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谁竟言归(第2页)
当然真等卫瑜领军前来那一天,来的就是【凤雀】军和义安伯卫秋了。
秦国最强的两支军队都没能在神霄战场站稳脚跟,还要抽调其它强军过来,那也真可算得上危急的时刻。
虞渊长城万万里,不能没有驻守。大秦疆土吞山河,不可不驻强军。
许妄盘坐因缘仙宫上空,虚悬“飞云”“盖海”两艘战争楼船而至,神色淡然,似闲坐哪处茶宴……便在此时抬眼。
抬眼即抬刀!
此时的麂性空,还在苦心积虑激怒秦至臻,试图将其诱入罗网,虫食阎罗天子。还在为秦至臻暴起引军的一刀而骤惊骤恨——
许妄的刀便来了!
古往今来,因缘相系。天上地下,更无别逢。
这一刀循着妙不可言的因缘,分开无尽虫海,悄然掠至夜菩萨的额前……
却有一拳横。
那是一只洁如白玉有红光、质似岩浆初凝的拳头,拳行之时,带起火星点点,玉光留痕。
因缘在此,被一拳轰扁,搅成了乱麻。刀锋亦被拳头轰偏,恰恰掠过麂性空的耳边。
立身在十二品黑莲台上,站在麂性空面前的,是一尊霸气威烈叫这座十二品黑莲台都不能承载的修罗大君。
他的背影在莲台上,似一杆燎原铁枪!
晚风猎猎,吹不动他的衣襟。
他在莲台回首,却露出一张眉眼和顺的脸,瞧着温暖,气质慈悲,竟比盘坐在彼、表情冷肃的麂性空,更像个菩萨。
他就是善檀。
恨不相逢虞渊客,修罗国度第一君!
“许妄,你不在虞渊长城守着,却跑到天外来撒欢……”
他笑着:“就不怕我修罗大军,踏破咸阳么?”
麂性空坐莲台而不动,一任因缘刀锋掠面,却只双掌相合。
高穹骤现五尊巨佛虚影,各自散发着佛光,却叫这长夜更加深邃。
那气中虫是天上佛,水中虫是海底佛,心中虫是贪意佛,虚空虫是天外佛,夜中虫是梦中佛。
五佛相合,五虫恶世顷刻成浊土。
秦至臻和他的横竖刀,便在这浊土之中。
以此浊世,葬阎罗天子。
这才是真正夜菩萨的力量,是周全鬼神八部后,有资格眺望超脱的存在。
他高坐莲台,八风不动。放手让善檀对许妄,而自己抬掌便是绝杀之势,要强杀一刀拖着大军跨世、消耗巨大的秦至臻!
许妄眉头一挑。
他倒是并不担心秦至臻的安危,此君的防御绝对能竞争诸天最强之列,身怀炼虚,往来诸天自由,还有一座巅峰的阎罗宝殿,正在虚空中迎候……
这位阎罗天子,大秦后起之秀,最多是受到些压力,吃些苦头,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被杀死。
真正令他忌惮的,是麂性空稳坐莲台,任他斩刀的那一幕——
妖族和修罗族的联系,远比想象中更为紧密。
麂性空甚至都可以放心地交托生死,将自己的防御完全抛开,尽都送给善檀来接手。
何时妖族修罗已经亲密如此?
魔族、海族,乃至诸天其他族群又如何?
见一叶当知秋至矣。
这绝不是什么乌合之众,一到劣势就会被打散的乱七八糟的联军,而是已经悄然结成了命运共同体一般的存在。
这才是今天这场交锋里,最糟糕的一个消息!
