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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的力气就要用尽了,他手指痉挛,往下又滑了一段,忽然之间,他很想很想,再听听封睿的声音。
那个和他一起回来,守在他心底和身边的男人,这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封睿……”他在心里低低地叫,酸楚和不甘噬咬着他的心,“对不起,是我失约了。我说过,绝不丢下你的,可是现在,我做不到了。”
封睿就像哑巴了一样,完全沉默,毫无音讯。
邱明泉失望地长叹一声,无边的疲惫和绝望下,意识就要陷入黑暗,可是就在这最后一刻,他的脑海里,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一闪,想要抓住,又模糊不清。
哪里不对呢?一个念头忽然如同电光石火,在他脑海里惊鸿一瞥地闪过,他猛然一个激灵,颤抖着用尽力气,向胸前摸去。
空的。
是空的!所以封睿一直没有回应!
片刻前,他用衬衫裹好的小包还纹丝不动,没有任何损坏,可是里面的玉石吊坠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那个唯一的理由。
他来了,他在近处!
这一瞬,邱明泉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向着黑漆漆的四周,嘶哑着狂喊:“封睿!……封睿,我在这里!”
头顶上,距离邱明泉大约几米的地方,封睿急剧地喘息着。不停的呼喊声音越来越小,在风雨声和山洪咆哮的遮掩下,很难传到远处。
他的心越来越沉,冰冷的感觉从全身弥漫到心底,可就在这时,在漫天的草木呼啸和雨声肆虐下,他的耳边,忽然捕捉到了一声人声。
来自下方,缥缈模糊,却如同天籁,瞬间叫他全然清醒!
“封睿……封睿!”
不是幻听,是真的……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封睿差点喜极而泣,疯狂地猛拉绳索,嘶吼:“往下放,快快!!”
上面一阵骚动,绳索很快被放下,封睿蹬踩着山壁,身上本已流失的力气仿佛全部回来,飞快地往下坠去。
“邱明泉?!我来了,你撑住!”
一道闪电雪亮,封睿的眸子紧紧一缩——下面杂乱横生的树木丛边,一个单薄的身影悬挂在那里,岌岌可危!
电光中,邱明泉用尽力气,茫然地抬起头,正和头顶封睿的目光迎上。这一刻,风雨交加、雷电轰鸣,目光相接时犹如做梦,两个人心里却都忽然觉得喜乐宁静,充满感激。
封睿猛吸一口气,看准那个牵肠挂肚的身影所在,纵身一跃!
邱明泉的惊叫声卡在喉咙,还没有发出来,身子已经被一个怀抱紧紧抱住!
同样是被雨水浸泡得冰冷,可是邱明泉却恍惚觉得,眼前的胸膛异常火热坚定。
两人的胸口紧紧相贴,隔着衣服,邱明泉感觉到了封睿胸口正中那个玉石吊坠的存在,封睿的心跳清晰可闻,仿佛正通过那玉石传递过来。
“怦!怦!……”
封睿半天都没有说话,撑在邱明泉背后的手却在微微发抖,那手掌越来越用力,仿佛是要把眼前的人狠狠按进自己的身体。
好一会儿,他激烈的喘息才稍微平息。扯过身上的绳索,他开始冷静地把邱明泉和自己绑在一起。
粗大的绳索被雨水一泡,勒在身上越发地疼,封睿选的捆绑方式大大减轻了邱明泉的难受,自己腰部却更加受力。
可是他动作温柔,似乎全然没有疼痛知觉,一片黑暗中,邱明泉依旧能看得清他近在咫尺的英俊眉目,和其间的一片温存。
再三确认绳索的安全后,他伸出手,把邱明泉的双手握住。沉默了一下,他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意,伸出冰凉的手指,在邱明泉手心里,轻轻画了一个字母。
“f”。……我在这里。
……
“快快,来个学生娃,去把灶台的火烧起来,给屋子升温!”村长大着嗓门吼,“我去拿碘酒,这就给几个娃伤口清理一下,不怕不怕,身子有点冷,能说话没昏就好!再来一个,去隔壁我家,找我娘们,说把冬天的热水袋拿两个来,快点!”
三个人中,封睿的情况最好,下去时做了简单的防护却很有效,除了手臂和脸上有不少擦伤外,没有别的大碍。
向城则是外伤最多的,穿着小背心和短裤掉下去现在全身是伤,脚底更是伤得厉害;而邱明泉外伤没有向城那么多,但是由于在雨水中脱力太久,体表温度却是最低的一个。韩立和唐郁等几个人慌忙应了一声,纷纷奔了出去,各自忙活,屋里的炕上,只剩下了三个人。
邱明泉斜靠在床上,有点昏沉沉的,封睿坐在他身边,定定地看着他。
对面,向城默默坐着,头颅微垂,一言不发。房间里的电灯泡孤零零地亮着,在他身边投射出一道暗影。
“发生了什么?”封睿终于开口,语声平静却冰冷,“你和他吵架,你先动了手,然后他躲闪,不小心掉了下去?”
他用的是假设口气,可是语气却像是陈述和断定。
向城瑟缩了一下,没有回答。半晌才茫然地抬起头,一双漂亮的凤目里血丝密布,看了看床上闭着眼睛的邱明泉,又低下头去。
封睿眯着眼,压抑着声音:“还是说,你推他下去的?”
向城浑身一颤,猛然抬起头,幽黑晶亮的眼神本有点失神,可是现在却有了幽暗火花闪动。
“睿哥……你说,我推他下去?”他定定看着封睿,脸上泥污掩盖着,看不出细微的表情。
封睿冷冷看着他:“那么是不是呢?”
向城看着封睿,浑身的划伤流着血,可是他仿佛毫无知觉,盯着封睿,半晌才绝望地点点头:“是又怎么样?”
韩立抱着一大包中草药往门里冲,正把他们这句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猛然驻足呆立在了门口。
封睿凝如刀锋般的眼神骤然变厉:“你把话说清楚。”
一股暗流骤然涌动在农舍里,向城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哈哈惨笑起来:“是我推他下去的,是我先动的手。你猜得全都对极了,那又怎样?”
韩立再也听不下去,一步跨上前,大叫:“都住嘴!”
韩立一把把封睿拉得坐下,没好气地数落:“向城这人嘴巴不服软,犟得像一头驴,你又不是不知道,激他说胡话有意思么?”
封睿眼神冰冷而阴郁,没有说话。
从小玩到大,他太了解向城的性格。向城根本藏不住心事,假如不是做错什么事,他回来时,绝不会露出那样内疚和自责的表情。
韩立伸手去拉向城:“你也给我坐下。脚底板全是血呢,还这么站着,你丫的想脚丫子废掉啊!”
向城猛然甩开他的手,逼视着封睿,半晌忽然一笑,充满隐约的绝望:“睿哥,你认识我十几年,只认识他三年。”
封睿淡淡道:“所以我很了解你。”
“了解?”向城惨白的脸上全是木然,“所以在你心里,我是一个能把他推下去的人?”
封睿沉沉道:“我只知道,邱明泉不会对你动手。”
向城点点头,神色变得自暴自弃:“你说得对,他当然不会对我动手。都是我的错,我想他死,所以我把他推了下去。——你打死我吧,给他出气。”
封睿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村长已经急火火地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大瓶密封的碘酒:“几个娃别怕疼,碘酒是好东西,擦着就消毒了,不擦不行!俺们卫生所定期都发的!”
他首先靠近了邱明泉:“来来,先用温水给他身上简单擦一下,再涂碘酒!”
邱明泉一直有点昏昏的,听得见刚刚身边似乎封睿和向城在压低声音说话,耳朵却有点嗡嗡的,听不太真切。
身上已经被扒光了,只剩下一条内裤,上半身裸着,稀稀落落的划伤主要在手臂上,而靠近胸口处,一个小小的圆形伤疤隐约可见。
向城怔怔盯着那伤疤,忽然明白了那是什么。——枪伤。
他颤抖着跨上一步,身子抖得厉害,想要看清楚那伤疤似得,可是身前的封睿却猛然回头,锐利的眸子里没有温度:“你走远点,别靠近他。”
向城呆呆地听着,似乎有一道炸雷在耳边炸响。
他怔怔地往后退了几步,终于退出了门。
老村长正要粗手粗脚动手,却被封睿一把接了过去:“我来吧,我懂急救基本知识。”
邱明泉正在昏沉着,忽然就是一道刺痛袭来,把他激地一颤,彻底睁开了眼。
昏暗的电灯光下,封睿英俊沉静的脸就在眼前,没有平时的意气风发,却有点成人般的沉稳:“有点疼的,碘酒就这样,你忍忍。”
邱明泉沉沉地点头:“你来吧……我没事。”
碘酒而已,幸好这里有,要是没有,以前在工地上受伤烧刀子酒也得上啊。
封睿并不手软,蘸着碘酒,恨着心一道道冲着伤痕涂抹。伴随着邱明泉每次微微一颤,他脸上的肌肉每每也跟着一动,牙齿咬得死紧。
“喂?”邱明泉凝视着面前脸上肌肉几乎痉挛的高大少年,忽然想笑,“你怎么好像比我还疼?”
封睿没有回话,半天才略略停手:“闭嘴。……”
他本来就疼,疼在心里,像是有火在烧灼,像是有滚油在烹炸!……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封:一起做做作业、偷香一下就不能沦陷吗?肿么总是沦陷在血色浪漫里……
明泉:作者大大你够了,我也想甜甜甜……
第107章 长天万里英雄血
韩立终究放心不下邱明泉这边, 还是待在了屋里紧张地看着。好半天, 邱明泉身上的伤口终于消毒完毕, 几个男生取来的热水袋隔着小毯子,捂在了他身子外面。
没办法, 体表温度有点低,不敢一下子泡热水澡,得先慢慢加温。
韩立赶紧接过碘酒, 紧接着帮着封睿开始处理伤口。
封睿身上的伤是最轻的,除了手掌为了着力到处乱抓伤的厉害以外,剩下的就是手臂上划伤处处。韩立毛手毛脚地帮他处理着, 邱明泉在一边看得胆战心惊,实在忍不住:“韩立你……你轻点。”
封睿立刻转过头, 脸上有刹那羞涩而开心的笑意:“一点也不疼。”
韩立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没事了没事了, 这脸色眼看着就好多了!”老村长大大咧咧地一挥手, “俺们山里每年不得掉几个人下去啊,习惯了!——咦, 还有一个娃呢?”
