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121到130(第2页)
冯岱年没料到狄公的来意,嘴上答应着,心里难免有些尴尬。
“我们去之前狄老爷和陶先生说话的那个小亭如何?”
“只怕有人偷听。”狄公的话不知是玩笑还是指责。
冯岱年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不敢抬头。
狄公笑了笑:“那个小亭很好,冯相公去叫令媛来吧。”
不一会儿,冯玉环轻盈的身影像一阵风似的跳进小亭,如同雀儿登枝般自在。
小亭里的圆石桌边正好有三个石鼓,三人坐下。仆役献上茶,又摆了几盘鲜果。
冯岱年满脸羞愧,作揖道:“小女早上在亭外偷听老爷和陶先生说话,还冒犯了您,罪该万死。”
玉环说:“是我自己想来的,不关爹爹的事。”
狄公笑道:“这也是孝女的行为,冯相公不必过分责备。古时还有缇萦姑娘,亲自上朝廷为父亲赎罪呢。”
冯岱年一听,心凉了半截——狄公这话不再是玩笑,分明是暗示自己有罪。
“谢狄老爷明示,卑职明白。”
狄公慢慢捻着下巴上的大黑胡子,开口道:“听说李琏那晚撞船后,见到玉环小姐就心生爱慕,后来送信约她去红阁子见面,说如果不从,就把二十年前冯相公杀人的真凭实据公之于众。那天夜里李琏突然死了,偏偏有人在红阁子后面见到了你冯相公。不知这些话是否属实?”
冯岱年一听,浑身颤抖,面如死灰,牙齿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玉环在一旁见状,心中不忍,略一思索后回应道:“回狄老爷,这话不假。爹爹,纸包不住火,这杀人案怎能一再隐瞒?女儿早就觉得不对劲,这事总得说出来才好。”
冯岱年大吃一惊,茫然地望着玉环,一脸愁云。
玉环不管父亲的脸色,有条不紊地说:“狄老爷今日追问到家里,这事料想瞒不住了,且听女儿慢慢道来,再请您裁断。那晚撞船时,我一时受惊,慌张跑到船头,正遇上那个叫李琏的人来我船上赔礼。当时已是半夜,两船没点灯,只有李琏手中举着一盏灯笼。他用灯笼在我脸上来回照,动了歹念,赔完银子后就动手动脚,举止轻薄。我羞愤极了,不便当场怒斥,就转身回了内舱,关紧门窗。回家后也没告诉父亲,怕他动怒。当时只当是轻薄公子酒后胡闹,就没计较。
“果然那无赖捎来口信,大意就像狄老爷说的那样,要挟我就范。狄老爷或许知道,二十年前有一桩人命官司牵涉到父亲的声誉,一时难以辩白。李琏说他握有真凭实据,我便大胆赴约,想弄清真相,让父亲摆脱流言的困扰。
“那晚我独自悄悄去了红阁子,从桃花客店后面绕进去。李琏正在桌边写东西,桌上堆着一札札票据信函。他见我进来,眼神立刻变得邪肆。我开口问他真凭实据在哪里,想看看,谁知那家伙不但不回答,反而猛地扑过来抱住我。我极力反抗、呼救,他却嬉皮笑脸地纠缠不放。
“这时我看见一札票据下露出匕首的铜柄,便假装无力,倒在桌边。李琏狞笑着过来解我衣扣,我猛地夺过匕首,喝道:‘再胡来,我认得你李公子,匕首可不认得!’李琏狂笑不止,自恃力气大,仍死缠不放。我情急之下,手起刀落狠狠一刺,只听‘扑通’一声,他仰面倒地。上前一看,那无赖已是鲜血直流、眼珠翻白,只剩出气没进气了。
“我当时吓得不知所措,发疯般跑回家向父亲求助。老爷,这就是我当夜在红阁子做的事。李琏是我杀的,我绝不隐瞒,甘愿受罚。之后的情节请我爹爹详细说吧。”说完,她朝冯岱年咧嘴一笑。
狄公听完这番话,如释重负——原来李琏的死因是这样!
