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见性成佛

见性成佛

是夜,笛声攸脆,蝉声缠绵,幽静的空山里突如染上烟火,来传报的人说那是叶娘娘在吹笛,陛下摆驾,她总是侍奉在侧,承欢君意,丝竹相和。

安愿盯着眼前虚虚实实跳动着的的烛火,放下了手里的佛经。

跪在铺垫上打着盹儿的小和尚一下子惊醒,手里还攥着细长的木鱼杆儿,睡眼稀松,也没什么精神:“祭司大人,您不念了吗?”

空旷的大殿夏夜里黏黏腻腻,已经没有时刻风割霜披的凌冽,眼前侍奉的人夜换了一批又一批,风烛残年再没有年少时候争强好胜的心境。

“既然困了,就回去睡吧。”他闭了闭眼。

“谢大人。”那小弟子迫不及待爬起来。

他有点想念十年之前,那时候坐在自己面前的还是一个昏头昏脑有点孩子气的弃子,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像是一只时刻会炸毛的猫,虽然敲着木鱼,却时刻会用警惕的眼神斜着睨他。

他偶尔诵经累了,就会将手里的本子丢给他,看他屈辱的双眼渐渐蓄上泪水。

安愿拈了拈大拇指,有些回味,更多的是自嘲。

“你在想什么。”

很低的丶犹如恶魔一般的低语在身后炸响,安愿猛地睁大了眼,回过头去。

殿门大敞着,黑不见五指,夜风呼呼地吹刮进来,夏里竟也有寒凉之意,来人一身黑衣,只有面目暴露在柔和的烛光里。

一张刚刚还在回忆里浮沈朦胧的轮廓骤然清晰地映照在眼底,只是不同十年前的稚嫩,那线条逐渐变得硬朗明晰。

沈晏清穿着一身黑衣,伸手将头上的帽子摘下,轻声问眼前这张无数次幻想着能够千刀万剐的脸:“怎么?不记得我了吗?”

“太子殿下。”很干涩的四个字,一一吐出来。

沈晏清将抵在他身上的刀子旋了旋,稍微卸去一些力道。

安愿的脸色不太好,或是已经上了年纪,曾经总是高高挂着的眉尾翘下来几乎要与皱纹连接在一起。

沈晏清笑:“你还真是客气啊。”

“你要杀了我吗?”安愿僵着嘴唇扭着头问道,不肯放过沈晏清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白的几乎要泛光的脸上轻蔑颇多:“我杀不得你吗?”

“‘他’不会允许……”话还没说,刀尖已经小范围刺破脊背,他的喘息一下子憋死在鼻头后。

“是啊,他不会允许。”沈晏清露出病态的满足,长长闪烁的睫毛无辜而邪恶,“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是那颗弃子了,我是全盘。他,离不开我了。”

“就算是杀了你,他亦不会责怪我……你信吗?”

“我信我信。”安愿急急喘息,又懊悔刚刚为什么要叫那个小和尚先回去给了沈晏清可乘之机。

“我从未想过杀你,你在寺上也一直安然,你为何要杀我。”安愿察觉到不断逼近的刀子,疾呼。

“要辱你的人不是我,我也只是听命办事,你何苦杀我!”

“况且我知道裴……”我知道裴镜渊的秘密。

“安然。”沈晏清低语着这两个字,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不再废话,手起刀落狠狠将刀子送进了他的体内。

安愿死不瞑目,口中吐出几口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袈裟,重重喘息了几声就淹没了没有说完的话。

为了杀安愿,这把刀他整整磨了十年。

十年啊。

沈晏清一直坐在他后面,知道他人已经僵直没有了生息,他面上始终淡然,将安愿身体里的短刃拔出来,不急不缓用他的袈裟擦去那短刃上的血痕,轻声道:

“是啊,辱我不是你的本意,可你仍旧乐在其中。”

“你天天算来算去,不知道可有算过自己的命数,知道自己才是那个不得好死的。”

“下地狱,你不配跪在神佛前。”

袖中珍藏的百花像失去生机落在血泊中,沈晏清久久盯着那朵染血的百花,眸中充血,他楞着,伸出颤抖的手将那朵花勾起来攥进手里,血管爆出,揉进手心。

“阿玉……”他声音沙哑。

他说完,像是完成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伸展开手臂,大口大口喘息着空气,眼里缓缓落下一滴泪。

他擦去那颗泪,跌跌撞撞站起来,立在血泊中看那蓬荜生辉的大殿,还是一样的金塑,垂爱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就像十年前,伸出来的一双双无所谓的手。

