的衬衫口袋:“曾经有个朋友告诉我过一个恋爱忠告,他说钱钟书说过,男女之间不要借东西,省得一来二去多了几次接触的机会。我想男人间也一样。”

    他向封睿挥了挥手, 转身而去的时候,温润脸上映着月亮的微光,仿佛最好的玉石一样:“再见。”

    ……

    生活好像就此尘埃落定了些,自从那个看似平静又旖旎的交谊舞之夜后, 邱明泉的生活中, 的确没有了封睿过于逼迫的踪迹。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那句“不做恋人只做朋友”的底线真的限制住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封睿出现在他视野中的频率,维持了一种极为微妙的状态。

    似乎没有紧迫盯人,也没有什么热烈表白,但是却又无处不在。

    家电行业的供销会上,邱氏百货的偶然巡视时,和韩立一起出差到外地的科技博览会现场,甚至校园的某些学术交流会上……这位相貌英俊、谈吐不凡、身价万千的年轻总裁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邱明泉的面前,因为各种巧合而偶遇,又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叫人挑不出来任何逾矩和冒犯。

    邱明泉也终于无奈地接受了这种现状。

    ——还能怎么样呢?难道禁止他出现在自己身边五十米之内?纵然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视线就像是时刻等待出击的猛兽叫人如芒在背,你也没办法现在就过去扑杀吧?

    ……

    时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一年时间匆匆而过,1998年的初夏到了。

    在这个特殊的年份,邱明泉和封睿一直在为一件事准备着。

    身为一个重生者,很多事他们都提前知道,自然可以提前布局,运筹帷幄,巧妙地利用历史轨迹,在改变自己命运的同时,有时候也悄悄改变了一点微小历史的进程。

    他们挽救过江湾体育场的踩踏事件,他们改变过南圳市的新股发行具体政策,他们悄悄将原属于北经开的数亿元认购证转移进封家的口袋,他们甚至冒险改变了327国债事件的最终结局,更改变了前世姐姐孤单一生和向城入狱的悲惨命运。……

    而现在,面临着1998年即将到来的这场巨大洪灾,他们又该怎么做?

    别说是封睿,就算是对世事了解甚少的邱明泉,脑海里关于这一年的特大洪水也是记忆深刻的。

    电视里、新闻里,到处都是相关的报道,牵动了所有人的心绪和牵挂,更整整持续了整个夏秋。

    受灾最重的有江西、湖南、湖北、黑龙江四省,全国绝大多数省份都无幸免,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洪涝灾害,具体的数据封睿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他起码记得,这一年的受灾面积是以亿亩为单位的,受灾人口也同样有几亿人!

    死亡人数、倒塌房屋、参与抢险救灾的总人数都达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字,最后的直接经济损失假如他没记错的话,更是高达千亿级别以上!……

    不同于新股发行或者327国债这种人祸,那种事提前预警都有迹可循,也能说服做决策的人。

    可现在是天灾!提前预警天灾显然毫无意义的,更没有依据,说什么都会被人当成神婆,也不会有任何人会当真。

    而最糟糕的,是就算你事先知道一切,也完全无法抗衡。

    那是天上倒下来的倾盆大雨,那是建国几十年来的罕有灾害天气。那是需要举国万众一心对抗的艰难时刻,更是任何人无法改变的悲情历史。

    他们能做的,也只剩下了一件事。

    从上半年开始,经过和封睿详细的仔细斟酌后,邱明泉他们已经悄悄地开始做了无数没人知道的准备。

    于公于私,无论是本心还是悲悯,这都是他们能够做到的最大善意。

    ……

    “老板,您叫我采购的那些物资,都全部到位了。”张峰松的声音在电话里传来,小心翼翼的,“厂家已经连着几个月都在加班,数量上在近期均已完成了,只等我们要求就立刻可以送货。”

    邱明泉一边接电话,一边往明乐家电的总部走:“好,你告诉他们先放在仓库里,我们随时可能要求他们发货。对了,发货的运送公司指定顺达,记住。”

    张峰松赶紧应承:“明白明白,老板您上次交代过。”

    合上电话,张峰松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心里浮起了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

    这几个月来,邱老板一直暗地里交代他一件事,那就是由他经手采购了许多奇怪的物资,这些物资的种类林林总总,不仅并非超市所需,而且奇怪的是,邱总一直只要求厂家全力生产,却不要求发货。

    最诡异的是,这些物资的总量,太大了!

    邱总一再交代过,不要随意向别人透露这些订单的存在,他知道这是老板信任自己,当然一直守口如瓶,可是越到现在,他就越来越惊心。

    成千上万的帐篷、简易生活用品、基本的急救包、保质期长的各种大量方便食品,而且一定要挑选知名厂家,保证质量绝没有问题。……

    几种也就罢了,现在经过他手采购的这些东西,总额已经渐渐累积到了一个可怕的数额,初步算算,已经上亿了!

    这是要干什么?难道老板私下找了什么外贸生意,要出口吗?可假如是这样,为什么囤积着不发货,甚至有的厂家因为仓库有限,邱老板还另外付钱,自掏腰包付了滞留在对方仓库的保管费和仓库租金?!……

    假如说还没找到下家就这样大量囤货,这不是太没有规划、太冒险了吗?

    可是疑惑归疑惑,张峰松毕竟是跟着邱明泉多年的最信得过的人之一,他忠实地执行了邱明泉的交代,而且口风异常严实。

    除了他一个人,邱明泉身边的任何人都不知道,在这小半年的慢慢筹划和准备下,他们手中预定生产、订好产粮的各种物资,已经到了一个惊人的总量。

    “比起天灾最终造成的总损失,这当然只是九牛一毛。”封睿感慨着,“可是也只能这样了,人力有穷时,我们也无可奈何。”

    邱明泉点点头:“是,但求于心无愧就好。”

    他们只是重生,不是重生成了救世主。

    正在心里交谈着,邱明泉已经走到了明乐家电总部的办公区。

    时间是下午三四点,外面本就天气阴沉,到了五六月以来,天气一直阴雨,这一刻忽然外面一个炸雷,从走廊尽头的透明窗户里闪过。

    密集的雨点开始毫无征兆地砸下来,邱明泉望了一眼远处那黑如墨色的云层,心里的重压更甚。

    这些天来,全国各地的雨已经越下越大,毫无停下的意思,东申市处在长江的入海口,越来越汹涌的江水,也会最终汇总到这里,累计承压。

    他刚一露面,财务部的郑部长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神色有点怪异。

    这位小副总是常来视察的,明乐家电总部的员工们早已经习惯了,特别是今天这种程总外出出差时,邱总来替代他解决日常事务,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

    “邱总,今天有件事。”郑部长困惑地道,“我们租的这两层写字楼的东家来人了,说是要重新谈一下租金的问题,还指定要和能做主的人谈。您看,程总也不在家——”

    这附近的地价早已经火箭式上涨,租金也水涨船高,他们财务部做预算时也早已对即将到期的写字楼租金做了预估,可是这么偌大的产业,一般的涨价哪有地主亲自上门谈的道理?

