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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罪与罚
……
不远处, 隔了一条街道, 一辆款式老旧的警车正平稳前行。
车后座里, 普陀区的派出所张所长坐在副驾驶上,正殷勤地扭头对着后座赔着笑脸:“向局长, 真空电子企业那边,我已经派了民警维持秩序,放心吧, 去年发行过,现场很守序!”
坐在后座上的,是彼时的东申市公安局一把手向元涛。他点点头, 对身边的魏清远道:“魏处长,股票向社会发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我们的同志, 还是有点经验的。”
魏清远赶紧礼貌地笑笑:“感谢向局, 基层的同志们的确辛苦。我也是想亲自感受一下东申市人民对这些新生事物的反响,才特意跑来的。”
他感慨地道:“我以前在燕京虽然见过很多事, 可是股票发行, 可只有这座金融重城才能见到啊。中央对于东申市的金融试点工作,一直抱着很大的期望。”
说着话, 警车就开到了真空电子企业附近, 向局长要遥望着那纷乱慌张的人群, 就是眉头一皱。
陪同视察的张所长心里一慌,赶紧率先跳下了车,跑到了近前。
人群中, 一个人胳膊上染满鲜血,被捆在地上,他家侄子张俊正站在那里,另一个执勤的刘东风身上脖子上却全都是血。
这一下,张所长可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刘东风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啥,张俊就眼睛一亮,赶紧迎上来:“二叔,您怎么来了?今天这里出了个小偷,非常凶残,幸好我们把他抓住了!”
张局长心里一动,就向他使了个眼色,声音压低了:“干得不错,记得待会儿领导来问,多表现点。”
张俊微微一愣,抬头看见正在走来的两个人,为首的一个身着警服,国字脸,仪态威严,旁边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
一定是大领导,看这气势和威严!
他心思一动,慌忙悄悄一伸手,在那个还在挣扎的歹徒身上一摸,沾了满手的血,然后在自己额头和脸上抹了几把。
再仰起头时,立刻就是一副浑身浴血的模样了。
他恶狠狠地一把揪住那个歹徒背后的绳结,一脚猛踹过去:“混蛋!叫你找死!不把你们这种人收拾到监狱里去,我就不姓张!”
“怎么回事?”向局长一步踏上近前,沉声问。
张俊赶紧停下手,姿势标准地敬了个礼:“报告领导,我和同事在现场执勤,正好遇见歹徒行窃并且行凶,危害人民群众的财产安全!”
他愤愤地踢了一下那歹徒:“不过幸好被我们擒获了,没有群众受伤。”
张所长立刻赞许地拍了拍自家侄子的肩膀:“小伙子,干得不错。”
扭过头,他感慨地对着两位视察的领导道:“这是我们派出所的优秀民警,张俊同志,平时格斗擒拿就是一把好手,果然,在危急时刻也不掉链子啊!”
向局长点点头,目光柔和了许多,看到张俊一脸的血迹,心里由衷地赏激。
他缓缓抬起手,向张俊郑重还礼:“辛苦了!”
部队出身,又在刑侦、缉毒战线上经过铁血淬炼,使得这位刚刚年满四十岁的中年汉子身上,有种慑人的威严和嫉恶如仇的特性,看到年轻的基层干警这样奋勇,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自己以前奋战在一线的情景。
旁边的张所长眉开眼笑地接了一句:“报告向局,我们回去就给这位同志嘉奖,给他请功!”
刘东风远远地站在一边,悄悄撕下衬衣一角,按住了还在不停流淌鲜血的脖颈。
这时候,他才顾得上扭头看帮他击倒歹徒的邱明泉,摇了摇头。
算了,这孩子,给他的震惊一次又一次,他已经快要麻木了。
“这么危险,你毕竟还小,下次可别这样了!”刘东风自己都觉得这话有点无力。刚刚邱明泉这菜板偷袭、飞刀砍人,简直是太出人意料,他实在是想起来就有点后怕。
——对面的可是真正的拿着刀的歹徒,穷凶极恶,极度危险!
“好啊,下次我会注意的。”邱明泉乖巧地回应。
刘东风却有点好奇了:“可是你怎么会在这?”
邱明泉也不隐瞒:“我来这里买点股票。”……
另一边,魏清远没有发现人群中被遮挡住的邱明泉,注意力转移到了真空电子的企业大门前。
群众看上去有点乱,可是排队的那边,已经恢复了秩序。他信步走过去,走到队伍最前面,向着财务人员发问:“售卖情况如何?”
忙得团团转的财务科员并不认识他,但是看这人气质不凡,也不敢怠慢:“抢购得很热火,完全不够,有人一下子就买好几千的。”
她努努嘴:“队伍后面估计排不到了,怕是会很不满。”
魏清远这就皱了皱眉。
看那长长的队伍,他就猜测到会有这个问题,果然。……看来,回去得抓紧向巩行长建议,想办法解决问题。
实在不行,限购?还是抽签?他心里已经在飞速想着对策。
这时,向元涛的目光也发现了一边的刘东风,这小伙子站得远,一直也没说话,可是身上显然也带着血,应该也是和歹徒搏斗过。
他微微向刘东风颔首:“抓紧时间去医院,叫同事们来交接一下。”
刘东风一阵激动,又是紧张,又是暖心,憨憨地连连点头:“我没事!皮外伤而已!”
张所长赶紧打岔:“皮外伤就好,你赶紧扶着张俊同志,他伤重!小心照顾同事。”
可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孩童声音,却响了起来,带着无辜的困惑。
“可是,明明是这位大哥哥伤得更重,是他抓的坏人啊!”……
邱明泉扭过头,好奇地看着一脸慌乱的张俊:“叔叔,你不是一直坐在包子铺里,没有动吗?我请你出去帮帮那位大哥哥,你还骂我,叫我滚呢。”
……张俊的脸涨得通红,慌忙训斥:“小屁孩胡说什么!再乱说,把你抓起来!”
邱明泉在封大总裁的心里指点下,立刻做出有点害怕的表情,有意无意地往向元涛身后躲了躲,却不开口了。
张所长心里却立刻“咯噔”一下,恨不得劈脸给侄子一个耳光:这没脑子的货,人家孩子说句话,他就威胁抓起来,领导还不觉得他素日耀武扬威惯了?
果然,向元涛就眉头轻轻一挑,抬起眼,仔细看了看张俊。
他低下头,不动声色地对邱明泉温和道:“小朋友,你把你看到的情形,仔细说说看。”
邱明泉瞪着黑亮亮的眼睛,直视着他,纯真又坦荡:“小偷偷钱,还砍人,是那边那位大哥哥——”
他伸手指了指刘东风:“他一路追过来,被坏人砍了一刀,就喊这个叔叔帮忙。”
他又指了指张俊,口齿清晰:“可他不出去,一直躲着,还骂我呢!”
张俊大惊失色,厉声叫:“你胡说!”
邱明泉也不理他,只顾着自己接着道:“然后我看那个大哥哥浑身是血,还在和坏人搏斗,我就糊里糊涂扔了把菜刀过去,然后……坏人就正好被砍倒了。”
他缩了缩身子,在封睿的教导下,表现出一副恰如其分的后怕:“包子铺的老板拿的绳子,几位排队买股票的帮着捆人,那位叔叔他啥也没做啊!”
张所长冷汗差点就下来了,尴尬无比地打着哈哈:“这孩子,心慌看得不真切吧?”
向元涛抬了头,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在张俊慌张的脸上一扫,开口道:“这么多血,你的伤口在哪里?”
离得这么近,认真去看,他已经狐疑地发现,张俊的脸上看似血污遍布,可是,没有出血点!
张俊一下就傻了眼,支支吾吾地:“我……只是小伤,没关系。”
邱明泉可不打算放过他,小声在一边嘟囔:“明明是看人来了,临时抹上去的呀。”
向元涛心里的火腾地就烧了起来。
他从一线做起,最看不惯这种临阵畏缩、却要贪功领赏的人,张俊的行为,几乎就是触及了他的底线。
他冷笑一声,直接望向了张所长:“张所长,这就是你口中说的格斗擒拿各项优秀的好同志?”
张所长满脸通红,懊悔不迭:糟了,自己随口胡说的,想给侄子讨点嘉奖,这一下可怎么办?
就在这时,先前被偷的那个胖女人终于壮着胆子跑上前,一把从那歹徒身上掏出自己的钱包,这才感激涕零地冲着刘东风一个劲鞠躬:“警察同志,谢谢,谢谢!要不是您,我家的血汗钱就完了!”
转过身,她又冲着邱明泉眉开眼笑:“小弟弟,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要不是你那一刀,我瞧这歹徒可就跑了!”
她又没瞎,这一路是谁追着歹徒,当然看得清清楚楚的,转过头,她充满鄙夷地朝着张俊啐了一口。
“呸,不要脸!纹丝不动跷着腿,还想抢人家的功劳!”