“修罗族若是有踏破咸阳的实力,也不至于叫我大秦建起高墙,将你们像圈猪一样圈起来。”
许妄微微而笑,将两艘楼船推下高空,暂付军权于章谷。
“我也不带兵欺你——”
他站起身来,因缘仙宫流光一绕,披作了身上外袍:“善檀,今日就把脑袋留在这里,为开世而祭。”
刀出因缘无迹,身与锋芒皆空。
善檀一霎已在夜穹中央,身无所动,衣无所动,唯有眸中幻光流转……
那流光幻彩,竟如一梦,而后跃出眸中。
最后便是这样一道梦幻般的星彩河流,横在夜穹。
绝巅之战,改天换地。
良宵美景,不知谁共。
霸戎统帅章谷,正全副甲胄,立在船头。
天上的战斗他管不着,只以目巡大地,寻找最合适的驻军地点:“大阵全开,全速前进!大秦帝国,当为人族于此神霄……立第一座城!!!”
……
……
鸫山有禽曰“青翎鸫”,红眼单足,青色翎羽,啼声悦耳,鸣而有章。常化青光而遁,隐于飞虹之间。
青翎之鸫,鸣章曰“归夭”。
妖族有乐师将其填词,词有“赤瞳昭昭,照彼空谷。谷既不应,羽既不飞。山河怅远,谁竟言归?”
在妖族属于稚童都能出口的歌谣。
词的遣造,并非万古不磨的精彩。但切中了妖族思归现世而难成言的心情,曲又实在优美,再加上“飞禽谱曲”的传奇色彩……却也传唱到了今天。
当天边的虹彩逝去,几缕青虹化羽而归——
出于不成言的默契,整个鸫山战场里,最高的那一处山崖,万丈绝壁青翎峰,从来没有哪一方的旗帜竖起。
无所不用其极的种族战场,世成血仇的交战双方,不约而同地给“青翎鸫”留了一个家。
间中飞羽有一支,散而为弦,如蛇贴地游,就这样翻山越岭,落在某处山坳里,一个面上涂有油彩的短发少女手中……缠作手绳。
她是戏相宜。
或者前缀要加上“墨家弃徒”这四字。
很多年过去了,她看起来还是没有长大。
许是因为“神临不老”。
她不仅自己修到了神临境界……旁边趴着的一头黑色傀虎,虽是金属造物,却也散发着神临气息。
墨家剥夺了她维护的真人傀儡【明鬼】,她便自己做了这头【幽虓】。
“启神计划”集合了墨家当年最强的一群傀师,投入了墨家新历以来最大的一次成本,基本也代表墨家在傀儡术上的最高成就……
最后能够拿得出来的成果,也就只有三尊真人级傀儡。
能够单独制作出神临级别的傀儡,说明戏相宜在傀作上的造诣,已经不输当下墨家最顶级的那批傀师。
这时是傍晚,天如幕,残霞做帷饰。五官沁冷的英俊男子,远远坐在山梁,手里拿着一壶酒,以天色相佐,独饮漫漫。
戏相宜认得,那是白玉京酒楼的“黄河问道”款臻品求道酒,限额限量且需配货,只卖给享用过“证道酒”的老顾客。
白掌柜说“高山流水,只赠知音;此中真意,无缘莫求”。
戏命每次去白玉京酒楼,都是直接堆满一个储物匣。求道酒限量,就将其它的酒也扫空。
起先戏相宜不理解,为何酒也要屯。后来这款“黄河问道”酒,炒出了天价,白玉京全系列的酒在外都价格暴涨,一壶一两银子的“雪域酒”,出了星月原,转手就能卖出金价……她才不得不叹服。
还是戏命够头脑,有眼光。随随便便买个酒,都能转手卖出多少番。
不过白玉京酒楼的酒很奇怪,越是那种轻易不示人的高价酒,酒味越淡。
戏相宜是个沉浸在傀儡世界里的人,很执着,也很简单。
她不知道世上有假酒。
只以为自己喝不出来它的好。
她轻轻摸了摸【幽虓】的脑袋——
其实墨家早就能做出与活物无异的傀儡,无论人形兽形,都可以做到真假莫辩。
但她在这方面还是偏向守旧的观念,认为无论如何,要将傀儡与活物区分。
是以她虽用“雾藤草”给【幽虓】种出了顺滑的皮毛,仍在整体上保留了金属质感。
“小幽,乖哦……”
缠在手上的弦——在青翎鸫的乐养下,淬炼在虹中的弦,此时已经神意饱满。就如线虫一般扭动,慢慢从【幽虓】的脑门钻了进去。
黑色的傀虎低头顺眸,像是一只乖巧的大猫。
戏命起身一步,踏进霞里。又随晚霞一起张开,落在戏相宜身前。
他手里提着酒壶,没什么表情地半蹲下来,打量着【幽虓】:“啧,又让你制成了。什么墨文钦、墨烛,哪及你五分天资?”
