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在必得
势在必得
张意之不知道吗?她知道。
可是她还是只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十杖已经打完,青雀随意将那沾了血的木棍丢在一边,口中喘着粗气目中却炯炯有神,微风吹拂他的汗意,他浑不觉冷,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阿金的哭泣散落在风里,就像是幽怨的女子,汗毛倒立。
“休了她”一吐出来,便连庭中女子香云都只觉得恶寒,除了厌恶又可怜那肿着脸散着头发只低低笑着犹如疯癫的宛姝玥。
她觉得这一家子人都疯了。
她起先不明白张萧缨落在可画身上打量的目光里隐晦的含义,现在却逐渐明白过来为什么他执意叫可画先进府而后布置在众人面前揭露。
可画被张家人侮辱,她在街上替可画声讨,证据确凿,士人清白受辱。张家开始瓦解。
张家文人势大,却偏没有一个强势的主母协管后院,祸起后院,足够叫那些前堂上的人衣襟点火丶自身难保。
原来这就是没有人能够跳出来的“仙人跳”。
可是他们也没想到张演之真的破局了吧。
可是他们真的没有想过可画的感受吗?
香云僵硬转头,那个生命悄无声息地离世,而现在在院中发生的一切尽管是她引起的,却桩桩件件与她没有丝毫关联。
这场僵局,一直苟延残喘。
宛姝玥麻木,张崇孝悲怒,张萧缨势在必得,而张意之……
张意之微微笑。
“休了,与我何干?”
此言一出,四处皆惊。
“嘭。”张崇孝跪下了,他头一次在张萧缨面前下跪,明明小时候暗自里想,这辈子不要给他下跪,除非有一天他死了。可是那一天还没到,张崇孝先打破了儿时的誓言。
张萧缨以为张崇孝是替宛姝玥求情,於是满目麻木居高临下看着地上这个几乎没怎么管过的长子。
张崇孝磕了一个头,颤抖着说:“父亲,叫母亲,走吧。”
这下就连张意之都微微惊讶,看着地上强撑着没有太多动作的张崇孝,他突然意识到,除了没有娶妻,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说什么?”张萧缨不可思议,他的居高临下和胸有成竹被震惊取代,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父亲。”张崇孝声音微微颤抖。
“母亲她,心结不能了,不能安生与您过日子,而您也早就已经看不惯母亲了不是吗?”
张萧缨从来不是一个安稳守成的人,他很早之前就对大伯能够全部继承张家而他只能做一个二大爷非常不满。这种不满体现在很多地方,比如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哥就能娶南部总督佘氏的嫡长女作正妻,而他只能娶一个京都遍地都是的书香门里的小女儿。
所以哪怕宛氏诞下他的长子崇孝,他仍旧没给过宛氏一个好脸色。
张崇孝回忆中的童年,是一盏飘摇在江亭中握在宛氏手的提灯,虚妄的灯光熏黄地洒落在她素白的衣裳上,湖边的风吹刮起她的秀发。
四周都是静谧的丛林,唯能听见池塘中青蛙的鸣叫。
张萧缨夙夜不归,她从不过问,只是提灯在湖边望着北方站上一整夜。
他有时候怕极了,赖着宛氏一块睡觉,可是一觉醒来,身边总是冷冷的空荡荡的,屋里洒下一地月光,暗处没有丝毫光亮。
他光着脚丫,抹着眼泪,跑过冰凉的地板长长的走廊,跑到湖边上,喊一声“娘”。
宛氏於是转过身来。
张崇孝早就忘了她那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记得她温柔的声音回荡在夜里,将那些臆想出来的神魔鬼怪都驱散了。
“簟儿,阿娘教你一首诗好不好。”
他很小的时候,由此明白,他的小字便是出於那首诗。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衫,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
可是那个已经冰凉的秋天,她没有等到一封寄回的书信,只有满塘残荷蛙鸣落在她的素衣上。
他从未见过那个孤寂奇怪的女子落下眼泪,只是偶尔,念起那首诗,他会觉得脖子里一凉,冰凉凉的水滴划进他的衣襟中。
他想要擡头,宛氏不许。
他问,宛氏便回答他:“下雨了。”
很晴好的一天夜里,遍天繁星,四周寂和的湖边,她一遍一遍念着他的小字,直到怀抱里的孩童沈沈睡去,不能答话。
“不要叫长兄为难,他是大义之人,不能受此龌龊。”
又是一个头。
“逆子!”张萧缨面上难堪,急火攻心,擡起了脚就预备一脚。
一直不声不响冷眼看热闹的宛姝玥突然一把推开了他。
她反应那样快,甚至比他身后有心阻止的张意之动作还要快上许多。
张萧缨“啊”了一下,打了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他扶着窗户,伸出指头一个一个点兵点将一般来回清扫:“你你你……你们好样的!”
“你也想要被休回家吗?”刺耳的声音划破夜幕,宛姝玥微微擡起头。
她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
在她出嫁前的那一晚上。
在她的小小的闺房里,她那瘦小的母亲抱着她一遍一遍问她:“玥儿,你究竟,为谁而哭。”
她不应声,如同儿时一般缩在母亲怀里,只任凭眼泪一滴两滴滑落在她的衣襟上。
“你不应答,可是父母只希望你此生能够快乐,嫁进张家去不好吗?勋贵人家,家规森严,便是夫婿不护着你也自有家规约束,不会叫你沦落到无处可去的地步。”
母亲的声音幽幽响起,不像是在安慰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宛姝玥哭了好久,觉得这辈子的眼泪都快要哭干了。
她抓住母亲的衣裳,哽咽:“母亲,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