这一下,向元涛总算是彻底肯定了真相,不由得怒火中烧。
张所长终于醒过了神,赶紧赶在他爆发之前开口:“向局长,您别生气,这事我回去一定好好彻查,绝不叫流血受伤的同志心寒!”
转头冲着张俊怒斥:“还不快带同事去医院!”
张俊慌忙跑上去,惶恐地搀扶住了刘东风,走过邱明泉身边,实在忍不住,就怨毒地瞪了他一眼。
贴身保姆封大总裁哪里是能吃亏的人,这一瞪眼,可捅了最后的马蜂窝。
“整死这个小人,别给你的东风哥哥留后患。”他阴森森地指点着邱明泉。
邱明泉听着他的怂恿,立刻抬起头,冲着张俊安慰地一笑:“叔叔你别怕,你二叔不会真生你的气的。”
张所长只觉得脑子忽然“嗡”了一下。
向元涛可就愣了,疑惑地望着邱明泉:什么二叔?
邱明泉往后缩了一下,茫然地看着张俊:“你刚才不是叫那个大领导二叔吗?”
“张和谦同志。”向元涛终于冷冷直呼着张所长的全名,眉宇间一片压抑不住的盛怒,“明天一早,我要看到你说的这位民警的个人材料,他所有的格斗擒拿射击的奖状!另外,我要看到他的档案,以及亲属名单!”
张俊和张所长全都面如土色,狼狈地站在一边,心里泛起惊天的懊悔和害怕:完了!本来就是胡乱编造的,哪里有什么奖状?就连这转正名额都是占用了别人的,档案上可是一片糊涂账!
向元涛愧疚地看了看刘东风,和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现在什么职务?”
刘东风赶紧行了个礼:“报告局长,我是辖区派出所实习警察刘东风!”
向元涛皱皱眉:“警校每年7月毕业,这都大半年了,怎么还是见习?”
刘东风尴尬地低着头,抿住了嘴巴。张所长就在这里,难道他要说,自己的名额被他这个侄子顶替了吗?
向元涛听不到他回答,点点头,转头看向张所长,神色冷漠:“明天就给这位小同志办理转正,就说是我向元涛说的!”
……
“怎么又是你?!”魏清远扒开人群,惊诧莫名地看着邱明泉。
他刚刚从财务处那边过来,正在思索着限制抽签的可行性,忽然就迎面撞上了邱明泉那张漂亮的小脸。
邱明泉有点迷糊,封睿却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立刻提醒:“正红中学,那个买金笔的!”
邱明泉这才想起来,脱口而出:“啊,金笔叔叔!”
魏清远哈哈一下笑出声来,恍然大悟:“你是来买股票的?”
邱明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已经买好了。”
这一下,魏清远可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第一次见这孩子,人家在门口摆地摊,第二次就把生意做到了精品商厦,这一次见到,竟然来买股票了!
向元涛有点诧异:“魏处长,您认识这孩子?”
魏清远哑然失笑,拍了拍邱明泉的头,答非所问地道:“这孩子可比一般的大人都强得多。”
向元涛不明白就里,可也跟着感叹一声:“是啊,小小年纪就敢挺身而出,力斗歹徒,这份血勇和仁义,的确远胜很多成人。”
他温和地对着邱明泉道:“小同学,我代表群众和公安干警们感谢你!”
魏清远看着邱明泉,越来越觉得有意思,随口就问:“小同学,你接下来上哪儿去啊?”
邱明泉顿了顿,如实回答:“我接着要去静安区的证券营业部看看。”
魏清远又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这么巧,他今天的行程也是要去那边检查工作呢!
“你去干什么啊?”他忍不住又问。
邱明泉笑了一下:“我刚刚买的这些股票,想去那边看看……有没有人要。”
这一下别提魏清远了,就连旁边那个丢钱的胖大妈都愣了:“哎,这刚买的,就能卖了?不是说那边现在只有两只股票能买卖?”
邱明泉不说话了,可是魏清远心里的震撼却更大。
他初到东申,按照恩师的要求,正在到处调研关于股份制改造和股票发行的事,一切都还在摸着石头过河中。
据他了解,静安区这个首先放开股票买卖的地方,其实已经有不少先知先觉的聪明人聚集在一起。
除了明面上能交易的延中实业和飞乐音响,其实别的企业的股票,也已经开始暗流涌动、交易增加了!
这孩子的目的,直指那里,绝对是有明确的了解。
他深深看了邱明泉一眼,扭头对向元涛笑道:“向局长,我们回程经过静安区那边吧,带这个小同学一程?”……
坐在警车上,来时陪同的张所长已经被灰溜溜地赶下了车,邱明泉被安排在了后座。
魏清远坐在他身边,笑眯眯地问:“小同学,贩金笔、买股票,这些不会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邱明泉规矩地把手摆在双腿上,只能认真地撒谎:“这是我爷爷教的,他天天听广播、看报纸的。”
魏清远终于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原来这孩子,家里有个厉害的长辈。
“下次有机会,一定上门拜访拜访老人家,和他促膝长谈。”他含笑道,“你爷爷可真厉害,眼光深远,见识卓绝啊。”
邱明泉腼腆地笑了笑,不说话了。
汽车平稳地开往市区,车厢内一片安静。
封睿悄悄地对邱明泉道:“前面的向局长,就是向城的养父。”
邱明泉猛地大吃一惊,抬头向着前座的男人望去。
那中年男人剑眉浓黑,神色肃穆,直视前方,略方的下巴微微翘起,显出属于铁血警察的丝丝冷厉。
邱明泉怔怔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没有害怕,却有点没来由的亲近。
——大约是刚刚他和声温言,低头看自己的时候,眼光中的那丝铁汉柔情。
“你家和他家是世交,你应该很熟悉他吧?”邱明泉在心里问。
封睿感叹:“当然,向伯伯也算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
前世的他,和向城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都是同学,两家人也亲密无间,向城固然喜欢腻在他家里,他也是常常去向家吃饭做作业的。
重生前,向伯伯因为职位变迁而身居更高位,最终调动去了燕京。记忆中,上一次见到向伯伯时,他也已经卸下官职,退居二线。
今天再看向伯伯年轻许多的脸,不由得有点唏嘘的恍惚。
向元涛坐在前面,似乎感觉到后座那男孩的视线,忽然转过头来,正迎上邱明泉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目光,就是一怔。
这孩子的目光?……
邱明泉赶紧把头垂下来,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
向元涛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忽然道:“你父母把你教育得很好。”
他已经细心地瞥见了邱明泉身上的破旧衣裳,看上去,这孩子家境并不好,却依旧能有这样优秀的品行。
邱明泉怔了怔,脱口而出:“我没有父母。”
向元涛和魏清远都愣了一下,惊异地望着他。
邱明泉这才感到有点唐突,奇怪,为什么会在这陌生男人的面前,想要倾吐身世呢?
迎着两个人的目光,他窘迫地低声道:“我是……被收养的弃婴,没见过父母。”
两个大人都沉默了。
这个年代,物质条件极不丰富,在偏远的农村,城市的边缘,有些穷困的家庭将实在养活不了的婴儿丢弃,实在不是个例。
魏清远坐在后座,想起自己家那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再想起不久前邱明泉小脸冻得通红卖钢笔的样子,心里一软。
他伸手摸了摸邱明泉的头发,半开玩笑地道:“你前面这位叔叔,是整个城市里最会破案的人。说不定哪一天,他能帮你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呢。”
邱明泉愣了一下,却怅然地摇摇头:“不用了。……爷爷奶奶才是我的亲人。”
魏清远没法接话了,生恩不如养恩大,也的确是这个道理。既然都能狠心抛弃孩子,要不是迫不得已的极度贫困,要不就是狠心薄情。
无论哪种,又何必找寻?
向元涛忽然道:“你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学校上学?”
回头找人给这孩子写封表扬信,甚至可以做一面“见义勇为小英雄”的锦旗送去,他心里暗暗想。
“我叫邱明泉,在建民中学上初一。”
向元涛忽然一怔:“明亮的明,泉水的泉?”
邱明泉点点头,有点诧异于面前男人忽然难看起来的脸色。
向元涛转过头,脸上一片静默,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拳头悄然握紧了。
好半晌,他才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勉强地笑了笑:“名字很好听。”
车厢内有种奇怪的宁静。冬天的阳光照在车厢里,暖暖的,外面斑驳的树影在车窗玻璃上变换着,照在前方向元涛沉郁的表情上。
封睿有点奇怪地看着向元涛,在他的记忆里,这位世伯从来都是铁血冷硬,刚刚那一闪而过的软弱,是他的错觉吗?
……
第24章 强买强卖?
