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见性成佛(第2页)

可是听他的描述,沈晏清在这寺里过的似乎并不好。是啊,那些年饶是谁都没有想到那个连陛下一面都没有见过丶被丢出皇宫塞进国寺来的孩子还有能回去的那一天吧。

她偏了偏头,似有些好奇:“小敬?”

“是啊,那孩子刚来的时候三四岁吧,被人抱在怀里,烧着高热,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宫门,会说的话很少,看起来傻兮兮的。住祭司人身边的侍童说他可怜,就从那日的佛经中摘出一个‘敬’字送给他,后来大家都叫他小敬。”

“后来那孩子真的就一天一天长大了,一个木讷又善良勤快的孩子。”

这里面无论是哪一个字似乎都跟张意之认识的沈晏清沾不上边,她莞尔。

“殿下……小敬,他在这寺中天天做什么呢?”

“唔……这寺里适龄与他结伴的人不多,唯一差不多大小的就是祭司身边的童子,我们都叫他十钧,那个孩子早熟聪慧,两人一左一右常在大殿侍读。”

“不过多的事老衲也不太清楚了,那孩子从来沈默寡言,旁人猜不准他的心思。”

“施主后来见过哪个孩子?”那和尚主动问起来。

张意之见他一双眼睛在夜幕中闪光,见面相似乎比安愿更有随和亲切之意,便随口道:“我见过,不过与您口中大相径庭。”

“哦。”他似乎并不奇怪,“十年了,人心早就已经变透了。”

张意之见快要走到禅房,再擡头便见那树木丛生的山那边,突然问道:“您可知道那山最高处侍奉着谁?我好似从未见人有登上那山的。”

“哪里?还是别去比较好。那里是一个破旧的刑架。”他没有丝毫避讳,言语间仍旧是笑意。

张意之微讶,她擡起头,企图从月光中窥探一丝,可丛林密布严严实实,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什么刑要在这里行刑呢?”张意之的袖子被风吹动,鼓鼓瑟瑟。

“施主没有听过祭祀吗?”他伸出袖子擦汗,直了直腰,喘口气说道。

“庆元年间,朝政不稳,便假借巫术之名在此祭天慰民。”他笑着摇摇头,“后来虽然荒废了。可是我看着天,似乎又要变了。”

他说的隐晦,可张意之仍旧听懂了。

“那些祭天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她喃喃自语。

“啊。”那和尚将背来的柴火慢吞吞堆放在一口井的旁边,那里本来就已经堆放着半人高的树枝,乍看上去重重叠叠似是篱院。

“什么人也有,有据说是妖巫的女子,也有生来不详的男子,有一人之下的臣子,也有大字不识的草民。百姓起身抗议了,没有能力平反就只能把罪魁祸首烧死。死了一个如果还不满意,就再烧死一个。”

他说的颇有戏谑。

“曾经还有个孩子吧,记不清了。”他手上干净利落,面上没有别的神情,“那时候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叫献血祭亲,在黄黄阴阳树上系上红丝绛,一端在死人手里,一端在活人手里。把心头血给死人喂下去,再把活人烧死,死人就能定住阴阳,起死回生。”

张意之不置可否:“这要是真的,那世界上就不会有死人了。”

“不,只有亲兄弟姊妹的血脉才行,如果不是就得需那两人照影如观镜,亲密无间,才能被黄泉选中,答应这个契约。所以能满足条件的人少之又少。”

照影如观镜,亲密无间。

张意之不知道想到什么,抿起嘴。

“死人,真的还能活么?”

那和尚直起腰来,他面上诡异:“哦,我这不就活下来了。”

张意之眉心一跳,她朝他看过去,后者仍旧在拨弄那堆柴火。

“不过……”他轻轻笑,“这样的逆天之法是有惩罚的。”

他直视张意之:“活下来的那个人会逐渐忘掉为他死去的人,硬生生从记忆中割离,乃至於不辨真相,总觉得是对方要害自己。可到了生命将尽的时候,却会记起所有。悔恨丶痛苦都会像是大山压在那个人身上,直到他生命最后一刻。”

张意之转过身,她平静叙述。

“这不是上天的恩赐,这是诅咒。”