韩立这才抱着碘酒瓶, 慌忙跑了出去,伍小天也跟着端了一大木盆清水跟了出来。一出门四下张望, 韩立才松了口气:向城一瘸一拐地并没跑远, 而是一个人坐在房檐下的石墩上, 沉默地望着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边。
屋子里的男生们吵吵嚷嚷地,在屋里往木桶里倒热水洗澡,侧耳听听, 屋里传来邱明泉和封睿低哑的交谈声,还有村长的大嗓门:“一人给我灌一大碗浓糖水,快点快点!……”
韩立挨着向城坐下,不由分说捉住了他的脚踝:“伍小天你回去吧,这里我来。”
虽然向城全身都是划伤,可是韩立很清醒的知道,那些反而不碍事,严重的是他的脚。
向城光着脚在山路上狂奔了许久,不少地方都划破了,泥污浸泡着淋漓的伤口,血污已经变成了黑色。
韩立开始用毛巾和温水帮他清洗着脚底的创口,向城一动不动,没有在韩立清理伤口时发出一声叫痛,只是脸色煞白,不时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
“他怎么样?……”他忽然低声问。
“谁?你睿哥啊?”韩立随口道。
“不,我问……邱明泉。”
“哦,没事了,村长说这山道边经常掉人下去。体温有点低,但是不严重。”
向城不说话了,好半晌,才木然道:“韩立……我是个彻头彻底的坏人。睿哥猜得对,我又卑鄙、又阴暗,又狠毒。”
韩立不吭声,只闷着头干活。他知道处理这种深的伤口心软只会留后患,所以下手也狠,反复用碘酒清洗了好几遍才罢手。
他拿着从屋里农家找来的干净布条,帮他缠好,粗声粗气道:“少废话了,省点力气下山。算了你这脚丫子也废了,下山还得我背你。”
总算弄好了脚底板的伤口,他又开始一点点帮向城清洗身上的划伤,这一下遭的罪更多,碘酒一道道涂上去,向城脸色已经越来越白,脸上已经全是冷汗,不知道是疼的还是什么。
他独自出了会儿神,道:“你还在这儿干嘛?回屋里去吧,我一个人就好。”
韩立粗眉一扬,明亮的眼神充满了痞痞的浑不吝:“少废话,我就待这。”
向城终于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望着他浑身湿透的样子,怔怔道:“你还真奇怪。你听到我把邱明泉推下去,你怎么不害怕?”
韩立斜睨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哼哼:“得了吧您哪!就你这小样,叫你揍人你敢,叫你杀人,你还不吓尿了啊?”
向城木然道:“……你真的不信我会杀人吗?”
韩立不屑地嗤笑一声:“我就是不信!封睿那个蠢货懂个屁!”
向城怔怔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中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的模糊。
“你才是什么都不懂。”他低低道,拿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口,“我这里……长了一个毒疮。你看不见,我自己却知道。”
韩立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目光终于凝重起来。
“真的流脓淌血的话,就把它剜掉。”他沉声道,隐约有了点小大人的沉稳,“关二爷中了毒箭还得刮骨疗毒呢,自己得下狠手。你要是下不了手,我来帮你!”
向城呆滞幽暗的眼神终于微微有了点活气,低声反驳:“你根本什么都不会……小爷在农村满地撒欢逮蛐蛐的时候,你还在城里幼儿园尿地图呢。”
韩立哈哈大笑:“我们城里幼儿园也逮蛐蛐,玩泥巴!”
向城没再说话,慢慢地低下了头。
韩立等了一会,好奇地低下头从侧面看了看他的脸,却忽然傻了眼。
近在咫尺的向城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牙齿也在微微打战。
“怎么了?这么疼?”韩立吓得不清,焦急地得团团转,一个劲地问,“你到底要不要紧!不行咱们立刻下山找医生去!”
向城终于停住了颤抖,埋着头低低道:“没事,真的没事……我只是害怕。”
韩立默默地看着他,终于闭了嘴。
好半天后他一抬头,忽然指着远处的山峰,惊喜地叫:“喂,你看!”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空气清新,远处的山峰从黑暗中显出轮廓,霞光忽然从远山边乍现,显出一道道浅金色。
一轮红日在青黛色的群山中缓缓露出一点,层峦叠嶂,霞光万千。一层耀眼的金辉渐次地铺在群山的山峦顶上,形成了山间青绿、山顶金黄的奇观,分外瑰丽壮观。
向城红肿着眼睛抬起头,看见那美景,一时也屏住了呼吸,忽然,韩立扯着嗓门,向着屋里亮声高叫:“大家快出来!看大君山的日出!……快快!”
一群少男少女呼啦啦地涌出了门,伍小天揉着黑眼圈,一眼看见远处那霞光万道,就嗷嗷地狂叫起来:“我操,我表哥没骗我,这儿真漂亮!”
封睿扶着邱明泉,小心地把他靠在门边:“你别出去了,就这儿也看得见。”
邱明泉的脸色已经红润了不少,含笑看看他点点头。
封睿抱着手臂,走到了向城身边,忽然道:“对不起。”
向城扭过头,直直地看他。
“邱明泉醒了,他说他去拉你,结果自己没站稳,掉了下去。”封睿沉声道,“是我不对,胡乱猜疑你。”
这样说的话,向城回来时的自责和内疚,就说得通了。
向城沉默着,眼中神色变幻:“他没说别的?”
封睿转过头,明亮霞光映在他英俊深刻的眉目上,眼神探究地看着他:“哦?还应该有什么别的吗?”
向城嘴唇颤抖,正想说什么,身边一阵欢呼却忽然打断了他。
“出来了出来了!”
一轮耀眼的红日从山间跃然而出,艳丽却不刺眼,掩映在一道道锦缎般的云蒸霞蔚中,画面安静却浩大。
都是城里孩子,看惯了狭窄的街道、拥挤的菜市场和学校,这样深山中的空旷壮美从未见过,一时间,全都隐隐震撼。
所有的少男少女们都忘记了说话,一片安静地看着远方。
好半天,伍小天的声音才喃喃响起来:“真的好漂亮……大鸭蛋一样。”
唐郁摸了一下他的头:“有点文化没?这么贫乏的词汇,高考作文也是鸭蛋吧?”
伍小天劈面就啐:“呸,臭不要脸!说得好像你语文很好一样!”
唐郁深沉地凝视着远方:“可以加点形容词啊。比如‘像流油的大鸭蛋’。”
封睿忽然回过了头,望向了邱明泉。
霞光万道,也正照在他宁静安然的脸上,虽然有擦伤狼狈,可是一双晶莹眸子却如同最好的墨玉。感觉到了他回眸凝视,那个人也转过目光,微笑向他看来。
那笑容如同春风吹过最美的桃李纷飞,那眼神犹如冰雪融化后的湖水,而封睿的眼里,忽然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
正是周末的晚上,向元涛结束了一周的忙碌,难得地能在家里有一个闲暇的晚上。
妻子在书房里赶着给研究生看论文,他刚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报纸,一片阴影在他身边投下,向元涛抬起头,正看见向城脸色苍白,默默地站着。
“快坐下,怎么又下楼了?脚还伤着呢。”向元涛拍拍身边的沙发,这几个孩子,去了趟山里旅游,今天回来就一个个身上带伤,给弄成这样。刚刚的晚饭是他亲手送到楼上的,向城吃得也很少。
向城瘸着脚,一跳一跳地在他身边坐下,神色有点怔忪的异样,半晌沉默不言。
向元涛心里大致有了猜想,明天就要正式填报高考志愿了,这孩子之前一直坚持要学音乐,不松口去军校,现在这神情,怕是要再来争取了。
向城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正要开口,向元涛却温和地拍拍他的手背:“我和你妈商量过了,无论你最后怎么决定高考志愿,我们都不干涉了。”
他萧瑟地笑了笑:“我原先想着你父亲的遗愿,好像不帮他完成,终归是个遗憾。可是最近认真想想,我还是错了。你父亲假如还在,他也许更愿意看到你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选择人生吧。”
向城低着头,再抬起来的时候,眼圈已经红了。
“爸,您能不能……”他哽咽开口,“和我说说他的事?”
向元涛一怔。
小时候把这个瘦小胆怯的孩子接到家里后,很长时间,向城都是孤僻而敏感的,夫妻俩费了好大劲,也没有扭转他对陌生环境的害怕和对新父母的疏离感。
虽然锦衣玉食地疼爱着,可是他们也都看到了孩子从幼儿园回来时那常常的鼻青脸肿。询问他原因,那么小的孩子也说不清,只是茫然地瑟缩着,眼见着越来越是呆滞。
一直到隔壁的封睿开始罩着他,一天到晚领着他打架闹事,向城才眼见着一天天健康明朗起来,恢复了孩子好动的天性。
那时候,向城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却从不主动打听自己亲生父母的事。向元涛夫妻怕他敏感,再加上向城父亲牺牲时的确惨烈,那是一道无人敢触碰的伤疤,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们更没想过主动向年幼的孩子说起过。
今天向城这样的问话,显得格外异常。
向元涛凝视着他。眼前的孩子面白如玉,和亡故父亲一样的明亮凤目上有道薄薄的双眼皮,脸上有着少年的青涩,但是也有了些即将成人的模样。
向元涛起身,须臾后,从书房取来了一个陈旧的笔记本。打开封面,里面是一张发黄的照片。
向城怔怔地接了过来。照片上,两个年轻军人肩并肩立着,咧开嘴微笑,虽然照片已经发黄,可是似乎依旧能看得出,他们雪白牙齿整齐细密,笑容开朗健康。
画面左边,明显是向元涛年轻的时候,五官变化并不大,面容周正英朗;而右边,则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挑起,飞扬笑意透过十几年悠长时光,肆意地扑面而来。
“你和你妈妈长得比较像,不过眼睛啊,真像你爸。”向元涛声音低沉而柔和,与平日截然不同,“我和你爸是一起入伍的战友,睡在一个大营铺里,感情很好。后来一起提干,一起转正,一起做了缉毒警。”
向城目光默默地凝视着那照片上的男人,声音沙哑:“……我爸爸他,平时是什么样?”