    难道这是要狮子大张口,涨到天上去吗?

    邱明泉一怔,心里更是浮起了某种古怪的感觉。

    这栋写字楼的东家,那不是封家吗?这片土地可是他亲手帮着封云海买下来的!

    果然,这古怪的感觉在跨入招待客人的会议室时,得到了验证。

    一个挺拔安静的背影在落地窗前立着,外面瓢泼大雨打在紧闭的玻璃上,流下来串串水线,室内因为昏暗天色开了满室的灯,映照在他身上,和外面的阴暗形成鲜明对比。

    剪裁讲究的米色西服衬托得他肩膀笔直、腰身劲瘦,半侧的面庞轮廓英朗逼人,整个画面不需修饰,直接拍下就能拿去放上任何时尚杂志的封面。

    听见门响,那人转过脸,看向邱明泉时,远远地颔首微微一笑。

    邱明泉轻轻吸了口气,用眼神示意郑部长出去。

    看着会议室的厚重大门紧密闭合,邱明泉才就近坐在了身边的一个椅子上,望向长桌对面:“封总好,亲自来明乐家电谈租金,是不是有点太亲力亲为了?”

    封睿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那看似平静的表情:“不用这么如临大敌。”

    邱明泉:“……”

    他哪里表现出了如临大敌?!

    封睿终究没有靠近,而是同样坐在了长桌对面,一本正经地拿出一份合约,轻轻一推,那文件夹沿着光洁桌面滑来,在邱明泉面前准确停下。

    “新的五年期租约。邱总看看?”他彬彬有礼道,修长手指在桌面一点。

    邱明泉狐疑地打开合约,略略一扫,眉头就是一跳。

    很快合上文件,他叹了口气:“我不接受。”

    在房价和租金已经飞涨的今天,不仅没有按照市价正常上涨,还莫名其妙地下浮了整整50%,这算什么呢?

    因为是他在租,所以这样示好?简直毫无道理。

    他忽然有点焦躁,这些天封睿的举止明明从不越过界限,他们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的相处模式,可是为什么现在又忽然要打破呢?

    他猛然站起身,面容冷俊:“封总,我一向觉得您不是公私不分的人,这条不专业,而且……”

    话没说完,对面长桌边的人已经打断了他,一双眸子如鹰隼般忽然露出了再也掩饰不住的讥诮:“公私不分?”

    他忽然长身而立,三步并作一步,在邱明泉尚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就疾步跨到了他面前,然后毫无顾忌地、一下子坐到了邱明泉面前的桌子上!

    邱明泉本来就正襟危坐,座椅距离桌子极近,封睿忽然这个突兀的动作下,一双长腿垂在了他的座椅边,形成了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势。

    这样被封睿居高临下看着,邱明泉气势上就骤然弱了几分。

    他不安地向后仰了仰,正要拉开些许距离,面前的青年男人已经俯下身,近距离凝视着他:“什么是公?封家的产业和你们明乐的租约,这是公吗?”

    随着他一句句发问,他的脸越来越近,笔直肩膀越来越低:“什么又是私?这块方圆数里的黄金地皮、这一栋栋林立的摩天大厦,没有你小时候莫名其妙地出来搅局,都不会属于我们封家!你和我们封家谈公私?”

    邱明泉的脸被逼得越发向后,心里忽然如同鼓擂。

    八年了吧……在玉佛寺后面的禅院中,他在封大总裁的授意下扮演了一个装摸作样的小沙弥,从而和少年封睿再次相遇。

    脑海中不由自主想起了那禅寺中的一幕,英俊的少年高傲又冷漠,重重按住他的肩膀,眼神恼火:“果然是个坏东西,不仅是个贼,还是个小骗子!”

    一晃经年,青葱少年已经彻底长成了锋芒毕露的男人,眉目和那个玉佛寺中的少年依旧相似,眼睛同样犀利,充满着某种怀疑和审视。

    “邱明泉,我忽然想问你一件事。”封睿凝视着他,轻轻吐出一句,“这么多年了,我想起来时,总觉得不对。我爸妈好像真的信了,可是我却一直不信,你真的——是远慧大师收的弟子吗?”

    ……

    邱明泉张口结舌,一股奇异的时光混乱感冲击而来,如同海啸,如同狂风,携裹着他的思绪狂乱而动。

    封睿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不曾移开半分,将他漆黑眸子里和震动尽收眼底。

    “看,你的表情不对。”他终于淡淡道,一字字地,“你在想什么?你在为什么而震惊?”

    邱明泉只觉得脑海里一片混乱。

    这不对,这遥远的、属于他们之间的羁绊,早已安静地成为了最大的秘密,为什么忽然又在这一刻被翻出来,像是沉寂多年的河床下忽然泛起了滔天的泥沙。

    忽然一道闪电,在封睿背后的玻璃窗外闪过,在远处的高楼大厦顶端云层中逶迤而亮。

    室内一片诡异的安静。

    终于,有人开始蠢蠢欲动,率先打破这岌岌可危的平衡。

    封睿猛然凑近,将他们彼此间堪称危险的距离拉得更近。

    仿如空中忽然凌空出击的雄鹰看准了目标,他的唇准确无误地印向下面,带着火热的温度,瞬间就攫取到了他的目标物。

    邱明泉虽然早有防备,可是高度紧张的神经依旧在这一刻猛然像是断了线。唇上传来的刺激感瞬间传遍全身,火烫的、危险又带着巨大的侵占性,像是在下一刻就要再次攻城略地,长驱直入!

    心神激荡下,邱明泉的身体猛然后仰,仰到了一个座椅无法承受的角度。就在这一刻,他的椅子忽然一倒,他全无防备,身子也瞬间向后倾倒!

    两人前一刻还紧紧相贴的唇一触即分,而封睿的脸色则瞬间变了。

    就像是火烧到了一样,他发狂地猛跳而起,手臂急速前伸,终于在千钧一发间,紧紧拉住了邱明泉!

    椅子“哐当”倒地,被两个人大幅度的动作撞出去好远,封睿单手拉住了邱明泉,然后,忽然伸出怀抱,紧紧地抱住了他!

    邱明泉的心跳疯狂加速,脑海里更是混乱,玉佛寺的旧事、封睿的忽然发难、眼前这温暖的怀抱……

    有心推开,可是他忽然感到了封睿的些许不对。紧紧抱着他的封睿,在轻轻地发抖!

