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谁竟言归
神霄世界像一颗孵在混沌海深处的蛋。
尚未破壳,就有强劲的心跳如鼓点,一再宣示自己的存在。更吞咽万方,融洽诸天,直到如今……整个宇宙都在等它的一声啼。
除了占据先手、胎结其中的妖族外,这些年来等着它孵化的诸方,都是隔着蛋壳听生机。
十二年的光阴被提前抹去,卜廉最后的留痕,也像是蛋壳上被擦去的污迹。
如今天门推开,早就应该敲碎的蛋壳,都化作世界养分。
茫茫大地山川河流,一寸有一寸的光明。在过往混沌时间里蕴养的一切——与世同孕的先天神灵,最初洒落在此的妖族种子,此世种种因缘下生灵觉性的存在,都陷在长久的共鸣中,贪吮着世界母亲的恩允。
参天的巨木也并不孤独,成群的异禽飞越林海。蛮荒巨兽仰头啸天,皮毛光亮的蹄兽在原野奔行……鼓着彩色气泡的沼泽里,间有几声似蛙的鸣。
往天上看。
散发着淡淡金光的神霄之气,忽集成云,云又聚海。
代表着最初与最终的剑,分开这海。太虞真君披身的道袍,成为神霄世界开放后,此界生灵于天穹所见的……第一缕白。
而又见黑。
那是一支有着铸铁色泽的黑羽,几乎与那白色同时出现,像一柄匕首,一柄切开黎明的剑。横羽之处,折光碎彩。刹那之后,翅展遮天!
天穹瞬间黯去,广大的还在不断扩张的世界,在同一时间失去了天光。
神霄大世界,就此迎来了开放以后的第一个黑夜……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南无广圣上尊佛!”
这一声宏大的宣声,宣告长夜的到来,落在神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埋下了菩提之种。
知了,知了。
此世从此有蝉鸣。
此后当有禅,源流此世,称以【法缘宗】。
为族群而战的大菩萨死去了,幸还活着的,会留下他的传承。
“唯知长夜,乃见光彩。”
黑羽化作翻天覆地手,那手一翻过来,便将那纯粹得只剩锋芒的剑光掩去:“菩提早开迦叶,慧觉乃见如来——神霄世界更惊逢,施主缘何匆匆?贫僧鹏迩来,静候多时!”
鹏迩来!
曾完成过孤身往返混沌海之壮举的绝世天妖,古难山上梵光远扬的大菩萨!
姜望曾在妖界泅行时,听到过这个传奇的名字。
神霄备战早就开始,对于这等煊赫一时的妖族强者,人族当然也并不陌生。至少李一都知他。
除了当代执教圣者“无染卧山”之外,这尊大菩萨就是古难山第一高手。
只是已经很多年不见消息,都有传言已寂灭,却于今日现踪影。仍然是展翅便横天,雄姿未减。
他口中所敬颂的‘广圣上尊佛’,即是当初熊禅师座下十大法王里的第十位“莲落法师”,又称“摩诃莲落”。
也即现在古难山所尊奉的第一佛主——“光王如来”。
李一并不说话。
没有哪一句言语,能比剑的表达更简洁。
鹏迩来的速度号称“绝巅无迹,冠绝诸天”,可没有哪一种速度,能够快过“最初”。
就像今天,鹏迩来明明先知神霄将开,明明等在这里,却只能跟无涯石壁前坐道的太虞真君一起黑白并举于高穹……事实上慢了半个身位。
那一只遮天的佛掌,诚然带来了长夜,未防已先有一缕剑光,生出指隙,游于鹏羽!
虽说佛法已无边,可此剑先在岸。
人妖两族于神霄世界的第一场交锋,就从这偶然剑光划破长空……如游电经天的夜晚开始。
今时举世入夜。
只有电闪,不见雷鸣。
那些强大的先天神灵,或能感受这场战争的发生。却也只有感受,只能遥窥。
天翻地覆,是绝巅的道争。
而后才是那遁在感官外、超出第六感的一剑,倏然杀入此门,入神霄而出神霄,渺渺不知何处去……也不知是否真的发生过!
