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高深胜寒

高深胜寒

张意之没有马上去早市,站在那小屋子前,空旷无边的土地延伸数十里,出现绵延的山。

卢定说,陆氏死无定论,一捧骨灰随风散了,史书不留名。可山间那里有一座她的生祠,供奉着一幅她的画像。

她顺着卢氏遥遥指的方向到了山间,扑面而来的空气微甘湿润,带着夏天难得的清爽,铺天盖地的蝉鸣和远近的水声落入耳中,再无凡尘之音。

北上前,依照着官署流程,张意之曾见裴镜渊所题写的祭祀封词,扑面而来的文书卷气和赋天之作流畅而饱满。

可那时候她从未见过这里的大山。她只见过那些压在人身上吸血的丶困住了张九媋的一座座天堑。所以在激情洋溢的词语中竟感受到了畏缩。

可到了这里,才察觉,他写的如何叫人感同身受。

她在上山前,曾遇到几个下地的农民,说着地方话把她团住,告诫她这里不能随意上去。

她不能完全听明白他们的口音,只能分辨出一二。这里是神佛之地,是龙脉长存的地方,是为了护佑一方的平安才修建的,所以心不诚的闲人不能上去。

这些神佛之地,张意之从未龛见。

神佛应昭,在苦难时出现,为受苦受难了无希望的信民带去生的理由。

可是当苦难已经超越了生的界限,那些信仰不足以支持人生存,能够战胜一切活下去的不是口舌之间的传颂,而是坚可破万物的枪炮和最顶尖的科技。

所以她曾欣赏那琳琅的建筑,见那香烟袅袅从香龛里升起,站在大院里看安静的神像,却不肯踏入庇护的檐下,亦然不肯跪在那小小的四方团垫上。

他们说的对,张意之心不诚。

可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她曾经去到过的心诚之地——没有人悉心照料,人烟稀疏,本修剪得体的树丛被分叉疯长,偶然能看见几只脏兮兮的小猫,并不对人亲近,甚至朝着张意之哈气。

常年没有人走的小路被荒草与荆棘掩盖,仿佛是在告诉行人,上面已经没有路了。可是张意之擡起头,分明能从稀稀疏疏的光影中瞧见以蓝天为背景四周白云遮掩的一座小塔。

不够繁华不够漂亮,一砖一瓦朴素无华,可是……修建在最顶上。

礼部侍郎许老身体不济,在来的路上落了单,意外与张意之搭夥。他曾说过本朝祭神的规矩,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张意之浅听微笑却并不肯费心思去记。

唯一记得的大概就是他曾说过,凡是祭神皆要从一而终,方得圆满。

她不知所谓圆满究竟是所求之事可得圆满还是求神之心可得圆满,但是不外乎是如此罢了。

可是如今,众人放弃了圆满,半途止步。

所以她告别了那几个当地人,一个人又往上走去。

张意之走得很慢,一点点细致地把所有挡路的荆棘砍断。

可走了不过十步,本不见人烟的山路上居然出现了行人走过的痕迹,一大片荆棘倒下去,露出略有荒芜的丛林。

她站在那小道前面,将手腕上被钩破的宽袖绑妥当,爬高坡度骤升,她行至此处已然有些累了,可是她不加犹豫,只是喘息片刻便继续前行。

“喵。”突然一声尖锐的猫声吸引了张意之的目光。

张意之停下登高的步伐,循声望去,却见是一只小白猫,正炸着毛窝在矮矮的灌木丛里。它目光彤彤,琥珀一般的琉璃光转的瞳孔里放射出动人的光彩。

张意之心动拂袖,偏离了小道,一定要蹲下去摸它一把。

那白猫一脸桀骜不驯,一个箭步就隐没在了草丛里,张意之的手垂在半空中,哑然失笑。

她的视线随着那白猫消失的草丛看去,见它三两下就已经越过中间陡峭的悬臂到了一个相对平稳的小平台上。

见张意之不欲追来,悠闲地舔起了爪子上粉粉的肉垫。

张意之刚欲起身,却见三两步处立着一块斑驳破损的石碑,上面的刻字,不像是名家大师的写作,反有些偏执的孩子气,斜七扭八,深深浅浅。

勉强辨认,张意之终於看出“高处不胜寒”五字。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裴寒深。

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张意之伸出手去摸那石碑上刀锋般顿挫的字体,竟从中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撕裂感。

她再擡头,目光所及皆是重峦叠嶂古木幽幽,蝉声啼鸣,本来在夏日日光下出了一身汗,现在山风一吹,甚有凉处。

她站立起身,继续前行。

……

山顶上不似在山腰陡峭,一大片平地笼罩着一座木制石块搭起来的旧祠,忽视放眼望去长度及腰一片绿色连绵的野草,便是破旧红色丶扎眼无比的对联,左右各一副,在祠两旁。

墨色被雨点打湿又晕染,已经看不清楚上面的字迹。

张意之气喘吁吁,她收回目光,把散落的头发重新挽起来。又擡起脚向着那破旧的祠庙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