    邱明泉不安地动了动,开始察觉到封睿的心跳有点不正常。

    那心跳隔着衣料传来,像是在一瞬间疯狂启动,飙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速度,甚至叫人有种感觉,假如再稍加刺激,那心脏就会冲破胸膛,带着鲜血爆开一样。

    “你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犹豫着伸出手去,在紧紧抱着他的青年背上轻轻拍了拍。

    封睿没有动,却把他抱得更紧,就像是要狠狠将他整个人都融入自己的胸中。

    “你吓死我了。”他的声音带着止不住的颤抖,“我以为、以为你又要摔倒了……”

    邱明泉愕然地听着,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他的后脑曾经受过严重的伤。那次劫匪事件中碰到了石磨上,足足昏迷了两个月,再后来又在俄罗斯短暂地昏迷过。

    这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他自己也已经几乎忘记了那些凶险的一刻,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显然比他记得更加清楚,甚至于在这一刻,忽然令他吓到几乎失控。

    ……邱明泉闭上了眼睛,酸涩的感觉沿着鼻翼冲上眼眶,再也没有了将眼前这个人推开的勇气。

    外面暴雨越发滂沱,闪电后,雷鸣声声。偌大的空旷会议室里灯光明亮,却安静地能让他们听得见彼此的每一次心跳。

    不知道这样紧紧相拥了多久,封睿的怀抱才一点点地松开了。

    “对不起,我答应了你十六年,可却总难做到。”封睿的声音低沉又克制,他抬起邱明泉的下巴,没用太大力,却叫人无法躲避。

    他仔细地审视着邱明泉脸上的每一丝表情,然后,他轻轻地问,带着困惑:“可是你哭了,为什么?……”

    邱明泉狼狈地举起手,再也无法掩饰,胡乱地擦去了眼角的湿润。灯光下,他的脸色有点苍白,眼角带着悲伤的微红,可一双黑眼珠被微弱泪光染透了,像是养在水银中的两颗黑色宝石。

    “封睿,别这样……我会好好的,我在俄罗斯向你保证过了。”他声音微微带了点哽咽,没有再躲避,而是温柔地望着眼前英俊又熟悉的这张脸庞。

    没人能这样狠心无情,对这样的深情视若不见,对这样的爱意一再推拒。

    纵然有万般无奈,可是一次次地伤害眼前的这个人,又真是对的吗?

    封睿默默地看着他,终于轻轻点头,眼神中是极力的克制:“对不起,是我太贪心。明明答应了你的,却还是不守信。所以老天爷在警告我,叫我不准再情难自已。”

    这一句“情难自已”,叫邱明泉好不容易忍回去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忽然,在这一片寂静中,邱明泉手边的手机响了。

    僵局般的气氛终于被打破,邱明泉如获救星,慌忙垂下眼睛,飞快地摸起手机:“喂?……”

    电话里,许久没有联系过的顺达老总王威的声音传来,带着邱明泉熟悉的憨厚和沉稳。

    “邱老弟,你好!”

    邱明泉稳了稳心神,微微咳嗽一声:“王大哥,有什么事?”

    王威的声音非常郑重:“是这样的,你手下的那位张经理再三和我提过的那件事,我想找你再确认一下。”

    邱明泉深深吸气:“怎么了?”

    王威语声有点犹豫:“我们顺达在全国各地的货运分公司人力都很充沛不假,可是毕竟也是按照货运规模来的,平时不会有人浮于事。您说,过一阵可能需要在长江中下游各省份大量发货,我还是需要一个相对精准的数字。”

    他顿了顿,再倒:“还有,邱老弟你注意到最近那一带的暴雨天气了吗?再过一阵,我怕运输更加艰难。”

    邱明泉迅速地抬起头,果然看到了身边封睿紧皱的眉头,神情充满探究。

    没有心思再避嫌,他的心思放在了和王威的通话上:“王大哥,我之所以提前这么久就和您打招呼,就是要应对这种极端的情况。不瞒您说,兹事体大,别家任何货运公司我都信不过,您一定要帮我!”

    第169章 开赴一线

    王威的声音变得凝重了:“既然这样, 我明白了。邱老弟放心吧, 自家人不说二话, 我会尽一切力量, 在你开口的时候,保证运力跟上。”……

    关上了电话,邱明泉不出意外地遇上了封睿探究的目光。

    邱明泉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听到了,也知道你一定会很奇怪。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那就是不要问我为什么, 可以吗?”

    封睿浓眉挑起来, 眼中的幽黑越发浓重:“你心里有事。”

    邱明泉知道瞒不住他, 只有点点头:“对。可是你相信我, 我也向你保证, 这事没有什么危险,也不会影响到我什么。”

    他沉吟一下,决定部分坦白:“实际上, 我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就这么简单。”

    封睿点点头,若有所思:“好, 我相信你能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他重新拿起那份租金合约, 神态平静了许多:“这不是我的意思, 是家父的想法。他这些年身居燕京, 这边的地产租赁等业务都交给下面的人, 每年只是看看收益, 并没有看详细的租客资料。”

    他淡淡道:“我回来后, 稍微关注了一下,才发现你们明乐也有租了两层写字楼。我向他说了以后,他本来说直接免掉算了,是我阻拦后,才将租金减半的。家父托我带个话给你——”

    邱明泉心里一跳:“什么?”

    “他说,你要是再推辞的话,就把这两层楼直接送你,省得每年在租金折扣上苦恼。”

    邱明泉立刻闭上了嘴巴。半晌后,他下了决定:“行,我接受。”

    ……

    六月中旬终于到了。

    收音机里,电视新闻里,终于开始笼罩着不祥的气氛。

    暴雨,多日不放晴的暴雨!越来越大的降水量,越来越多的阻塞河道,越来越多的受灾区域。

    不仅仅是在茶余饭后、街头巷尾,更多人的目光越来越投在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天灾上。

    这一天的晚上,邱明泉难得地早早回了家,和爷爷奶奶一起坐到了饭厅的餐桌旁。

    桌上是张姐亲手做的四菜一汤,用高汤熬制的青菜蛋花汤清淡鲜美,两荤两素分别是清蒸鲈鱼、蟹黄豆腐、清炒藕片、五香烤麸,都做得特意少油轻盐,适合老年人的饮食健康。

    客厅那边有大彩电,此刻正斜对着餐桌,两位老人一边扒拉着饭菜,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电视。

    电视的新闻联播里,女主播声音依旧甜美,却语气严肃。背景的画面里,滔滔河水争先恐后地在镜头下咆哮怒吼,发出雪白的浪涛,狰狞凶险。

    “据气象部门最新预告,近日来,洞庭湖和鄱阳湖暴雨持续,尚无停止迹象。……”女播音员声音凝重起来,“连日的暴雨使长江流域的流量迅速增加。接连数日,受上游来水和潮汛的共同影响,各省沿江的潮位已经陆续逼近后者超过警戒水位。”

    饭桌前的几个人都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就连张姐也停下了上菜的脚步,呆呆地看着画面:“这洪水,怎么越来越大了呢?”

