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曲直(第2页)
“不可能!”这句话,她终於有了反应。
她急迫地擡起头,露出那张几日不见便消瘦而沾染上灰尘的小脸。
她的眼圈红肿,露出骇人的血丝。
张意之蜷缩在袖子里的手一握。
可她终究不是张演之,而是同样是一个女子。不能总是理智与算计,总有一瞬间会感同身受对面的她身上的苦难。
她直面她。
“为什么不可能,你无论从谁哪里听说都只是听说,还是说你觉得有谁绝对值得信赖,不会利用你?”张意之审视她,可话里的深意饶是自己也不禁一颤,自己真的只是在说她吗?
可是为什么自己亦觉心酸。
“人行在世,百言莫辩,可就算怯懦不明也应该懂是非曲直。否则,与歹人何异?”
“大人。”苏秦擡头,张意之直直跌进那一双悲伤的眼睛里。
苏秦哽咽,又像是在质问:“那大人不妨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又该如何分辨是非曲直?又该听谁说的话?”
泪水横流在柔软的面目上,眼里闪碎着细密,烛光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她微微仰着头,像是佛前虔诚祷告的信徒。
像她这样的人,半点不由人,身处下贱,心慕高洁。如何分辨是非曲直,又该听谁说的话。
“……”
“我绝不可能无故杀苏瑟。”张意之语气软了一些。
回答她的是苏秦长久的沈默。
“我为你查明真相,还她一个清白。”张意之微微提声。
苏秦猛地擡起头不可思议望着张意之,却见后者面目坚毅,并不是在说笑。
“你可愿意做这一场交易,与我?”张意之耐心等她回答。
苏秦咽下喉中苦水,颤抖着问:“为何……你肯?”
张意之眸中坚定,她听见自己说道:“我一无所知一无所有过,却不愿意就此蒙在鼓里被迫戴上同流合污的帽子,就像你一样,我们都需要找一个真相,还那些女子一个清白。”
苏秦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她的后背已经被薄汗打湿,黏糊糊粘着衣裳。
她咬紧牙关不叫自己再落下泪来。
数十天前,有一个蒙面人半夜而至,要与她做一桩交易。
“或许,苏瑟还活着。”
那个只能看见一双明亮眼睛的女子风轻云淡笑着说道:“我保你不死,我们做一场交易。”
诚如张意之所言,她一直是个糊涂的人,她不明白那场交易—若是刺杀张演之成了会怎样,也不知道对方想利用她做什么事。
那些博弈事太覆杂她不懂。
她本就不必追究深意,而那些虚浮在面上的,苏瑟可能还活着的那一点消息就足够叫她冒险一搏。
可是她赌对了。
“大人。”苏琴努力控制自己不叫自己发抖,她深深低下头去,上牙齿磕在下牙齿上,她劫后馀生,“去找李大夫。”
“他会告诉大人所有,大人想知道的。”
那一瞬间,出乎苏秦的意料之外,张意之没有太多的惊讶,相反,她平静得就像是早就知道一样。
她轻轻笑:“谢谢你,作为交换,我会尽量保你性命。”
*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骤雨,像是要轰轰烈烈告别暮春,那骤雨打在残败的枝头,仅剩的一些小花也簌簌落下来沾在门窗上丶廊柱上,张意之将窗户放下来,隔绝了外面的雨声,揉揉脑袋,放下了手里的手册。
“青杉,还有一件事得你亲自去做。”张意之淡声道。
“我不能再离开您近身。”青杉隐没在角落里,轻声回她,隐约有些犹豫。
“就在张府。”张意之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掐住手心。
青雀丶苏秦丶苏瑟的面孔一一在眼前划过,她闭了闭眼。对於府中甚至不屑於仔细清点的那些无有尸骨,却是他们在世间孤苦伶仃处最值得坚守的一点骨血。
她见过青雀为被一场春花流水冲去的妹妹立的衣冠冢,在离京都三十里地的一片柳树下,他说他此生若是还能得见那小小的孩子喊他一声哥哥,可生死不论。
她也见了只为一句话就能全然相信一个陌生人,肯将性命交托,只为了能过得到一点生死未卜的妹妹一点消息的苏秦。
那些逝去的生命,构成了千千万万个生死离别。
留下生者在人世间苦苦挣扎。
可那是勇者,也是能够走到明面上的极少数幸存者。而那些被‘不吉利’束缚压制的新娘犹如匆匆谢去的枝头花,在豆蔻之年被锁进丑陋的棺材底,沈重的苛责与诅咒相继而来,像是能把她们钉进耻辱柱上。
公堂上那些板子堵住了悠悠众口,也彻底切断了他们渴求公正的独木桥。
她本可以永远不知,她当然能够永远不知。张演之生来就含着金钥匙,前二十年最大的一点挫折不过是祖父与妹妹的去世带来的冲击。
那些相依为命的爱恨情仇酸甜苦辣,除了挚爱,没有人能切身体会。
所以先生亲手将她拉下神坛,让她□□在泥潭里趟一回浑水,让她亲自看看所有从前看不到的,尝他人苦,自然也能知道何为艰辛何为万民所求的公道。
她终於明白,为什么是这些人丶这些契机,也明白了那些李念安曾说过的话,句句都有深意。
先生授她最后一课,又何尝不是在赌。
“……我要你暗中去挨个核对,近二十年在张府死不见尸的女子名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