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十年
庆历十年
张意之骤然睁开了眼。
梦里的一切犹如身历,只是停留在最后熄灭的那一刻,她不辨黑天白日,只隐隐约约记得那个模糊的身影和最后微不可闻的“好”。
而外面天色已经大明,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子。
佘氏在她的身边,撑着头小憩。
人短短的一生不能由简单的几行文字承载,而历经了她的前二十岁就如同自己沿着她的轨道,又活了一遍,梦中种种像是被窒息在水里,以至於想起,那切肤之痛和内心煎熬那样清晰。
她百般求解,没有故人托梦,却在这么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得以如愿以偿。
她眉目微动刚想要掀被子,佘氏先惊觉下睁开了眼,她眸一转,看向已经醒了的张意之。
张意之与她对视,又很快移开目光。张意之以为她会质问自己,但是没有。相反,她的眉目之间仍旧是母亲望着自己女儿的爱意和担忧,她轻轻说道:“你醒了?你已经睡了一个晚上一个上午了。”
“既然知道会过敏,为什么还要吃呢?”这一句话很轻很轻,不知道到底是在问谁。
她确实存了试探的心思。
阿玉虾仁过敏,她从小绝不会吃这些东西。
张意之实则已经察觉那晚上的粥是试探,更何况她来到这里,本就继承了张意之的回忆与体质。可是她不忍心再假意将一个母亲殚精竭虑的爱念蒙在鼓里,她不善於欺骗,更不想亲口告知,於是便干脆饮之丶证之。
她轻轻闪烁了一下睫毛,看着眼前这个母亲,轻声,声音沙哑。
“我……”
“我想知道,”她终於在此刻鼓起勇气来问,“您为什么要突然给我换字,还是……还是这么两个字。”
“因为你既不是我的子礼,更不是我的阿玉。”佘氏缓缓说道,张意之看着一直蓄在她眼角的泪珠慢慢凝聚,滑下。
“你是先公在世时起卦请来的孤魂,你是张之玉。”
张意之如同被人敲响心钟,前后通透又带着一丝颤抖,她面色一白,却又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您说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阿玉出生时就是太子妃吗?”佘氏却轻声打断她,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知道。张意之曾翻看过张演之的文稿,也从张阿玉的梦里知道。两人出生之时,天降祥瑞,国庙中起卦,言凤命。
所以陛下亲自赐旨,光荣无限。
张意之没有直接开口回答,可是佘氏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答案。
她在张意之的注视下摇了摇头,悲伤充斥了整个面孔。
“不是的,他们兄妹出生时,是一个雷电交加风雨大骤的夜晚,因为难产,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生了一整个晚上才勉强生下他俩。”
“这样的命数,算不上祥瑞。”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先公为了保住张家,偷梁换柱,补天卦,请神明,自愿折寿改了这两个孩子的生辰。”
佘氏攥住了张意之的手,她的力道那样大,好像想要张意之牢牢记住一般。
“他的本意不过是不至於让荒谬没有根据的假话和猜测折煞了张家的根基丶也让忌惮张家已久的帝王抓住把柄。可是,既然那生辰都是假的,天命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国庙一签乃是伪造天命,他们心怀不轨!你明白吗?”
佘氏吐气如丝,用尽了所有力气都在颤抖。
张意之感受到她的颤抖,用另一只手覆轻轻盖在她的手上,陈说苍白无力,可其中艰险与恨意只有局中人身兼历险。
张意之被她的话震惊,一时间忘了反应,只是抓住她的手凛声问:“您是说……这一切不过是个局而已。”
“可是会不会是因为先皇对张家的猜忌,借此埋下的伏笔,利用所谓‘天意’,要不就彻底铲除,要不就拉拢所用。”张意之低声说。
这些能够预想到的,是张甫为了保全张家不得已为之——陛下忌惮张家久矣,便是利用命数这个说法叫张意之嫁给太子巩固皇权,也只是以退为进的法子。可最终人算不如天算,这个法子保全了张家二十年不到,风雨漂泊里仍旧还是被斩於刀下做了市井魂,却牢牢束缚住了兄妹惨淡薄凉的一生,甚至无名惨死。
“绝无可能。”佘氏面色凝重,她如此笃定正叫张意之惊讶,却听她又说,“那是因为陛下丶皇家,同样是那年签文的受害者!被篡改了天意,用卦象浑水摸鱼偷梁换柱……我所知不多,只是听闻皇宫中有一则很久之前的传闻,先皇后之死有异,动及国本国嗣。”
她压低声音:“可是没过多久,宫里就传来消息,要将年仅三岁的太子送出宫去送到国庙为国祈福,且归期未定。”
这跟罢黜并无区别,甚至更像是无形的迫害,比起平安活着回来,那个小小的孩子更有可能就此暴毙於风雪。沈晏清回来本是个意外,沈江鉴十年后宫无所出,不少大臣上奏弹劾,甚至又抢头於殿前的,沈江鉴不得不将他从国庙又接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