    邱明泉安抚地柔声道:“张姐别着急,你老家那边现在灾情还不算严重。”

    张姐眉头紧锁,她的老家在长江下游的一个小乡村,虽然家中子女都已经出来了,可是家乡毕竟还有那么多的亲戚熟人呢。

    播音员身后波浪滔天的画面切换成了远景,一群群人影脚步匆忙,在护河大堤上奔跑着。就算是隔得那么远,看不清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可是焦急和紧张依旧能透过屏幕扑面而来。

    “沿河一带的乡镇干部已经带领着人民群众,积极自救,开展了严防死守,力争把滔天洪涛阻挡在这第一道防线。”画面上,脸上透着疲惫的记者把话筒递给了一位显然是现场领导的男人,“吴镇长,请您给我们全国观众简单谈一下现在江苏省这边的险情?”

    那位男人满眼血丝,显然也在抗洪的前线奔忙到现在,整个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已经看不见本来的原色,裤管上全是泥巴:“是这样的,首先大堤目前很安全,但是随着水位不断上涨,所以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放松警惕。我们乡镇所有的干部全都奋战在一线,群众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邱明泉和封睿听着电视里的播报,默默不语。

    这些天,他们一直在关注着最新的抗洪消息,就在两天前,国家防洪总指挥办公室刚刚发出了《关于长江、淮河防汛抗洪工作的紧急通知》,要求各级领导立即上岗到位,切实负起防汛指挥的重任。

    这电视里的景象,可不是作秀,这是实打实的最艰苦的现场!

    在封睿的记忆里,这场艰苦卓绝的和大自然灾害的搏斗中,受灾地区的牺牲人数中,不仅仅有群众,同样有无数的军人、战士,也有数量不少的党员干部。

    记者声音因为疲惫已经嘶哑了:“感谢吴镇长,感谢所有干部和群众!另外,请所有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放心,这些保卫家园的当地群众不是孤军奋战,我们的党中央时刻在关注着这严重的灾情,就在刚刚,我们已经收到了最新消息——”

    他的声音激动起来,伸手指向了镜头的另一边:“按照就近调拨的原则,附近驻军部队已经在上级的命令下,紧急调集了多个连队的解放军战士,已经刚刚抵达了抗洪的前线!”

    隆隆的卡车行驶声,一辆辆载满军装战士的军车在她身后驶过,一张张年轻的脸急速晃过,脸色严肃,但都无一例外得青春逼人。

    大概是看到了记者们的摄影机转向这边,一辆卡车上的军官忽然做了个手势,在他的带领下,整辆车上年轻的战士们看向了这边,然后,齐刷刷地举起手,郑重地向着摄影机这边,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暴雨倾下,风声呼啸,四周的树木枝叶乱抖,在大自然的淫威下瑟瑟摇摆,可是那风雨中的军礼,却整齐划一,稳若磐石。

    邱奶奶担忧地道:“这些兵也都是孩子呢,一个个的,有没有二十岁啊?”

    邱明泉轻轻叹了口气。是啊,这些战士们都是基层的士兵,大多是十八岁入伍,很多甚至不到二十岁。

    可是天灾当头,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种最艰苦最危险的时候,人民子弟兵和训练有素的军人们不在前线,又该叫谁冲上去?

    封睿也在心中淡淡叹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战争时期,军人需要去保家卫国,流血牺牲;在和平时期,大多时候需要他们直面各种险情。”

    现在,还远远不到流血牺牲的时候,可是在即将到来的七月和八月,连续的暴雨终将带来史无前例的灾害,就算是倾尽人力物力,各处沿岸的大堤终将会有不少决口,将会有更多的军人和热血男儿义无反顾地投入进去,用血肉之躯和滔滔巨浪搏斗。

    他们作为预知这一切的人,其实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

    不需要他们预警了,面对这样的灾害,国家早已经启动了一切能做到的预案,也一直严阵以待,只是在大自然面前,很多时候,人类委实太渺小,太无力了。

    ……

    忽然,电视上转换了一条新的地方新闻。刚刚播报完江苏的一线情况,镜头转向了湖北:“这里是来自湖北抗洪前线的第一手报道……”

    一位军装笔挺的军人出现在画面上,看肩章应该是营长军阶,正在接受一位素颜女记者的采访,神色肃穆:“我们隶属于汉江某军校,刚刚接到前方洪汛吃紧的消息,上级派我们带领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就近前来支援,主要负责后勤工作。”

    邱明泉忽然抬起了头。

    镜头转向他身后一排排年轻的面孔,一个个同样戎装在身,可是明显面孔比刚才的士兵们要白皙和斯文些,和那些农村兵不同,显得更加青春洋溢。

    不知道怎么,邱明泉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心里,封睿也猛然“啊”了一声。两个人同时想到了什么,竟然都心头一颤!

    女记者快步走到了他身后的队伍前,眼睛一亮,忽然将话筒伸到了一位相貌极为俊美的年轻军人嘴边:“您好,能不能耽误一分钟接受采访?”

    那年轻的男子的板寸极短,发青的头皮隐约可见,得到旁边上级的点头允许后,他“啪”地一个军礼,动作标准,声音清亮:“请问!”

    “你也是军校的大四学生吗?”在一众军校生中,这一位的相貌实在出众,镜头下,秀美中又带着锐气,一双凤目平静幽黑,由不得女记者一眼发现了他。

    “我是来该学校实习的指挥专业毕业生,刚刚完成五年制军校学习,担任临时指导员一职。”年轻军人面容肃静。

    女记者吃了一惊:“啊,你已经是正式军人,不是军校的学生了?”

    年轻军人淡淡看她一眼:“恕我纠正一下您的说法。任何军校学生在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就是一个真正的现役军人,并没有学生和军人的区别。”

    采访只持续了短短几句,前方的队伍忽然启动,为首的军官一声令下,那接受采访的青年军人迅速一个转身,跑步跟上了自己的队伍尾部,身影迅速消失在镜头外。

    邱爷爷忽然眯着眼睛,狐疑地道:“我这眼睛是不是有点老花,我怎么瞧着那人……像是向家那孩子?”

