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天悯人(第2页)
“这么冷的天,他们叫你一身单薄的衣裳上路,不许你带尖锐刺物,这是想要你的命啊!娘娘以为一条命能留住你,不想那人本就是没心的!他心里没有血脉没有骨肉,可娘娘不能像那年陆丞相一样死了还留不住想留下的人。”
“这是娘娘唯一能留给你的,路上小心,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陆家,不能就此隐没在世人的流言蜚语里。”
那只簪子在山路上飞驰却缰绳崩断的那一瞬间随着马车抛出去跌落悬崖,他重重被摔在地上,被刀剑刺破的伤口在雪地里留下粘稠的鲜血。
他眼前一片模糊,咬着牙不发出痛呼,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天地白茫茫一片,风雪压三年。
直到卢氏踏雪而至……
秋海棠,也是那个人最喜欢的花,曾经养了一院子,盛开的时候残红如雪带着清浅的香气。在决意去死的那一天,她亲手折下花枝,填进了火里,留下一地灰烬。
他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得见故人了,直到又见樱儿。
他之所以非要杀了她,彼此心知肚明只有杀了她才不会她使那么痛苦下去。
他正思索着,张意之突然掏出一块银锭子。
“呦!”那老板娘发出了跟那卖馄饨的老板一样的惊呼声。
“……”裴镜渊回神,嘴角微抽,掏出一块铜板,顺手把那惊人分量银子拿了回来。
张意之不计较,反手一转将那簪子别在腰间。
只是现在起来走了两步又说了很多话,方才的鲜汤和饴糖,咸味和甜味混杂着逐渐洋溢在口中,微微有点腌。
“裴镜渊,”张意之停在了一家酒馆门口。
裴镜渊闻着酒香,转头看她。
她有点犹豫:“我请你喝酒。”
他记得冯家酒席上,她曾说过自己酒量小不能饮酒,可或许是暖风吹得游人醉,酒馆里面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人声笑语太过於迷人,她不醉自熏,站在了酒馆前。
她眨眨眼,笑着劝:“日后的好日子不多了,趁着打浑要死之前,多享受享受。”
“走吧。”他不去计较她话里“好日子不多了”这样的措辞,擡头看到一轮明月下二楼敞开的窗户,醉客敬酒吟诗自由畅快,末了,先踏进了那酒馆。
“客官两位!楼上请!”小二忙不叠上来弯腰请客。
两人在窗边坐定,张意之像是一块舒展开的海绵,软乎乎膨胀开,像是一下子松弛下来。
裴镜渊擡眸看了她一眼,还是腰直挺正地规矩坐着。
张意之说喝酒,真的喝酒,她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了。
端不起来她就俯下身去喝,一点即刻立身,面上显露绵长的惬意。然后又端起酒杯,松松散散坐着。
楼下叽叽喳喳的声音灌进耳朵,张意之推开了窗户。
窗户外有一对母子,小娃娃吵着非要买摊位上的什么点心,那围着粗布围巾的母亲膀大腰粗的模样,一下子竖起了眉头,手里的搟面杖已经就位。
裴镜渊静默看着。
细风吹去几分燥热,像是细雪落尽肩发,张意之说:“我今日,若是死在这也行。”
“……可我偏偏不能死,要是过往一场大梦,死了就死了,可那么多事情等着我去干,死了会下地狱。”
“死在这里?”裴镜渊顺着她往窗外更远处看,不远处的长水河上渔灯闪闪烁烁与水溶为波涛,桥上丝萝曼舞的小娘子们娇俏地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什么,以袖掩面笑嘻嘻的模样。
他想了很久:“匹夫死在这里或许可以,你我却不行。在其位谋其职,既然身处其位,必要承受常人不能承受的重量。”
“所以这便是高处不胜寒吗?”
裴镜渊猛地转过头定定看着她。
张意之捏着杯子在颜色如火的唇边缓缓说道:“我今日登山看见了那刻在石头上的碑文,字体幼稚,入木三分。我先前不明白为什么在杂草里看见,也听信了你是替卢老师去祭拜故人的假话,可我现在明白了,那是你给陆止晚的题词,也何尝不是给你自己的诫告啊,裴寒深。”
这话如明月松间,细腻柔和,没有前几次争辩时候的面红耳赤,也不见她的恼怒或是什么别的情绪,只是平静的,像是朋友之间的谈心,又像是求证。
裴镜渊心里压着别的东西,目光彤彤,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个什么滋味。
高处不胜寒,裴寒深,他想与命运一搏。
“我没得选,你也一样,没得选了。”他淡淡回覆。
“那就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便学卢老师,来此隐居。”张意之突然说道。
裴镜渊皱眉收回目光,看见张意之露出来的小牙,知道她只是在跟自己开玩笑,於是回答道:“隐居不是老师的本意,和平盛世不会使智者甘愿隐居自罚。”
“我听张先生说过,”张意之接过话茬:
“他说卢老师来此居住,不单单是文人志士口中的大义单薄,若心有抱负之人不能实现自己的大道治世,便只能忍气吞声咽下苦楚,末了拂袖去,是为无奈之举。若是他心目中治世,有才能者都能不顾门第得到选举丶崭露头角,为官为民。”
“民间昌乐,太平盛世。”
张意之问:“裴镜渊你想看到那样的景象吗?”
她问,你想看到吗?
裴镜渊终於明白她不仅仅是在询问自己,於是擡起头,审视她:“卢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他哂笑:“或者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意之看看看着他。
“我本来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可是看到了你如何对待你的老师,我想你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非要拿命搏一搏,二十年前安王败了,所以所有人都会因他而死,无辜的不无辜的丶他在乎的不在乎的,裴镜渊,庆历十年死了很多无辜的人,就因为上位者一个无妄之局。我从来不想劝你什么,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可是我现在仍旧忍不住想要知道。值得吗?”
“你看看楼下的人间烟火,哪怕这样的烟火气这样仅存的温暖都可能会因此消失殆尽,裴镜渊,你决意要这么做吗?”
“你决意要这么做吗?”这是他十五岁将要离开卢氏的时候老师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好像只是很平常的一天,隔壁茅草屋里的煮茶香气合着墨水充斥着鼻腔,在那味道里他曾日日入眠。
“是。”裴镜渊几乎没有迟疑,张意之从那层层覆盖的冰雪下听到了深深的带着浓稠血腥味的恨意和隐忍,“我此生只有那一个念头。”
他起身,却见对面的张意之面上露出一丝悲切,他不明白那悲切从何而来,却想到了很久之前陆氏在小堂子里藏着的那一尊菩萨像,曾被重重摔到地上而四分五裂,不知道是谁,用胶水一片一片粘了起来。即使仍旧被放在高台上,那上面有了裂痕,摸起来会在尖锐处划伤双手。
可那双眼睛,从始至终,悲天悯人,撼天动地。
裴镜渊听她小声说,渐渐消散在风里:“真是可惜,我曾也有一个念头。”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