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城春草木(第2页)

他勾唇:“殿下,当心些。”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沈晏清显然震惊不已。

他反应过来,立刻掀开帘子,却看见沈江鉴猩红着眼狼狈靠坐在柔软的垫子上,不咸不淡地扫视过来。

可就这一眼沈晏清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就算胸有成竹,可是看见沈江鉴还有起伏的胸膛也仍旧丧气。

他目光躲闪,却又心有不甘,只是将手里攥的发皱的帘子放了下来。

他对上裴镜渊的眼眸,后者淡淡含笑,像是看着一个犯错的孩子一般看着自己。

沈晏清有一个念头:他什么都知道!

但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晏清,回你自己的车上。”很低沈又带着怒意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

沈晏清听得出来暴风雨的前奏,显然这一系列足够叫他起疑并猜测到发生了什么。

他咬了咬牙,在那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可能,譬如现在怒意而起抽刀将里面的人捅死,会怎么样。

他微微擡眸,却见裴镜渊还是保持着那一个姿势,居高临下微妙地看着他。

他猜测得到这些事都与裴镜渊有关,又实在不明白他如何能够做到这一切。除非……除非他早有预谋。

沈晏清细想下出了一身冷汗,最终咬着牙下了马车。

裴镜渊放下帘子,隔绝了外面的阳光。

“你究竟是谁?”沈江鉴这句话说得很吃力,事实上,他明白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这么多年勾心斗角,那些两面三刀的暗箭他不是没有见识过,是人都是戴着面具的,就算是血脉也能被权力砍断操控。

若是沈晏清想叫他死,他不意外也不会怪罪,帝王手段若不强硬,他在这个位置上也不会稳当。唯一有一点惊疑不定,不明白事情从什么地方开始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而面前人,曾经是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尽管现在救了自己,可他更明白是为了图谋是为了利用,什么忠义什么君臣,不过是博取信任的笑话。

他本来可以杀了他,但是现在不行了,因为他发现局势到了现在,他一无所知,甚至要倚仗眼前的人才能解的一二分。

从前他只当张家是心腹大患,没想到如狼似虎的大有人在。而自己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想要什么?”沈江鉴一瞬不瞬盯着眼前人。

裴镜渊侧头看他,神情平和。

“陛下,臣想要天下太平。”

沈江鉴不耐烦皱了眉头:“你分明知道朕在说什么,不要言左右而其他。”

“呵。”裴镜渊冷笑一声,“陛下想知道什么?”

“他……究竟是谁!”沈江鉴呼吸明显急促。

“您想知道?”裴镜渊低笑,“可是知道了您未必会信。”

“也或者您现在已经有了答案,那无论臣说什么还有什么所谓?”

“他是不是,安王丶安王!”剩下的话,哽咽塞在喉咙里。

他颤抖:“去杀了他,朕要杀了他!”

剧烈的咳嗽声打破对峙,裴镜渊垂眸不去看他现在的模样。

“杀了他,然后呢?”他问。

“……”沈江鉴渐渐平和,他面如死灰,手指蜷缩起来,因为巨大的痛苦和眩晕而微微仰头。

是啊,然后呢,断子绝孙四个大字在自己的脑海中不停盘旋,像是陆止晚之死前对自己的最后的控诉。

棋行至此,他已经退无可退。

“所以你究竟是谁啊。”他反而慢慢平缓,猩红着眼转头看向裴镜渊:白皙的皮肤上硬朗而冷峻的五官,抛去他披在身外文官的外衣,几乎没有一处是柔和的。

他与沈晏清,几乎是站在天平两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可哪一种都只是伪装罢了。

“陛下期望我是谁?”裴镜渊声音像是在蛊惑,忍不住叫沈江鉴松口。

“你是……那个孩子……是不是,是不是……”气如游丝,又急於求证,他瞪大了眼,再次揪住了裴镜渊衣裳的衣角。

可是横横竖竖上下看,没有一处是像他的,或许眉梢间有一丝陆氏的痕迹,却又很淡很淡。

“那个孩子,他死了。”裴镜渊轻轻一笑,在冰冷的一角又露出些许戏谑。

“死的很早很早,是您亲手杀了他您忘了吗?”