    餐桌上一片静默,邱明泉心里一片纷乱,半晌才低声道:“是的爷爷,你没看错。”

    那个接受采访的年轻俊美军人,是向城!……

    “啊,我想起来了!”邱奶奶颤巍巍地惊叫了一声,“上次喝喜酒时,我和你妈聊天她说过的,向城那孩子上的五年制,今年夏天才毕业。这、这怎么一出来就……”

    接下来她的话没出口,可是邱明泉和封睿却都心里明白。

    这任务,可不是普通的凶险啊!万一真有点什么……邱明泉心里忽然打了个寒战,慌忙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意:“奶奶,别担心。电视里说了,他们军校学生是管后勤补给的,不危险。”

    邱奶奶这才拍拍胸脯,长长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角,韩立家新换的宽敞别墅内,韩立同样也大口大口地扒着饭菜,随意地看上几眼电视新闻。

    这短短六七年时间,东方智慧科技公司给创始人陈老师和韩立他们带来的分红是极其丰厚的,再加上去年正式成立的明立科技的股份,韩家早已经迅速跻身为科技新贵。

    此刻的韩立尚且不知道,他们刚刚和易络科技公司完成了股权呼唤、交叉持股,这一合约完成后,他们的股票以后会飙涨到怎样惊人的地步,明立科技的估值也将达到一个叫人咋舌的高度。

    可是就算不算这些暂时无法变现的股权,就是东方智慧公司日常的分红,已经足够韩家过上极为富庶的生活,前两年刚买的三室一厅早就不住了,重新物色了地段极好的黄金别墅区搬了进去,韩妈妈甚至早早地退了休,天天在家养花种草,煲汤做饭,美容购物。

    身边,韩妈妈正端着一锅竹荪鸡汤往餐桌边走:“来来,喝点鸡汤补补,天天熬夜搞那个什么计算机程序,我觉得你底子都虚了!”

    韩爸爸笑眯眯接过来:“老婆真是心灵手巧,来来,儿子来盛一碗。”

    可是身边他们的儿子却直直地瞪着电视画面,不知道怎么,像是整个人都全身僵硬了一样。

    “哎,看什么呢,这个脸色?”韩妈妈扭头看看,恍然大悟,“哎,这洪水真是糟心,没完没了的……”

    话没说完,高大健壮的儿子忽然站起了身,狂风一样冲上了楼梯,向自己的书房跑去。

    韩妈妈莫名其妙地在身后追着喊:“哎哎?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什么事这么急,连汤都不能喝一口再走?”

    没人回答她,韩立已经飞快地跑进了书房,抓起手机,慌忙拨打起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忙音。一直是忙音!

    他气急败坏地把电话往桌上用力一扔,在书房里团团乱转,心里像是烧了一把火。

    央视的新闻都是要经过剪辑的,今晚播出,起码也是昨天或者前天的事。

    可恶,他以前每天晚上都要死缠烂打地和那家伙通电话的,就在前天的时候,向城忽然来了一个短信,说自己这几天有个全封闭集训要参加,不准带手机,叫他近期不要再打电话,他收到短信再打回去,就已经一直是忙音了。

    要不是在新闻上忽然阴差阳错看到,他至今还会被蒙在鼓里!

    该死,该死!

    他忽然又跳过去抓起来手机,还好,诺基亚就是耐造耐操,被他刚刚那样大力一摔,竟然完好无损,坚挺无比。

    他匆忙地拨通了邱明泉的电话:“喂,班长!你有没有看今天的新闻联播?!”

    邱明泉轻轻叹息一声:“我看了。”

    “他没和家里说?你也不知道?那向叔叔和韦阿姨他也瞒着吗?”韩立的声音几乎是怒吼,“向城这个混蛋,他是不是打算瞒着我们所有人?!”

    邱明泉声音低沉:“韩立,军令如山,他应该是不能随便透露;再者说,他瞒着爸妈和我们,也是怕大家担心。”

    既然注定要向最危险的地方开拔,提前告知父母和亲人好友,除了徒增他们着急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那现在就不担心了吗?”韩立怒叫,使劲拽着胸前的领带,觉得仿佛透不过气来,“我的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邱明泉轻叹一声:“韩立,你别这样。”

    “我哪样?我只想他好好的,我害怕!”韩立的声音嘶哑了,渐渐低了下去,“班长……我不瞒你说,我真的害怕。”

    邱明泉沉默了。

    他的心里,怕是比韩立更加沉重。韩立看到的险情,尚且不到最紧要的关头,到了七月八月最险峻的时候,只要是在抗洪的最前线,怕是人人都要冲上最前线,现在守在前方的老百姓们,反而都是要撤退的。

    危险当头,灾难在前,子弟兵们永远是群众的保护神,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班长,你说……这洪水会不会很快退去啊?”韩立的声音听起来又无助又惶恐,是邱明泉从没听过的软弱,“我刚刚想了一下,这洪水都大得动用军队了,而且也快逼近了历史水位警戒线,总不能……总不能真的再发下去吧?是不是?”

    邱明泉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不知道,看情况不太乐观。”

    已经六月底了,七月份的第一次巨大洪峰即将到来,现在说一些虚无缥缈的安慰,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操!”韩立又暴躁起来,“早知道我就拼死拦着他叫他别考军校了,上什么学校不好,上音乐学院、上艺术院校,哪有这些危险?”

    “韩立,你给我冷静下来!”邱明泉深深吸了口气,声音也严肃了,“向城在五年前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了。你假如真的喜欢他,就尊重他的意愿。”

    韩立猛地闭上了嘴,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他颓然地坐在了书桌边的椅子上,发出沉重的一声声响。

    半晌后,他紧紧闭上了眼睛:“对不起,班长。是我说混账话了。”

    静默了一阵,他低声道:“挂了,你也早点睡。”

    放下了电话,他沉默地迅速开了机,在网上迅速搜寻起消息来。

    刚才的新闻只是提到这里是湖北,并没有提具体的地点,只看那短短几分钟画面,也完全无从判断。

    现在的互联网刚刚起步不久,中国国内的搜索引擎完全没有形成日后佰度一家独大的状况,韩立他们的明立科技虽然已经抢先一步开始研发,可是由于整个互联网环境仅仅刚起步,所以各家的搜索功能依旧非常简陋。

    现在这个时候,用互联网的人群属于非常高端的知识分子,满足大家资料共享的需求是第一位的,在仅有的几个小型搜索引擎上搜了半天,韩立焦躁地扔下了鼠标。

    该死,除了一点地理图鉴和简单的省市地图外,根本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飞快地跑到身后的书架上,终于找到了高中时留下的没扔的地图册,摊开在了桌上。

    明亮的灯光下,他紧皱眉头,拿着铅笔在上面不停地圈圈画画:长江流域、湖北省、沿江的所有乡镇、城市,到底哪一个,才是向城此刻开赴的地方呢?