“他虽然出身农村,可是人特聪明,枪械、格斗都学得又快又精。”向元涛仰起头,微微闭了一下眼,才继续道,“他在部队时,就荣立过两次三等功,后来在转业到地方当刑警后,我们俩分在一起,他也得过好几次嘉奖。”
向城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含着泪水,眼巴巴地望着向元涛:“后来呢?”
向元涛脸色温和:“后来我们就在地方上各自成了家。他和你妈妈也是打小就认识的,我在你父母的婚礼上见过你妈妈,她……非常好看。”
实际上,向城这异常俊秀精致的相貌,多半还是遗传自母亲。
他微微闭了眼睛,脸上有丝恍然的缅怀:“再后来,我们的妻子一先一后怀了孕。那时候,你爸爸听到家乡的喜讯时,喜滋滋地跟我说,要是咱两家都是男孩或者女孩,就叫他们义结金兰,要是一男一女,就定下娃娃亲呢。”
沙发边,落地灯的柔光透过鹅黄色的软布灯罩洒下来,照在父子俩的身上,向城安静如雕塑,痴痴地望着手中的照片。
向元涛的声音在继续:“十几年前,缉毒警察的生活和战斗都十分艰苦,大城市的毒品刚刚开始悄然兴起,我们的斗争经验也匮乏。那时候我们抓了无数歹徒和毒贩,身边也有不少人遭到了残酷的报复。有一次,我们缉毒队抓获了一个村子集团贩毒的团伙,直接击毙了几个,却引来了脱网的一群歹徒的杀心。”
他声音逐渐冷硬和悲怒:“那时,我正担任缉毒小分队队长,趁着我出差在外,歹徒丧心病狂地绑架了我妻子,还有我们刚出生的孩子……你父亲得知消息后,带着战友们拼命去追捕,终于把我妻子救了出来,可是她身边,却没找到孩子。”
向城身子轻轻一颤,双唇微抖。
“歹徒转移了。他当时找到了线索,来不及通知同事们,就孤身一人追了上去,想继续解救我们的儿子。再后来,就出了事。”向元涛握紧了拳,用力在沙发上按下了一个坑。
向城眼睫轻轻颤动,眼中含泪:“他、他没有立刻就牺牲,是吗?……”
“是的。他独身一个人偷偷跟踪着那帮人,结果一直跟了几天,在冒险潜入去找孩子的时候,被毒贩子们抓住了。”向元涛痛苦得说不下去了。
“爸,你跟我说吧。我想知道……”向城身子颤抖,眼泪一滴滴流下来。
向元涛深深吸了口气,凝视着他,终于黯然点头:“好,你有权知道关于你父亲的事。那群毒贩被他一路上盯着,可是那时候没电话,没办法联络,毒贩又深入僻远乡间,他就这么一直跟到了几百里外。
“偶然有歹徒落单,就被你父亲偷偷出手干掉,就这样,他死死咬着他们,靠着一身本领硬生生干掉了四个毒贩。那些人白天黑夜不敢睡,又惊又怕,早就恨他入骨。所以当他不幸被抓后,那些毒贩先是给他注射了提神的安非他命,才开始丧心病狂地泄愤。你父亲……是挺了一天一夜的残酷折磨,才最终牺牲的。”
向元涛的声音,终于也哽咽了,一行泪水悄然滑下脸庞,他使劲擦了擦。
他没敢再细说下去,实际上,那个总是飞扬大笑的、凤眼微眯的人,最后是流尽了身上的血,面目全非、体无完肤地被抛弃在一片田野地里死去的。
膝盖被敲碎,十指被折断,浑身没有一块像样的地方,当战友们发现他的尸体时,所有人都禁不住嚎啕大哭,无法自控。
他死不瞑目啊。
战友的孩子还没救出来,这些畜生却逍遥法外,自己的孩子即将出生,却再也没机会听一声稚子啼哭。……他的遗体被找到的时候,眼睛已经被那些毒贩用生石灰弄瞎了,可是依旧死死地睁着!
长天万里,麦秸枯黄。
英雄寂寞,鲜血如花。……
向城没有再发问。他看着照片,默默无声地开始哭泣。
“爸,我今天……差点酿成弥天大错。”他低声道,晶亮的泪水一滴滴成串地滚下腮边,“我爸爸……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可假如他在天上看见,一定会非常失望,会气得不想认我吧。”
他的哽咽越来越大,忽然变成了嚎啕大哭,再也停不下来。
无边的悔恨牢牢压着他,像是把他清瘦单薄的脊梁压得快要断掉一样。
不知道嚎啕了多久,他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爸,我错了。我不配做您的儿子,也不配……做他的儿子啊!”
他哭得那样撕心裂肺,哽咽难言,就像是要把这些年的迷茫和这一天的阴暗和悔恨全部化成泪水倾泻而出。
空旷的客厅里,充满少年绝望而自责的痛哭,向元涛没有追问,心里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能感受到向城这忽然的激烈情绪爆发。
他默默等他平静了些,才笨拙地抚了抚他头顶的黑发:“差点酿成大错,就是最终没有对吧?那就好。……无论怎么样,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记得你做任何事,最终要过得了自己那一关,而不是为了别人,也不是为了你父亲。”
向城垂着头,颤抖着肩膀,完全不敢去迎接向元涛的目光。
好半晌,他终于抬头,眼中的羞愧和难过变得淡了,黑亮的眸子被泪水洗刷得清澈了许多。
“爸,我想好了。”他嘴角浮起一个浅淡的笑意,终于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断,“——明天的高考志愿,我去填报军校。”
向元涛猛然一怔:“你?你不是一直坚持考音乐学院?你不用因为我们父辈的期许,就放弃自己的爱好理想。”
向城摇摇头,一直有点孩子气的脸庞仿佛一夜间长大了许多:“我只是……对我自己很失望。所以,爸,让我去吧。”
他咧嘴一笑,可是眼泪却随着掉了下来:“让大家失望就算了,我总不能……让所有人以我为耻吧。”
生他的父母,养他的亲人,所有对他有着期许的人。
第108章 青春散场
隔壁不远处的封家洋楼里, 封云海无奈地摘下眼镜, 走过去搂着妻子的肩膀:“怎么哭个不停呢?刘医生都说了, 睿儿那些都是皮外伤,看着凄惨, 实际上没啥,最多留点手臂的浅疤。”
他温和地帮妻子抹去脸上的泪珠:“啧啧,也就是我们淑雁, 哭起来还这么漂亮,要是别人,可真的丑得不能看了。”
刘淑雁被他逗得终于展颜一笑, 他们夫妻感情极好,结婚十几年了, 私下里犹自有着小夫妻的甜蜜和互宠。
刘淑雁娇嗔地打掉老公的手:“没工夫和你胡说呢, 我就奇怪了, 睿儿这几年怎么就这么不太平?”
以前隔壁向城去练拳,封云海坚持叫儿子也一起去, 天天一身青紫她也忍了, 可这两年,怎么意外也越来越多似的呢?
先是差点被舞厅的渣滓捅了一下, 前一阵又上演了那么一件惊心动魄的劫匪追踪, 再现在, 又跑到山崖下去救人,搞得回家到处是伤。
毕竟是母亲,她哪里会像封云海般豁达, 却越想越心疼,越想越不安。
“云海,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玉佛寺再拜一拜,和远慧大师聊聊?”她娥眉深蹙,忧心忡忡。
封云海不以为意地重新拿起报纸:“男孩子哪有那么金贵了?你看看人家邱明泉,才真的是又挨刀、又中枪,还又掉下山呢。”
刘淑雁真的有点急了:“这非得要弄成那样,你这个当爸的才觉得严重是吧!你倒是说说,谁家的孩子十几岁就经历这些的?我可不要睿儿真的像明泉那孩子那么命运波折!”