司机按照向元涛的要求, 特意将魏清远和邱明泉送到了静安区的工商银行证券部门口。
邱明泉伸出手, 下意识地, 向着前座的向局长挥了挥。
魏清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孩子, 居然一点都不怕向局,要知道,就连他初见这位传奇局长时, 都觉得颇有压力。
南京西路1806号门口,左边是工商银行的静安区分部,而右边有一个并行的门户, “信托投资公司静安证券部”的字样赫然在目。
上班时间,银行柜台那边冷冷清清, 可是证券部这边的门口, 却是非常热闹。
一脚踏进营业部, 是一间大约十几平米的房间,高高的柜台大约到成年人的胸口, 里面摆放着办公桌, 墙上挂着黑板,正有人在柜台前询问和交易。
里面的工作人员正在和几位交易者交谈, 有达成意愿的, 双方就当面过户, 填写单据。在柜台前的人络绎不绝,有的甚至就当面激烈地讨价还价起来。
邱明泉好奇地看着这新鲜的一幕,后世他一生贫穷, 从没接触过股票证券这些东西,原来在最初没有电脑的时候,交易竟然是这样在小黑板上完成的?
封睿也有点感慨:“假如我们重生早一点,一年多前,这里可是重要新闻的发生地。”
邱明泉好奇的问:“什么?”
“美国纽约证券交易所董事长知道吗?他叫约翰?凡尔霖。在前年11月的时候,他来华访问,小平同志将一股50元面值的飞乐音响股票作为礼物,赠给了他。”
“然后呢?”
封睿笑道:“凡尔霖这个人特别有意思,他发现股票上面是别人的名字,就说,一定要从燕京飞来东申市交易所过户改名,这才算他的。”
邱明泉也明白了:“于是,就来了这里?”
封睿淡淡道:“对,就在你面前的这个柜台前,他把小平同志赠给他的那张股票递进去,里面的工作人员激动地给他过了户。”
他在后世学习证券历史时,还记得那张著名的照片,那位美国人和柜台里的工作人员双手相握,“全世界最大的美国证券交易所和最小的中国证券交易所的握手”——当时自己看的时候并无感触,可是今天亲眼看到这方寸之地,才觉得历史悠悠,厚重之意扑面而来。
一边的魏清远则微微吃了一惊。
来之前他有听说过这里交易的热火,但是亲眼见到后,才觉得出来东申城人民的敢为天下之先。
就连燕京市的主流经济界的声音,至今依旧对股票流通是否合适有不同声音,可是民间的股票交易,早已经这样热火朝天了啊!
他悄悄地亮出工作证,走进了柜台里面:“平均一天交易额现在有多少?”
里面的王科长赶紧站起身,近来一段时间,这家小营业部来视察的领导非常多,他们也都习惯了:“领导您好!今天交易才刚开始没多久,不过最近的日平均额已经有十几万元左右。”
魏清远赞许地点点头:已经增长很迅猛了,一年多前刚开放时,才五万元左右的日交易额。
“你猜,在我们摔死的那会儿,中国股市每天成交额多少?”封睿慢悠悠问。
邱明泉试探着道:“几个亿?”
封睿冷哼一声:“土包子,是千亿级别!每天光是两个交易所的成交额,就算在最惨淡的熊市,都常常在几百亿。”
他目光一转,指点着邱明泉:“去那边角落,和那些黄牛聊聊。”
……
魏清远在柜台里聊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刚才邱明泉的话,急忙问工作人员:“你们这里,除了公开允许交易的那两只股票,别的股票能买到吗?”
王科长脸色有点忐忑,朝着房间里各色聚集的人等努努嘴:“柜台里当然不行,可是老百姓很聪明。”
“怎么?”
“其他家不准流通的股票,在这里都有人出售和买卖,我们也不方便阻止的。”王科长小声道,这里黄牛很多,但是低买高卖,收购有意出售的股票,愿打愿挨的事,他们总不好赶人。
魏清远看出了他的不安,笑着安慰:“没事没事,法无禁止即可行。”
邱明泉凑在一堆人旁边,一个梳着大背头的小伙子被围在中间,正和人还价:“我要不是去东京留学,家里的这些股票也不舍得卖的,爱使电子可是好企业。”
“爱使电子啊,我记得是1985年发行了四十万原始股?”有人立刻接口,看上去很是熟悉行情。
“对,我爸可是爱使电子的职工,买的是原始股。”小伙子一脸矜持,身上呢子大衣,整齐得体,“65元一张,不能再低了,再低我就去别处转转。”
“哎呀小伙子,我们这就是全东申最大的交易点嘛,你还能去哪?”他对面的人显然已经谈得差不多了,“行,就65元吧,你跟我去隔壁取钱。”
两人达成一致,一起就出了门去。
邱明泉心里一动,展示出自己刚买的真空电子股票:“面值100元,刚出炉的,120元就出手,有人要吗?”
“小娃娃你怎么不去抢!”一位中年大叔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忍不住狠狠白他一眼,“今天上午刚买的,转手就加20%?我们自己不会去买?”
邱明泉经过这么多天卖钢笔的训练,早已变得坦然自若:“叔叔,您不知道今早上已经抢购一空了吗?十四万多增发的股票,半个小时内就没了。”
一群人都大吃一惊:“你骗人吧?”
现在的资讯只有报纸广播等途径,就算天天盯着各种报纸,也难免信息不足,他们也是今天到了这里,才知道真空电子的增发信息,正打算待会儿去排队,现在竟就没了?
越看这小孩,就越是狐疑,谁知道这股票是真是假呢!
“小屁孩,一边儿去!敢弄假股票的,小心抓你进警察局!”
这一下,本来凑过来的几个人也都犹豫了,越看邱明泉越是不靠谱——别是什么骗子,借小孩的手行骗吧?
正在这时,却有一个人从门外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真是邪门,今儿一早我去真空电子门前排队,想买点原始股囤着,竟然没抢到!”
好些人就围了过去:“老马你倒脑子快,我们还没去呢,真的假的?”
那个老马一看就是熟客,无奈地摇摇头:“我刚骑车从那边过来,当然是真的!”
这一下,就有人忽然看向了邱明泉。
“老马,你看看这孩子手里的货。”有人悄悄一指。
邱明泉大方地递过去一张股票,老马伸手接过仔细看了看,郑重点头:“没错,真的。”
早上刚出来的东西,不可能有假,这个时代的伪造技术也没有后世猖獗。
邱明泉一本正经地扬了扬袖子,亮出上面沾的歹徒血迹:“现场挤破头地抢,看,都打成这样了。”
魏清远在一边饶有兴趣观察着,“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这孩子,满嘴胡说的小模样怎么这么可爱呢?
“每人都买好几千的,十几万才够几个人分?”老马抱怨地擦擦汗,“我七点多去的,结果轮到我就没了!”
他盯着邱明泉手里的一叠股票,眼睛一亮:“小兄弟,你这股票要卖?……”
邱明泉把二十张股票一扬:“卖的。”
先前那个中年男人立刻急了,一把拉着他的手:“就按照你说的,我要了。”
在场的人都不傻,全都侧耳听着,一听说这今天刚出的真空电子就抢空了,全都心里一动。
这种能形成抢购热潮的,一定是内部职工知道分红可观,在流通领域就一定更加抢手。
可是邱明泉却笑了笑,促狭地看着他:“对不起,120不卖了。”
“哎呀!你这小孩怎么这么出尔反尔?”那老刘脸色一变,气恼不已。
骑自行车赶来的老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老刘:“价高者得嘛,很公平。”
他转向邱明泉,诚恳地问:“你有多少货,122我全要了。”
邱明泉强作镇定:“二十张,面值两千整。”
“……125!小兄弟我有现钱。”另一个胖子挤了进来,立刻伸手去掏钱,“两千五百块!”
邱明泉呆呆地听着,心里震惊不已,可是这不说话的模样,看在众人眼里却成了待价而沽、坐山观虎斗的模样。
老马是亲眼看到现场原始股的火爆的,深知短期内怕是找不到太多出手的,果断亮出包里的现钞:“都别争了,130元一张,我包了!”
这个价格已经是极高,转眼翻了30%,按这个价来买,靠分红那可是铁定要亏钱的,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以后再高价卖出,可是万一砸在手里呢?
别的人大都犹豫起来。
邱明泉笑了笑,伸手接过钱数了数,将股票递到他手里,笑嘻嘻道:“你不会亏的,放心。”
“为什么不会亏啊?”他在心里悄声问封睿。
封大总裁慢条斯理道:“因为几年后股市放开时,真空电子的股价最高涨到2500多元一张。……”
邱明泉猛地一把握住刚要交出去的股票:要涨到2500元?!
老马满脸通红地和他僵持不下,警惕地看着他:“小娃娃你要怎么样?”
邱明泉在心里向封睿狂叫:“要涨25倍?那现在为什么要卖!”
封睿没好气地道:“大惊小怪什么,几小时30%的利润,你还不满意?1992年才迎来股市第一波高峰,你要等上四年吗?”
