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孤魂野鬼(第2页)

她现在最需要知道的是沈江鉴和沈晏清父子对张家扑朔迷离的感情。她现在越是示弱越对自己丶对张家有好处。

张意之双手叠於胸前:“不必力争,裴大人是个清明人。个中缘由自然也能想明白。”

话至如此,便是裴镜渊心知肚明张意之是对自己有防备才会打哑谜,却也已经不好再问。

“我将遵从圣上旨意,积极侦察真相,早日使大人官覆原职。”裴镜渊缓缓道。

“有劳大人。”张意之虚伪且十分上道。

这时候两个小侍女莲步轻移过来,悄无声息俯跪在在书案一侧,将托盘上的两杯茶和一盏茶壶端下来。

张意之把散乱的公式和推演随意往里一推,留出个空来叫她们好将茶壶放下。

裴镜渊看不习惯,伸手,自然地把那些被张意之随便推到一边的纸张一张张摞起来规规整整伸开被她不小心压到折了的角,排成厚厚一沓,轻轻放在一边。

那书法,全然不能称之为书法,唯些笔画重新组合在一起,不同於文人小楷或是行书,乍一看缺横少画风骨尽失,可仔细看才得简朴中要害,非但不失却又自有真章丶自由洒脱。

张演之是有名的书法大家,前来进京赶考的学子不出乎意外都曾习练过他的书法,就连裴镜渊都不出其右,有三分张书筋骨。

只是裴镜渊考上了便嫌弃那字过於圆滑了一些,舍弃了又练出了自己的章法。

现在的学子又要写张书又要模仿裴书,可惜其中之意截然不同,苦哉苦哉。

裴镜渊楷书行书甚至草书皆有涉猎,却唯独对这一种书法前所未闻,他眉骨一动,握在手中多看了几眼。

张意之咳了一声,心虚。

那上面是她用前世简体字写成的‘论族学’,张意之其人,字规整,横行数列犹如规画,然少年意志终有不可规束,时常一根横还没有写到底的就格外长的拉出来丶顿出去。

於是乎她的字并不全然是规整的,也多有变化。

张意之瞧见他不动声色帮自己整理好乱草一样的纸张,一时间有点不好意思。

“张大人,方才殿中进言,在下在陛下的御桌上看到了丢失不久的新币。”张意之还在楞神,听见裴镜渊似在耳边不咸不淡说道。

张意之擡了头,裴镜渊不动神色,两人对视,张意之浅笑:“裴大人知道吗?那是殿下用来陷害您的手段,他称他在狱中捡到了您的新币,还串通我在陛下面前将火引到您身上,他说那假冒圣旨前来暗杀我的人该是您的人。”

“不仅如此,我猜那时他托赵骅的手呈到御前的。我此番在狱中出事,赵大人受到牵连难免心中怨怼。他想要借此挑拨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过……就算是赵骅与你‘情深不负’,没有将它呈到御前也没有关系。因为那就是包庇,他更可以利用可以借此将你两个一块把柄在手。”

她始终没有变换动作或是表情,仍旧不慌不忙。虽然随着她的一番话水榭中几乎剑拔弩张暗流翻涌,但她仍旧说完了最后一番话后才不紧不慢挑了一下眉,直视面前表情微微有裂痕的裴镜渊。

她说完,水榭中只有不远处的风声合着水中波纹荡漾的细微流动声。

张意之含着笑,裴镜渊还好好坐得住。

她想,他确实很不一样,任何人被这么拆穿至少应该有恼羞成怒的。

可他没有,翩翩少年像是隔山雾罩,又像是清风朗月,但更多的是背后虚无又看不破的深渊一般。张意之渐渐意识到,这是个很棘手的对家,他至少目前为止,仍旧与自己站在对立面。

她这么想的时候,又情不自禁记起那天早朝上两方人对峙时彼此说过的话。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呢?心里装的就完全是他的家国子民吗?是不是会在僵持中也默默痛恨这‘迂腐’世家口上一套背后一套,又像是铜墙铁壁横在他的面前打着长辈的旗号怒骂他呵斥他,说着没有理由的蠢话。

张意之幡然神醒,越设身处地便会越觉得身后的孤单洪水一般。她从来都理解且善於感知那些孤单,因为她从来都是那样的。

裴镜渊眉目一深,他似乎没有想到张意之会这么直接说出来。

但是后来,从淡笑到平淡,他看不透张意之的想法,自然也不会明白她正在为自己的感同身受好笑。

“哦?”裴镜渊循循善诱,他做好奇状,“难道,张大人不这么想?”

“裴大人,话太虚假没有意思。”张意之轻笑,她将茶杯放在嘴边,眼中轻蔑更深,“我不仅知道,那是殿下想要陷害大人您的,还知道大人不仅知道还亲自设计了这个局面,就为了反将一军。”

好一句‘话太虚假没有一丝’,裴镜渊擡起头,面前的如玉君子眉目间惹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张意之不知道他的心里已经掀起了浩然大波,他贴背出了一身冷汗,可脸上神色不变。

春风过水榭,桌面上纸张‘哗啦啦’响动,翩跹的墨字像是振翅蝴蝶,在白纸的影子上飞跃。他压了压袖边,鼻尖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海棠花香。

“张大人远远比在下想的,聪明许多。”裴镜渊如是说道,可他继而淡薄一笑,“不过,从前在下还以为殿下与大人情不可摧,现在看来,倒不是这样。”

“太子毕竟年轻,他不明白,现在我如此处境,唯能依赖的是刑部的公正严明和大人你的高擡贵手,而殿下的信任不过如同梁上燕,三两真心而已。”

“臣忠君,不是储君。裴大人你该是记得,与殿下有婚约的家妹已经死了,情意断恩义绝,张家不一定就要捆绑在这条船上。”张意之将嘴边茶杯放下来,微微向前倾身,她做足了暗示,在裴镜渊看过来的那一瞬间骤然说道:

“裴大人,你一介白身却谋行不轨,想的该不会是为臣之道吧。可你应该明白,我不管,张家不管,你才有可能得偿所愿。可要是你把爪子伸到了我们面前我就不得不管了。到时候,必然精彩。”

她咬着“我不管丶张家不管”几个字,压低声音。

裴镜渊好笑:“大人难道不好奇我究竟意欲何为?”

