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黑山月光(第2页)

“可万事不如意,或是因为生产时不顺,安王殿下自小就磕绊不聪,只有幼儿心智。且母族强势且手握兵力,外戚干政的教训还赤赤条条在前朝灭亡的书册上写着,大梁更是引以为教训,更不能立安王为储君。”

幼儿心智……见张意之颇有惊讶,卢定禁闭眼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顶着来自江东的压力,陆氏与你祖父牵头上了一份请立奏折,要求立长子为皇储。陆相丞甚至不惜武力囚禁了从江东来出使的江小将军。逼得江家人点头。”

“可这时,不测发生了。江小将军不甘心被囚,暗自出逃,混乱中被重伤,不久竟不治去世了。”

那是江家嫡系的独孙,自小成名能文能武,是江家人的心头肉。

一连失了两个孩子,还是最有出息的两个孩子。且眼看外孙立储不行还处处被打压,江老夫人急火攻心,没过多久居然也含恨而亡。

人少了,人心也涣散了。朝廷趁机打压收回了不少兵力,江侯爷见家里一连败落,变得沈默寡言,人也疯疯癫癫。

短短几年,江氏从赫赫大族到潦草收场,族里只剩下了江大将军名声在外,尚能支撑。

两年后,江侯爷驾鹤西去,江大将军来京受封侯。

他自知先帝想要借此契机收回兵力只给他一个空有虚名的挂职却不动声色。受封那天,他站上鹿台,在京中人的注视下,引火自焚,仰天长啸,疯癫中说出了对所有人的诅咒。

灾星降丶帝国亡。

骨肉分离丶后世烬灭。

岳丶陆丶张丶徐丶李丶卢,还有沈氏,都要付出血债血偿的代价。

卢定停顿下来,烛光跳跃在他沧桑的脸颊,他眼尾的皱纹微微抽动,想到那些旧事,他昏黄的眼里盛满了对往昔的追忆。

“可江氏乃江东精神,江东人倚仗不已,为使团结,不能不封。陆老当机立断,从江东侧系找了一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病病殃殃的小孩儿出来继承江侯爵位。那个小孩儿来京册封的时候畏畏缩缩一句话都不敢说,有时候话说长了还磕磕巴巴,陆氏放心了。”

“可就没想到,这么一个孩子居然包藏祸心,藏拙得四面不透风,可一出京都就露出马脚。回到江东更是连本加利,训练马力丶将养士兵,先是设局报覆岳家使得夫子被俘,逼跨了岳家。到了先帝快要驾崩时,江东强盛,在南部各省只有佘氏勉强能与之抗衡。”

“陛下登基,江王自然不服,他便想着若是能与安王联系,里应外合,取得王位并无难处。”

“可是您方才说那安王只有小孩心性,怎么可能……”张意之急急说。

卢定突然沈默,他眼角的抽搐越来越明显,落寞的影子拉长到后墙之上,笼罩着那破损的神像。

“因为。”他声音低沈,“安王没反,那是陛下的一出戏而已,一场只有骗过所有人才能赢的戏。”

“……什么。”张意之怎么也没想到……她瞳孔震颤,情不自禁抓紧了袖口的衣裳。

“可那些无辜死的人……”那些被兵乱淹没的血肉之躯,那些平凡人。

“可是孩子,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从南边就杀起来,死的无辜的人会更多。”

“只有从京都起,才能出其不备将其阴谋转变成阳谋,才能……”

才能顺理成章先杀安王斩断江王的欲念,那么对应的,在这条路上安棋的陆氏,必也要陪葬。

陆老他操劳一生勤勤恳恳,可有想到如此局面,可又甘心就被如此牺牲。

可气数将尽如大梦一场,他深谙交易平等,要想保下宫中的女儿就必须顺从帝王的旨意。所以他才会选择吊死在家中。

“安王斩首丶陆家牵连九族,江王也折损大半,只剩苟延残喘。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此战过后,满城苍夷。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庆历十年的真相。”

“可到此并没有结束。”张意之木然说道:

“江王贼心不死,暗中布棋,一边报覆剩下的那几家子嗣后代,一边对皇位虎视眈眈。”

卢定擡起头,张意之的眼光亮亮的,黑白分明:“那颗新的棋子,要是我没猜错,就是沈晏清吧。”

卢定定定地看着她,嘴巴微张。

“而后来,江王联通国庙请了三道旨意,迫使陛下将幼子送京赴死,众口悠悠多的是不明事理的平民百姓,我猜,先皇后不是想要真的自焚,她只是想要陛下留下那个孩子是不是?”