黑暗之中,隐隐有一座黑色的十二品莲台升起。莲台之上,凝现一个虚妄的身影。
而后才窸窸窣窣,泛起了一阵声音的涟漪。
“方才……有什么过去了吗?”其中一缕涟漪问道。
那是魔罗迦那灵熙华,有资格独坐九品黑莲的当世真妖的声音。
有强者可以察觉那柄剑的经过,有的高手只是拥有一种感觉,而如灵熙华这般——虽则受享开族灵果,被称许为最有希望登顶的妖族真妖,名字也挤进了天榜,却是没可能有任何感受的。
甚至“薄幸郎”这三个字的剑鸣,他都听不得。
他的警觉,纯粹是因为看到十二品黑莲上,那尊夜菩萨的忽然眺望。
谁说察言观色不是一种天赋呢?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偌大神霄世界,都慑于天威而静伏。
长夜裂光的战斗,太快发生,太快进行,不停地闪烁以至于长久刻印在天穹,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它会永恒延续。
唯有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大批大批的似幽影般的存在,从黑暗中钻出来,列成阵势,飘浮于高空。
古难山自有八部僧兵,但以在神霄世界的先锋开拓而言,再没有比黑莲寺鬼神八部更合适的。
尤其是半吞了虎太岁成道果实的“魔罗迦那”部……
此部点化于麂性空之手,完善于神霄世界,几可说得上是神霄世界的本境生灵了,天然受世界意志青睐。理应在世界开放的时候,来此落叶归根。
鹏迩来翅展遮天,魔罗迦那部整训多时的精锐僧兵随风入夜。
而这样的近乎永恒的夜晚,正该有夜菩萨降临,点化苍生。
所以蝉鸣才起,黑莲便奉……
麂性空!
古难山和黑莲寺是道途见歧,生死必争,多少年来已成世仇,在任何时候都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却在这场神霄战争里紧密合作,由鹏迩来与麂性空联手,一起为妖族先落一子。
子落棋枰,一时黑势。
这是最擅争先的蝉惊梦,所推演出的最优一步。
古难山的执教圣者“无染卧山”,和黑莲寺方丈“渡世弥因”,亲赴太古皇城,多少年来第一次坐下来对谈。
妖皇全程未干涉,不仅把自己的书房让出来,供两位妖族佛宗领袖对谈,还让麒观应亲自提灯在门外,为两尊晕染智光……
遂有今日。
猕知本站在【封神台】上的那一次推门,背后是整个妖族上上下下都被牵动的心弦!
“已经过去的不必再追——”
莲台上的麂性空,侧耳细细听蝉鸣,说话的声音也慢下来:“做好你们自己的事情,扎根此世,建城筑墙。”
总是喜欢假笑的、与他敌对半生的蝉法缘死了,他当然是谈不上难过的。
道敌不幸是道途见喜。
但不知为何,在这漫漫长夜,在这个终究以真身踏进来的充满希望的神霄世界……他俯瞰山川河流,看万万里广阔,再不见那张虚伪的灿笑的脸,竟然有些寂寥!
现在想来那真的是一种虚伪吗?
他有千万次的喋喋不休,对方千万次的以笑脸承受。
以至于今夜他无话可说。
相较于丢失了知闻钟、在古难山自刑自囚的蝉法缘,一手完善了鬼神八部、这些年不断消化功果的他,已经拉开对方一个身位。
此前多少年相争都难分胜负,甚至隐隐被压过一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优势,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已经过去的……不必再追吗?
山河今怅远,菩萨亦惘思。
就在这时,长夜中的黯光,轻轻摇晃。
黑莲寺的梵因,在因缘中荡漾。
奉于此夜的十二品黑莲,忽然莲开一时,佛光大放……又片片向下而凋败!
莲开是突然受到了攻击,莲败是已经被剥落。
这是何等惊绝的一刀!
升在空中的佛陀天眼,一霎穷逐天地,于茫茫之世捕捉刀意。
如此才惊见。
在那黑暗中,探出一柄长刀。
它比长夜更黑,比死亡更暗,它是更干脆更坚决的一种结局,伴随着虚空的破碎而到来,在世界的哀鸣中书写。
于此漫漫长夜里,在这高上之穹。
以十二品黑莲为中心,方圆千丈之空间……一霎碎如蛛网!