关我屁事?

张意之勾唇一笑,不言语。

水光之上,波光粼粼,河边长柳,随风飘扬。

张意之不急不缓为他重新添茶。

裴镜渊顺势打量眼前的人,她披着一件薄薄的衣裳,柔顺地依附在单薄的肩膊上,身量笔直,不曲不折,青丝拨到一边,便露出另一边的脖颈。

这样的人极其柔弱又无坚不摧,柔中带刚刚柔并济,面上莫不关己事可心里又杀伐果决。

那本是卢氏给他的安身立命之本,却在这一狭匣春色的一角中得以窥见。

难怪赵骅回去朝着他发了好大一顿牢骚,言那些浅薄的女子只能瞧见张演之的面皮,见一个爱一个。

可如此,他透过皮相窥见骨相,仍旧是强骨铮铮,世间女子并非浅薄,恰恰精妙,可见本质。

“另,我听说徐侍郎在我离宫后递帖上谏,想来还是为退婚一事。”他看向她的神情,却见她始终淡淡的,听到这里一撇嘴,满脸写着不在乎。

“子礼不担心受挫吗?”裴镜渊轻笑。

张意之一顿,她绞尽脑汁,终於记起来裴镜渊的小字。

“寒深。”她朱唇轻启,吐出这两个字。

不仅是她别扭,便是对面的裴镜渊亦是一楞。

这是头一次,有人这样喊他的小字,太子为显亲昵总爱以‘阿深’称之,实则他并不喜,身边友人不多,时常谈心的唯有赵骅一个。赵骅也从不喜欢喊他的字,唯有裴镜渊裴镜渊喊着才算舒坦。

“裴大人。”张意之迫近,还是改了称呼,“我不信他能叫张家受挫,受了委屈的是我家的女儿,不能因为她是一个女子不能站到明处去丶不能自行辩白便甘受那些波诡侵害。”

“难道朝堂中清一色都是眼盲心盲之人,只为了曲尖利益便可肆意杀孽丶牵累无辜?”

这些话,虽然是小声说,可是气息铮铮丝毫没有因此软下去半分。

她端坐,目光如炬。

“我也不信。”可是这句话,裴镜渊说不出口,甚至在一瞬间动摇地想,难道真的不会吗?

“无辜而死於朝堂的人,难道还少吗?”他脱口而出,却又楞住。

张意之没有惊讶,相反,她微笑:“好啊,那就替他们声讨回来。这些出头的事情总要有人做的,我们去做就好了。”

裴镜渊垂下眼眸:“张大人,我自愧。”

因起邪心,自相惭愧。

亭水安静,四下无声,唯有风过树花,瑟瑟而鼓动。

檐下铎铃,阵阵泠泠。

“裴大人何须自愧,我时常感慨裴大人风骨,或有不及之处。”张意之浅笑。

裴镜渊轻摇头,不语。

他起身,张意之亦相随起身。

裴镜渊行文人礼:“张大人,不必相送。”

张意之拢住身上的衣裳,轻笑:“我本便没有送的打算,裴大人自己慢走便是了。”

裴镜渊哑然失笑,他再次行礼,便转身施施然离去了。

张意之见他失之长廊,收回目光,见那一盏茶见底,便想着拿过裴镜渊先前坐的那壶茶来再斟一杯。

她一提,那边的毛笔咕噜一下滚到了地上,“吧唧”一声溅出几滴墨水。

她一楞,倒是没注意,裴镜渊什么时候把那毛笔拿过去的?

张意之将身上的那件衣裳摘下来放在一边,转走过去,踩着地板上的日光,在那裴镜渊先前坐的地方发现了一张纸条,正是他说的,那好处。

张意之本不对此抱有什么太大的期望,随手扣过来一瞧。

上面赫然用草书写着:

“张意之之死,存疑。”

“轰!”

张意之紧紧捏着那张纸,骤然睁大了眼睛。

她再三确认,上面确实写得洋洋洒洒为“存疑”二字。

他,如何知道?

又知道多少?

张意之跪坐在他先前坐过的地方,微微抿唇。

可是她又开始庆幸,那是裴镜渊,他与张演之政见不合,却是个真心实意的谋士,不会因为过节而揭露而张大肆张扬。

只是不知,他所谋求究竟为何。

裴镜渊啊裴镜渊。

张意之捏着那张纸,将它慢慢撕碎,顺着风散落在废纸中,慢慢叹息。

*

裴镜渊已经走出很久,他从袖中掏出了那一张皱皱巴巴的画纸,上面赫然画着一只长弩扳机,只是细密的线从它的零件上引出来,做满了标注。

正是那张见裴镜渊一进门赶紧压在袖子底下的图纸。

张意之改造了管口直径和箭头的形状,利用流体力学克服了部分空气阻力,把它打磨成了一支杀伤力极其强大的弓弩。

其功效还要交赵骅打造出来才能得知。

张演之啊张演之。

裴镜渊嘴角含笑,将那图纸四角叠好。

你究竟还有多少是我所不知道的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