邱明泉讪讪地松了手,可是就在这时,两人身边却响起一个阴沉沉的声音。
“128元我要了。”……
邱明泉愕然抬头,面前一个男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身边还有个虎背熊腰的人站着,两人面相不善的,充满桀骜和凶戾。
四周的人脸色都悄悄变了,忙不迭地往四下散去。邱明泉皱眉看看他,扭过脸对老马道:“我卖给你。”
可是老马的脸色却更加难看,尴尬地摆了摆手:“孩子,我……我不买了。”
这冯二可是这一带有名的混不吝,带着几个青皮时不时地在这一带转悠,欺行霸市不说,早前甚至强买强卖,搞得很多人根本不敢再来这儿卖股票,他们收不到货了才收敛些。
杀鸡取卵,毕竟不是办法,所以这些人现在定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他们隔三差岔五地来,只要来了,按照低一点点的价抢别人的生意,所有人也都不敢吭声。
笑话,都是求财的,犯得着和青皮们硬拼,被打了又何必?
各何况,市面上都隐约传说,这批青皮们,背后有人!
邱明泉冷冷看他一眼,心里大概猜到了这是遇到了欺行霸市的。
“对不起,我不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东风哥:(绝望)配角没人权的吗,都在讨论向局长,就没有人关心我终于转正了吗?……!
封总:(冷漠)呵呵,说的好像我在雪地里呆了一夜,又有谁关心过我似的。
第25章 破冰
冯二这就心里火气冒了起来, 赤裸裸地威胁:“你确定不卖?今儿不卖我, 这里可就没人敢收你的东西了。”
封睿有点不耐烦了:“别计较这一两块钱, 麻利地卖了,我们还有别的事!”
一阵子相处下来, 他有点不爽地发现,这个小民工脑筋有点轴,有的时候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利己主义, 偏偏这个家伙就是不认可。
说好听点呢,叫做有原则有底线,说得不好听点, 要是在社会上多磨砺几遭,那就是一个头破血流的命。
笑话, 有原则有底线这种事, 是他一个小小底层民工有权利坚持的吗?
果然, 邱明泉执拗地摇了摇头:“就算是一样的价格,我也不卖你, 还有个先来后到呢。”
更何况, 凭什么就强行压价呢?!
冯二转了转手腕,发出“咔吧”一阵脆响, 阴恻恻地发话:“先说好了, 这孩子的东西, 今天谁敢收,就是和我冯二过不去。”
他冲着邱明泉一龇牙:“现在卖给我,我只能出120了。”
上手抢东西他倒是不敢的, 这里是交易所,他也是长期出没的熟脸,真敢明晃晃地抢,那就是警察要过问的事了。
邱明泉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封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还真没发现,这个闷声不响的小民工脾气倔得很,像头犟驴一样。
刚一转身,邱明泉单薄的肩膀就被人按住了,铁钳一样,按得他隐隐作痛,正是冯二身边的那个青皮。
冯二邪火猛升,面对着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心里隐忍的恶念也不再顾忌,伸手就去抢他手里的股票:“给你脸不要……”
“住手!”一声饱含愠怒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魏清远一步跨上去,冷冷怒视着冯二,“光天化日之下,强买强卖、欺行霸市,你们好大的胆子!”
刚刚见识了民间交易的气氛良好,这就紧接着看到了阴暗面,魏清远原本很好的心情顿时跌到了谷底。
冯二斜眼看看他,魏清远衣服朴素,明显知识分子模样,他心里便有些瞧不上,伸手轻蔑一推:“滚,你算什么东西?”
手还没推到魏清远,他的膝盖就是猛然一痛,旁边的邱明泉眼看魏清远要吃亏,心里着急,瞧准时机,赶紧飞起一脚,正中他的腿窝。
冯二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竟然“扑通”就跪了下去!
邱明泉个子小,这一脚毫无征兆,不仅冯二吃了亏,旁边的那个青皮也没反应过来,等到他瞪大眼睛想要去抓邱明泉,邱明泉早已经泥鳅一样飞快退后,远离了他们俩。
“抓住那兔崽子,给我往死里打!”冯二气急败坏,捂着腿跪在地上,这小孩一脚极狠,痛得他竟然有点站不起来。
柜台里王科长可吓坏了,慌忙冲了出来:“魏处长!您怎么样?”
这好歹也是总行下来视察的,要是在这里被打了,可怎么得了!
他声色俱厉地冲着冯二斥道:“这是上面来的领导,你们疯了!还不快滚,我们已经报警了!”
冯二一愣,他可没想到这个面相斯文的男人是什么大领导,这种人最明白什么人能惹,什么人惹不起。不由得心里也有点慌了。
他狼狈地挣扎站起来,怨毒地瞪了邱明泉一眼,带着手下慌忙地蹿出了门。——那个死崽子,以后别叫他看到在这里出现!
邱明泉看着他不见,噗通跳动的心才微微安定下来。以前都是封睿出马,刚刚情急之下他自己动了手,竟然意外地也解决了问题,不由得心里暗暗雀跃。
定下神,他对一边的老马扬了扬股票:“大叔,你还要不要?”
老马喜出望外,赶紧数好钱:“要要!”
一边,魏清远等他们交接完毕,才拉过邱明泉:“小家伙你可真行。这一转手,就挣了600元?”
600元是什么概念,两小时之内,赚到的是他这位处长级国家工作人员两三个月的工资!
“你爷爷叫你来这,他能预知道能高价卖出去?”
他的心里,越发对这个神秘的老爷爷感兴趣,甚至起了一种类似膜拜的感觉。就算是恩师、经济界的大拿巩校长,怕也是无法预料今天这神奇的行情吧?
邱明泉挠挠头:“我爷爷说……现在发行股份的企业越来越多,这是大趋势。”
“你爷爷不怕会被说成是资本主义吗?”
邱明泉哑然失笑,就算封睿不指点,他也知道在后市,市场经济、股份制企业遍地开花的盛景,更何况这些天封睿耳提面命,满脑袋给他灌输?
“我爷爷说,对企业有利、职工有积极性,又能盘活民间积蓄,叫所有的人都成为国有企业的真正主人,又有什么错呢?”
——是啊,又有什么错呢?
魏清远心里一动,心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加速起来。
封睿观察着他的神情,大抵也知道他现在的心情,悄然指点着邱明泉,真诚地安慰道:“魏叔叔,您也别生气。新事物刚出现的时候,总是有不和谐的东西。可是再怎么样,也挡不住进步的。”
魏清远动容地看着他,刚刚因为冯二带来的郁闷和愤怒也忽然烟消云散。
他郑重地握了一下邱明泉的手:“小朋友,谢谢你。”
来到东申市后,恩师郑重地委托他做中国证券市场的可行性调研,他和几位在海外的同学甚至深夜通过好几次越洋电话,在交流中,大家都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热血沸腾。
看,就连老人、孩童,包括所有暗涌的民间资本都嗅到了改革的意味。
甚至在这城市的许多角落,已经自发形成了自由买卖的机制,早已经走在了他们这些制度制定者之前。是的,或许会有阻力,会有阴暗,会有不和谐的声音……
但是改革的春风,早已经吹进了这片大地,就等着春雷的声音猛然响起。
国家的崛起,不是梦;经济的腾飞,更不是梦。而证券市场的破冰,更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在他们这一代人面前展开的,即将是一幅恢弘画卷,奏响的,将是时代的最强音!
……
魏清远迫不及待地坐上公交车离开了,离去的时候脸色有点激动,眼镜背后闪着隐约的光芒。
有太多事要做了,首先,股票的全面开放交易就应该列上日程,不能再叫流通变成瓶颈,叫冯二这种渣滓再有立足之地!
邱明泉来时的两千元整,已经变成了整整两千六百元。
“接下来去隔壁的银行。”封睿看着魏清远走远,忽然想起来,他们还不知道这位魏处长的姓名。
算了,下次再问。看上去,好像是经济界人士?
隔壁就是工商银行的大门,正是静安区工行本区最大的分行,能办理的业务种类比普通的储蓄所多,里面自然也宽敞明亮些。
国债柜台的小张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里。
自从开始搞国债交易试点后,门可罗雀就是常态。他的工作量也锐减了许多,却让他高兴不起来——奖金可是和工作量挂钩的,这点国债交易,每天零星一点,够干啥的呢?
“叔叔,您好。请问这里是不是能出售家里的国债?”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柜台下方,只露出一个男孩子的头,眼睛黑漆漆的,镇定地看着他。
小张一愣,点点头:“没错,可以拿来卖给国家。”
他指了指身后的小黑板,上面的“1985年国库券:买入价102.4元,卖出价102.8元”的字样赫然在目。
封睿的记忆里,全国正式放开国库券交易是在本年的四月,但是已经提前几个月开始了小规模试点,报纸上没有大面积宣传,他按图索骥摸来,果然,这里就是开放的试点!
“怎么,你家里有国库券要卖吗?”他狐疑地问。
邱明泉郑重点头:“嗯!我家有很多,不记名的对吧,直接拿来就行?”