是。但是没有办法。贼王不除,真相永没有大白的那一天。所有的人,清白的丶公正的丶大义之士都被历史的一场迷雾困在中间,被打上污秽的烙印,戴上高高的丑帽,在谩骂唾弃里一百年一万年……掌握棋子的人手上捆满了傀儡的线,拖动着棋局上的局势,完全只为输赢而已。

所以什么祭祀什么国庙,冒着洪水顶着被讨伐的压力还要来这里,不是真的昏庸也不是真的不管不顾,就是为了破局,破了诅咒破了上天的旨意,所有到这里的人都只有一个目的:拨乱反正。

“您知道么?”张意之突然嗤笑出来,可她眼底没有笑意,铺着薄薄的一层泪光。

“那天我误会了裴镜渊,与他在殿中对峙,我说他压根不在乎一个无辜的人是生是死,他说公道要有人流血,公道自在人心……”

“……”卢定嘴唇蠕动,却不知所言。

“我就以为他原是这么一个人,说的全都是想的。”张意之不知道再怎么说下去,她擡起头,卢定眼角湿润。

“是么?他要是真的那么觉得,就不会再回去了。”卢定站起身,瘦小的老头扶着斑驳的墙壁,手指抽缩,面目缩在阴影里。

“我在漫天雪地里抱起已经断气的他,求天求地求神佛救救他。”

“可后来他活了下来,我却始终没能教好他,他不肯对任何人说心里话,不肯将那苦痛泄露出来半句,咬碎了牙只会往肚子里咽。他非要在伤疤上划痂,一定要在伤口上撒盐,要一遍一遍扭曲自己才能获得片刻的宽慰。”

“我说不动他了,我年纪已经太大了,有时候话都说不清。我知道我或许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可要是我死了之后呢……所以我这把老骨头只能腆下脸来,求求你,再救他一次。”

张意之没有立刻接话。

她不是不明白卢氏想要自己做什么的。

卢先生却说:“之玉,你知道我是在为他说情,你应承下,肯来,我实则已经感念万分。可我也知道,你不会因为我与你祖父的面子就随便答应我的,你留在这里看看吧,要是将簪子带走了,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张意之没有应答,卢先生已经要推开草门出去。

门关上,周围一下子全然安静,就连虫声都几乎要隐没在寂静中。

她身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如果一晚上都受不了,那么十年丶二十年把自己禁闭在这间屋子里的人究竟在想什么呢。

张意之站起来,走到了那尊玉菩萨前。

她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那上面的裂痕,感受着即将要把她划伤的凹凸不平。

她突然笑了笑。

长春观里岳长愿最后曾说过,要她往前走十步。

她第二天醒来依照她的话往前十步,在晨光快要洒满大地之前,看到了一座虚幻的祭祠,听到了压抑的啜泣。

她站在柔光包合的大殿入口,看见一个玄衣墨发的孩子抱着牌位伏趴在地上,因为伤心而咬着牙颤动着肩膀。

她顺着门影的光和她留下的长长长长的影子擡头,看到面前巨大的画幅,上面陆止晚年轻含笑,坐在花丛之中。‘张意之’曾写,她说若是世间才情都能落到一个人身上,那就是陆止晚的化身。她少年成名,琴棋书画诗赋剑。

这样的女子,被关进深宫里,有一天扣上了谋逆的罪名斩杀全家,被关进冷宫,被迫骨肉分离,被迫……

是谁在哭,是那个孩子么,还是天下之人伤心的泪水。

那一年丶那一场杀戮之罪,迷雾一样遮住了人的面孔,渐渐模糊,又被在历史里曲解。

那晚上,半睡半醒间,张意之像是听到一阵笛声,从低处到高处,高悬着冰冷的月亮,在风过林间清冷地游荡着,连袖子上也沾上霜雪清辉。

她像是看见那个小小的孩子,三四岁,单薄地立在风雪中,浑身沾满了血。

她想要上去抱抱他,可一转身,那身影不见了,只剩下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和一排干干净净的脚印。

……

那晚上她几乎没有闭眼,她在那小到几步就能走到头的小屋子里静静看着悲悯的神像,在清晨时分将那只簪子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第二天卢氏来给她开门,见桌子上已经没有了那根簪子,像是完成了什么心愿,半晌没有作声。良久,面上带笑,即要离去。

“先生。”张意之却开口叫住了他。

卢先生转过身,张意之还好端端坐在桌前,眼睛落在自己身上,只是一夜未合眼,她眼睛四周有淡淡的淤青,声音略微哑了。

她问:“他是谁?他是……裴镜渊么?”

卢先生目光始终柔和,听见这句话时微微起了波动。

“是。也不是。”

他摇摇头:“孩子,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

“您当时为什么要救他呢。”

张意之随着尾音站起身。层层叠叠的衣裙像是漫天散开的花瓣落下来,高窗上投射的清白日光洒在她周身,连同那神像,一同朦胧。

“陛下暗中刺杀,那不是通往国庙的车,他本该……”他本该“意外”跌落悬崖而身死。

张意之还没有说完,突然听见门外面有人狠狠踹了一下门,她骤然失声,意识到自己无礼。

“之玉现在仍旧觉得,他不该被救吗?”卢先生很温和问道,似乎真的只是疑问。

卢先生摇摇头,一针见血:“你不全然相信在老昨晚上说过的话,可在老与陆氏有故交,陆氏会不会谋反在老最为清楚不过。你不清楚是很正常的,不过在老相信你很快也会明白。”说完,他推门离开。

张意之没动,她听见先生在门外说道:“昨晚上打搅了你的宵夜,不过现在去东街,或许能遇上早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