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城春草木

城春草木

哥哥!”很细小的叫唤从墙头上细猫儿一般传来,沈江鉴受惊,蓦然回头。

被泥土和灰尘抹的脏乱的小脸出现在了矮矮的墙头上,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和洁净的牙齿能分辨出来来者是谁,小孩儿紧紧扒着凸起来的墙垒,面上有些吃力。

沈江鉴心头微微一动,光阴似梦,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副场景了。

年幼时安儿身体不好,总是被养在深宫里,五六岁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还是千娇百宠散养着,陛下并没有给他请夫子的打算。

小小的孩子总是在无聊时仰仗着长兄,兄弟二人情感金坚。是以每每少年时沈江鉴在殿中读书,课间时分那孩子就偷溜出来与自己玩耍。

像这样翻过墙,整个身子挂在上面。

“安儿,”他几乎下意识这样呢喃,却被从自己嘴巴里冒出来的有些稚嫩的声音给惊到。

他环顾四周,又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幼小的手上有两道墨痕。

沈江鉴不可思议擡起头,却见那墙头上扑闪着两条小短腿的沈江安小脸已经憋得通红,快要撑不住掉到地上。

沈江鉴在巨大的震惊下没有立即从台阶上下去,秋日的风吹着瑟瑟作响的枯叶,他真切的感受到了一丝凉意,慢慢从脖颈激了上来,密密麻麻一片鸡皮疙瘩。

“哥哥!”沈江安咬着牙又喊了一声,只是不同於第一次,这一次他直接松了手狠狠摔了下来。

沈江鉴瞳孔狠狠一缩,他顾不上什么有的没有的,赶紧迈开步子想要上前去接住他,答案毋庸置疑,他忽视了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孩子摔到地上。

还好地上有一堆还没来得及清扫的枯树叶,他跌到里面,连头一块埋了起来。

“安儿!”沈江鉴连忙去扒开那些落叶妄图想要找到沈江安的身影。

“安儿,安儿……”扒了好一会都没有回应,沈江鉴这次是真的急了起来,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哥哥。”沈江安嬉皮笑脸从旁边一跃而起,被他拱起来的落叶纷纷扬扬落到了地上。

沈江鉴空下手,还保持着跪坐的样子呆呆看着他,看着他笑嘻嘻望着自己,一双眼睛里都是认真与孺慕。

这样的一双眼,他曾在二十年后也看到过。

那时候,小小的少年已经长大,只是身体一直不太好,还是瘦瘦高高的,穿着空旷而长一截的衣裳,温声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他说:“哥哥,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沈江鉴颤声问:“今日,是几几年……”

“弘元九年啊,哥哥你怎么了。”

弘元九年,他十岁,沈江安五岁。

“没什么,以后不要再藏起来了,哥哥会找不到你。”沈江鉴的手轻轻抚摸在他柔软的头发上,哪怕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幻境,可仍旧像小时候那样,对他笑笑。

“哥哥,你一定要一辈子都是安儿的哥哥。”他像是一条泥鳅滑上来挽住了沈江鉴的胳膊,脸贴着他,又开始撒娇。

因着这句话,沈江鉴猛的低下头看向自己怀里傻笑着的沈江安。

“安儿,”他的声音有些奇怪,“你长大,想干什么?”

天高气爽,风过清爽无比,他的异样被隐没在风里,沈江安没有察觉。

“我?我以后想要一个宅子,娶一个比陆娘子还漂亮的娘子,生一个跟我长的像的孩子!”他说到这里,双手高高举起来,眼睛里就像是盛满了星辰大海,闪亮而惊艳。

“……”

沈江鉴想到他幼时,曾问过父皇,为什么这储君一定要他来做。他不是正宫嫡出,勉强有一个长子的名号,更何况明明安儿比他要聪明,比他更机灵。

父皇叹息一口气,“正是因为安儿聪明机灵,才叫为父担心。不是谁更机灵就一定适合做皇帝,他比你适合做儿子。可你,适合做皇帝。”