小张笑了笑:“当然,国家刚刚宣布了,允许买进卖出的,这是支援国家建设。”
现在国库券的自由流通根本就没有全面放开,一旦购入后,就只能到期吃利息,无法提前赎回,并没有什么买卖的概念。
所以导致国债的发行,在这些年都不是很受欢迎——谁愿意拿着一张无法提前支取的、动辄好几年才到期的国债呢!利息给得高又怎样,也架不住急着用钱时拿不出来!
“那么,东申市有几家这样允许买卖国库券的点呢?我家有很多,我爷爷说,怕拿到一家,你们现金不够。”邱明泉露出天真的表情。
小张“扑哧”一下,差点没笑喷了:这哪家的小孩子,这么傻乎乎的?
“放心吧,我们这里是银行!这儿啥都没有,就只有钱!”
邱明泉这才礼貌地向他挥挥手:“好的,叔叔,我过几天就带来。”
一回头,那个老马的脸在他背后伸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小朋友?”
邱明泉一惊:“嗯?”
老马看了看四周,好心地压低了声音:“小朋友,你揣着这么多钱,千万小心。那个冯二不是善碴,你以后再来这里,一定机灵点,躲着他些。”
他人心好,看到冯二那怨毒眼神后,就一直为邱明泉担心,又不敢公开提醒,才特意尾随他来了隔壁。
邱明泉心里一暖,点点头:“谢谢叔叔。”
老马其实年纪不大,也就四十岁的样子,有点好奇地问:“你在看啥呢?”
邱明泉也不瞒他:“我爷爷叫我来看看国库券的价格,家里有些要卖。”
老马点点头,心里对这一家人也是佩服得很:人家老的知道叫孙子买股票,小的敢抱着几千元巨款在街上走,都不是凡人!
他忽然伸出手,正正经经地和邱明泉握了一下:“我叫马钧定,以后有缘再见!”
……
走出了银行的门,封睿才猛地惊叫起来:“他是马钧定!……”
邱明泉被他吓了一个趔趄:“那是谁?”
封睿还沉浸在震惊中,急促地催促:“你回头看看他!”
邱明泉扭过头,正看见那个老马仰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块小黑板,上面正是国债行情。
果然,他在看国债!封睿兴奋又激动,窥见了某种时空悖论的感觉包围着他。
马钧定!后世的证券史上,谁不知道东申市大名鼎鼎的马百万呢?!这个传奇人物,早年就是在国债市场上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的啊。
封睿清楚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曾有过隐约的念头,可是也只是一闪而过,可这个人,靠着勤奋和对时事的敏感,切实地尝到了资本市场第一只螃蟹的美妙滋味。
“你快去,跟他再说句话!”封大总裁激动地叫。
老马正盯着国债行情发愣,忽然身后就又响起邱明泉的声音。
“马叔叔,您辞职了吗?”
马钧定愣住了:这孩子怎么知道自己在琢磨从国营工厂辞职的事?!
邱明泉背着光,远远地在门外对着他一笑:“对了,我爷爷说,国债要是能放开买卖的话,可以关注的。”
然后,他对着马钧定挥挥手,转身风一样地跑开了。
“你怎么知道他要辞职?”邱明泉在心里好奇地问。
“这个人可有名了,后来在散户中影响力很大,还出过自传,我看过。”封睿淡淡道,“他啊,现在焦头烂额呢。”
没错,马钧定上班之余家里承包了一点副业,导致比一般人家殷实。本来在一家国营厂里有着舒心的工作,可是就因为他平时吃喝富足,竟然导致厂里丢失一批材料时,竟然第一个怀疑上了做保管员的他。
这一下,可把马钧定气得不轻,虽然很快就抓到了真凶,可是饱受冤屈的他已经对厂里失望至极。
——就因为我过得好点,所以我就是小偷?那我索性再活得更好些!
这些天,他一边琢磨各种赚钱途径,一边就犹豫着动了辞职的心。正在对这个鸡肋般的国企铁饭碗犹豫着呢。
马钧定挠了挠头,琢磨着这奇怪男孩莫名其妙的几句话。
很久以后,当他的名字登上报纸、新闻,甚至在后世被很多人奉为传奇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来1988年的冬天,那个男孩子对他微微一笑、说出这句话的表情。
笃定,带着魔力,犹如带着预见历史的神奇。
……
靠近江边的一片小洋楼里,丰田皇冠缓缓驶进了花团锦簇的庭院里。
两个少年穿着利落的名牌运动服,明显和市面商场的那些大路货不同,衬托得两个人面红齿白,极为精神。
刘淑雁正端着铁皮水壶,站在自家的花园里给花卉浇水,正临近春节,鲜花已经大多没了踪影,整个庭院里,只有两棵腊梅含香吐蕊,走廊下,摆着好几盆含苞的水仙,亭亭玉立着。
“刘阿姨!我们回来了。”向城殷勤地跑到她身边,“您养的水仙真好。”
刘淑雁笑盈盈地点了点他的鼻子:“过几天搬两盆去你家,春节正好开。”
“嗯,我妈就快回来了,您一定要养到花开再给我家——她可是个鲜花杀手,养啥啥死!”向城笑嘻嘻地道。
两家就住隔壁,向元涛在公安战线,临近春节事务繁忙,向城的妈妈是大学副教授,近期参加了出国学术交流,家里的两个孩子就常常在封家吃饭。
“下午自由搏击学得怎么样?累不累?”刘淑雁随口问儿子。
封睿早已经走进了大厅,正在门口换鞋,半大的少年已经显得长身玉立,比向城高大和健壮了些,只听他淡淡道:“挺好的,我喜欢。”
向城苦着脸,伸出胳膊露出一小块瘀青:“好疼的,刘阿姨。”
刘淑雁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微微叹了口气。
向局长一再要求向城去练习武术,自家的儿子也很感兴趣,非要一起去学。这不,三天两头的,两个男孩身上就没断过青紫。
晚餐桌上,除了封家的一家人以外,向家的两个孩子也都在。
宽敞的餐厅里,摆放着圆形的紫檀木雕花大八仙桌,木质厚重、雕花精美,这东西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真正家境优渥才能用得起的上好家具。
上面,保姆提前做好的菜肴一如既往地荤素搭配,新鲜又丰盛。
刘淑雁不时地夹着菜肴,往向家的两个孩子碗里送,两家女主人是手帕交,幼年就真的交好,又都是知书达理,感情也非常亲近。
向城的姐姐比弟弟大了三岁,正是上高一的姑娘,学习太好、脾气又清冷,显得有点生人勿近。
可是刘淑雁看着她长大,知道这孩子其实只是内向,又对别的事情没兴趣而已,自己没有女儿,心里就格外宠爱些。
抽条的女孩子家,正是女大十八变的前夕,就算是戴着厚厚的镜片,在刘淑雁眼里,怎么看,都是面目姣好、青春逼人。
“吃点鲈鱼,清蒸的,女孩子吃鱼虾对皮肤好。”她笑吟吟地道。
“谢谢刘阿姨。”向明丽礼貌地道谢,文雅地吃着饭,小口小口地。
对面的封父相貌英俊,和封睿的脸型酷似,正交代两个男孩:“晚上的作业别忘记做,有不会的,问姐姐。”
向家女主人韦青在著名高校任教物理,这个女儿也是天生的学霸,毕竟遗传了母亲的超高智商,数理化都是一流成绩,辅导两位弟弟的学业自然不成问题。
当然,睿儿也不需要人辅导就是了。刘淑雁自傲地想着。
封睿忽然抬起头来,对着父亲道:“我今天在训练队的休息室,看到了昨天的《人民日报》。”
封家长辈身居高位,家产丰裕,海外又有亲属,那场历史动荡后,家里财产返还大半,封父更是早早下海,在这时已经打拼出偌大家业,时政、经济上可谓消息通天、触觉敏锐。
封父夹了一筷子东坡肉给身侧的向城,很自然地接话:“怎么,看到什么有趣的消息吗?”
封睿面容淡定,像是说着极家常的话题:“金融版上,有一则消息,说是继东申市开放了国库券买卖试点外,在全国几家省会城市,也开始了试点。”
封父若有所思:“然后呢?”
向城悄悄抬起眼,瞥了封睿一眼,眼中充满崇拜。睿哥的话题,他好像永远都听不懂啊。
“爸你觉得,各地的国债买卖价格,会一样吗?”
封父扬了扬眉:“肯定不同,经济不发达的地方,一定低一点。”
“假如一个地方买入价是100元,另外一个地方折价卖99元呢?”封睿抬起头,目光灼灼看着父亲。
封父同样认真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来回倒卖的话,就有盈利。”
向明丽脱口而出:“倒卖十次的话,就是11%的利润。倒卖100次的话……”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陷入了苦苦思索,小半天后不太肯定地道:“270%的利润?”