封云海眼看妻子发怒,赶紧又放下报纸,低声下气去哄:“是的是的,明泉那孩子好是好,就是这命啊,实在是叫人唏嘘。”
说完这句,他自己都微微一怔。
想起来,还真是,自打明泉这孩子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后,无论是向家,还是他们封家,都一路惊涛骇浪、境遇离奇曲折起来了呢。
“要不这样,我明天不谈生意了。我俩一起就去玉佛寺烧烧香,奉些香火钱,顺便也帮睿儿他们许个愿,求菩萨保佑几个孩子顺顺利利,高考如愿吧。”
刘淑雁这才转怒为喜,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含笑瞥了丈夫一眼:“好,那就这样。”
想了想,她又站起身,抬步上了二楼。
她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推开儿子的房门。
床上,封睿已经沉沉地睡着了,家庭医生刚刚来重新包扎过的手臂到处都是纱布,浑身散发着碘酒和药膏的气味。
刘淑雁只看了一眼,又差点忍不住眼泪盈盈了。走到床边,她拿起床头柜上那串红绳吊着的玉石吊坠,小心地出了门。
——这宝贝疙瘩,在他们封家人的心里,可不比贾宝玉颈子上戴的那个差几分。祖上传下来的,不仅经过好几位大师的加持,就算是每次换绳结,都要重新去请大师为系绳开一下光呢。
上次明泉那孩子,亲手编了这条红绳给睿儿做生日礼物,可是毕竟还没开过光,明天既然去玉佛寺,就顺便带去吧。
这个时候的刘淑雁,却完全不知道,她这普普通通的一个举动,却阴差阳错地扭转了两个孩子的部分人生,一天之后,命运的轨迹就会偏离,向着未知的方向疾驰而去。
……
继光中学的大礼堂里,一片人山人海。
这一届的高三学生们,刚刚在各自的教室里,终于郑重地填好了自己的高考志愿,有的人胸有成竹,有的人忐忑不安。
无论怎样,在这个接下来的毕业典礼后,所有人都会彻底结束自己的高中生涯,在两个月后迎来自己的下一段人生——或者走向大学,或者开始复读,也有的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踏上社会,不再流连在学校和课堂。
“分手不是为了别离,而是为了多年后更好的重逢和相聚。即将过去的青葱岁月,也不会真的消逝,而是会铭刻在我们的脑海,和我们的记忆一起变成永远。”
台上,毕业学生代表封睿俊眉朗目,笔直的身材犹如一棵挺立劲松,沉稳的毕业致辞透过话筒传遍整个礼堂。
他的声音早早地过了变声期,已经有了些青年的低沉磁性,和三年前开学典礼上的清朗声音变化很大,身材更是松形鹤骨,气宇轩昂。
明明知道只是这种时候要说的套话,可是在离别和分手的预期下,在前途未定的忐忑里,所有的学生们还是莫名其妙地被狠狠感动了一把。
女生们一个个红了眼眶,就连不少男生也不太自在地抽了抽鼻子。
封睿稳步走下台,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光秃秃的,没东西。早上大概是起得太急,常戴的吊坠没戴出来,他心不在焉地想。
而这种离愁别绪,在接下来的毕业汇演中,更是被渲染到了极致。
积攒了一年多的压力骤然释放,各个班的文娱委员和歌舞积极分子都在这几天憋足了劲,好好地准备了拿手的节目,想要狠狠地在即将别离的校花男神眼前秀一把。
看着看着,就有人哭了,笑了,难过了。在最后压轴的节目登场时,被彻底点爆的,却不再是悲伤,而是激荡和高昂。
向城他们的摇滚乐队早早地就准摆好了毕业排练,这一刻,正正经经地带着全套乐器,穿着清一色的带铆钉的短皮背心,裸着腰肢和胳臂,引爆了全场!
这个时代,学生们穿的衣服大多拘谨又古板,市面上的蝙蝠衫和踩蹬裤都算是时髦而大胆,向城他们今天的打扮,大家也就在港台歌星身上见过。
可眼下,台上一码色的青葱少年,炫目衣着,别提有多么养眼。
主唱向城冷漠的外表配着紧身的叛逆打扮,韩立结实健美的手臂上绑着一根酷炫的红色布条,就连唐郁和伍小天也都扎着辫子,一脸的桀骜不驯和刻意耍帅。
四个人没有一个长得歪瓜裂枣,这么一登场,礼堂的简陋追光灯下,那叫一个少年意气、吸睛养眼!
没有开场白,没有煽情的致辞,炸裂的编曲直接奏响。
吉他、键盘、贝斯轮番花样炫技、齐齐亮相后,几秒短暂的静默,舞台后方,韩立龇着雪白的牙帅气一笑,鼓着一团团腱子肉的胳臂一举,红色布条随着鼓槌飘飞,猛然击响了身边的架子鼓!
……整个礼堂像是开了锅一样,疯狂的跺脚和喝彩声响起来,所有的女生都在尖叫,男生们更加疯狂呐喊。
喧嚣声中,向城一甩半长头发,面色沉静:“唐朝乐队刚发行的成名主打曲——《梦回唐朝》送给大家,谢谢。”
“沿着掌纹烙着宿命
今宵酒醒无梦
沿着宿命走入迷思
梦里回到唐朝……”
台下的学生甚至很多人根本没听过这首歌,不知道这是刚刚崭露头角的重金属摇滚唐朝乐队的成名曲,更不懂它的高超作曲能力和编曲之精妙。
可是音乐从来都是没有国界和欣赏阻碍的,向城他们惟妙惟肖的翻唱虽然稚嫩,但是这并不妨碍心思敏感的少男少女感受到歌曲的浪漫、豪迈和奔放!
一曲终了,台下的毕业生们疯狂地开始喊“encore”,台上,向城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台下,然后转身和乐队的几个小伙伴商量了一下,敲了敲话筒。
礼堂里安静下来,只听见他清亮的声音变得暗沉,开口道:“最后一首歌,不送给大家,我任性一点,送给一个人吧。”
台下,邱明泉远远地坐在角落,看着台上。
这首歌,会送给他心里的封睿吧。毕竟是这么重要的时刻。
可是接下来,向城的话,却让他彻底怔住了。
“不是‘送’给一个人,应该是‘还’给一个人。”向城歪着头,神色有点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两年前,有个人在我生日时把这首歌送给我,我很喜欢。现在我还给他,想对他说一声谢谢……谢谢他为我做过的一切,也说一声对不起。另外,也祝福从今后,他能一生平安,万事顺遂。”
他顿了顿,补充道:“对了,现在这首歌已经家喻户晓,也刚刚得了全港十大金曲奖。”
邱明泉身边,有男生忽然笑着道:“今年的港台十大金曲,怎么会两年前有人送给他?这小子,真会胡说八道、乱吹牛逼。”
邱明泉的心里,却忽然猛地一震。
他知道那是什么了。
是那一年封睿靠着记忆,默写下来的那首歌,当时并没有想太多,也就是想和向城处好关系才做出的举动。
前排就坐的少年封睿静静听着,也猜到了端倪。
果然,台上的向城惘然一笑,目光往台下看了看,想要找一找那首歌的赠送者,可找了许久,找不到远处的邱明泉,却看见了前排的封睿。
他的目光在封睿脸上流连了片刻,眼神虽然温和又留恋,却没有了阴霾和不甘,也没有了迷惘。
随手在吉他弦上划出一道淙淙音符,他低下眉,轻轻道:“我非常喜欢的Beyond乐队的《海阔天空》——从今以后,祝愿所有人海阔天空,前程远大。”
……
坐在封家二楼的大阳台上,邱明泉面前摆着一张精致的铁艺茶几,古朴的铁艺雕花装饰在四角,茶几上,摆着一盘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新鲜瓜果。
远处低矮的楼层虽然没有后世的鳞次栉比,可是比几年前刚重生时,已密集了许多,万家灯火也更加璀璨密集。
身后的阳台门被推开,封睿手里拿着几样东西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并排坐下。
一瓶红酒被摆在了茶几上,旁边是一对高脚的捷克水晶酒杯。
“叔叔阿姨呢?”邱明泉转过头。
毕业典礼后,封睿就把他拉回了家,一进门,整个封家小楼里只看见几个保镖和老保姆,封云海夫妇都不在家。
“他们去玉佛寺了,我猜是为我们的高考祈福。”封睿笑了笑,有点不以为然,就凭他俩的分数,哪有什么考不上心仪学校的道理。
他和邱明泉最终还是报考了同一所本地的东申市名校,原先他们一直在选择,燕京的名校同样也具有吸引力,可是邱明泉犹豫几天后,还是放弃了燕京。
一来,是邱爷爷和邱奶奶已经年纪渐大,而和向元涛夫妻又相认不久,这次掉下山崖时,邱明泉真的有过刹那强烈的后悔,所谓“父母在、不远游”;二来,封大总裁也强调过,如今距离电脑普及、全国到处可见证券交易部还早,要想继续在股海上乘风破浪,东申市还是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地方。
叫他吃惊的是,封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和他填写了一样的学校。他填的是金融学,而封睿选了同校的工商管理学。
“你这样随便改志愿,叔叔阿姨不会责怪吗?”邱明泉心里有点不安。
封睿淡淡一笑:“在哪里上学不是一样?难道以后,我们靠文凭吃饭吗?”
邱明泉噎了一下。
的确,逐渐长大的封睿已经早早露出了商业天赋,加上家中财富惊人,上大学不过是人生必经的一个阶段,而他将来的人生,也的确和普通人不同,并不需要任何文凭为他锦上添花。
唯一叫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向城最后的选择。
他的高考分数并不低,从小到大,他只是比较贪玩,成绩虽然不如封睿那样学霸,但是真的需要努力时,稍微发发力,应对考试从来也不在话下。
可他放弃了一直心心念念的音乐学院,平静地选择了远在西北的一所著名军校。
而韩立,经过慎重考虑后,也终于报考了燕京大学的计算机专业,转眼之间,嘻嘻哈哈说着要在一起上大学的伙伴们,真的就要各奔东西、各自远航了。
封睿悠然地打开了红酒的瓶盖,倾身向前,在一对水晶杯里斟了小半杯暗红的透明酒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修长的手指在邱明泉看不到的地方,有点奇怪的用力,握住瓶身的指节处,微微发着白。
“来一杯?很好的红酒。”
邱明泉笑着看他:“我是三杯倒,你还不知道吗?上次在你家都醉倒了,还留宿一晚。”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晚上的事他是记忆模糊的:“对了,是不是把你踢下床了?床上都没有看到你的痕迹。”
封睿没有说话,大露台上仿古的吊灯洒下一片温暖暗黄,照在他英俊的侧脸上。
他缓缓转过脸:“你真的不记得……那天晚上你都说了些什么吗?”