    ……

    邱家的别墅里,邱明泉同样坐在卧室的床上,手里摊开着和韩立一模一样的整张全国地图。

    望着地图上绵延逶迤的那条长江,他的心里沉甸甸的。

    地图上不过是一条线,可是却贯穿了青、藏、川、滇,渝,湘,鄂,赣,皖,苏,沪各省市,全长接近六千四百公里,流经的区域巨大。

    “这可是中国和全亚洲的第一大河,自古以来都有洪灾肆虐、淹没良田的历史。”封睿叹了口气,“这种自然灾害就算提前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邱明泉苦笑一下:“我知道,只是还是忍不住揪心。”

    仅仅是从新闻里看到那些受灾区域,其实还是很难真正感同身受,直到身边也有亲人投身到那里,才会感到无比的揪心。

    “封睿,你说……向城那边不危险吧?”邱明泉忧心忡忡地看着地图,“他是和学生一起去的,又是做后勤供给,总不会上去堵大坝吧?”

    封睿轻叹一声:“应该暂时不会。”

    这个“暂时”二字叫邱明泉沉默了,好半晌,他才哑声道:“我怕爸妈今晚也睡不着。”

    向城在向元涛夫妻心中是什么地位,他们都清楚。

    原本打算去学音乐的他,之所以最终去报考了军校,虽然是自己决定,可是或多或少也有一点原因是因为向元涛对他的期望,和来自逝去父亲的遗愿。

    和平时期,没人去想太多,可是现在切切实实的危险摆在眼前,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向元涛夫妻俩会不会内疚痛苦到发疯呢?……

    “向城不会有事的,你别胡思乱想了。”封睿沉声安慰道,“就算是这么大的洪灾,真正因此牺牲的军人也是极少数,哪有血流成河的事?”

    第170章 深夜来电

    邱明泉终于心里安定了少许:对啊, 出危险的毕竟是少数, 向城身手又好, 为人又机灵, 不会有事的!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悄悄捐献物资?”

    封睿沉吟一声:“等林哥从战友那里收集到第一手的灾情信息后,我们再做决定。现在是肯定没到时候的,毕竟各地灾情还不严重。”

    他毕竟不是开了无敌外挂, 说到金融和商业领域, 他有着十足的把握记住各种历史节点和新闻要义, 可是像其他领域的新闻和历史细节, 他也不可能事无巨细都记得一清二楚。

    就好像这次洪灾,到底哪些地区首先河道超过警戒水位、哪些具体的乡镇首先决堤,他当然也是毫无头绪!

    邱明泉点点头:“好。救灾的帐篷和日用品我又加订了一些量, 到时候一旦得到消息, 就叫厂家发货,顺达的人应该能尽快运到灾区。”

    “消毒的药剂再加一点吧, 多多益善。”封睿想了想, 又叮嘱道, “大灾之后必有瘟疫,这些东西多备点总没坏处。”

    “好。”邱明泉点头应了,在手边的小本子上随手记下,“还有吗?”

    “等我想到再和你说。”

    卧室里开着一盏落地灯, 暖黄的灯光下, 房间里只有邱明泉一个人的身影, 看上去应该孤单又冷清似的,可是两个人在心里对着话,却有种难得的宁静和温馨。

    忽然地,邱明泉轻轻放下笔道:“喂,我觉得你和以前变化好大哎。”

    “什么?”封睿一怔。

    邱明泉托着腮,丝质的睡衣袖子垂到了肘部,露出了一截修长白皙的小臂:“要是刚刚重生时遇到这种事,你一定会袖手旁观,还会骂我做这种事是圣母心泛滥,毫无意义吧?现在怎么这么轻易地就接受了?”

    封睿似乎有点愣住了,好半晌才悻悻道:“近朱者赤,和你都在一起这么久了。”

    忽然,邱明泉枕边的手机响了,有一条短信。

    邱明泉也不避开,直接拿了过来,点开。

    “不要老是熬夜,早点睡。”熟悉的口气,和这些天一样,每晚准时道一声晚安,没有太多的纠缠,但是却时刻侵入他的生活,默默彰显他的存在,叫人慢慢习惯他的存在。

    邱明泉静静地看了看那短信,在对话框里输入了回信:“刚刚要关灯,睡了,你也一样。”

    几乎是立刻,那边就又回了一条:“别太担心洪水的事了,人力毕竟有限。”

    邱明泉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还是瞒不过这个人啊,仅仅是上次提到的点滴,他就敏锐地猜到了自己忧虑的原因。

    “好的,晚安。”他打下最后一条回复,放下了手机。

    心里,封睿笑了:“我估计十有八九,你最近的资金动向和采购物资都瞒不过他。”

    邱明泉一怔:“他连这个都会调查?你确定?”

    “当然。”封睿淡淡道,“因为假如换了我,我也绝不会容忍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定会用尽一切手段调查清楚。”

    邱明泉愕然道:“我只委托了张峰松,他能查到什么?”

    封睿嗤笑一声:“你信得过的人也就那些,张峰松肯定会被盯上。稍微查一下他的通话记录,很容易就知道那些电话是什么厂家的,就算对方不透露交易合同,起码能猜出来你购买物资的类型。还有,你以为你的银行流水分散在不同账户上,就完全隐形了?”

    邱明泉忽然有点羞恼,一下子把手机甩在边上:“你们两个还真是变态!还给不给我一点自由和个人空间了,随便就调查来调查去的!”

    封睿一下没了声音,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怒道:“什么叫我们两个?真正做事的是他,我只是分析一下我可能会有的心态!我又没有身体,想做什么做得到吗?”

    “……”邱明泉又没了脾气。

    窗外忽然又响起一声惊天炸雷,一阵狂风吹进来,带进来一片雨点。很快,噼里啪啦的雨点急如鼓点,落得更加狂暴。

    邱明泉跳下床,跑到落地窗前,把最后两扇敞开的窗户关上了。

    豪华的主卧里有点气闷起来,两个人默默地望着窗外的深沉夜色,耳边是嘈杂的雨声,刚刚安定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

    ……

    与此同时,距离东申市近千公里以外的某处,沿着河道不远处,整整齐齐地搭建着一排临时军用帐篷。

    这里的雨势比远方的东申市还大,密集的雨点打在帐篷顶端,发出惊人的响动,可是躺在帐篷里的年轻士兵们,却都七歪八斜地睡得无比酣沉。

    白天里,所有的人都在奔忙着,远处大堤水位在不断上涨,越来越多的青年群众和子弟兵们坚守在前方,运送沙袋、巩固加高河堤,而他们这群来自于本地军校的大四学生们,同样作为现役军人参加了防洪抢险。