向城苦着脸:“姐,100次方啊,你怎么算的?……”
向明丽矜持地板着脸:“心算。”
封睿却已经习惯了这位邻家姐姐的超能力,皱着眉:“异地往返一百次,才270%的利润。”
他摇了摇头,不划算,还有来回的时间和路费呢。
封父笑了笑:“没错,苦力活,不太值得。最重要的是,异地交易目前还没正式开放。”
……
“假如一个地方的出售价是95元,而另一个地方的收购价是102元呢?”
同一时刻,在市内各家国债售卖点转悠了一圈后,邱明泉坐上了开往郊区的公交车,封睿正慢悠悠地发问。
“一次售卖7.4%的利润。十次倒卖的话,就是整整200%的利润!”邱明泉飞快地心算出来,心跳疯狂加速。
——这可不像卖金笔,还需要大量时间推销,国债只要买入卖出就可以了?!
50次的话……就是大概35倍的利润?他手中的2600元钱,就能翻倍到9万多元,这个万元户都是稀罕物的时代,绝对算得上滔天巨款,甚至足够在市区买上一所还不错的住宅!
“太想当然了,自然不可能永远保持这个差价。”封睿冷静地点醒他,“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这个机遇,异地价格差异就会变小。”
邱明泉急切地问:“可是哪里会有95元的国债卖呢?”
他们在东申市转悠了一下午,看到各家营业部的国债交易价格,明明都是一样的。
封睿淡淡道:“去外地。”
邱明泉一愣,该去哪里呢?
“我每天早上叫你蹭收音机听,你就不往脑子里去的吗?”封大总裁的声音带着傲慢,又有点掩饰不住的得意,“全国有七个省会有试点了,你想想,哪个省份经济最落后、却离我们东申市最近?”
……
第26章 深夜远奔
“妈, 我的工作有着落了!”刘东风一步跨进门, 憨厚英俊的脸上一片激动, 兴奋地大声宣告。
刘琴花正在小桌上擀着饺子皮,没听清儿子的话, 却一眼看到他脖颈上缠绕的雪白纱布,吓得擀面杖差点掉下来:“怎么回事,你怎么受了伤?”
刘东风嘿嘿憨笑着, 雪白的牙齿亮晶晶的:“没事,上午执勤时抓小偷,不小心被划了一刀, 缝了几针。”
刘琴花一下就急了:“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心眼, 见到刀还不躲, 万一划深点, 伤到动脉怎么办?!”
她越想越是害怕,直急得哭了出来:“咱脱了这身警服, 托人给你找个别的工作, 反正也是个实习生!”
刘爸爸闻声从里屋跑出来,脸色也变了, 闷声道:“就是, 咱不干了还不成?!没道理把咱儿子的命搭上。”
刘东风赶紧说:“爸, 妈!我的工作转正解决了!今天我抓歹徒,正好被大领导看见,听说我还没有转正, 就直接解决了我的问题!”
两个大人呆住了,半天刘琴花才又惊又喜地问:“真的有这种好事?顶替你名额的那个不是领导家亲戚吗,你转正了,那人咋办?领导不记恨你吗?”
刘东风嘿嘿一笑:“那个冒名顶替的已经被开除了,涉及档案造假什么的。领导记恨……我好好做事,他又能怎样啊?”
他从医院回来,下午回到派出所里,就已经听到各种传闻,张俊的档案被紧急调走查阅,说是查出了不少问题,张所长为了保自己,吓得立刻紧急开会,宣布即刻开除了张俊。
同时,人事处也直接传达了给他办理转正的通知。明天一早带齐证件,就能去相关部门正式走程序了!
就连通知他的同志,看着他的脸色都是笑眯眯的,旁敲侧击地问他和东申市公安局一把手什么关系——要知道,那可是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的电话,点名要即刻办理的。
没想到啊,刘东风这小子平时闷声不响的,原来背后有这么厉害的靠山!
“爸,妈,今天的事,全靠明泉呢!”刘东风坐下来,“咕咚咚”地喝了一大杯热茶,“要不是他,我的转正根本没戏,而且搞不好还再被砍几刀呢。”
……
邱明泉回到家的时候,正迎上刘琴花夫妻俩带着刘东风,全挤在他家的小屋里。
刘琴花正在连声道谢,刘爸爸手里更是提着一篮刚买的鸡蛋和苹果,咧着嘴笑,和邱爷爷老俩口推让着。
“邱大爷,真的得谢谢您家明泉!亏了他仁义,帮我家东风彻底转正了!”刘琴花嗓门大,直引得周围的邻居们都探头看,“这点鸡蛋和苹果您收着,一点点心意,不收就是嫌少,我明儿再送一篮子!”
邱明泉跨进门,惊喜不已:“东风哥的工作解决了,恭喜啊!”
刘琴花一扭头,就张着胳膊把他拉到怀里,狠狠地揉搓着他毛茸茸的头:“小子,刘婶平时没白疼你,你是我家东风的大贵人!”
邱家两位老人听了半天,才糊里糊涂地弄明白了大概,看到邱明泉没有半点受伤,才放下心来。
好不容易送走了欢天喜地的刘家人,邱明泉正式地向两位老人说了一件事。
——接下来的寒假,他要隔三岔五地到市里很远的地方去贩卖金笔,有时候太晚,赶不上公交车,可能就没办法回家了,就打算在附近的同学家过夜。
这也是他和封睿商量好的说辞,毕竟去往外地倒卖国债一天无法来回,向老人又解释不清,沿用倒卖金笔的说法比较容易接受。
果然,两位老人就完全听呆了,哪里放心他这么小的年纪在外面彻夜不归。可是架不住邱明泉坚持,又掏出今天积攒的两千六百元钱,谎称是这两天的收益,最终也只能忧心忡忡地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邱明泉就携带着身上的两千六百元钱,来到了东申市的火车站。
扒在铁栅栏的售票窗口,邱明泉抬头看看简陋的列车时间表,伸手递进去六元钱:“您好,我买一张到合淝的车票,十点半的那一趟。”
没错,他们要去的就是邻省的合淝市。在刚刚开放国债交易的时候,皖中省的省会合淝市虽然没有立刻跟着全面开放,但是其实已经有一家总行的分行也跟着悄悄试点了。
最重要的是,就算这里不允许自由流通,只要能买到就行了,他们要的,本来就是低价购入!。
80年代末的皖中省,这个时候的gdp只有全国倒数前几名,农业大省的帽子紧紧压在头上,一直没有发展起像样的工业、商贸等经济。到了后世的2010年以后,皖中省才依托地理位置的优厚,一跃将经济赶超到全国前十几名。
毕竟,徽商在历史上,也曾经是名声大振的一个群体啊。
——此时此刻,距离东申市最近的、又能低价买到国债的贫穷城市,就是它了!……
邱明泉拿着简陋至极的火车票,差点没哭出来:十三个小时!东申到合淝市的火车,居然要十三个小时?!
在后世动车和高铁时代,明明只要两个多小时啊!
“你以为呢?后面这二三十年的时间,本来就是中国经济和世界科技都大跃进的一段时间,出行时间变短、国家之间距离变近,越洋过海,百里一瞬,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封睿懒洋洋地道。
邱明泉带着一个小书包,来之前,已经小心地用报纸裹好了那两千六百元钱,紧紧把书包夹在胳肢窝里。
雪白蒸汽喷上天空,慢悠悠的绿皮火车驶进了老火车站。邱明泉夹在人群里,在一片拥挤中上了车。
距离春节还有八九天,火车上已经开始有归家的旅客,比平日显得嘈杂得多。
邱明泉买的是硬座,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地上坐满的人群,挤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个时候,火车上有大量不带座位的站票出售,旅客们大部分都带着大包小包,席地而坐挤成一团,是很正常的行为。
带着孩子的、老弱的,为了节省那几角一块的的座位费,很多人很自然地就选择了站票,常坐火车有经验的,甚至还有人带着小马扎,熟门熟路地往角落里一放,舒服地坐下去打盹儿。
整整一个白天要在火车上度过,邱明泉早早地就准备了在火车站买的白水煮蛋和大馒头,还有一袋榨菜丝。
“哎,你这小娃娃,一个人出门,没大人啊?”身边,一个模样粗犷的中年大叔好奇地看着他。
邱明泉点点头,礼貌又疏远:“嗯。”
身带数额巨大的钱款,又身处这样陌生芜杂的环境,他自然警惕。好在他年纪小,身上穿的又破旧,还真没有人会打他的主意。
车厢拥挤,空气混浊,硬挺挺地坐在座位上,到了晚上的时候,邱明泉的脑袋已经有点发沉,身体也酸痛起来。
“你睡吧,我会帮你看着四周,到点了我叫你。”封睿忽然开口。
从车窗的玻璃看过去,邱明泉乌黑的头发抵着火车车厢,小脑袋疲倦地不停往下点啊点,封睿的心里不由自主起了点怜惜的心。
论到这具身体,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这样舟车劳顿,不知道受不受得起。
“嗯,你不用睡吗?”邱明泉迷迷糊糊地问。
“我一个灵魂态,哪有什么疲劳的?”……
邱明泉有心强撑,可是火车的颠簸和空气混浊还是打败了他,终于紧紧抱着书包,睡了过去。
一直到四周一阵嘈杂,封睿的声音猛然响起:“到站了!”