冯岱年见狄公脸上的严肃神情缓和下来,目光变得慈和,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他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接着说:
“狄老爷,弱女子遭强暴时反抗杀人,是合法的,理应受到官府表彰。我听了小女的叙述,心中十分震动。一来怕女儿名誉受损,二来担心红阁子死人又牵扯到二十年前陶匡时的旧案。当时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如今想来也胆战心惊。这偌大的罪错,还望狄老爷秉公处罚,我绝无怨言。”
狄公问:“不知冯相公当时是如何做的?”
“我闻讯赶到红阁子,按小女说的从桃花客店后门进去,果然见李公子躺在外厅长桌边,一摸脉搏已经断气。幸好流血不多,只染了他自己的衣袍。我当时灵机一动,把尸身拖进卧房,又把匕首塞进他右手,再把桌上的票据信札都移到卧房。见窗门紧闭,处处都像自杀现场,然后锁了房门,从露台悄悄离开。”
狄公警觉地插言:“卧房的门既然是你锁的,那钥匙怎么会插在门内的锁孔里?”
冯岱年涨红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我当然把钥匙带走了,自有打算。当晚永乐客店就有人报官,说李公子死在红阁子,让我立刻去处置。我知道罗县令当时在乐苑寻欢,何不拉他来当主角,趁机行事?
“我和罗县令带了十几个公人到红阁子时,见卧房门紧闭,就命人撞门。门撞开后,大家惊慌地涌到尸身前查看,我就趁机把钥匙偷偷插在锁孔里。罗县令很快发现了李公子手中的匕首、锁孔里的钥匙和紧闭的窗户。第二天审问时,秋月又说拒绝了李公子赎身,罗县令就当堂判定是自杀。大致就是这样。我不仅渎职,还故意亵渎王法、戏弄官府,求狄老爷严处。”
“冯相公伪造自杀现场,怎么忘了把李琏桌前的那张纸片藏起来?”狄公终于找到一个漏洞,展现自己的思考。他不得不暗自佩服冯岱年的手段。
冯岱年说:“那张纸片上画的是满月,正好和秋月的名字对应,又写了‘托心秋月’的字样,何必藏起来呢?”
“不!李琏从未把秋月放在心上,倒是秋月自作多情、到处吹嘘,所以罗县令才会误判。在本官看来,那两个圆圈其实是玉环的意思——画满月只需要一个圆圈,大圈里套小圈,正是玉环的象征。‘托心秋月’是拜月祈祷、达成心愿的意思,并不是指秋月这个人。”
冯岱年暗自吃惊:“狄老爷真是智慧过人,真不知道罗县令当时怎么就胡乱联想到秋月身上了。秋月还当着罗县令的面一口承认,甚至得意洋洋地说李公子根本没被她放在眼里。”
狄公捋着胡须微笑,其中的内情他十分清楚——罗县令恐怕正是见了秋月这副模样才被吓住,连夜逃回金华的。
小亭外一片寂静,弥漫着清幽的香气。几只斑斓的彩蝶在夹竹桃花上飞来飞去,停不下脚。不远处的池面上,菱角和荇菜在风中摇曳,白莲轻轻晃动,如同画中景致。
亭中三人一时沉默,各自心中思绪翻涌。
狄公微笑着打破僵局:“冯相公,如此说来,李琏死亡的谜团已经解开了。不过,李琏脖颈上的青紫肿痕又该如何解释?”
冯岱年回答:“这个我们没注意到,或许是李公子体内毒气发作导致的,并非外力所致。卑职父女的罪过,等候狄老爷依法裁断。”
狄公笑道:“要依法裁断,还需弄清二十年前红阁子那桩案子的真相。不知冯相公与当年陶匡时的死是否有关联?”
冯岱年急忙说:“狄老爷,陶匡时先生的死与卑职实在无关!外界谣言四起,说我因嫉妒杀人,全是恶意诽谤。陶匡时先生是我当年的挚友,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我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杀害朋友、以身试法,让行家笑话呢?