沈晏清没有犹豫,伸手拿起供桌上的火烛,将里面金亮亮的油光倒在桌布上。不断向上舔舐的火苗一下子烫到他的手臂,他“嘶”一声皱了一下眉头。

可反应过来,愈发狠戾。“哐当”将那烛台狠狠摔在了地上,一下子点燃了油光。

火光瞬间拔高,顺着长长的帆布烧到垂茎的假花上继而点燃了房顶。

沈晏清红着眼圈,转头似是在诘问那高高的神像:“你爱世人,为何不爱我?你见我在你面前受辱为何不救我,为什么该死的人活得好好的不该死的人却要去死……你不配你也不配!”

蜡油受热,渐渐消融,一滴泪从神像眼角处滑落。

沈晏清撕下身上的夜行衣丢入火海,消失在转角处。

*

夜行山路陡滑,身上背着成群的干柴便更加难行,干瘦的和尚扶了扶腰上的两大斗柴火,艰难弯腰往山上行进。

忽有一步踢到石子上,他重心失衡,眼见就要摔倒。

“小心。”张意之一只手稳稳扶住他的胳膊肘。

那和尚顿时被摆正,两股战战,借机坐在那柴火上,喘了一口气:“多谢大人。”

四周夜寂,张意之从客房独自走来,知道其他的和尚已经下了晚课回房去了。

“何故晚上背柴,白日里还好走一些。”

那和尚伸袖子擦着不断流出的汗水,笑着回应道:“白日里还要给各位大人解签,难免忙不过来,夜里还有没睡,不如做完晚课后再修行一番。”

等他回过身来,借着皎皎月光,张意之才看出那就是白日里在庙里解签的那个和尚。

“这是您的习惯?”张意之随口一问。

“并非,而是早年师父还在世时给座下弟子的嘱托,不可怠慢。不仅仅是老衲,便是祭司大人晚上诵经完也会留在神前为万民祈祷。”安祈解释道。

“不过后来佛门松散,再后来前来修行的弟子便没有了这样的规矩。”

张意之擡头看了一眼夜空,月明星稀,纵使万林照影,仍黯淡静谧。

她不知前师父在世时如何治纪,只是那时从没有听说过单凭着信口一卦就能牵动朝廷皇嗣这样荒谬的事。

可信有所赖,多半是世不安宁。

她淡淡笑,亦有所指:“这样的深静夜里,适合密谋。”

“惭愧惭愧。”安祈虽是这样说着可面上并无愧疚的意思。

张意之见他又要赶路,伸出手顺手将他的柴火解下一些,掂在手里:“夜路难行,我帮你吧。”

“哪里使得。”他连连摆手,慌乱拒绝。

张意之没作声,还是坚持往上走。

那和尚稍微休整,连忙大踏步追上去,接过了张意之手里的柴火,叹声:“您真是一个心善的人啊。”

山上静然,月光落在小路边丛丛簇簇的白色树花上,带着淡淡的香气,张意之觉得那花似有些眼熟。

安行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慌不忙赶路,脚下扎实:“曾经这山上也有一个孩子,时常会帮着我砍柴挑柴,夜里地上湿滑,摔了屁股蹲儿,一声不吭,站起来默默往山上走。”

张意之脚步慢了一些。

“很好的孩子,可惜后来就不再在这座山上住了。”

“他去了哪里呢?”张意之情不自禁问。

山风吹衣襟,花香灌入袖中,微凉。

山林蝉鸣,灌木虫语,天上繁星闪烁,宁安如梦。

“哦,他下山去了,不过或许也是……离开了吧。”那和尚稳扎稳打脚下的步子,嘴里却不停歇,他的声音微哑,在夜里颇有沧桑,可声儿里的笑却也明显。

显然那孩子下山没有带给他多大的悲伤,他反而为此高兴。

“老衲还记得那一天,天上阴云悱恻,地面上一片冰晶,山上都结了冻,白花花一片,雪压着枝子簌簌往人怀里钻。突然就看见五彩的旌旗飘荡着出现在台阶下,一片穿着金色铠甲的体面人排着队列出现在寺庙门口,当头的还有一个面有凝重的公公。”

“小敬穿着单薄的袍子,清清瘦瘦站在屋檐下,风雪加身。”

“后来他一声不吭,却跟着他们走远了。”

张意之一顿,怎么也没想到那孩子居然是沈晏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