密密麻麻的裂隙,疯狂蔓延。
像有什么啃噬空间的怪物,正以空间为食,如蚁蛀叶。
麂性空一掌推动密密麻麻的魔罗迦那部僧兵如夜潮泛远,身在莲台蓦回首,便在那空间裂隙的其中一处节点,以佛光斥退了隐晦的空间涟漪,终看到那身穿黑色冕服、手提黑色长刀的尊形!
此身沉毅,而威严如山。此形尊贵,而势倾诸天。
冥土纠伦宫的执掌者,大秦帝国的秦至臻。
夜菩萨遇到了阎罗天子!
秦至臻吵架总是慢一拍,但他的刀却总是很快。
秦至臻总是沉思而笃行,但对应神霄战争的预案,秦国早已做出。针对任何时间、任何形势,都有完整的应对方案。
他秦至臻就是当下最好的选择。行于虚空,临于万界。
此战说来仓促,然则兵之常胜,无非“有备无患”。
秦有备,横竖之刀备矣!
所以在神霄世界的这个夜晚,他竟然是第二个真身走进神霄战场的人族绝巅。
并且一来就是刀泼万里的大动作,一刀裂空碎夜,直斩莲台,炼虚化佛!
“我道是谁!好小贼!”
麂性空竟然一见而笑,在长夜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汇聚成虚妄而癫狂的梵唱:“观河台上失魁章,太虚阁里最无名。现世自困,冥世坐囚……你这八竿子敲不出来的蔫屁,难道今夜还想叫佛爷听个响?!”
两手一搓,无边的黑线便垂落如经幡。
那些被刀光剥下来的莲叶,被这黑线吊住,竟就飘荡在空中,涤荡出一圈又一圈的夜色晕影。
长夜便如海。
秦至臻一刀斩出来的空间裂隙,麂性空用夜色搓成的梵线来缝补。
已经被了断的禅因,他又往秦至臻身上缠绕。
为阎罗天子披袈裟,要佛渡阎罗!
秦至臻拖刀而走,脚步直接而精准,将那无边广阔的夜空,具化为足可步量的桥梁——他脚下踩着的正是【铁壁】,正是铁壁横夜,纠缠出的铁索之桥。
世间有奈何桥,能跨阴阳之隔。他也一索拦江,两索虚空横渡。
“我固——”
他才开口吐出两个字。
长夜里的窸窸窣窣便骤然聒噪:“佛爷也是落魄了!竟沦落到与你小儿斗嘴,同你这朽木放对!说话!认输求饶还要打草稿吗?”
声闻之道秦至臻也并不算弱,作为笃信万丈高楼必起于稳固地基的当世绝巅,他向来不允许自己有短板。但麂性空是和蝉法缘对骂千年的道行,于此有非凡造诣,瞬间就扑灭了他的声音。
他又张了张嘴:“便以此刀——”
这回他多说了两个字。
吱吱吱,吱吱吱!
天上地下到处是虫鸣。
气中虫、水中虫、心中虫、虚空虫、夜中虫,自无而生有,于忧乃成怖……密密麻麻的黑点,不止攀爬在此方交战空间,还蔓延到秦至臻的长刀,乃至于他的冠冕。
遂成此……五虫恶世!
“呆傻一坨,竟污我眼;顽石一块,不如虫粪!”
麂性空口舌不停,竟将口业作梵音。
探出手来,从气中、水中、心中、虚空中、夜色中,都探出黑点所蜂拥群聚的大手,如五座五指之山!便此相合,围秦至臻于其中。
一缕浊气三万虫,噬人噬妖还噬天。
秦至臻张了片刻,还是把嘴巴闭上了。他从没见过这么讨厌的对手……比斗昭还聒噪!
他提起横竖刀,不再走铁索桥。
虚空自有路。他行至何处,何处便开。
铁索如游龙,起而穿身,就此编为外甲。又以【无衣】缠意,织为内衬。
就这样着冕服,披锁甲,朝着麂性空而去,迎线不避,面虫不走。天上地下八方之来者,迎着皆是一刀!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他的步子并不快,但给人一种一定能走到终点的笃实感。
他往前走,一刀重过一刀,一刀快过一刀。
斩得密密麻麻肉眼难识的虫尸,飘如雾雨。
不必言语!