邱明泉猛地清醒了过来,果然,四周不少人夹带着行李,向着车门涌去,他一骨碌地爬了起来,首先看看身上的书包还在,这才舒了口气,赶紧跟着人群跌跌撞撞地下了火车。
四下里,除了车站这一片有灯光,远处都黑漆漆的。正是凌晨一点的时候,冷风肆意地呼啸着,封睿就指点着:“赶紧出站,附近都有旅馆,找个好点的睡一晚。”
这里已经是皖中省的省会合淝市的火车站,一片陈旧狭窄,邱明泉站在车站里,没人来接,又是小孩子,就显得格外孤单和引人注目。
“小朋友,你家大人呢?走散了?”终于,有值夜班的铁道部门人员上来问。
邱明泉想了想:“叔叔,我家人明早才会来接我。能在这外面的候车室长椅上睡一下吗?”
封睿立刻就惊叫起来:“你疯了?!再节省也不能这样,太辛苦了!”
“我说过的,我不怕苦。”邱明泉执拗地回答他。
抬起头,他恳求着那位大叔:“我不敢出去,外面太黑啦,就让我在这里待到天明,我就走好吗?”
他面容清秀乖巧,说话礼貌懂事,那铁道值班的大叔立刻就觉得他可怜:穷人家的孩子就是懂事早,这一个人就敢出这样的远门。
“不行不行,躺这里咋行?!”
邱明泉眼神一黯,正要沮丧地往外走,后衣领子却被人猛地揪住了:“这孩子!你给我进来,外面多冷啊。在屋里的椅子上睡吧。”
邱明泉愣愣地被那位大叔拉到值班室里,按到长椅上,身上又强行被盖了床小被子,忽然眼眶就是一热。
“谢谢叔叔。”他低声道。
外面天寒地冻,小小的值班室里烧着一个小炉子,里面煤球幽红地燃烧,有着静谧的安静和来自陌生人的温暖。邱明泉和衣而卧,终于在暖烘烘的铁道值班室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
合淝市的冬日清晨,凛冽的寒风里,吐一口气,就成了蒙蒙的白雾。
火车站边上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吃饭和住宿的。
邱明泉一踏出火车站,就找了一间看上去干净点的早点铺,走了进去。
滚烫的辣糊汤是现煮的,里面分量十足的海带丝、千张丝,还有鲜香的胡椒面儿味,一口喝下去,冰冷的身子从喉咙到胃,都熨帖舒服。
邱明泉本想只买两个菜包子的,可是封睿却意外的极为坚持,非要他买鲜肉的:“你瞧你这豆芽菜似的身子,万一真遇上坏人被抢了钱,跑都跑不动,我瞧你哪里哭去!”
“肉包子贵不少,再说你说过要攒钱的……”邱明泉还在挣扎。
封睿忍不住道:“你烦不烦啊!我叫你挣钱,到底图什么?总不能连个肉包子都吃不起?”
邱明泉不说话了,老实地买了两个大肉包子,配着鲜香微辣的辣糊汤吃了下去,到了第二个的时候,他特别自觉地道:“你来上身,吃这个吧。”
封睿愣了一下,忽然极为憋屈地呸了一口:“狗咬吕洞宾,谁稀罕这玩意!”
邱明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他非要买肉包子,不是想自己也吃一个尝尝?或者他嫌弃脏?可是明明叫他吃包子,又没叫他喝自己喝过的辣糊汤。
……好像封大总裁真的有点生气了呢,有钱人的脾气,就是难以捉摸。
一路打听和询问,终于在上午十点多的时候,邱明泉带着书包里的钱,站到了市中心的长江西路大街上。
这条省会最繁华的街道,此时也不过是四车道而已。省工行总行就坐落在这里,也是合淝市唯一的一家国债售卖处的所在地。
邱明泉踏进这里的时候,整个银行里人挺多,但是角落里那个小小的柜台前,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国债出售窗口”那不太明显的招牌,看在邱明泉和封睿眼里,却像是闪着金光!
四月底国家才开始正式在七个城市全面铺开,这之前的几个月虽然开放了试点,但是资料中没有显示合淝在一月初有没有正式开始。
所以今天来这里,封睿其实也是心情忐忑,现在看到这个招牌,就在心里狂吼一声。
成了!万一这时候这里还买不到,那他们说不得就得走家串户,去更加偏远的城乡居民挨门串户去收购,那就太劳力伤神、性价比极低了。
邱明泉噔噔地飞快跑了过去,心里和他一样激动,扑到了柜台前,正一眼看到里面的标价。
95元!折价出售!
邱明泉强行按下“怦怦”的心跳,打开书包,小心的搬出26捆十元现钞,再加上另外的六十元,一起推进了柜台。
“叔叔,我买二十八张国库券。95元一张对吗?”他口齿清晰,表情淡定。
里面的银行柜员愣了一下,探出头来看了看前面的孩子,确定他身边没有别人:“你?你要买?”
邱明泉点点头,格外认真:“1985年发行的国库券不记名,购买不需要证件,对吧?”
柜员就是一阵语塞:说是这样说,的确没规定过小孩不能买……可是,国库券实物基本都是百元左右,他见过的购买者全是大人,何尝见过一个孩子来买,而且一出手就是几千元的?
邱明泉就有点着急了:“叔叔,您不卖给我,是违法的!”
柜台的工作人员一下就笑了:“呵,这小伢子还挺懂。那你说说,你家大人怎么不来啊?”
邱明泉正经地道:“我爸病了,我妈在上班,他们叫我来的,说这样可以。”
柜员挠了挠头,正好看见科长走过来,赶紧叫了一声:“李科长,这里有个小伢子要买国库券!”
李科长一眼看到这边的情形,也觉得有趣:“卖卖,按照规定卖呗!”
国库券在皖中省不好卖,一来经济不发达、居民储蓄不多;二来不能流通,有闲钱的不太乐意要,这不,工行总行这边还压了不少的任务没卖完呢,这两三千元的购买要求,虽然不算多大,但也是好事。
再说了,又没有哪条规定说,不准孩子买!
柜员笑呵呵地就点数了二十八张国库券出来,递给了邱明泉:“小伢子,收在包里赶紧回家,别在路上玩,小心丢了!”
邱明泉乖乖点头:“我会的,谢谢您。”
刚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小心地问:“对了,过几天还能来买么?你们这里还有没有国库券了?”
李科长就笑了,友好地摆摆手:“我们这里是银行,你要多少,我们都有。”
笑话,这个营业点最近足足分了十几万元国债的销售任务,正愁卖不出去呢!
……
十分钟不到,邱明泉书包里鼓鼓的两千多元十元现钞,换成了薄薄的二十八张百元面值的国库券。
不记名,随时可以回到东申市出售!
邱明泉的眼前,晃动着前天看到的静安区工行代理点的国债行情,102.4元的收购价赫然在目。
邱明泉强抑住心里的兴奋:“按照这个价格出售,一趟可以赚207元,刨去来回车票12元以及伙食费,差不多接近200元的盈利!”
本金2660元,一趟来回两天多,就是7.3%的利润率。
不懂的人乍一看上去,似乎会觉得7.3%的利润率并不惊人,可是他俩心中,却都激情澎湃,仿佛看见了眼前明晃晃的金山在招手。
一年能跑那么多趟,这种复利是何等的惊人!
“你猜猜看。”封睿悠悠道,豪情万丈,“那个著名的马钧定,在这一年中,通过几万元起家,在东申市和合淝市之间蚂蚁搬家,最后赚了多少钱?”
邱明泉微微思索,眼睛中明亮光芒一闪,已经对这个数字早有准备:“假如几万元起家,那么有可能赚到百万元以上。”
这就是复利的威力。
“没错。”封睿淡淡道,“他后来有个人尽皆知的外号,叫作马百万。就是因为国债倒卖这第一桶金,给他带来了百万之巨的利润。”
100万元是什么概念?
在后世,这个数字并不令人激动,可是在80年代末,这个数字的购买力,基本等同于2010年以后的两三千万!
一个普通的辞职工人,靠着家里的积蓄和东拼西凑借来的钱,靠着对时政和国家大事的敏感、对改革开放的信心,就这样,完成了从小康到巨富的转变,在金融改革中首先变成了富裕起来的第一批人。
这是个乍暖还寒的时代,也是个对无数普通人刚刚展露出各种机会的时代!……
草草地吃了点午饭,邱明泉在下午三点,带着这叠国库券,再次坐上了开往东申市的、十三个小时的火车。
一觉在车上睡到了清晨,邱明泉才腰酸背痛地,再次回在了东申市的火车站前。
冬日暖阳刚刚升起,色泽金黄,照在邱明泉的身上,给小小的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朝晖。
“喂,先别急着卖国债。”封睿叫住了他,含笑道,“去买一身好衣服吧。”
邱明泉一怔:“为什么?”
