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瑟瑟
十年瑟瑟
刀光剑影,血光弥漫,呼喊声与大火交相映照,什么人在血水中淌过,溅起的水打湿了裙摆。
流箭横飞,冰冷的铁甲踏破了娇软的富贵门。
他想要看清,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
“雁儿!雁儿!”
是阿娘,是阿娘,阿娘在哪?阿娘在哪!
他摸索着四周去找寻,却无论在哪里都看不见阿娘的影子。他跌落在污水中,被血光靡杀了双眼。
突然一道光影,“雁儿!”嘶哑的吼声穿破时空,他被谁抱在怀里,好软好香好疼好烫!好多血!这是谁的血!
阿娘呢……
“你阿娘死了,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杀死了她?”
阿娘死了?为什么?阿娘……
“殿下,与我做场交易,自此之后,你就是太子。”悠然的声音从古旧的疾雨中掀起,疤痕累累,远山雾重。
“阿娘!”他猛地坐起来,急促地喘息着。
夏日清晨微燥热的空气洗刷着周遭寒凉,远处的蝉鸣一声又一声声声入耳。
沈晏清紧紧抱着脑袋的手慢慢放下来,才发现自己面目早已经湿润,沾染在手掌上。他渐渐安定,猩红的眼底慢慢恢覆平时的平和。
张意之今日确是身子亏空厉害,那天,纵使是从深重如隔世的梦里醒过来,可头疼时不时就会泛起,一下一下捶击着后脑,像是下一秒就会昏倒。神思杂乱时,难免磕碰。
她想到要看医生,可身份的事情不能轻易暴露。更何况这样移魂入梦,若说看医生不如请一个巫祝。
佘氏似有所感,多次欲言又止,却从不过多追问。得知自己的一双儿女已死后她像是伤透了心,再见她时遮遮掩掩,等看多了眼圈自然红了。
若是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却又远隔天边,究竟是何锥心之感张意之最清楚。所以张意之也不想麻烦她的,只是可惜,从前偷来的关护终有一天全盘瓦解,她又变成了那个孑然一身的张之玉。
关护二字,对她来说实在是过於遥远。
前世,她走出深山前与“她”时刻在一起,走出山后将那一座矮矮的坟墓永远留在了大山。
亲人亲缘,便犹如隔山看雾,虚无缥缈又带着蒸蒸雨气,湿淋淋的,又赤裸裸暴露在自己面前。
那晚上,她安置好沈晏清,披衣坐在窗边,耳边是他时不时呓语出的“阿娘”。和其陌生的称呼,一声声落在耳周。
闭眼静思不能看见时候,听力便会异常敏感,雨色点点滴滴,从深夜到黎明。
千百遍出自手下一遍遍验算过的公式在大脑中飞速运转,她又算了一遍又一遍。
等到天明时,雨已经消停,突然听见内室沈晏清的痛呼,才发觉自己几乎是枯坐了整整一晚。
实则,不只是枯坐。
*
张九媋是一个五官冷硬丶性格极其刚强的女人,被拐去山里的第三个年头,她被五花大绑在在生了锈的铁柱上一个人咬着牙生下了张意之。
奄奄一息的女孩儿光着屁股沾着血水在脏兮兮的地上抽搐,一群人凑上来,啧着嘴,不满意是个女儿。
那老妖婆气的一个劲儿喘息,指着地上那团血腻子就说:“拿出去溺死吧!我们可不养这仙人!”
张九媋本来喘着气眼看就要昏过去了,听到这话,挣脱了日日撬动早就已经不足以束缚她的铁链,一把刀从袖子里抽出来,在大众骇然的目光下,一下子架在了那个软着腿湿了裤子男人的脖子上。
张意之出生那天,九媋一个一个亲手砍肢解那囚禁她三年的一家人,一把火把那地狱烧了个干净,她跌跌撞撞抱着死了半截的张意之,在一座老房子里自立门户。
张意之不像她,长的不像。张意之小时候,弯弯的眉毛一洗如水的眼睛,谁看见了都要多看两眼。
可她的性格像极了她娘,就是九媋手里的那把刀子,冷硬强横丶见血封喉。
在那时候,山里穷人丶尤其是穷女人就只有一个命运,就是去给男人生孩子。
张意之还没有长大,四周肆无忌惮的目光就如同打量菜板上的肉落在她身上。
可谁都不敢动手,除了那个疯子一样一句话都不说却见谁砍谁的哑巴娘,那个孩子手脚上更加利索,小小年纪就已经能徒手杀猪。
村里的人见了她们母女二人只能讪笑。
张九媋不是不会说话,张意之回到家总会被她抓着胳膊一遍一遍嘶哑着在耳边恨声念叨:“走走走丶走出这里!”
张意之沈默着回头望,望进一双猩红的几乎要爆开的眼眸。
她日日夜夜教她武艺刀法丶教她习书念字,抓着她一遍一遍嘱咐她。
偶尔,犯病的时候,六亲不认,拿起门后面那把生锈的砍刀就疯了一样要砍死张意之,她恨啊,她瞪大了眼高声怒骂:“我张九媋,怎么能被你们这群人这样践踏!我的学识!我的命!”