    大量人员需要饮食后勤,除了在抗洪一线直接面对洪水,还有同样多的人奋战在二线,这个帐篷里睡着的年轻人,白天里都被分配到了各处,负责送饭、运输物资、分发物品。

    整整一天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任务下来,就算是经过军校的四年艰苦训练,这些年轻的学生们也都疲惫到了极点。

    帐篷里并排的行军床上,一个个睡得姿态全无,此起彼伏的鼾声像是打雷。甚至有些男生累得脚也不洗就陷入了熟睡,整个空间里狭窄又不通风,散发着熏人的脚臭味。

    帐篷门帘一掀,两个披着雨衣的身影一前一后悄悄走了进来,前面腰杆挺直的连长约莫三十来岁,脸色黢黑,一双眸子虽然布满血丝,却依旧炯炯有神。

    他身后,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提着光线微弱的应急灯跟了进来,正是向城。

    两个人挨个巡视了一圈,向城一眼看见最边上的一张行军床上一个男生的脚上还套着满是泥泞的胶鞋,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悄悄走过去,把应急灯放在地上,蹲下身,把那个男生脚上的胶鞋轻轻脱了下来,又把他的小腿搬回床上。

    睡熟中的大男生哼唧了一下,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忽然有点委屈地叫了一声:“妈……”

    向城怔了一下,才站起身,跟着连长一起出了帐篷,在风雨里接着巡查下一个帐篷。

    “你先去睡吧,白天你比这些娃还累呢。”连长小声道。

    向城摇摇头:“没事,我不累。巡完房我再休息。”

    连长不再坚持,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巡了一圈,这才回到了他们俩的帐篷。

    向城端来了冷水,两个人凑合着在应急灯下随便洗了洗脚,终于疲惫地躺在了床上。

    “这几天累着了吧?”连长是个山东汉子,说话家乡音挺重,熄了应急灯后,帐篷里一片黑暗。

    “还行,毕竟也在学校里熬了五年呢,哪有那么娇气。”向城不以为意。

    连长也笑了:“你小子挺狠。刚分你过来跟着我带这批学生兵,我还寻思着,这小脸这么白,一看就是没吃过苦,怕是在学校里混个业务垫底吧?嘿,没想到居然看走眼了。”

    向城在黑暗里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脸色就是天生这样,怎么也晒不黑。晒一阵子黑了,捂几天就又白了,真烦人。”

    这话是真心的,身为一个即将毕业、极可能分配去连队带兵的副连长,长着一张娃娃脸就算了,要是再顶着一身白皮肤,那可真是没什么气势。

    身边的那些同学,五年下来,谁不是一个个练得一身腱子肉加粗黑皮肤?再加上扯着嗓子中气吼上几声,面对新兵蛋子也能唬得住不是?

    赵连长哈哈笑了:“不怕,带兵这回事,瞧的是真功夫。到时候谁敢不服你,使劲操练他们五十公里,陪着他们一起跑,到时候一个个就都得跪下!”

    这孩子是指挥专业的毕业生,刚刚还在实习期最后关头,这就被一纸调令拉来了抗洪前线,带着他实习院校手下的一批大四学生、

    赵连长毕竟在部队好些年,眼光毒得很,相处这些天,早就看出来向城身上有股子狠劲,业务素质没得说,也完全吃得下苦。

    向城“嗯”了一声,带着笑意:“我也是这么想的,敢不服,就训练场上见真章。射击、急行军,负重越野,亲身上演示。”

    “对,部队就服气真本事,叫他们瞧瞧长官的威风!”赵连长哈哈大笑,忽然想起来什么,赶紧翻身下床,在衣服口袋里翻找出一个塑料袋。

    “给你,你托我的事办了。我今儿上午去总指挥部那边汇报工作,趁着那点时间,给你找地方充了一个小时。”

    怕被雨水泡着,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的,严严实实裹着一个手机。

    向城大喜过望,慌忙从行军床上跳下地。一把接了过去。

    在靠近洪水肆虐的大堤附近,哪里找得到充电插座,他的那款诺基亚早已经电量耗尽了。

    现在终于找到机会叫连长帮着充电,打开一看,这时候的手机屏幕极小,又是黑白的,所以虽然只充了一个小时,却已充满了差不多百分之六七十。

    刚打开手机,一串未读短信和未接电话就潮水般涌了出来。

    有向元涛夫妻的,有邱明泉的,也有封睿的。

    但是最多的,却是那个人。

    向城怔怔地望着屏幕上“韩立”二字,足足有三四十多个关机未接电话,触目惊心。

    再打开短信信箱,五十条短信储存量已经满了,最多的也是那个名字。

    轻轻点开,迎面就是一行焦急万分的诘问:“你在哪里?!有危险吗?注意安全!!”

    “手机一旦开机,立刻回我,我时刻开机等你!!”

    “妈的向城你给我听着,再关机我就杀去找你了,你听见没?!”

    ……帐篷里黑漆漆的,微弱的小屏幕上闪着微光,向城默默地盯着那些黑色的、张牙舞爪的字体,心烦意乱地久久不语。

    好半天,他才犹豫着伸出手指,想要按下回拨,可是忽然又愣住了。

    手机左上角的信号标志,是空白的零格。

    他一时心急,竟忘了这是靠近江边的偏远乡下,哪有什么移动信号呢?

    他悄悄把手机放在枕头下,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原本满满的困意却已经消散了。

    行军床本来就小,放在凹凸不平的地上,他这一翻来覆去的,隔壁床的赵连长也有点睡不安稳了。

    “咋啦,还不睡?”

    向城不好意思地道:“哦哦,这就睡了。”

    “这儿没信号,最近的得到乡政府那边才有移动基站。”赵连长粗声粗气地问,“怎么,想家了?这手机那么贵,你家里怕是不缺钱,又是大城市的,怎么就跑来大西北上军校呢,你爹妈能同意?”

    向城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赵连长和他这些天同吃同住,待他就像小弟弟般照顾,面对着这样善意的陌生人,反倒有种想要倾诉的欲望忽然冒出来。

    “我亲爸是警察,以前也当过兵。”他涩声道,“他因公牺牲了,然后我妈也生病死了,他的战友,也就是我现在的爸妈就收养了我。”

    赵连长呼吸一顿,吃惊地“啊”了一声,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也是命苦。”

    向城在黑暗里瞪着帐篷的顶,轻声道:“也没那么苦。我现在的爸妈对我可好了,家里还有个姐姐对我也超级好。对了,我姐三年前结婚了,嫁了个好男人特幸福。上次回家,她跟我们全家说,她怀孕了。”

    他的声音温柔起来:“我真高兴啊,好想早点看我的小外甥或者小外甥女。对了,我姐长得可漂亮了,我姐夫也高大威猛,生出来的孩子一定特好看。”

    赵连长由衷地道:“那是那是,父母基因绝对重要!我那闺女,也随我长了张一模一样的方脸,娃一生下来,我媳妇就气得追着我拧,说女孩子方脸丑,那我也没辙啊,遗传这事,玄乎得很!”