戏谑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深沈的自嘲。他无心再去看沈江鉴的神色,收回袖子:“好了陛下,臣该告退了。”

说完,他转身出了马车。

赵骅骑着马立身跟随在一边,与裴镜渊交换了一个眼色。

裴大人出来没多久,患儿正在战战兢兢,忽然听见里面沈江鉴传唤:“患儿,你进来。”

患儿心中猛烈跳动,显然是被今天一天的事情吓得不轻,却还是掀开帘子进去。

顺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暗处松了一口气。

沈江鉴闭上眼,慢慢说:

“拟旨,你亲自去一趟京都,把张萧寒,带来。”

*

张意之披着一件衣裳撑着一只手小憩,突然睁开了眼。

“青雀,什么时候了。”声音微微有些哑。

“夜里了。”在外面赶路的青雀忙不叠回答,“前面来了人说连夜赶路,不多时就能到嘉阳郡都。”

“好。”张意之说完,掀开车帘,长长的队伍两边是提灯的侍卫,连绵而静谧,朦朦胧胧的灯光映射进来,青蝉枕着一只胳膊在另一边酣睡。

“青杉你在这里吗?”张意之压低声音,话音刚落,青杉出现在窗户外面。

“我在。”

他同样压低声音:“您叫我去探查,我去没多久就瞧见罗大人避开人见了太子殿下,裴大人趁着一炷香的空隙进了主车,不多时殿下回,却被陛下被呵斥回了自己的马车上。”

“赵大人守的严实,我远远看见陛下似乎并无大事。”青杉明显有疑虑,“但是我十分确定,太子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虽然只有一瞬间,可陛下面色青紫显然是药石无医的模样。”

“不用困惑,这件事本是诡异,可要是他裴镜渊沾沾边也就没什么好疑虑的。”张意之揉了揉太阳穴,走了一天的马车,她周身乏累不堪。

“可是我不明白,裴大人难道有通天的本事?起死回生这样的事未免离奇。”青杉问。

张意之:“我先前也颇有不解,可是行到今天我突然想起来,裴镜渊或许不能,可他背后的先生卢氏呢?”

“起死回生未免违背自然规律,可若只是叫陛下一时回光返照呢?”

青杉密密麻麻起了一层小的鸡皮疙瘩,一时间没有接话。

“不过看来,最近几日大概会太平吧。”张意之说的话很轻很轻,说完,淡然一笑。

“青杉,你进来。”张意之说道,“我有话要问你。”

说完,张意之放下了车帘。

青杉解下腰间的佩刀放在赶马的青雀旁边,弯着腰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青蝉还在睡着,小丫头鼓着腮帮子,流着一条口水,一动不动卧着。

张意之显然也没想要避着她,她先是问:“我先前便发现,你与母亲身边的春华姑姑不同,外祖父在你身上付出了更多的心血。”

青杉沈默。

“所以我信这些事你该知道。”张意之淡淡地说。

“你知道安王事变吗?”

犹如惊天滚雷,青杉下意识捏紧了衣袖边口,他喉咙间毛边边的有些痒,不自禁清了一下喉咙:“您为什么?”