彼时,高台上龙椅前穿着皇帝玄色金织龙袍的皇帝不怒自威,直直看着自己:“这位置向来都是孤家寡人的,不要生出什么多馀的情感来,若是有一日祸起萧墙,谁都可杀。”

“杀”之一字,激起他一身冷意,在小小的他心里仿佛种下了一颗隐晦的种子,叫他蓦然明白了言下之意。

可他仍旧不相信,不相信这个孩子,彼时粘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哥哥的安儿,有一天也会举起刀来刀刃向着自己。

沈江鉴站起身来,顺便也将地上的小不点扶立起来,两个人在院子里面对面站着,沈江鉴低着头沈稳地开口,问了一个当年也曾问过的问题:“若是有一天,那些东西安儿都已经有了,还会想要什么别的吗?”

小时候,他曾也问过这句话,那些无心之言不过是一时兴起逗逗这个小弟。可惜沈江安小脑袋瓜思考了太久,以至於张甫抱着教案匆匆赶来的时候他仍旧没有思考完。沈江鉴无奈,只能又回屋子里去读书了,自然也就没有知道答案。

这一次,他想要知道答案。

沈江安果不其然又开始皱着眉头掰着指头思考。

一下一下,沈江鉴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紧紧抓着沈江安衣襟的手居然开始出了汗,他不明白这一场梦里他能不能听到一个回答,却又在他思考的那几息突然有了答覆。

沈江鉴松开了手。

“?”沈江安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哥哥,他似乎变得很奇怪,既沮丧又有些淡漠,不像以往任何时候的他。

“你会。”沈江鉴低低的说,不像是对眼前的人在说,更像是在自嘲,“就在这些你都有了之后,领兵造反,不惜把陆家拖拉下水,就为了一个皇位,就为了杀了我。”

就像是枯叶落进秋雨积洼,倒映着的背影被涟漪打散。

眼前的景象都像沙尘散去了。

只留下沈江鉴在原地,天旋地转间他索然一人,喃喃细语不知是在对谁说:“你举兵那日杀死的不仅是你自己和你的妻儿,我的妻儿丶就连我,也死在你手里。”

沈江鉴擡起头,满面泪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孩子的模样,也不再是威严的帝王,他返璞归真,长发逶迤,不加以一束,服发简朴,施於地,他面向镜面而立,看见脱冠“□□”的自己泪湿面孔。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含着泪:“是我,亲手下旨,要杀了那个孩子,杀死太子。”

“杀死,我唯一的亲生骨肉。”

他咽下口中苦涩:“我心中何其疼……”

突然,他的心口一阵剧痛,像是有千万把尖刀刺进心脏,鲜血淋漓间,恍然又像是站在城墙上看见那孩子瘦弱的身躯套着单薄的衣裳,赤脚走在雪地里。

他明白那是最后一面,於是看了又看,直到泪水朦胧,一代帝王紧紧咬住了牙关。

“为什么杀死他。”

很冰冷的带着一丝嘲笑的质问声像是旁白左音,猛地把他从旧梦中拉扯。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砍成了两半,一半在水深火热中徘徊,一半在这句话下接受审判,可他无能解释那质问,就像是叫他脱去衣裳□□在刑具下,狰狞而面目可憎的伤疤被连根拔起。

“为什么……”

“他不该降生在这个世界上,陆氏有罪,他身上流着不干净的骨血,势必会收到群臣非议,如何能够……”

“那也不该由你来做决断!”沈江鉴被这句话猛地打断,脑海里一清二白全是无言以对,他听见那声音渐渐平和又冷冽,像是经年不花的冬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可我偏偏不想稀里糊涂死在你们龌龊的心思里。”

“该死的人,是你。”

窒息感愈发明显,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缠上肩颈,可随着那蛇尾的颤动,有温热的流体慢慢灌进口腔中,苦涩而麻口。

他好像听见了很多人的哭声和质问,质问他的绝情质问他的无意。

陆止晚轻含泪带血地紧紧攥着银簪抵在脖子上,一双眼眸绝情绝义带着翻涌的恨意,“你杀了我,你也杀了我!”