“春节要到了,你总得添身衣裳。”
“我不用,能穿就行,再说现在长得快,买了新衣服很快就会浪费。”
封睿无奈地叹了口气。
“笨蛋,你现在是去卖东西,穿着破衣烂衫,而且以后还要长期出手,越来越多。你猜猜看,别人会不会怀疑你的来历有问题?”
……
站在精品商厦的二楼,邱明泉愣愣地看着琳琅满目的男孩衣服,陷入了纠结——上辈子,他也没给自己买过童装啊!
直到身后响起了一声迟疑又惊喜的叫声:“小邱?是你?……”
王娟惊喜地跑过来,看到果然是邱明泉,急忙拉着他的手:“你怎么来这了?买东西吗?”
她最近真是喜事连连,刚刚顶替被抓的赵德成升了文具组小组长,她浑身是劲,在曲总经理进行业务考核时,提出了不少可行性提议,结果还没过几天,正巧遇上办公用品部的科长生了重病,曲总经理就又想到了她。
这一下,文具组组长的位子还没坐热,她又升做了办公用品部的副科长!
这职位连跳,一下子就带着工资涨了两级,原先160元的月薪现在就是210元,可是一大笔稳定进项啊!
王娟这些天精神爽,干劲足,有时候闲下来,就不由自主想起那件事来,越想,就越是庆幸又后怕。
假如那天,她没有和邱明泉商量,或者邱明泉对她藏私的话,她真的极有可能一时头脑发热,也和赵德成一样做出囤积金笔的事来。
她没有胆子做假账、刻假章,可是假如手里真的积压了几千元的货,她也真说不定会夹在公家的货里偷偷卖一点。
一旦赵德成出事,柜台全面清点盘存,她也一定会暴露出来!
……邱明泉那一句告诫,真的硬生生将她的命运彻底改写,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升职加薪,界限分明,思之后怕。
可是自从英雄金笔全面到货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邱明泉,直到今天,才偶然在二楼的服装柜台再次看到了他。
“王阿姨?”邱明泉当然记得她,微笑着有点不好意思,“快过节了,我来买件衣服。”
“对对,赚了钱就要好好拾掇一下。”王娟热情地拉着他,“不知道挑啥?来来,阿姨帮你挑!”
她在大商场工作,平时打扮也时髦,眼光是委实不错,看了几眼,就在柜台里挑了一件新款的雪花呢的男童短大衣,带着漂亮的牛角扣。
王娟热情地给邱明泉换上,眼睛就是一亮!
嘿!这孩子本来长得就好看,修眉秀鼻,眸如点漆,这一换上高档衣服,哪里还有半点过去的寒酸样子,明明就像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果然,人靠衣裳马靠鞍啊!
第27章 忽然到访的大佬
“就这件, 不用脱了, 直接穿起来!”王娟不由分说, 就帮他做了主,“你信阿姨的眼光, 没错的,这件是香港牌子货,绝对洋气!”
不容他反对, 王娟又拉着他到皮鞋柜台:“男孩子哦,鞋子一定要穿的好,知道伐, 看人就是看头和看脚的。”
一想起邱明泉上次说过他没有妈妈,王娟就有点说不出的母爱泛滥, 难怪穿的这么乱七八糟, 没有娘的孩子, 哪有人替他打理呢?
很快地,王娟就又挑好了一双皮质良好的小皮鞋, 特意贴心地挑得大了一点:“先垫只鞋垫, 这样你的脚再大点,也还能穿一阵。”
邱明泉晕晕乎乎的:“不用了, 真的不用了, 这鞋有点贵。我的钱不够……”
刚刚那件大衣要38元, 这双鞋子也要25元啊,这精品商厦的东西,真是天价!
王娟也不理他, 直接叫营业员开了票,自己掏出了钱包,伸手就递给了里面:“小黄,收钱!”
服装柜台的小黄是她熟人,瞧见王娟带着个穿得破烂的孩子挑衣服,还以为是她家穷亲戚,一边收钱一边就笑:“王姐对亲戚孩子真好哦,出手好大方。”
邱明泉这可吓了一跳,五六十块的东西,抵得上王娟小半个月的工资了,哪有叫她出钱的道理。
他赶紧死死拉住王娟的手:“阿姨,我不要——”
那边,营业员已经麻溜地收钱完毕,衣服和鞋子还在邱明泉的身上,王娟就拉着他,风风火火地跑到楼梯无人处。
“小邱,你听着,阿姨是真的想好好谢谢你。”她神色郑重,“上次假如不是你阻止我,我现在说不定就犯了错误、丢了工作。而且现在,我还升了职呢!”
邱明泉一怔,也是真心为她高兴:“恭喜王阿姨,太好了!”
王娟诚心诚意地拉着邱明泉,心疼地看着他开裂的手:“我这一升职,春节奖金都有上百块。就当阿姨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好不好?”
邱明泉犹豫一下,这钱不是小数目:“谢谢您,真的不用了,家家都不宽裕,您给家里孩子买点东西吧。”
“瞧你这孩子。”邱明泉不说倒好,王娟想着他来时的破棉袄,再想想自己家打扮得神气可爱的两个儿子,眼眶就是一红,“阿姨就是想着……没有人帮你拾掇么?”
邱明泉一怔,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感动,封睿心里也是有种难言的滋味,在他前世过的日子里,的确从没有机会和王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精明又不失善良和柔软,当接受到别人一点好意时,就会惦记着同样的回报。他轻轻叹息一声:“没事,你就收下吧。”
……
静安区的国债售卖点。
小张无聊地打着哈欠,放开国债自由买卖的试点已经好几天了,除了几次一两张的交易,就一直没有过任何买卖,简直闲得骨头都生锈了。
“叔叔,我来卖国债。”清亮而认真的声音响起来。
小张抬头一看,就看见一个漂亮的半大男孩穿着极为时髦的童装大衣,一看就价值不菲,正昂着小脑袋,在柜台下吃力地看着他。
邱明泉掏出那叠国库券,镇定地递进去:“这是二十八张,就按照今天的挂牌价卖。”
换了衣服就像换了个人,小张直觉地,就觉得这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孩子,没把他和前几天的那个穷孩子联想起来。
一看见那叠国库券,他就是一愣:哎呀,这可是第一桩大买卖!
小张接了过来,仔细清点和鉴别后,确定真伪无误,终于按照挂牌价102.5元全数兑换,比邱明泉那天看的还微微高了一点。
看着邱明泉淡定地数好钱,他终于忍不住狐疑地问了一声:“小朋友,你不会是……拿了家里的东西来卖的吧?大人知道吗?”
邱明泉微微一笑:“当然了,我妈妈就在外面等我呢,她在隔壁逛街。”
果然,这身衣裳起到了很好的加分作用,小张并没有怀疑更多,眼看着他走出门,才兴高采烈地重新数了一遍刚成交的国债。
有交易就好,这可算他的业绩啊!
……邱明泉的书包里,经过这两天多的异地辗转,2600多元已经接近多出了200元。书包里重新变得鼓鼓的。
“我休息一下,见见爷爷奶奶,就再次出发。”邱明泉兴奋地道,“到春节前,还能跑三趟,一共就是800元的进项。”
封睿叹了口气,这样地来回颠簸实在是有点辛苦,可是处于起步阶段,这的确是他能想出来的最快的方法,且两边进出都走的明路,没有任何风险。
他也不是神仙,也没办法凭空变出钱来,要想发家致富,就只有依靠邱明泉这具尚未成人的小身子辛苦颠簸,不辞劳苦啊!
不行,本金还是太少了,假如起步资金再大一点,就好了。
可是到哪里去筹集大额的起步资金呢?……一时间,前世呼风唤雨、动辄千万进出的封大总裁也一筹莫展。
向元涛坐在吴副市长的办公室里,汇报完工作,没有立刻告辞,又喝茶聊了会儿天。
在一众常务副市长里,向元涛就和他走得比较近,一个铁血无情,一个笑面弥勒,可是之所以能脾气相投,自然是因为两个人惺惺相惜。
稍微熟悉吴副市长的人都知道,这个人表面上一派和气,可是内心里,却嫉恶如仇,只是不爱露在脸上而已。
“怎么,你马上去普东一带现场看看民情?”向元涛略一思索,不由笑道,“不如我和你一起去,我也去那里有点事。”
吴副市长笑着穿上大衣:“一起一起,顺路不?”
向元涛想了想:“我就是去飞马路那边找个小朋友,给他送个锦旗。”
吴市长这可就诧异极了:“什么重要的孩子,还要你亲自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