他的眼神是散漫的,语气却正式,让人分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举行尚同会议的墨家诸贤,也当为你让路。”
话是越说越离谱了。
不过戏相宜从来也不在乎。
戏命怀疑她可能并不知道这些话是严重的。
正如此刻,面上油彩泛光的少女,只是操纵细弦,慢慢地在【幽虓】体内编织,嘴里忽然问:“傀儡相较于生灵,欠缺的是什么?”
“思考?血肉?性格、能力、行为方式……乃至寿命?”
她自问自答,又自己摇头:“这些都能在傀儡上复刻。”
她温柔地看着趴在身前的大老虎:“如果说是‘感情’的话,傀儡也可以设置不同性格、不同亲密关系下的行为轨迹……傀儡无保留的付出,算不算真正的爱呢?”
戏命慢慢地道:“我不太理解‘爱’这种东西。根据过往经验的总结——想来爱是自愿的付出,不是强制的命令。”
“一个人在情感驱动下的违背本我性格、乃至生命本能的选择,算是主观自愿还是情感绑架呢?”戏相宜没有抬头,大约只是单纯地讨论问题本身:“如果是后者,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命令。”
戏命静了片刻,不知在那里想些什么。似乎定住了。
直到【幽虓】忽然吃痛,眼瞳竖起,清澈温顺的眼神变得浑浊,一霎冒出凶光!脊骨骤凸,如山峦遽起于平地。
嘭!
戏命眼中精光一闪,瞬间回过神来,一拳便将这头傀虎砸趴在地,脑袋砸进了泥土!
“你要改变【幽虓】的生命本质,使它靠近那种洞彻世界真相的力量,必然会造成自我认知的混乱——它会不确定自己是真实存在的生命,还是一个纯粹的造物。”
他早早走过来守在这里,就是预察到危险所在,但又需要戏相宜亲自感受问题……
这时慢慢揪着傀虎的脖颈,将其提起来,让戏相宜关于道则的编织继续:“其实这种认知的冲突,在神临层次的傀儡就会存在。”
“钱晋华钜子当初用一枚【神天方国】,独创性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后来者乘舟渡河,自然简单许多。”
曾经的墨家千机楼执掌者,语调轻缓:“但如你这样肩负重大使命的天才,前面跳过的问题,在往更高处走的时候,便需要有更深刻的面对。”
所谓【神天方国】,是【幽虓】体内一枚四四方方的晶石,取代了心脏的位置,其上刻满了阵纹,其中有阵法奉养的虎形灵魄。
【幽虓】所有的“思考”,便都由它完成。
这是钱晋华划时代的创造,大大提高了神临层次傀儡炼制的成功率,能够切实壮大墨家的宗门底蕴——
在绝大多数战场,神临都已经是决定性的战力。
而钱晋华真正推动了它的量产。虽然造价仍然高昂,良品率仍然堪忧,却也远比从头开始培养一个神临修士来得简单……
简单太多!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神天方国】的发明都是机密。钱晋华早就研究出了它,但明白失去超脱战力的墨家,没有保住它的实力,所以一直将之封存……即便在宗门内部,也只有寥寥几人知晓。
长期以来墨家对外出售的神临层次傀儡,都是他和明翌、栾公两位墨贤的作品,上面镌刻三位傀作大师的身份铭纹。
但其实有了【神天方国】,钜城能够独立制作神临傀儡的大师,已经超过十指之数。
各大霸国工院养着的大匠师,若能得到【神天方国】的秘法,也必然能有造物上的突破。
像是真人傀儡也可以说实现了量产,也确实已有三尊存世,但因为制造成本的高昂,良品率始终无法推高……将其作为选择,仍是得不偿失。
而神临层次傀儡,已经具有很大的军事价值。
戏相宜是不在意什么“使命”的,她不追求,也不试图理解。只是控弦在手,五指灵巧翻飞,在【神天方国】里游织。