“当时我才二十四岁,刚担任乐苑里长,爱慕翡翠小姐,正打算出钱为她赎身。陶匡时也暗中爱上了翡翠,当时他二十九岁,虽已娶妻生子,但婚姻并不美满。即便如此,我们的友谊依旧深厚,并未反目。然而翡翠小姐却一味拖延,不愿明说想法,似乎另有打算。
“狄老爷,温文元当时也在追求翡翠,他追求翡翠是为了装点门面、跻身上流社会,把得到花魁娘子的青睐当作晋升的阶梯。温文元重金收买了翡翠的贴身丫鬟,暗中窥探动向。一天,那个丫鬟偷偷告诉温文元,翡翠已经怀孕。温文元怀疑翡翠属意于我,就去陶匡时面前挑拨离间,让我们反目。陶匡时果然动了肝火,和我大吵一架,经过我百般解释,他才相信了我的辩白。我们这才明白,翡翠之所以拖延,是因为她已有隐蔽的情人。我约他一起去找翡翠,让翡翠说出情人的名字,陶匡时正在气头上,甩袖离开了。
“第二天,温文元匆忙来找我,说他亲眼看见有人在红阁子里和翡翠幽会,还说陶匡时得知消息后已赶到永乐客店问罪。我怀疑是温文元设下圈套,担心陶匡时落入陷阱,随即也赶到红阁子。从露台往外厅看,陶匡时已经被人杀死,一柄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脖根。
“我正进退两难、不知所措时,忽然听到脚步声,便匆匆逃离现场,绕着花园酒楼转了大半个圈子,经桃花客店跑回家中。
“我刚喘过气,衙役就来报说红阁子有人自杀,县令让我立刻去永乐客店勘查。原来我走后,客店仆役就发现了红阁子里的尸体并报了官。
“我忧心忡忡地赶到红阁子,县令和衙役已经挤作一团。但陶匡时的尸身却躺在里间卧房的地上,他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把原本刺入脖颈的匕首。县令还告诉我,他们撞门进来时,看见房门钥匙掉在地毯上,窗户虽然开着,但木栅栏很窄,外人无法潜入卧房。仵作验尸后,县令就判定陶匡时是自杀身亡。
“我当时疑惑顿生:我亲眼看见陶匡时死在红阁子外厅,怎么一会儿功夫尸身就被移到了卧房?匕首也从他的脖根移到了他自己手中。县令传永乐客店掌柜问话,因为知道他和翡翠的关系,又传翡翠问话,翡翠竟称陶先生多次想为她赎身,她执意不答应,陶先生羞愤之下才轻生。
“这事过去不到一个月,乐苑就传来时疫,天花麻疹蔓延,病死的人堆积如山,一片恐怖。翡翠也染时疫身亡,尸体被焚烧,骨灰掩埋。时疫过后,乐苑萧条冷落,大不如前。金华县令也换了两人,这事就不了了之。但我心中始终有个疙瘩,每每想到好友横死、凶手逍遥法外,就心有不甘。然而一旦认真申诉,自己就会首当其冲卷入漩涡,无法洗刷嫌疑。偏偏这时温文元又大肆散布流言,说陶匡时死得蹊跷,还说陶匡时死的那天看见我进过永乐客店。乐苑的老人都知道我们俩和翡翠的关系,于是我就一直处于尴尬不利的境地。但温文元又不敢当面揭发、在公堂作证,只是暗中煽风点火,觊觎里长的位置。
“第二年我娶了妻室,次年又生下玉环,终于把翡翠忘了,同时也尽力照顾陶匡时的妻小。玉环长大后和陶德很亲近,虽然差了八九岁,却形同兄妹。我也曾有过两家联姻的念头,正好印证我和陶匡时生前的友谊。但温文元的谣言很快传到陶德耳中,他对我父女的态度有了变化,却又不肯说明原因。有时见他暗自叹息落泪,十分痛苦,我也不便劝慰,更无法说破。玉环见陶德如此,心中也闷闷不乐。我想早点为她找个女婿,她却看不上,可见她心思很深。直到遇见贾玉波秀才才有了转机,我十分高兴,赶紧想为他们办婚事,订婚的日子不远了,这时陶德提出愿为他们做媒人,这也清楚表明他无意娶玉环为妻。”
冯岱年说完这番话,仿佛脱胎换骨,目光炯炯,眉宇间更显清朗。
“狄老爷如今也该知道,我移动李公子尸身、布置假象,正是受了当年那个凶手的启发。”
狄公沉吟一声,又说:“冯相公的话本县理应相信。按你的话推断,这乐苑中必定有一个极其凶残的恶魔:二十年前杀害陶匡时,昨夜又杀了秋月。那恶魔必然与红阁子有关,两次杀人都选择了同一个地方。”
“可是,老爷,仵作的验尸报告说秋月是心脏病突发而死,现场似乎也没找到被杀的证据。”冯岱年说。
狄公摇摇头:“仵作的话固然有道理,但这两起案子也太玄妙了——二十年前是为了花魁娘子的纠葛,如今直接杀死了花魁娘子。冯相公恐怕还藏着一些关于秋月的秘密,不肯说出来。”
冯岱年又惊又怕:“狄老爷怎么能这么推断?我唯一不敢说的只是秋月和罗县令的一段纠葛,但老爷自己很快就识破了,何必让我赘述呢?”