如坐冰窖,若死向生。沈江鉴猛地喘上一口气,睁开了眼。

光一下子涌入密不透风的黑,他又骤然闭上,试探着动了动手指,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不疼的,可仍惊叹於自己为什么还在人间。

他贪恋口鼻中的呼吸,一吸一呼都瘫软下来,尽管里衣已经被汗浸湿。

“陛下。”平静的声音,“您醒了。”

沈江鉴再次睁开了眼,这一次,透过模糊的光线,他好像隐约看见一个少年的影子,穿着玄色的衣裳,就板正立直在自己身边。

他下意识擡起手,想要抓住他看看仔细他的脸,却没有力气,只能又瞪大了一点眼。

裴镜渊将手里端着的碗随手放在一边,掏出一块手帕擦起了手指。

也不枉费老师和周先生的心血,居然真能把他救活了。虽然只是回光返照,不过也好叫他借题发挥煞一煞沈宴请的自得之心了。

裴镜渊面无表情地想。

“你,你是谁……”沈江鉴眯着眼一条缝里,张嘴艰难发声。

裴镜渊一顿:“臣是国子监,裴镜渊。”

“国丶国子监?”沈江鉴喃喃重覆,他又一用力,这一次居然真叫他扯住了裴镜渊的一只袖子,他费力问,“你认识陆丶阿晚,吗?”

裴镜渊手上动作一顿,可马上他干净利落将香炉里最后一点即将燃尽的慕容花碎片掐灭,知道这不过是此香叫沈江鉴一时下产生了幻觉。

想来也真是好笑。沈晏清居然妄想要点上此香安安稳稳送走他,养了十年的父子之情,竟足够叫他假戏真做到如此步数。甚至忘了杀父仇人。

果不其然不是什么好用的刀,好一软弱心肠。

裴镜渊抿唇一笑。

“臣不认识。”裴镜渊声音虽冷淡,也算是有问有答。

“你怎么会不认识,那是你生母啊。”

裴镜渊擦手的动作骤然止住了,他森然问:“您说什么?”

沈江鉴定定看着他,像是透过他看见了另一道影子,金罗珠钗,烟柔江南,指腹拉着他的手轻轻压在她的小腹上,温柔地说:“你看,你要做父亲了。”

那个孩子……还活着,他回来了吗?

沈江鉴迟钝地想:回来了,阿晏,回来了。

“阿晏……”他轻轻唤道。

“您认错人了。”裴镜渊把自己的袖子扯了出来,他支起一只胳膊撑着头,似笑非笑,“不过您说得对,‘他’就快要回来了。”

*

沈晏清来回不过一炷香的时候,他预想到罗山不会说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实际上也不过是对於裴镜渊的控诉和对张演之的不满。

文人之间文邹邹的词听得他头疼,他面上还带着笑,可笑不达眼底,只剩下一闪一闪的不耐烦。

“罗老师。”最后他不得已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治国之论。

而面对罗山的错愕与不解,他只是含笑,“我知道了,不过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们改日再约吧。”

说完,不顾罗山的惊异,他利落起身,很快就回到了沈江鉴的马车旁。

顺德还是冷着脸没有丝毫反应,而患儿呢,低着头不敢看他。

沈晏清丝毫不在意,他更想知道里面的人死透了没有,按照那香的长度,应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沈晏清拼命收住唇角的笑意,却还是在眉梢染上喜色。

“殿下!”一阵招呼,沈晏清正要掀开帘子往里面去的身影一顿,他回过头却见是赵骅骑着马恰好瞧见他,他还是那副郎当样子,露出一口白牙:“殿下好。”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晏清察觉到不对,微微眯起眼,刚要掀开手上的帘子,却不想从里面率先掀开了。

沈晏清万万没想到里面还会有活人,瞳孔一缩,差点摔下去。

裴镜渊拉住了他掀帘子的那只胳膊,轻轻一扯。

距离骤然拉近。

裴镜渊松了手。

沈晏清看着面前的臣子,他穿着玄色衣袍,除了昔日里的疏离,又像是多了点什么别的东西,他淡然坐在马车中,一只手掀着帘子,一只手借力将自己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