邱明泉苦笑:“真的不记得了。”
封睿举起酒杯,眼睛中隐约有光彩闪烁:“那就再来一杯,或许就能记得心里的话了?”
他的口气有点奇怪,邱明泉虽然隐约觉得有点异样,可也没有想太多,而是终于端起来酒杯。
高中生涯已经过去,人生的新篇章即将开启,感慨和怅然,或多或少地在这样的夏夜里侵袭上心头,让此刻的他,也忽然觉得,需要一点点酒意陪伴。
他浅浅地抿了一口,果然,这看不懂牌子的红酒显然价值不菲,入口香醇悠长,带着丝丝果木清香。
身边,封睿同样一言不发,只默默自斟自饮,看到邱明泉酒杯中稍空,就侧身帮他斟上。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了收音机里的歌曲,不知名的女低音在浅吟低唱着一曲《夜来香》。
须臾工夫,一瓶红酒下去了小半瓶,就连邱明泉也不知不觉地喝了两三杯,昏黄灯光下的脸色,果然开始变得微醺薄红起来。
……
封云海夫妻坐在自家的汽车里,前面的司机安静地开着车,车里没开灯,两个人安静地依偎在一起,心里都有点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白天在玉佛寺里过了一天,上午听诵经看礼佛,下午得以见到了远慧大师,一番充满禅机的交谈下来,夫妻二人只觉得不仅没有解惑,反而更加迷糊起来。
刚看到刘淑雁拿出来的玉石吊坠时,远慧大师的目光就有点奇异。前几年他不是没有看过这东西,可是这一次,他却反复抚摸、再三凝视。
好半晌,他才问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这东西,贵祖上传下时,可有说过一块母石中,剖出过一对?”
封云海就是一怔:“这倒没听长辈说过。”
“那此物平时可有长久离身?”
刘淑雁在一边摇头:“并没有,这东西贵重,睿儿也是自小戴惯了,据他自己说,脖子上没有了便会觉得莫名焦躁——从来都是贴身戴着,洗澡和睡觉才会取下来。”
远慧大师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头:“那就无妨。”
几年前在那个男孩脖子上见到的那块东西,也绝不是一块母石中剖出的一对,纵然是天然的一母同胎,也绝不可能纹理和颜色浅淡、甚至连光晕都完全一致。
唯一不同的,是那一块上,隐约有着隔世经年的气息,带着血气!
可完全窥不透玄机。仅仅是凝神一想,他都觉得眼前彷如堕入一片鸿蒙,半晌神识恍惚。
封云海试探着笑问:“大师可有什么要特别交代的吗?”
远慧大师摇摇头:“这倒没有。叫令郎一切照旧就是。”
……
汽车行驶在归家的路上,刘淑雁摩挲着手里装着玉石吊坠的锦盒,怔怔出神。
“云海,一转眼,睿儿他们几个,都要上大学了呢。想起他们小时候打架淘气,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她低叹一声。
封云海微笑着用手盖住妻子柔滑细腻的手:“没事,孩子大了,可是你还这样年轻。”
刘淑雁的脸悄悄红了一下,车里也没外人,老司机也是多年的佣人,她含笑瞥了丈夫一眼:“就会浑说,逗人开心。再过几年,说不定我们就要抱孙子了呢。时间啊,过得可真快。”
……
阳台上,封睿终于转过头,少年英俊深刻的眉目犹如刀刻,目光温柔如天上星辰。
邱明泉遥遥望着远处出神,长长的睫毛偶一扑闪,目光因为酒意而有点迷离。
他穿着简单棉质t恤,脖颈光洁修长,小半边优雅的锁骨显出美好的弧度。
在那锁骨边上,一根红线隐约从里面露了出来,上面是封睿再熟悉不过的编制绳结。
封睿目光落在那红绳上,一瞬间,少年心跳加速,羞涩又甜蜜的感觉充斥了内心,在这原本就情思萌动的夜晚,温柔席卷上来。
……编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绳结,一对儿,贴心戴着吗?
那一头,悬挂的又是什么呢?
他伸出手,轻轻勾住了邱明泉脖颈上的那一线鲜红。
邱明泉被他修长手指抚摸着脖颈,微微觉得痒,扭过头来,挑起眉看着封睿。
他的目光因为薄醉而微微泛着水色,随着封睿的手,落到了自己的胸前。
——红绳被勾了出来,莹白玉石中心一汪碧水,在灯光下闪动着温润的光,仿佛穿越时空,跋山涉水而来。
邱明泉有刹那恍惚,然后,整个身体如坠冰窟,微微的酒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在轰然炸响,他猛然抬起头,震惊无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封睿。
这是他自己身上戴着的玉石吊坠,可是这东西,不是在每一次少年封睿出现时,就会消失无踪,让出时空的占有权吗?!
从1988年卖金笔在丰田皇冠车外相见的第一眼,到这些年的次次相处,莫不如是,从无例外。
可是现在,怎么会还在?!
第109章 我喜欢你
邱明泉忽然扑了过去, 粗鲁地把面前的封睿压到了身后的阳台墙壁上, 力气极大, 动作惶急。
他茫然地扒开了封睿的上衣领口,这一眼看过去, 瞳孔就是猛然一缩,仿佛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冰寒刺骨。
封睿的脖子上, 光洁空无一物。
“你、你的吊坠呢?”他牙齿微微发颤,脑海里一团混乱。
被他这样急切地压着,邱明泉的整个脸就在面前, 双唇甚至快要碰到一起。封睿的双唇,灼热的呼吸就在两人之间, 微微纠缠在一起, 夹杂着青春荷尔蒙的气息。
封睿扬起脖颈, 由着邱明泉单手将自己固定在身后的青石墙壁,目光灼灼, 幽深如海。
然后, 他轻轻地一个翻身,轻而易举地把邱明泉反身压制, 变换了占据主动的体位。
他眼睛闪着光亮, 微微有点诧异:“玉坠?不正在你脖子上吗?”
早上没戴出门, 应该是遗忘在桌子上,是邱明泉进门时,好奇地拿来戴上了吗?他模糊地想, 这抹绿色,戴在他白皙的脖颈上,也果真好看。
他低下头,手指轻轻在邱明泉锁骨上一划,带起了一阵肌肤微小的战栗。望着面前只有几厘米之遥、微微颤动的那双唇瓣,他不再犹豫,不再等待,轻柔又坚定地吻了下去。
……宛如一朵烟花,在邱明泉的眼前轰然炸开。
酒意给脸上带来的烦热,比起现在唇上的灼烧感,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邱明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刚刚关于玉石吊坠的强大震惊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所有的感知都仿佛消失了,唯一剩下的,是唇上的柔软和甘甜,带着上等葡萄酒的果木香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邱明泉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微微捡回了一点清明。
他颤抖着手,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封睿感觉到他的推拒,虽然恋恋不舍,还是轻轻松开他的双唇,眸子映着阳台上小小的琉璃黄灯,眼中似乎有金沙万点,又有着些许极为罕见的紧张忐忑。
“邱明泉,我喜欢你。”
话未说完,邱明泉终于动了。他拾起身上仅剩的力气,伸出手,猛然推向面前的封睿,用力奇大,直把他推了一个踉跄,跌坐在身后的藤椅上。
“你……我……”邱明泉的脑海里全是一团疯狂的乱,身边夏夜的热浪像是要烤焦他的思维和理智。
玉石吊坠、灼热一吻带来的冲击混在一起,几乎把他烧得像是一条离水的、被烈日灼烤的鱼,无力地扑腾,翻不过身。
——封睿刚刚在说什么?
喜欢他。片刻前,他清清楚楚地说:“我喜欢你。”
封睿定定地看着他,并没有因为他的惶然而退缩。他站起身,坚定地靠近了邱明泉。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面孔深刻而明朗,隐约带着霸道,他再度圈住邱明泉,低声道:“我知道……你会害怕,我一开始,也有一点点。”
他目光温柔而坚定,已经有了深思熟虑的担当:“可是我查了很多外国的资料,喜欢同性是一种自然现象。这不是错,也不是罪过,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明泉,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邱明泉怔怔看着他,全部的思维好像都被封住了,无法思考。
“我们有足够多的钱,有远超常人的才华,可以俯瞰很多人和事。世俗的看法和眼光,对于弱者来说是致命的,可是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是脚下的尘埃,完全不值得彷徨和顾虑。所以——”封睿的眼神带着热切的、不顾一切的勇气,“……我们恋爱吧。”
邱明泉忽然猛烈摇头,满脑子里全是成年封睿前几天和他刚说过的话。
“我从来没想过要喜欢男人!”
前世没有真正动过心、更对向城避而远之的封睿,现在对他说喜欢,想要谈一场恋爱?!
不是他疯了,就是这世界错乱了。
邱明泉开始激烈摇头。终于,他颤声开口:“封睿,你……还小,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话立刻被封睿打断:“我们都十八岁了,已经算是成人。另外,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我想了很多天,就连在高考的那几天,我都在想这件事……也想着你。”
他的语气叫邱明泉忽然觉得心惊肉跳。
上一世的他,没有过什么情感经历,这一生也一门心思跟着封大总裁赚钱发财,可是就算是迟钝如他,也听得出面前少年那句“想着你”的缱绻和深情。
可是……这是不对的啊。他重活一世,比这少年多活了这么多年纪,他不能看着他走进前世没有走过的误区。
邱明泉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刺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艰难地看着对面封睿眼里的热忱,心里模糊地觉得难过异常。
没有人的感情该被这样当头棒喝,冰冷回应,尤其是在这情窦初开的时刻。
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封睿,抱歉。”他尽力让自己的话安抚又温和,“喜欢这种事,可以是暗恋,也可以是两情相悦。可是不管怎样,都不能是单方面的。”
封睿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变得幽沉:“所以?”