    他嘴里说着遗憾的话,可口气却明明是宠溺和得意,向城哈哈一笑:“女大十八变,放心吧!”

    两人聊得兴起,一时都没了睡意,又叽叽呱呱地说了一会儿,赵连长终于有点撑不住困意了,打着哈欠:“你这来参军,是咋想的?大城市的娃娃,现在不都流行上个什么工商管理、计算机啥的?”

    向城静默了一会,外面的暴雨依旧没有停,噼里啪啦地击打在帐篷上,疾风骤雨,声势惊人。

    向城低声道:“我还没出生,我爸就牺牲了……他生前开玩笑地说过,假如生了男孩,希望孩子长大也参军。”

    在这一片雨声中,赵连长的鼾声响亮地打了起来,向城却依旧低低地自言自语着:“他那么牛逼那么英雄,我是他儿子啊。我这辈子,总得拿块军功章给天上的他看看,对吧?”

    没人回答他,赵连长的鼾声越发大了。

    不知道在黑暗里躺了多久,向城忽然爬了起来,悄悄地披上雨衣套上胶鞋,又把手机包好藏到了怀里。

    他拿起门口的一把伞和手电筒,掀开门帘溜出帐篷的瞬间,迎面而来的暴雨就飘进了伞底,打在雨衣上。

    他在黑暗中,打开手电辨认了一下方向,悄无声息地沿着泥巴路,向着乡政府那边跋涉而去。

    雨水瓢泼,不一会儿就沿着雨衣的脖颈处缝隙钻了进来,他身上全湿透了,眼睛也被风雨刺激得快要张不开

    走在泥泞的乡间大道上,手电筒射出一道昏黄的圆柱,光柱中是密密麻麻的雨点,脚下是阻力极大的烂泥。

    四周漆黑无人,部队的战友和军校生们都集中在河堤那边,这条通往乡政府的道路上只剩下了风雨声,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握着胸口那只充满了短信和未接电话的手机,向城好像觉得,并没有什么孤单的感觉。

    不知道在那条泥泞难行的路上走了多久,终于,前面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乡政府的二层办公小楼。

    他精神一振,猛然加快了脚步疾奔过去,很快地跑到了屋檐下。

    深更半夜的,小楼里依旧有不少房间亮着灯,防洪抗洪情况紧迫,不少乡干部都把家搬到了这里,深夜了也依旧有不少人在工作。

    向城悄悄站在了角落的屋檐下,飞快地拿出来怀里的手机,身上被雨水打得冰凉,可是贴近胸口的地方,手机依旧被焐得微微发热。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深夜一点多,他哆嗦着手,想要先拨通向元涛的电话报个平安,可是看着那时间,又犹豫了。

    这个时间,爸妈他们早就该睡了。

    他的手指在封睿和邱明泉的名字上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有去拨封睿的,却按下了邱明泉的电话。

    ……东申市,邱明泉果真这时候还没睡。

    刚刚和封睿聊完何时启动物资捐赠、怎么确认最需要物资的具体乡镇,已经到了午夜,他刚刚关灯睡下,床头的手机就响了。

    一看那个号码,邱明泉朦胧的睡意就全部退散了,他一骨碌地坐起来,扭亮台灯:“小城!你在哪里?!现在好吗?”

    乡政府这边的移动信号不算很好,但是也勉强能维持通话了,向城的声音带着杂音,小心翼翼的:“明泉哥,时间太晚了,我没敢给爸妈打。你帮我转告一声,我挺好的,正在外面集训,短期内不能联系家里,叫他们别担心。”

    邱明泉一阵无语,对着电话柔声道:“别装了,你那天被采访的镜头,上了新闻联播,所有人都看到你去了抗洪前线。”

    那天的新闻向元涛夫妻也看见了,现在家里一片紧张和担忧的气氛,这傻家伙,还以为谁都不知道呢!

    向城一下子傻了:难怪韩立的短信里问什么有没有危险,感情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我……对不起!”他狼狈地改了口,“那你就转告爸妈一声,和他们说,我这里不方便充电,手机也很难打通,但是千万放心,我带着手下的学生兵主要负责后勤物资供给,不危险的!”

    邱明泉长长舒了口气,可是心里还是有点不安:“那你现在在哪里?”

    向城立刻敏感地摇头:“这我不能说,明泉哥你可别来看我。”

    邱明泉苦笑一下,还真被向城猜中了,他心里是起了开车去看看的心思的,这样一下被向城识破,也没了辙。

    “对了,明泉哥。”向城的声音小了点,犹豫了半晌,才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就不给睿哥打电话了,你也转告他一声,说我很安全,叫大家都别担心。”

    邱明泉心里叹息,柔声道:“好的,我明天会立刻告诉他的。另外,你也可以自己打给他。”

    “不不,太晚了。”向城的声音有点慌乱,“哥你说就好了。”

    ……邱明泉放下电话,一时睡意全无,心里,封睿忽然淡淡道:“他专门叫你带话给我,是避嫌呢。如你所愿,这辈子,他终究还是变了。”

    假如是上辈子,向城一定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不会有别的选择。可是这一生,这么多兜兜转转过来,他对自己的那份痴心终究没有机会说出来,在时光的河流里,或许也将终于慢慢淡去。

    邱明泉沉默了一会,才柔声道:“是啊。这一辈子,有韩立在呢。”

    ……

    向城挂了电话,却没有立刻离去。

    呆呆地站在乡政府办公楼的低矮屋檐下,面前是黑夜里的雨帘,身后,有若隐若现的人声在耳边。

    他低下头,情不自禁地再次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短信。

    必须删掉一些了,总共只有50条的容量,不然,新的短信就要进不来了。

    他点开短信的信箱,狠了狠心,先把伍小天他们几个人的短信删了,再下来,又删掉了几条邱明泉和爸妈的相似内容。

    “韩立”那一栏,剩下的最多。

    某种奇怪的情绪越来越强烈,像是想要一股脑全都删掉短信,又似乎想要打开,一条条背下来似的。

    ……忽然地,他颤抖着手,破釜沉舟地按下了那个电话号码!

    东申市韩家的别墅里,韩立揉着发红的眼睛,在密密麻麻的地图上抬起头,疲倦地转身进了浴室。

    “哗啦啦”的水流从硕大的水龙头喷洒而下,洒在他一身健硕的肌肉上,利落的身体线条完全充满了青年人的力量和健美。

    浴室里一片水汽氤氲。嘈杂的水声和外面的雨声混在一起,淹没了书房里那响着的手机铃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