“【神天方国】不是我跳过的问题——”她静惘地说道:“我隐隐有所预感,它是钱钜子留下的一种答案。”
戏命认真观察着她的动作,语带赞叹:“回到你先前的问题。我想,人有别于傀儡的部分,要说的应当是‘创造力’——真正从无到有的那种灵感的诞生。”
“就像你现在用的这根翼弦……它叫【旧惘】,对吧?真是好名字。”
他攥着【幽虓】的脖颈,就这样在旁边坐下来:“傀儡的问题是无法带来真正的世界的革新,而你不同。”
墨家所用的翼弦材料有四十九种,分为“七工”,每工“七样”。戏相宜来到妖界之后,搜行诸方战场,反复试验……织百气、千木为丝,糅丝为弦,终于制成翼弦【旧惘】。
便是此刻操纵于在她五指之间的这根,严格来说,可以归属于【月工】里【光样】和【念样】的融合。虽然前所未有,亦不能算“开类”的壮举。
但若说创造力,它也的确算得上。
“我一直都在维护【明鬼】,也操纵它参与过一些战斗。但始终不明白,它能够成真的那一步,究竟在于什么。”
戏相宜终于完成了游织,将整根翼弦留在【幽虓】体内:“小幽的力量已经没办法再进步。我需要新的材料,制作新的‘玄儡’部件。”
她总能自言自语一阵,又把话题转回来:“你已经修到洞真境界,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
戏命也非常适应她的说话方式:“我能够告诉你,但无法让你知道。洞真知世,岂以言求。”
他摸了摸重新变得乖顺的【幽虓】,语气随意:“如果你需要的话——‘启神计划’的详细资料,我拿给你?”
即便是戏相宜,也感受到这个话题的危险了。
“启神计划”的详细资料,是墨家最高等级的机密,岂是他们这样的墨家弃徒能够翻阅?
她扭过头来看着戏命,一阵之后,站起身来:“走了,小幽!”
【幽虓】前爪一抬,越在空中,脊生双翅,有风雷之声。
“去哪里?”戏命问:“锈佛关吗?”
如今的墨家,其实是和须弥山、魏国,一起守在锈佛关。
此外和墨家有紧密合作的国家,如雍国。近些年对须弥山很是敬奉,国君带头礼佛的国家,如乔国……也都在这处战场练兵。
戏相宜这个被逐出门墙的墨家弃徒,万恶的“钱墨派”,即便是在妖界厮杀,也尽量避开墨家正统,远远守在鸫山战场。
用戏命的话说——
现在的墨家太光明了,晃眼睛。
但话又说回来,墨贤之一的“米夷”,此刻正在绣佛关战场。
如果真想知晓“启神计划”的详细资料,这位洞真境的墨贤,或许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戏命对现在的墨家有怨恨吗?不在意种族战场不得内斗的规定吗?
戏相宜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有几分真。
她翻身坐上了【幽虓】:“神霄世界刚开,我想看看那个全新的大世界。想看看那所谓的‘无限可能’中,是否有我寻找的那一种。”
“那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虎已跃空,少女的声音坠如珠玉:“戏命,一起走吗?”
戏命立在空谷,微微而笑:“敢不从命?”
都说秋风未动蝉先觉,但这世界的变化,蝼蚁其实最晚知。
也不知从哪天起,妖界的天穹,悄然升起了一轮白日。
它本身并不发光,或者说它的光都在自己身上,你能看到它,但不会被它照亮。
白天夜晚都存在,与金阳同举,便晕染金光。与血月同升,便流荡赤光。
有人说它代表灾难,有人说那里有无限的可能,有人说那不过是一座坟场。还有人说……它是希望。
? ?周五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