狄公笑道:“就算是我识破的,也得说一说。冯相公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冯岱年也笑了,心里却不敢确定狄老爷的话是玩笑还是试探。
第六部红阁子第十五章
狄公回到红阁子,马荣正把脚翘在露台的石桌上等他。狄公换过衣袍,自己沏了一盅新茶,拿起一柄竹扇,说道:“马荣,刚才我在冯府听到一段有趣的故事。”便把在冯府花园小亭里与冯岱年父女的对话细细说了一遍。
“要查杀害秋月的凶手,必须先查当年杀害陶匡时的凶手。要破解二十年前红阁子的旧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再去请教凌仙姑,她几乎是唯一的知情人了……马荣,咦,我闻到一股怪味。”
马荣吸了吸鼻子:“我早就闻到了,可能是露台外的树丛里有死狗死猫。我们进屋里谈吧。”
狄公又问马荣这半天有什么收获,银仙姑娘想必很帮忙。马荣便把在小酒店里贾玉波说的一番话讲了一遍,最后说:“看来温文元与李琏确实在这里策划过搞垮冯岱年的阴谋,设了圈套。”
狄公说:“这贾玉波还是个秉性正直的后生,不屑于做这种肮脏勾当,和冯玉环小姐还算般配。”
马荣摇头道:“这玉环小姐真是厉害,竟敢杀了一个大男人。难怪贾秀才有些害怕,心里还不大愿意入赘冯府呢。”
狄公忽然起了疑心,问道:“马荣,你和对手用短刀格斗过,玉环右手拿匕首,怎么能刺入李琏右侧颈根?”
马荣仔细想了半天,又比划了一下,才说:“这刀法虽然不合常理,但两人扭打在一起时,什么奇怪的情况都可能发生,一刀刺下去谁知道会刺在哪里。”
狄公点点头:“听听你的看法罢了。现在你马上去找你的朋友小虾大蟹,请他们陪我们去凌仙姑的茅篷,这事一定要谨慎,不能泄露。凶手可能也在找她,凌仙姑要是出了什么事,整个局面就完了。”
马荣答应着,站起来正要走,狄公又转念说:“你先去探清楚地址,回来告诉我,我们再悄悄去,这样才稳妥。我在这里等你,正好想想那些疑团。”
马荣出了永乐客店,径直往恒丰庄走去。这时正是申时,小虾大蟹可能已经在赌局里忙活了。赌局里人声鼎沸,十分喧闹,小虾大蟹果然在轮盘赌局上监场。马荣上前说明来意,两人立刻答应。小虾去恒丰庄管事那里请了假,让一个小兄弟来顶替。
三人出了恒丰庄,向西走了约三里,曲折绕过一片坟场,就看见一座碧峰。碧峰上乔木成林,绿荫如屏障,很有气势。大蟹说:“翻过那座山岗,树木渐渐变少,就是一片荒坡,荒坡下是新生的松林,凌仙姑的茅篷和我们的木屋就在松林里,只隔一道篱笆,很近。”
小虾引路从一条山沟绕过山岗,很快就到了松林前。大蟹不太高兴,指责小虾懒,不肯爬山。小虾讪笑一声正要指路,忽然听到前面树枝沙沙作响,一下子冲出来十几个汉子,都拿着刀枪剑戟,喝令他们停下。
马荣暗叫不好,知道遇到拦路抢劫的了,急忙挺身而出,徒手夺过一个强人的短剑,奋力厮杀,小虾大蟹则躲到一棵松树后面去了。马荣打倒了两个强人,自己也气喘吁吁,力气不支,不敢恋战,边打边退。强人步步紧逼,迅速包抄,想把马荣三人团团围住。
“别让他们跑了!”一个首领下令,“兄弟们上前,把他们剁成肉酱。”