“我……从没想过谈恋爱。我没有办法回应这种感情。”邱明泉艰难地低语,“所以……所以对不起。”
对面的少年明亮璀璨的眼眸渐渐变了神色,如同寒星临空。
他定定地看着邱明泉,剑眉轻扬:“你骗人。”
他忽然伸出强有力的臂膀,一把拉过邱明泉,将他大力拉向阳台玻璃窗后的卧室。
随手拉上窗帘,他近乎粗鲁地把邱明泉推倒在墙上,眼神带着强忍的不甘:“邱明泉,喜欢就是喜欢,违心地逃避和怯懦,这明明不是你!”
他咬牙切齿:“我以为你这个人最不缺少的就是勇气,看来,是我看错了。你明明也喜欢我,你不仅不敢面对自己的心,还偏偏要做出这种冷静理智的模样,你知不知道这个样子会叫我看轻你!”
……
封云海和刘淑雁打开车门,从车库里出来。
从花园里抬头往上看,刘淑雁一眼就看见了二楼儿子卧室的落地窗拉着窗帘,奇道:“这大热天的,怎么也不怕闷得慌?”
封云海也抬起了头,不由笑了:“哎,还有别人啊?是向城来玩吧?”
窗帘上映出了两个少年的剪影,模糊的,在摇动。
夫妻俩一起走进一楼的大厅,刘淑雁随手把小巧坤包里的锦盒拿了出来,取出光华闪耀的玉石吊坠:“我去给睿儿戴上,一天没见到,他怕是会不习惯。”
……
此刻的楼上,邱明泉怔怔退后,心乱如麻。
心口的玉石仍在,可是却完全感应不到里面有任何封大总裁的回应和气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来都是玉在人在的,这种玉石依旧、魂魄却消失的情况从未有过,一时间,邱明泉的心思恍惚起来。
可他这种魂不守舍、怔怔出神的模样,看在封睿眼里,却是格外刺眼和失望。
羞涩、惊喜、甜蜜……竟是一点点也没有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蹩脚的演员,在刺眼的舞台灯光下,面对着仅有的那个观众,他奉献了自己全部的热情和投入,而观看的人,在台下心不在焉,远在天涯。
从没有过的挫败狠狠抓住了他,同时袭上来的,还有一丝愤怒和不甘。
他猛然上前,再度攫取住了邱明泉的双唇,狠狠地,带着粗鲁的噬咬和侵略!感受到邱明泉蓦然瞪大了眼睛,他却更加不管不顾地,狠狠固定住他的头,狠狠地攻城略地!
……门外的走廊上,刘淑雁拿着玉石吊坠,走到了儿子的门前。
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有声响。她正要举手叩门,可是,就在门缝中,晃过的一幅画面却叫她猛然停住了脚步。
她美丽的杏眼越睁越大,忽然抬起手,用尽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吞下了那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
她的身子微微发抖,好半天,才抓紧吊坠踉跄退后,悄无声息地急匆匆下了楼。拐角处一个趔趄,差点崴到了脚。
封云海刚刚换上居家服,站在冰箱处拿出冰镇的酸梅汤,一扭头,却看见妻子面色惨白,脚步踉跄地从楼梯口下来,不由吃了一惊,狐疑道:“淑雁?怎么了?”
刘淑雁猛地扑过来,抓住他的手,一双细腻的手掌在大夏天里微微冒汗。
“云海,我、我头有点晕。”她呻吟一声。
……
邱明泉微微闭上眼睛,睫毛乱颤。然后,他忽然发力,擒住了封睿的双腕,分开了封睿那带着侵略和撕咬的进犯。
“你喜欢我。”封睿咬着牙,眼角微微泛红,不知是委屈还是激动,他看着邱明泉,固执地重复着,像是一只张牙舞爪、又色厉内荏的小兽,“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邱明泉呆呆地望着他,心乱如麻。
“我是和你……很投缘。”他整理着混乱的思绪,唇上的异样火热仿佛还在,心跳也快得像要跳出腔子来,“可是、可是不是那种喜欢。”
“你撒谎!”封睿凶悍地叫,目光中带着锋利光芒。
“我没有撒谎。”邱明泉低下头,“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好哥们。”
该死,这明明是封大总裁说的,他前世拒绝向城的话!
“好朋友,好哥们?”封睿点点头,眼神中带着奇怪的意味,隐约伤心又失望,“邱明泉,你是要跟我说,你说过的话、做过的那些事……都是假的吗?”
他深深看着眼前有点陌生的邱明泉:“你帮我在舞厅里挡酒瓶,你帮我们封家操心股票认购证,黄浦江边,你说那都是为了我。然后,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还有……”
他伸出手指,轻轻指了指邱明泉的心口,嘶声问:“你说过的,我在你心里,这里。……这都是骗人的吗,还是在耍我?!”
邱明泉呆呆地望着他,只觉得脑子里越来越糊涂:“你、你在我心里?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没有……”
封睿沉默了。他眼中一簇小小火苗渐渐暗淡,减弱了光亮。
“就在这间屋子里,你酒醉之后。”他看着邱明泉茫然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异常可笑。
这样对质和逼问,到底有什么意义呢?面对着那张毫无喜悦的脸,他忽然觉得一刻都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放下我的吊坠,你……走吧。”他淡淡道。
一直魂不守舍的邱明泉,却忽然猛跳起来。
他紧张无比地抓住了胸前的玉石,嘴唇哆嗦:“不、不,这个……”
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连自己都觉得毫无底气:“这个,是我的。”
封睿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充满诧异和不解地盯着邱明泉,仿佛想在他脸上看出什么来:“你说什么?”
邱明泉心中的危机感悄悄升起来:不对啊,今晚的事,怎么一切都诡异而混乱!
他忽然转过身,想要往外跑,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保住这块玉石,不能真的莫名其妙被封睿拦下,当成是他的那一块。
可是刚刚跑到门口,封睿一个箭步就跨了上来,重重关上了房门!
“邱明泉,你是不是疯了?”他一字字道,目光凛然,不再有柔情和热切,只有冷漠。
他伸出手,毫不客气地就一把摘下邱明泉脖子上的红绳,淡淡冷道:“你随便要点别的什么,我封睿也不是给不起。可是你要这个,就算我给你,我父母也会追到你的家去讨回来!”
邱明泉大急,不顾一切地跳起来,想要拿回那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封睿,这还给我!我、我……”
他张口结舌,无法分辩,一时间额头就见了汗。意识到封睿根本不可能理解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真的把那玉石抢回来,再赶紧离开!
封睿高高扬起手,被邱明泉这古怪又不可理喻的举动气得有点发蒙:这是干什么?他的意思,是要公然抢自己家的传家宝?!
两个人力气相近、技巧相当,一个要抢,一个不给;一个心急如焚,一个胸中带怒,不由自主地,就见了真章。
邱明泉久久抢不回,急切下一拳打过去,正砸中封睿下颌。封睿单手护着玉坠,动作不便,这一下被打得脸一歪,终于带了真怒。
封睿沉着脸,他怒冲冲稍微把吊坠扔到了另一边柔软的床上,铁钳一样的手死死握住了邱明泉的手腕:“你真的疯了吗?!”
邱明泉忍着手腕上的痛痛,根本不理他,只是猛扑向一边的床,那玉石就在那里,和他朝夕相伴,如今却像是隔着好远,叫他心慌!
身子一滞,封睿从背后扯住了他,两个人再度厮打在一起,混乱中,那玉石吊坠被毛巾被一带,跌到了靠里面的床缝间!
“你让开!”邱明泉急红了眼,一拳挥去。
封睿伸手架住他,再度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腕。
身子下,邱明泉奋力扭动,脸色因为残留的酒意而隐约泛着桃红,棉质t恤也拉得露出了大片锁骨,气喘吁吁。
这一瞬间,封睿忽然有点恍惚。脑海里,似乎有个相似的场景浮了出来。——玉佛寺里,寂静禅院里,他把这个狡黠的小骗子同样压在身下,神气活现地想要揍他。
那个时候……好像他也曾抢过自己的玉石吊坠吧?
就在这短暂的静默后,忽然,门后响起了一声爽朗的男声,打断了这不合时宜的回忆和旖旎。
封云海脸上挂着微笑,推开了门:“睿儿,别和同学打闹得这么不合体统,也不嫌热!”
他神色如常,仿佛真的只看到了两个大男生嬉笑打闹,可是在他的身后,微微攥起的拳头早已颤抖,心里涌起惊涛骇浪。
竟然是真的!片刻前,淑雁如受重击、语言混乱地告诉他,睿儿在房间里强吻邱明泉时,他完全不信,只道是妻子看花了眼产生误会。
可是……这亲眼一见,这纠缠在床上的两个孩子间不仅姿势和气氛诡异,儿子这样强压在邱明泉身上,那孩子在奋力挣扎,都衣衫不整了!
而且,知子莫若父,自己儿子现在从床上猛跳起来的神态,绝对不对!封云海心跳如同鼓擂,脸上却不动声色,箭步走到床边,直接伸出手去。
“快起来,瞧闹得一身汗,去下面洗个脸。”他含笑拉着邱明泉的手,不由分说往外带,“下面有冰镇的酸梅汤,消暑最好的。”
邱明泉满脑子一片茫然,被封云海强有力的手拉着,走到门口时才悚然心惊,挣扎着立定,想要回头继续找那玉石吊坠:“封叔叔,我……”
可是,封云海却根本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成年男人的手腕忽然加力,坚定又强硬地拉住他:“来吧,去下面坐坐。”
封睿在后面静静站着,目光落到父亲那微微发白的手指上,目光阴郁。
……
刘淑雁心神不定地坐在楼下客厅,空调开得十足,可是她的心里却像是藏了一坨冰,冷得她有点发抖。
正在胡思乱想,楼梯响动,丈夫和邱明泉的身影一起出现在那里。
刘淑雁一眼望去,心思细腻聪慧的她,犹如又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二十年夫妻,她如何察觉不到丈夫神色中的异常?而邱明泉这孩子……也同样神情恍惚、仿佛丢失了魂儿一样啊!