您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些东西。

“安王事变,安王真的造反了吗?”张意之思虑良久,还是问了出来,她的话隐没在车辙中,被碾压着被带动着滚滚向前。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她一直记得这句话,可由最开始的迷惑不解到恍然大悟,她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现在她更需要一个佐证。

“或者说,陆氏,真的牵扯在其中?”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青杉接过话,“我那时候尚未出生,所有听说是佘氏的藏书阁以及祖父的言传身教。”

他称呼佘势深为祖父。可见关系之亲密。

“安王集结了数十万的反贼大军,从东门打入皇城,喊着清君侧的口号,出其不意丶直逼京都。仅仅用了三天就血洗了京城,很多有权势的大臣都被控制住,甚至不惜挟持女眷。”

“佘氏远在南方,而张家主恰巧住在宫中讲学,张家家门紧闭,且有先皇赦令保护,为了顾及民心民意,安王没有过分难为这两家。”

“城春草木深,血染墙瓦,哭声哀嚎。”

张意之打了个颤,倒也不是害怕,只是身处其境,一想到权力争夺之间死伤的仍旧是百姓不免也觉得无奈又愤怒。

“安王在宫门外喊话,要求陛下交出有孕的陆皇后,可不杀。”

青杉顿了顿。

“或许,陆氏清白,可形势容不得他清白,君臣之间的龌龊也容不得他活。而至於安王,筹谋十年,一朝身死,满府抄斩。”

张意之也感觉到了心寒。

“那时候,陆家得势,关关卡卡上都有陆家人加守,倘若陆家没有参合其中,不至於三日便可直逼帝都。”

“可祖父说,从始至终,没有人见过陆相父出面,只在安王败露被斩首於午门之外那一日吊死在家中。被发现时,桌上有一封请罪书,只求,能给宫中陆皇后一条生路。”

“同天,陆氏与安王府上上下下数百口人清府死在府中。”青杉声音放缓了一些。

怀着身孕却遭如此事变,张意之沈默,很久没有说话。

可是不仅如此,那天,与陆止晚一墙之隔,是最最疼爱她的兄长陆贺。

万箭穿心,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却用身体死死挡住宫门,他知道,只要妹妹一踏出这道门,尽管只有一眼也足够万劫不覆。於是他含着笑像是寻常时候哄她,断断续续说:“阿妹,一定要……”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忘了他们吧,忘了这些沾着血有罪的人,干干净净活下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陆止晚没有见到陆贺最后一面,却沾染了满手的鲜血,没有人知道那是谁的血。

她卸去金钗,褪下高贵的皇后制服,披头散发,形容痴颠,她双手摊开,哭哭笑笑,踉踉跄跄,不知道是在问谁:“陆氏,有什么罪?”凄零之声,闻者撼动。

那一段隐秘的过去,不会在史书中记载,也不为外人所知,就像是落进高墙里的雨点,砸进土里,再也没有人能够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绝望的心境,足够心死如灯灭,骄傲如陆止晚,在一夜之间疯得彻彻底底。

陆家死绝了,陆皇后疯了,一个时代结束了。

张意之松开了手心。

她又问,只是这一次,她的声音又低下很多:“二十多年了啊……”

“……”

难怪那天,他会低语笑着自嘲着念那一句“君命臣死,父要子亡”。若他真的是……那个活下来的孩子,是陆氏肚子里的亲生血肉,又何止应该恨之入骨,亲不成亲,旧不成旧,先是谋逆大罪又是所谓天命指示,所有人都想叫他死。这句话如何不是在戳他的心窝子。

“裴镜渊呢?”

青杉一楞:“应当是在马车里……”

张意之攥住了手里那张黄白签文,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底已经一片清明,那么沈晏清呢?他又是谁?她缓缓说道:“还要多盯紧殿下那边,一有情况记得马上跟我汇报。”

“现在局势覆杂,怕只怕张家会成为第二个陆家。”

青杉心头一紧,立刻应道:“是。”

“还有一事。”张意之要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却又有了一丝顾虑,终究还是没问出来,虽然她又明白,即使是问出来也只会换来沈默。

故而摆摆手,叫青杉自己去了。

青杉刚刚出去青蝉便转了转眼珠醒了过来,她缓缓揉了揉被压得发麻的脸,发现张意之已经醒了,便痴痴看着。

张意之察觉到青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轻轻笑笑:“若是闷得慌,就去车梁子与青雀赶马吧。”

小丫头疯狂点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