马荣见形势不妙,回头叫小虾快逃回乐苑求救,一面侧身掩护小虾。他心里清楚,一旦被这帮贼人包围,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大蟹早已躲在一棵松树下,不敢动弹。小虾提了提裤带,上前说:“马荣哥累了,先退下,让小弟来试试。”
马荣还没明白小虾的话,小虾已经跳到马荣前面几步,赤手空拳先比划了一下。贼众见这么个小个子上来抵挡,正要发笑,却见小虾“咝”的一声抽出一条飞链,五尺多长,银光闪闪,飞链两头各系着一个柚子大小的铁球。
马荣正觉得奇怪,小虾已经奋力杀入贼阵。只见那飞链如龙蛇狂舞,如闪电霹雳,瞬间就打得五六个贼徒头破血流。马荣不禁狂喜,又见贼首被一个铁球击中脊背,顿时扑倒在地,口吐鲜血。其余贼徒见势不妙,立刻作鸟兽散,一个个夺路而逃。小虾跳步上前,不紧不慢,左右开弓,又打中三人,只见他们头壳碎裂,脑浆血污一片,只剩两个逃到对面山岗的密林里。小虾也不追赶,收起链条铁球,纳入裤带后,笑嘻嘻地说:“马荣哥见笑了,好久不练,手都生了。”
马荣正要上前称赞,忽听背后大蟹说:“又打偏了两次,真是教不会,不然那两个怎么会轻易逃脱。”小虾满脸羞愧,小声说:“辜负师父,练了几次,就觉得手生,到底功夫太浅。”
大蟹不屑地说:“你看那里还有一个活的,只打在肩头上,真丢人。”马荣回头,果然看见一个贼人在地上蠕动,忙上前一步踩住喝问:“你们这些家伙,竟敢青天白日拦路,还要害我们性命,快说,是谁派你们来的?”那贼人嗫嚅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唉,竟被那姓李的骗了性命。”说完歪过头,不再出声。马荣再问,见他颚根血肉模糊,牙齿掉了几颗,已经不动了,摸了摸脉息,已经断气。
“小虾贤弟有这等绝招,真让人羡慕。”马荣心中十分羡慕。“是我教他的,也太不长进,又打偏两次。”大蟹不以为然。马荣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位好汉有这等功夫,又如此忠诚于冯里长,乐苑里还有谁敢兴风作浪?忍不住问大蟹:“大蟹贤弟,这飞链铁球能不能教我一点?”大蟹斜眼笑了笑,露出轻蔑的神色:“不行,马荣哥你身材太魁梧,动作不灵活,玩这小球力不从心。小虾这样的身材最合适,动起来自有神力,刚才你也看见了,只是破绽太多,遇到高手就要吃亏。”
马荣被说得心痒痒的,不肯罢休,心想能学会这绝技多痛快,以后不用徒手和人格斗,只需在袖中或腰间藏着这东西,关键时刻用,既方便又有效。正要开口求大蟹,大蟹指着一棵紫杉后的破茅篷说:“那里就是凌仙姑的家,我们的小木屋在这边。”
马荣记在心里,随大蟹小虾绕过一片南瓜地,来到一座篱笆门。小虾拔了竹闩,三人进来,在一个破石桌边坐下。小虾进木屋里,冲了一壶大麦茶出来,又端来两碟南瓜子。马荣见屋前空场上有一个大木架,木架有四五层横格,每层都放着大小不一的南瓜,有的还是青绿色的,心里奇怪,便问:“南瓜放在木架上干什么?”大蟹笑道:“等着用呗,这嫩的也能吃,像茄子那么大。”大蟹向小虾眨了眨眼:“第三号。”小虾右手如闪电般抽出飞链,一声响,铁球把最高横格的第三个南瓜击得粉碎。“第九号!”第三格最后一个南瓜也被击爆。大蟹走上前,捡起带皮的半片南瓜,叹了口气:“又歪了!”小虾问:“怎么又歪了?”大蟹认真地说:“一铁球打去,要裂六块才是标准,这第九号只裂成三块,到底功力太浅。”小虾面有惭色,不住点头。