邱明泉一步三回头,眼巴巴地望向楼上,心里剧烈挣扎着想要回头,这副神态看在刘淑雁眼中,却是更加叫她心惊。
她急切地迎了上去,和丈夫目光一接,夫妻俩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流,都明白了什么,心里皆是沉重又混乱。
刘淑雁强笑着,温柔地端过来一碗酸梅汤:“来,喝点饮料润润嗓子。睿儿这个糊涂蛋……都不知道给你端点喝的。”
看着邱明泉魂不守舍地喝完了酸梅汤,她把牙一咬,勉强笑道:“天也晚了,你们今天刚报完志愿,家里爷爷奶奶一定也急着等你回去,我们就不留你了。”
她接过邱明泉的手,温柔拉住,扬声高叫:“老王,开车送明泉回家!”
眼看着司机的车终于开出了院门,刘淑雁才双脚一软,冷汗涔涔地瘫坐在沙发上。
“到底怎么样?”她急切地问。
封云海眉头紧皱,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睿儿强压在明泉身上,的确如你所见。但是淑雁……你别急。”
刘淑雁的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哽咽着:“我怎么能不急!睿儿那糊涂东西,竟然敢……敢欺负明泉!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不能就这么毁了啊!”
向元涛和韦青他们夫妻俩要是知道,会不会也急死?!
封云海心里也乱得很,可是毕竟见多识广,心智也冷静睿智,他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没有那么严重。自古以来,中国皇宫和民间也都有龙阳之好的记载,有些时代甚至是雅事。睿儿还小……恐怕是私下看了什么东西,一时的青春期迷惘而已。”
刘淑雁眼泪急得扑簌簌直落:“胡说!这种事怎么不严重?万一他真的误入歧途,再带歪了明泉,不说结婚生子的事,就是他们自己的路,也会满是荆棘,刺得浑身是血!”
他们夫妻学识高、见识广,对同性恋这种事尚能存着一分理智去看待,可是身边这个连靡靡之音都刚刚解禁的氛围,哪会给情窦初开的孩子们任何纠错的空间和宽容?
一个不好,就是血肉模糊、甚至尸骨无存!
更何况,就怕明泉那孩子是被自家儿子欺负了,她看到儿子强吻人家,丈夫又看到睿儿压在人家身上呢!
到时候,韦青和元涛夫妻俩知道了明泉被自家的睿儿这样欺负,该不会怨恨死吗?!
第110章 年少两别离
“淑雁, 我明白……我明白。”封云海心里忧思重重。
封家这一代有两个兄弟, 他大哥长期久居燕京, 封家老爷子也定居长子家里。大哥跟在父亲身边尽孝,他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从事商业, 并且离开燕京来东申市大展拳脚。
可是因为计划生育政策,大哥家只生了一个女儿,睿儿就是整个封家这一辈的孙辈中, 唯一的男丁。
再怎么开明,他也无法坐视封家仅有的长孙在这种事上走错一步,更不要提远在燕京的老爷子了!
“一定是睿儿的错, 他这孩子一向霸道,思想又新潮。”刘淑雁想着刚刚看到的儿子压着邱明泉强吻的那个画面, 心里又急又气, 又是难过心疼, “明泉那孩子性情柔顺,一定是睿儿强迫人家。这要是被元涛和青青知道了, 我们可怎么对得起人家?”
封云海沉思半天, 终于从刘淑雁手里接过那条玉石吊坠:“我上去,和睿儿谈谈。”
刘淑雁一惊:“不要冷处理吗?现在时机是不是不好?”
封云海摇摇头:“我会见机行事的。”
推开二楼封睿的卧室房门, 封云海心里“咯噔”一下——儿子低着头坐在床边, 双手捂着脸, 细细看去,他的肩膀在以极小的幅度微微抖动。
封云海心中蓦然一疼:知子莫若父母,这孩子, 从小到大都好强又高傲,似乎没有什么事值得他看重,更别提为什么流泪了。而现在?……
他走过去,刻意放重了脚步,果然看见儿子的肩膀立刻停止了抖动,用力在脸上揉了揉。
封云海在他身边坐下,无言地将寺庙带回来的玉石吊坠戴在了他颈上。
封睿低着头一动不动,满心只以为父亲从床下捡起了刚才掉落的吊坠。恍然感到颈间多了东西,那种戴了十几年的熟悉感觉重新回来,纷乱痛苦的心终于安定了些许。
没人知道和察觉的床下,另一块吊坠同时消失了踪迹。
好半晌,父子俩都没有说话,房间里的时钟“嘀嘀嗒嗒”走着,一片寂静。
封云海凝视着身边儿子坚实的肩膀,忽然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儿子的身形已经完全脱去了少年的模样,而是像一个大人了。
正当他想要开口,身边的封睿却终于抬头。
他一向明亮骄傲的眼睛有明显的血丝,鼻尖也同样泛着微红,定定地看着父亲。
“爸……我想出国。”他没有给父亲逼问和谈心的机会,声音沙哑,带着封云海听了都心里抽痛的伤心,“我不在这里上学了。”
……
来到楼下,封云海忧心忡忡正要和妻子详谈,可是忽然地,茶几上的固定电话却响了。
他伸手接起电话:“大哥?……什么?”
沉默地听了好一会,他才沉重地放下了电话,神色有点失魂落魄:“淑雁,大哥说,爸爸检查出来身体不太好,肺部有严重的阴影,医生现在初步怀疑是恶性的。”
刘淑雁大吃一惊,儿子那点事也顾不上了,赶紧问:“那我们立刻订机票?”
封云海惶然地摇头:“大哥说,老爷子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惦记着我呢。大哥劝我,无论这次是恶性还是良性,这几年我们还是搬回去燕京,陪着爸爸住几年吧。……”
他忽然红了眼眶。
刘淑雁心乱如麻,赶紧伸手握住了丈夫的手:“我都听你的,你觉得怎么好,那就怎么办。”
……
时间沙漏般飞快过去,转眼之间,时间已经接近了八月底。
继光中学外面不远处,临街的办工楼里,“东方智慧科技有限责任公司”的招牌依旧金光闪闪,可是里面的十几名员工,都感到了一丝异常。
——公司的最大股东和管理者虽然是陈老师,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眼下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待着的那个小老板邱明泉,才是整个公司的真正核心。
经过几次公司会议,所有的人都是对这个仅仅高中的男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财富智慧”分析软件推出后,市面上果然出现了跟风的同类软件,全都是几个券商自己动手找人编制研发的,其中就包括北经开。
有了邱明泉他们这款软件珠玉在前,那几家几乎不费什么研发成本,全都依葫芦画瓢,暗地里都动了不再购买正版软件的心,甚至有的还蠢蠢欲动,想要推出所谓的新版本。
可是,邱明泉他们的公司却丝毫没有松懈,在市面上出现了跟风之作后,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就推出了增加了几个全新交易指标的新版本。
股市上就讲究个资讯快、分析及时,新指标一出来,立刻就吸引了交易者的注意,原先的正版使用者更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推送的更新,自然都是一个个惊喜万分。
这一来,还没来得及跟上的仿造软件,就立刻无人问津。这样的事来来回回,一连发生了两三次,到了后来,所有券商的自研行为全都熄了火,悄无声息地不敢再跟风了。
——你再跟,也架不住人家三天两头弄出来一个新版本,更新几个看上去很有用的新指标啊!软件研发毕竟不是各大券商的本行,还是老老实实地用专业人士做的东西吧!
话说回来,他们的正版证券分析软件,这些新增的指标,绝大多数都是小老板邱明泉建议和提供的。
这家公司的员工大多是陈老师从应届本科生里找来的,个个对计算机多少有点研究,在这个电脑知识刚刚方兴未艾的时期,都算得上行业精英。
但眼前的这个孩子,无论从业界前瞻性还是公司战略,无论是对软件的敏锐把握还是对网站的展望,每每随口说出来的那些话,绝不是普通人能想象出来的!
可是这些天,这个以前处处温和聪慧的少年,好像是忽然变了心性。
一天到晚泡在公司,玩命地编程和研究软件,偶然闲下来的时候,神色总是怔忪而黯然,就像是丢失了几分魂魄。
刚刚考完高考,难道是成绩不理想吗?看着也不像啊!
……
公司的门被推开了,外面灼热的空气热浪席卷进来,韩立穿着短袖t恤,急匆匆地冲进了门。
一头钻进他们三个学生共享的经理办公室,他抓起邱明泉的肩膀:“喂,你们一个个的,到底怎么回事?!”
邱明泉茫然抬起头,眼睛里因为熬夜研究软件而充满血丝:“你说什么?”
韩立小麦色的脸庞挂着亮晶晶的汗珠,紧皱着眉:“向城一声不响地报了军校,昨天收到了军校录取通知书,今天已经出发了!”
邱明泉怔怔望着他,“啊”了一声,半晌点点头:“挺好的……军校很锻炼人。”
韩立在他身边坐下,忽然叹了口气,一向没心没肺的脸上有了丝难过的表情。
“你说得对,是他自己选的,也不是他爸妈逼他。”他怅然道,“我今天……去火车站送他了。我们乐队的几个伙伴都去了,伍小天那个怂包,还哭了鼻子。”
邱明泉静静跟听着,半晌怅然一笑。
韩立皱起了眉:“封睿也去了,一路上都板着脸没一点笑模样。”
邱明泉身子猛然一颤,抬起头紧紧盯着韩立,呼吸变得有点急促。
韩立没有察觉他的异样,锁着眉:“他送完了向城,又约了我喝茶,然后给了我一纸协议,要把他手里的十万元原始公司股权转让给我!”
