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岳潜形(第2页)
他说最近城中叛变风声很紧,万坚不摧的陆家或许很快就要倒下来,妻子心里很不安生,夜里抱着年幼的孩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刀剑垂泪,他只能抱着他俩心中默默祈求和平,让这些宫变叛乱统统过去。
他说不知道屋里的哥哥怎么样了,他是不是也很担心也很害怕。可他最近咳嗽的越来越厉害,好像要把心都咳出来一样。
他看见哥哥面色苍白躺在床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好想像小时候那样抱抱他,可他给不了他一点回应。
这时候,有一个伯伯进来了。他见过那个伯伯很多次,总是皱着眉目光深沈的,他害怕这个人,就想往哥哥怀里躲。
可伯伯说,哥哥已经死了,问他愿不愿意,救救他。
救救他,我该怎么救救他……
最后一页是一摊血迹。
血迹殷透了后面所有的页面,从此之后都是空白了。
也不全是。
最后一页,他说。之前小的时候他年幼体弱,父亲很不喜欢他,乃至於到了开蒙的年纪仍旧没有给他找夫子。可是哥哥会一直教他写字读字,他抱着自己,在他写错的时候轻轻敲他的脑袋。他一向愚钝,那个‘江安’他写了三四年,最后终於能写流畅,可那时候哥哥已经‘进屋’了,坐在那里不喜不悲,甚至没什么情绪似的,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抱着自己一遍一遍教自己把那两个字写好。
哥哥要是能再像那时候教自己一遍一遍写字就好了。
江安。
沈江安。
庆历十年是惊天泣地的一年,那一年发生的事情足可以写进整个大梁史册的正版头页第一条。
看似毫无征兆的那一年。
城春草木深,家书一封抵万金,烽火狼烟,肆意虐杀。
正是那一年,沈江鉴的亲兄弟,安王,沈江安,反了。
也是那一年,陆氏以谋逆罪,全族抄斩,朝中动荡,大换血。
可事实真的像卢定说的那样么?
他很显然骗了自己,为了自己的私利。
安王,沈江安到底是怎么死的。
……
天色渐浓,树木风声四合,摇叶沙沙与蝉鸣从远到近回荡在空净的山谷之中,远远似乎有瀑布流水。青杉挑了木塔前一块半人高的长了青苔的石头坐在上面,草淹没了他垂下的脚脖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吱呀’又一声,他眯起眼,却见月光下张意之出现在门口。
她没有先看向自己,而是平视不远处,他顺着那目光望过去,还没说话先出了一身冷汗。
大祭司安愿笑眯眯站在那里,背着手。
风过草梢像一股又一股的波浪舞动在他的半腰,他举起手打了一个禅歇:“张相丞,您在这里干什么?”
张意之并不惊慌,她说:“来看山光。”
这是独立於三峰四院的一座孤峰,与主峰国庙只有一条长长的孤链连接,下面就是湍急的悬崖流水。这里因为没什么人踏足,因此草长莺飞,野性十足,呈现出半圆形倒扣在山顶上的草窝和孤零零立在这里的木塔像是能与天庭应结。
人站在此处,手可摘星辰。
所以乍听张意之这么说好像并没什么可惊讶的,要不是安愿亲眼看见她从木塔里面出来。
“山光美乎?”
“我来此处不过片刻,可祭司大人在这里生活了四十馀年,也曾见过朝堂变换人才叠出,也经历过刀枪变乱看过太平盛世,想必比我这个晚辈看得深刻得多。”
“我就在此山之中,你所说的一切,与不出世的人没有干系。”
“怎么会没有干系。”张意之轻笑。
“大人不需要出山就已经能将万事掌控在掌心之中,可见功力深厚。”
安愿沈默。
“万事与我何加焉,我於万事何求?”
“求与不求,您看似身在此山,不见得心在此间。”
“施主一番话,我愈发糊涂了。”安愿摇摇头,他叹一口气。
“不过你怨我是应该的。”他话锋一转,“当年那签文,句句点点都是冲着你去的,你该怨我。”
“我怨你?”张意之与他之间隔着十米开外,大声说话时回音就在山谷之间流转,时常有猿声鸟鸣相互应和。
“我倒是还好好活着,该怨你的人已经被你咒死了。”
安愿深觉她的幼稚,现在追究二十年前那几张签文的事实在是太晚了不是吗?
“人死不能覆生,这是上天的旨意。”
张意之看他身上的袈裟披星戴月,月亮的清辉不只落在她的身上而是也平等地为他镀上一层光亮,他的表情祥和,甚至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劝导。她的掌心逐渐收紧。
这尊可恨的虚假的佛像,披着世间最虚伪的袍子在她面前出言不逊,她想她就该一把火烧毁了他,就像打碎的那一座菩萨像。
可她没有,掌心渐渐松开,她转过头就要离开。
“之玉,你应该不是这里的人吧。”
他突然提高了音量。
张意之猛地停住了脚步往后看去。
安愿大大方方任凭她打量。
“我曾夜观天象,你是黄泉树带来的异世界的人,是不是,你压根不属於这里。”
张意之觉得荒谬,可经历种种,那些她从前从来不相信的东西有朝一日竟也能牵动她的情绪。
天上真的能有通神的人么?张意之到现在都不是全然相信。
那个诅咒,与其说是诅咒不如说都是人为。
江王的步步紧逼压垮了陆家,陆家的倒台又迫使其他人害怕。
而活着的人,活在明处,所有的迫害都会刀剑一样刺在身上。
可她站在这里,听安愿说出这一番话,真是觉得荒唐到了极点。
“可你活着,他就不能活,你活着他就会亏空了心血而死。”
安愿等着她来问自己要解释,可她始终平静地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说完,他有一种错觉,好像她本来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看自己演完这场戏。
安愿笑:“我知道,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沈江鉴说,她一定会答应这场交易,因为她爱裴镜渊。
可他现在也不确定起来,她真的像沈江鉴说的那样吗?喜欢?她的眼里深深沈沈,唯独没有众人猜测的喜欢。
“是么?那我等着。”张意之说完,头也不回离开了。
安愿没有阻拦她,或许觉得今日的事情本无伤大雅,他只不过看着她离去,而后慢慢席地而坐就蜗居在柔软带着风声的草地之间。
该来的总会来的,今日是张之玉,明天就该是‘他’了,这些即将要烧到中心的烂纸包不住火,现在只不过是看谁更有手段,谁能预判从而动作更快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