“原来两位贤弟用南瓜当靶子。”马荣明白了。“打烂了再煮着吃,也省柴火。”大蟹笑了笑。“两位贤弟认识今天这帮匪徒吗?”马荣问。“认识当中两个,正是那天我押驿银出乐苑时碰上的那一伙强人,当时杀了他们三人,逃走两个,今天这两个被小虾打死了,他们是乐苑外山林里的响马。”大蟹条理很清晰。小虾醒悟道:“难怪这帮山林响马要杀我们。”马荣说:“想必是受那个姓李的派遣,只是不知这姓李的是不是乐苑里的人。”“这乐苑里有几个姓李的?”大蟹问小虾。“百十来个。”马荣“唉”了一声:“麻烦两位贤弟去把那些尸体埋了,免得被人看见,我这就去红阁子向狄老爷复命。”
小虾忽然想起什么:“哦,马荣哥,今天天刚亮时,我看见凌仙姑屋里有灯火,想来茅篷里有客人。”马荣告辞,出了篱笆,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烧红了西天,火云层叠,光影流动,十分壮丽。仰望那片山林岗脊,黑中带黄的颜色错落远近,如同剪纸贴在天上。马荣赞叹了一番,便绕到凌仙姑的茅篷,见地上到处是竹皮,一圈白石墙还算整齐。走近侧耳听了半天,没声音,便大胆推开柴门。幽暗的屋里空空荡荡,屋角有一张旧竹床,床头墙上挂着一柄古琴,凌仙姑不在屋里。
第六部红阁子第十六章
马荣回到红阁子,把刚才的遭遇原原本本告诉了狄公,最后说:“凌仙姑的住处虽然找到了,但她不在屋里,现在赶去恐怕也没用。”
狄公沉默片刻后说:“她重病缠身,不可能走太远,再说除了小虾大蟹,也没人知道她的茅篷。”
马荣说:“听小虾说,今天清早茅篷里亮着灯,怀疑有客人,莫非凌仙姑被那个客人带走了?”
狄公忧郁地捻着胡须,突然问:“马荣,你确定那帮匪徒只是报大蟹当日的仇,和你没关系?”
“这应该没错。老爷,那伙匪徒怎么知道我要去那里?再说大蟹之前杀了他们三个兄弟,所以他们埋伏在林间,想截杀我们报仇。”
狄公说:“小虾大蟹平时午后不回住处,那帮匪徒难道不知道他们的习惯?”
“天知道他们之间的仇怨有多深,只是差点连我也被一起杀了。不过,这两人本事真是厉害,小虾手段都这样了,大蟹更不敢想象。”
狄公叹了口气说:“原来我只打算在这里待一天,这话说得太轻率了。马荣,今晚你自己去休息吧,明天早饭后再来找我。”
马荣走后,狄公独自在红阁子里沉思,半天没有头绪,又觉得肚子饿,就换了一件素净的葛袍,戴了一顶黑弁帽,出门上街。
没走十几步,就到了桃花客店门口,转念一想,不如邀贾秀才一起吃饭,也好仔细听听李琏怂恿他整治冯岱年的阴谋。主意已定,他走进桃花客店,到账台一问,才知道贾玉波午后离开客店还没回来。
狄公只好转身出来,上街找饭馆。街上人家纷纷摆出牌位,捻香祭祀,许多纸人纸马纸箱纸轿依次排列。狄公掐指一算,今晚已是二十九,这些冥器按例要摆到明天三十一并焚化,各家各户的鬼魂享用后,鬼祭才算结束,阴曹地府的大门会重新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