这个公司现在就像是会下金蛋的母鸡,要把股权转让给他,还是原价不加溢价,简直就是白白送钱的美事。
韩立家里光是靠公司分红就有不少,当然拿得出钱、也求之不得,可是,封睿那里语焉不详,韩立不弄清楚,又怎么放得下心?
“真奇怪啊,我明明和他不对盘的很嘛,我就问他,为什么把股份转给我,他居然说,他虽然也看我不顺眼,可是却信得过我。——哎呀真是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啊!”
韩立还在不停地说着,可邱明泉用力咬着唇,心里已经一片混乱:这是什么意思?自从那天之后,他们再没有过一丝联系,现在……那家伙是要切断和他一切的关系,所以连这个共同持有的公司,也要退出吗?
韩立困惑地挠挠头,看着邱明泉:“他到底是怎么了,你知道吗?我问他为什么要退出,他的神情特奇怪,冷得像是冰山似的。我问得急了,他才轻描淡写地说,他要出国了。以后回不回来,都是未知数。”
邱明泉猛然抬头,一直没有什么生机的眼神终于有了反应:“你说什么?!”
“连你也不知道他这个决定?”韩立大奇,“你和他那么好,我还以为你知道,所以来问问你——他不是和你报考的同一家大学吗?我问了老师,他的录取通知书早就和你的一起到了。怎么又忽然要出国?”
邱明泉喉结微动,心里全是纷乱:前世的封睿是出国念的大学,那是自然而然的选择。而当他决定和自己一起报考本市的财经名校时,命运就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迹。
……而现在,一切终于又回到正轨了吗?
他该庆幸的,可是为什么,一点也没有舒一口气的感觉,心里反而觉得丝丝裂开的痛?
韩立诧异地在他面前晃了晃巴掌:“喂喂!出什么神?”
邱明泉的恍惚被他惊醒,艰难地一笑:“我……我最近在这里研究程序,也不知道他的决定。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走?”
韩立叹了一口气:“国外大学的入学考试他都还没参加呢,哪能说上就上的?不过他说他会提前出去,在国外备考。”
说到这里,他禁不住惆怅地叹了口气。
好像就在几十天前,他还开着玩笑说大家都考在一起。可是转眼之间,向城义无反顾地报考了西北军校,自己也即将去往燕京。
邱明泉倒是留在了本地,可是口口声声说着要和他一起的封大班长,竟然拍拍屁股,潇洒地要出国了?……竟然全都真的各奔东西,远隔天涯了呢。
他正在那里罕见地悲春伤秋,忽然,身边的邱明泉却猛然跳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外就冲!
“哎哎?邱明泉你去哪?”韩立莫名其妙地也跳起来,茫然地看着邱明泉的背影一阵风一样消失,大叫一声,“我们还没聊完股权转让的事呢!你倒是说说,封睿那小子到底吃了啥迷魂药啊?”
……
邱明泉发动了停在门口的白色帕杰罗,一口气挂挡、点火,踩下油门,风驰电掣地向着封家的方向驶去。
一个多月来,他过得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失去吊坠的彷徨和害怕,对断了一切音信的封大总裁的担心和牵挂,还有那晚上一切叫他不敢回顾的细节——温柔的少年的吻、火热的唇、坦诚的告白,和最后的伤心绝望。
可这一切,在听到封睿即将远走异国他乡时,忽然都变得全部累积在一起,压得他快要窒息。这时候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件事。
想要赶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赶过去。
……
封云海站在车边,看着身材高大的儿子把自己硕大的行李箱放上了汽车后备箱里。
放完箱子,封睿迈着长腿上了车,刘淑雁站在车窗边,看着侧脸明显清瘦下来的儿子,眼圈红了。
“到香港记得打电话回来,转机前,也一定再记得报平安。”她殷殷叮嘱着,心里绞痛,“缺什么,立刻告诉家里,不要怕时差,夜里也一定要打来,知道吗?”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心,封睿从小并没有离开过家,这忽然一走就是隔着重洋万里,忽然就叫她慌了心。
封睿看着母亲,柔声点了点头:“妈,我不是孩子了。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越是这样懂事沉稳,可看在刘淑雁眼里却越是难受。
短短一个多月,原先眼神傲气、神采飞扬的那个儿子,好像已经变了太多。眼神里多了一些和年纪不相符合的暗沉,以前偶然闪现的热忱,也换成了淡淡的漠然。
刘淑雁不敢深想这背后的原因和意义,只觉得心疼。可是明知道那是一道无法触碰的伤疤,她又哪里敢轻易去开解呢?
唯有时间了吧,才能冲淡青春期的迷惘,把曾经冲动的爱恋和喜欢变成心底的记忆。
封云海走过来:“你爷爷的事也不用挂心,等假期回来多陪陪他就好。你爷爷说了,也希望你多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切以学业为重。”
他转身又抱了抱妻子,在她耳边低语:“我去送他,放心吧,一切都安顿好,我立刻回来去燕京。”
车窗终于摇上,司机老王缓缓发动了开了四五年的丰田皇冠。
虽然封家的车库已经添了好几辆新车,可是小少爷除非自己开那辆黑色的帕杰罗,平时坐他的车时,还是钟爱这辆旧车。
车辆开出了大门,开始加速,驶向门口的小路,再转过去,就是大路。
车后座的封睿自从向妈妈刘淑雁挥手告别后,就闭上了眼睛,一副有点疲倦的样子,开始在后座小憩。
封云海坐在前座,偶然向后视镜望上一眼,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沉重。可他终究没有打扰儿子那心事重重的假寐,沉默不语。
忽然地,车辆即将拐入大道的岔口,封云海的瞳孔忽然一缩!
另一条岔路上,一辆熟悉的白色车辆正疾速而来,径直冲向停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灯的、他们的这一辆!
封云海心跳忽然加快,认出了那辆车的主人。
邱明泉的那一辆,白色的,和封睿那一辆黑色的同款!
原本一直没有觉得什么,可是现在,封云海看着那辆款式完全相同的帕杰罗,心里却纷乱无比。
……
邱明泉眼睛直直望着前方,也忽然看到了停在路口的,距离他的车只有一个路口的那辆丰田皇冠。
熟悉的车牌,后座上那个熟悉的、隐约的身影!
他这边,是绿灯。……开过去的话,就即将和那个少年擦肩而过,再见面,不知道要是何年何月,是否会有归期。
邱明泉心里有股莫名的酸涩急冲上来,他忽然猛地一脚踩下了刹车,在十字路口急停下来。
拉开车门,他似乎犹豫了那么一秒,然后就迈开双腿,向着黑色丰田疾跑过来!
坐在前座的封云海,眼皮忽然一跳!
他身边的司机老王也看见了这路口异常的景象,更加认出了那个经常进出封家、也常常坐过他的车的少年人。
正要开口说话,可是旁边封云海却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臂,无言冲他摇了摇头。……司机老王愕然闭上了嘴,扭头望着封家的男主人。
封云海用眼神示意前方的信号灯,低声痛苦地道:“绿灯了,开车。”
司机老王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踩下油门,丰田皇冠开始启动。
车后座,封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邱明泉长腿急迈,眼见着就能靠近停着的丰田车,可是就在最后一刻,那辆车却忽然开动,急速驶向远方,不断加速!
邱明泉大急,发力追着汽车狂奔。
前方,封云海望着后视镜,哑着嗓子低声道:“快点开吧,去机场还是早点稳妥。”
车后面的那个少年身影,还在加速,还在无声奔跑!忽然间,封云海竟然心跳如同擂鼓,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这孩子,追上来是要说什么呢?……
那个矫健的身影全力奔跑着,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他终于嘶声开口,奋力喊了一声:“封睿!……”
可是那声音沙哑又黯淡,终究是淹没在了一片鸣笛喇叭和车辆喧嚣中,一直到身形渐渐被甩开,一直到渐渐消失,前方的那辆车都没有任何反应,一个拐弯后,彻底地没了踪影。
车后座上,封睿忽然睁开了眼,一种古怪的微微刺痛从胸口的玉石吊坠里传来,灼烧得他坐立不安。
鬼使神差地,他猝然回过头,一双布着微微血丝的眼睛带着迷惘,向着车辆的后方望去。
街道人流如织,阳光正烈,却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影。
脑海中却有个画面蓦然出现,在他本以为忘记的记忆里泛着浪花浮起。
几年前的那个黄昏,冬日寒风凛凛,夕阳西下。
他坐在妈妈来接他的车中,拿着刘淑雁刚买来的英雄金笔,也是这样忽然回过头,看着后方。而那时,那里有个小小的身影,正怔怔地望着他们的车辆远去。
这画面如此相像,竟然有种时空混乱重叠的异样感,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后面并没有那个人。……
好一会儿,封睿才回过头,揣在裤兜里的手渐渐合拢,一支半旧的英雄金笔静静被他攥在掌心,仿佛越来越冷。
封云海心惊肉跳地看着儿子重新合上眼睛假寐,心里才微微放下了悬着的大石。
……
邱明泉失魂落魄地站在路边,望着街角终于消失的那辆黑色皇冠。
烈日炎炎,知了声声。街上的行人都靠着树荫行走,只有他独自站在大太阳下,眼前一片默片般的街景。
眼睛里有点刺痛。不知道是因为阳光太烈,马路上反射的强光照射得太久,还是额头上的汗水流进了眼睛里面。
……
邱明泉不知道自己在烈日下站了多久,好半晌,他才怔怔转过身,机械地向着来处走去。
靠近封家的那个路口,他黯然地向自己开来的白色帕杰罗走去。可是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一个温柔的女声却轻轻响在耳边。
“明泉,你等一等。”
刘淑雁穿着刺绣的真丝居家服,站在封家院外,远远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意味。【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