幼小的张意之从不喊她娘,那时候把她逼疼了,她一句话都不说一声疼都不喊,甚至没有哭声,黑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她。
直到她开始迟疑,把手里的刀慢慢放在地上。
她知道九媋晕血,可能是因为生她的时候流了太多血却没人肯帮她擦干净,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就要疼死了,死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里。
“意之,去,出了这山,到研究所去,那是我一生梦也总是梦不到的地方。”
当她这么说褪去了冷冽与狰狞,竟也露出一点思而不得的落寞,只有那时候,张意之会觉得她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
直到最后张意之拿到通知书终於能走出去那天,她已经在床上躺着下不了床,形如枯柴,面容干瘦。
张意之说,自己紧紧裤子能背着她走出去,就算是爬也能爬出这座困了她半辈子的山。
“不了,”那是九媋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她崆峒的目光一眨不眨望着头顶的屋子,就说,“我死了,烧成灰,骨灰就扬在这山里,我要亲眼看见他们这些人贩子世世代代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你记得,立一座空坟,木牌子上就写张九媋,干干净净的,我既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谁的娘,你记得,我就是张九媋。”
最后一口气含在胸口中,她不舒服,努力瞪大了眼,一滴泪,那是张意之第一次见她落泪,圆滚滚完完整整砸在枕头上。
她嗫嚅着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了一声:“爹啊!”
你又何必,明明这座山压死了你,你为什么执迷不悟要把一辈子陪在这山里!
张意之沈默,一直握着那只手,那只粗糙干瘦的手,她很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紧紧握着。
那只手,一开始还有些温度,到最后就只剩下了枯骨一根,失去了力道,冰冰凉凉抓在她手里。
而那个女人,她那戏剧一般捉弄可笑的生命,也终於走到了终点。
张意之,未曾在她面前落过泪,可走的那天,笑着对山里空荡荡的日光说:“张九媋,你真蠢啊,要是我,那一天就该也一刀杀了那个孩子,我自己一个人就算是爬也要爬出来的。”
可是她笑着笑着,咸涩的水就落在了嘴里。
自此她孤身一人,身后干干净净,无一丝牵挂。
*
沈晏清坐了很久,似乎要反应过来这到底是在哪里。
直到下床在窗边看见披衣疲惫而面目微微苍白的张意之,顿时楞在屏风前。
他想要记起来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隐隐约约闪过的只有不断交错的觥筹杯光与隐没在黑夜中随风散逝的火光。
至於怎么在她这里睡了过去,一无所知。
他心里有警惕,手上不自禁攥住了侧边珠帘。
珠帘轻磕,晃动着。
张意之侧过了头。
她明明目光柔和没有丝毫凌冽,可沈晏清却意外觉得她似乎看不见也丝毫不影响他生出被窥探的怯意。
“殿下,回去吧。”
他思来想去,没想到先说话的是她,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她力气不足,吐气如丝,可态度冷淡,决然不是想要自己插手的模样。
这间屋子里就只有一整张床,她让给了自己,便只能凑合在别处。可她言语间没有责怪,还是那样平淡的。似乎自己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沈晏清不知该如何接好这一句话。
“娘娘一定希望你好好的。殿下也不该自己伤了身子。”她如此说道。
不必要说了。沈晏清在心中淡淡想,不如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揭过去,若是再问起来,便只有一句,醉了。
酒真是一个好东西,便是醒了,也能承担罪责,掩饰罪恶。
他掂着步子,分语未言。分明还有些颠三倒四,几乎是极快的外面迈去。
日光阵阵,炫目刺耳,他犹如从地狱中逃出的恶鬼,拖着自己绝不舒然的黏湿与诚惶,一向柔软的骨子里竟也生了杀世之心。
血誓之仇。他攥紧了手心。
他走得那样快,以至於背后张意之瘫倒在桌子上打碎在地的杯子与青雀惊然的小声呼叫,他顿住了脚却又没有回过头。
荒唐啊。
他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殿下。”阑珊眯着眼神龙见首不见尾出现在自己身后。他一身伤养的不好,脚到现在还陂着,也是这个缘故他才没有时时刻刻跟在沈晏清身后。
沈晏清一下停住了脚。
他早就料到会如此,至於现在推进如此之快,不过都是报应。
他对面前僵直冷凝的沈晏清,轻轻提示:“您昨天闹得那是哪出呢?”
沈晏清骤然捏紧了拳头,他脖颈上青筋爆出,似是在极力掩饰什么。
半晌,阑珊低着头听见面前人背对着他咬牙切齿说道:“我现在这样难道不是你们想看到的吗?我这么做了又在疑虑什么?”
阑珊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什么。
“你们当然不,你们,就是在戏弄我,看我最终也困死在你们手心里而已!”
阑珊心头一惊,不知该说什么。
眼见沈晏清就要大步离去,他不得不开口提醒:“殿下,陛下传唤您。”
……
清香含炉,香烟袅袅,龙章凤引,笔走龙蛇。
沈江鉴沈闷坐在桌前,显然没什么兴致去低头看桌子上刚写下的字,只是收敛了墨水静坐在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