安祈听见她那么说,颔首笑道:“施主,很聪明啊。”

“可世间往往需要人做这样的抉择,到底是痛苦活下去还是索性死去。”他低低说道。

张意之心头一震,刚想要再问什么,忽听见远远风声之间似有不同寻常的声音,非风吹树晃,沙沙簌簌之间似像传来琴音。

她转过身去,凝目去听,那和尚也直起了腰,循着声音望去远山处。

夜里山轮廓朦胧,只能看见远远近近不同墨影重叠丶晕染。

三两个拨动的琴弦杂乱无序,像是孩童没有意识的胡乱拨弄,可不知从哪一根音序开始突然昂扬向上,一时间铮铮佼佼,顿时明朗起来。

张意之在将军自刎的重现中看到了漫天的火光。

“那是!”她的手指向那火光,眼眸微眯。

“是主殿,是主殿着火了!”那和尚骤然高呼,“祭司大人……”

他反应过来刚想要说什么,却见方才还在面前的张意之已经不见了身影。

他意识到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也不禁叹了一口气:“安愿,你素来与人相算,准与不准暂且另说,可你命里的劫数算是叫那个孩子看得透透的啊。”

瑟瑟风动,从一边的树林里走出一个黑影,她摘下头巾露出脸。

“你都说了吗?”宣寰看着张意之匆忙离开的方向,轻声问道。

“如你所愿,我所有的话,该说的,都说完了。”安祈面无表情。

“她会不会察觉出我们在骗她,只是骗她去死而已。”宣寰鼻子一皱,咬着唇眼中浮沈。

安祈冷笑一声:“我从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优柔寡断。你不是要用她的命去换你的自由么?她死了你就能自由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宣寰捂住自己的心脏,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心脏这么疼呢。

可是她来就是为了获得自由啊,只有获得自由她才能去找她想要找到的人,才能带她,自己的孩子,回家。

回家……她的鼻头酸酸的。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她的命啊。她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阻碍到我们的事,更何况现在没有人能阻碍我们了。”她转过头冲安祈的背影喊道。

“他们血债血偿,要让那些人的后代尝到一模一样的苦楚。怨憎会丶爱别离丶求不得,生灭变化无常,死后不可解脱。”安祈‘哈哈’大笑。

“染着所爱之人的血活一辈子,恨她一生,却在即将要死的时候记起爱的一切。神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宣寰攥紧手心。她转过头,张意之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她朝着火光走去,并不见得有多少留恋。

*

晚风吹刮脸颊,树枝勾错从身边划过,张意之系在身后的披风被风鼓动。

她继续顺着那火光四起的地方赶去。

整个寺庙都已经乱作一团,几乎所有的和尚都拎着木桶往着火的主殿脚步匆匆。

张意之踩着小路下山上山,等到主殿前大火已经淹没横肆的柱子燃烧到了顶上。她顺手拉住一个小和尚:“里面有人?”

那小和尚面目惊恐:“祭司大人还在里面。”

张意之若有所思,松了手。

这件事情恶劣,一定会惊动陛下那边,只是他原先在西山头上与叶娘娘‘相欢’,便是见到大火想要赶来恐怕也来不了那么及时。

因此除了神色匆忙相互呼喊着的和尚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个文官站在起火的院子又惊又急,举手无措。

便是人为,这一场大火,也足够掩饰一切痕迹。

“张大人!”有一个人瞧见张意之,连忙就要上前来搭讪。

张意之拱拱手:“郑大人别来无恙。”说完她不等那冒虚汗的老头走到跟前便大步走向了火光。

“大人!”郑大人目瞪口呆,几乎破音。

火场里滚滚浓烟,那几桶水压根起不到什么作用,勉强熄灭的小木头上还有炭烧过乌黑脆弱的痕迹,除此之外便是一望无际的热浪在翻滚。

张意之从长衣上撕下一块布子掩住口鼻,避开热浪,堪堪在屋里视物。

外面焦急喊着她名字的呼声沙哑着破了音,她置若罔闻,已经几乎听不再见。

周围都是摧枯拉朽的爆裂声,眼睛受到刺激几乎不能看见。

张意之拉下身高蹲下来,几乎是摸索着往前走。

忽然踢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张意之骤然睁开了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