反正所谓胜利的感想,他也更习惯,在杀了对手之后,再对着尸体宣读。
麂性空所修之【恶虫观】,实在是吞天噬地的神通法门,可以说无孔不入,无隙不穿。通常一念缠身,必然噬尽血肉生魂。
偏偏秦至臻就是一块实心的石头,是一块完整的铁。
其内外无缺,周身不漏,无论多么微小的虫,最多都只能贴在他的甲上,无法侵蚀他的道身。
并非铁壁神通永恒不朽,是他秦至臻永劫不坏。
“好小儿,胆气壮!本事虽无,愚识可口——且登莲台,与我分生死,送你见如来!”
麂性空端坐在十二品黑莲台,面显佛陀忿怒相,似乎想要吓退他的对手。
秦至臻却在行程过半的那一刻而骤停。
时机至矣……
天下名刀所谓【横竖】者,此刻就真的面对麂性空,斩出了一横又一竖。
咔咔咔,咔咔咔!
早已经遍生裂隙的空间,像一块巨大的冰面被撞碎。
撞碎它的……是两艘如远古巨兽般,轰隆隆驶来的巍峨楼船。
这楼船也不甚稀奇,不过是在大秦帝国雄断渭水、势横虞渊的“横渊宝船”基础上,又有三次迭代。
不过是一艘名为“飞云”的雷霆巨舰,一艘名为“盖海”的烽火战船。
不过是空间广阔,巍峨撑天。不过是此刻每艘楼船上,都立着披甲拄戈的战士,足足十万之众……恰是两支大秦强军!
楼船上旗帜飘扬,真个似飞云盖海。那正是值得大秦帝国每个人骄傲的旗帜,一曰【割鹿】,一曰【霸戎】!
还有悬峙在两艘楼船上空,那座磅礴而又如梦似幻的仙宫。
以及仙宫高处,虚空独坐,膝上横刀的……贞侯许妄。
真正大秦帝国的定海神针,无双战神!
两艘楼船撞碎的空间残片,像是悬浮游荡的冰晶。从其间隙,隐约可以窥见虚空深处,隐隐有一角高耸的黑墙——
自秦至臻以阎罗天子身坐镇冥土,成就阎罗大君,掌控纠伦宫以来,再没有人见过完整形态的“阎罗殿”。
无人知晓,它臻于何等层次,已见哪般风景。
秦至臻先来神霄,并不是为了寻谁练刀,同麂性空做什么生死决战。
而是为了斩开虚空遥途,身为纤夫,以阎罗宝殿牵引,将承载了二十万强军的两艘战争楼船,一举送进神霄世界里来。
上届黄河之会落幕后,现世诸方大练兵。他这个秦国第一天骄,为神霄战争所做的准备,便是反复磋磨的这一刀。
百年横竖,十载炼虚!
牵引出这大秦强军,以及因缘仙宫……贞侯许妄。
神霄战争的第一步是争势。
不止是两军交伐的气势。
更是争天权,争世权!
杀一两个绝巅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重要的是变“天意”为“我意”,以自身族属的血气浸染,人心民意的辛苦耕耘,将这里变成族地。
建立一个真正稳固的根据地,逐步清退神霄世界里的所有敌人。
如此才能真正占据这个世界。
于妖族来说,如此才算是诸天自由,才可以反攻现世。
于人族来说,如此才能将天狱世界的囚笼……再次关锁!
所以鹏迩来和麂性空的第一步,是将魔罗迦那部的僧兵送进神霄世界。
秦至臻横渡虚空的第一步,也是牵引强军入此境。
就像齐国的【天覆】和【春死】一直都在整军备战,这【割鹿】和【霸戎】,也一直在为神霄战场磨刀砺枪。
毕竟事发突然,许妄已经带着军队出征了,在割鹿军历练的卫瑜,才代表贞侯和霸戎统帅章谷登台受印,誓师远征——
仪礼不得不有,毕竟要真正交付国势,寄托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