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大唐狄公案 91到100(第2页)

“家伯已是风烛残年,糊涂易受骗,只怕将来产业钱财两空,又不见一纸凭据,我忧心如焚。几次规劝,反被家伯呵斥,说我心存觊觎,要不就不理我,径自睡去。我投诉无门,只能求狄老爷。只怕中间有诈,万一帆不是善类,谁知他拿了巨额现银去放什么帐?万一卷款而逃,上哪儿找人认帐?”

狄公没想到梁贻德道出这等家务事,一时也难以判断是非,便说:“听说梁老宗伯的公子在京师东台左相衙门任职,你何不去信如实相告?”梁贻德面露难色,局促不安。

狄公又说:“若你手中有梁老宗伯折卖家产的契书,可交给本县,由我出面致书京师梁公子,你看如何?”梁贻德大喜:“我这里偷偷抄录了一份契书,原件上有家伯和万一帆的字迹与押戳。我看这价目家伯太吃亏了,只是买主付的是金锭,很是惹眼。”

狄公接过抄录的契书一看,果然如梁贻德所说,心中不禁生疑。突然,他发现梁贻德的字迹竟与“绿筠楼主”十分相似,心中又是一震,便问:“你认识江幼璧秀才吗?”

梁贻德一愣:“狄老爷说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幼璧?听说他投南门湖自尽了,我刚听人说起,其实并不认识他。”

狄公又问:“你去过‘杨柳坞’吗?”

梁贻德面露不悦:“狄老爷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读圣贤书的,怎会去风月场所?再说我也没那么多闲钱。不知老爷为何突然问这个,莫不是听了什么捕风捉影的传闻?”

狄公笑道:“哈哈,贤侄不必介意,本县正为那两处的官司心烦意乱,一时没头绪,见人就想打听。既然贤侄不认识江秀才,也没去过‘杨柳坞’就算了,我并没听到关于你的什么传言。”说罢便告辞了。

梁贻德转怒为喜,恭恭敬敬将狄公送到大门口白玉石阶下,看着官轿走远才回府。

狄公回到衙署,洪参军和乔泰已在内衙等候。他换过官袍,进书斋拿起折扇不停地扇,问两人有何收获。

“老爷,乔泰在江文璋家有大发现!”

“快说来听听。”

乔泰禀报道:“我和马荣弟把江宅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没见到老爷说的黑影,也没发现生人潜入菜园。毛福在江家并无异常,他被雇来为江秀才婚事打制家具,夜里睡在奴仆房。婚筵那晚,他酒足饭饱后早早睡了,第二天才知道新娘死了,全家慌乱。毛福好奇地多待了半日,等江文璋找儿子无果回家后,才背着工具箱离开。后来有个奴仆说,亲眼看见毛福和送黑丝绦的渔翁在街上说过话。毛福在江家三天,没和主人说过一句话,工匠活全由管家指派,最后也是管家付的工钱。”

狄公点头示意乔泰继续。

“午饭后,我翻看江文璋的藏书,见有一册骑射图册画得精美,忍不住看了半天。放书时,发现书橱后档有本薄薄的小书,封皮写着《妙弈搜录》,认得是棋谱,便抽出来翻阅,谁知末一页的棋局正是杏花手中那局!老爷,你说巧不巧?”

狄公大喜:“你把那书拿来了?”

“没有,怕那酸腐老头起疑心。我留马荣在那边,自己去孔庙对面的书肆找,掌柜一听书名就拿出一册,和江文璋那本一模一样,末页就是那幅残局棋谱。

“我问掌柜这《妙弈搜录》的来历,他说这是七十年前韩隐士编纂的,正是韩咏南的曾祖韩琦父。他虽在朝为官,却性情隐逸,一生与棋琴为伴。我又问末页的残局,他说七十年来没人能破解。”说罢从袖中抽出棋谱递给狄公。

狄公逐页翻看,翻到末页叹道:“果然一样。”又细读序跋,不禁赞叹韩隐士的高风亮节。“杏花那页残局果然是从这棋谱上撕下的,但七十年前的棋局与杏花的死有什么关系?和她想揭露的危险阴谋又有什么关联?”

洪参军和乔泰沉默不语。

狄公小心将棋谱放入抽屉,又问洪参军是否听到关于刘飞波的议论。

洪参军说:“刘宅邻里都称刘飞波是礼义君子,仁爱近人,名声很好。但他的一个轿夫说,刘飞波神出鬼没,似有分身术,家仆几次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有一次家仆见他在书斋念书,进去禀报时却不见了,四处寻找,发现他在花园藤椅上打鼾。家仆惊喊‘有鬼’,反被刘飞波斥骂,差点被赶走。”

狄公笑道:“怕是家仆真见了鬼,青天白日哪有什么分身术?对了洪亮,我今日也有发现,你猜‘绿筠楼主’是谁?竟是梁大器的侄子梁贻德,一个心怀鬼胎、假装正经的年轻后生。”说着从袖中拿出梁贻德抄录的契约,平铺在书案上。

洪参军和乔泰上前辨认,惊叹道:“果然和‘绿筠楼主’的笔迹一样!”但狄公看着看着,心中却暗道“有诈”。

“不!刚才在梁府我仓促认定梁贻德是‘绿筠楼主’,现在细看,又觉得不对。这两种笔迹形态相似,但神韵不同,功力也有差异,未必是同一人所写。不过梁贻德老大未娶,孤身一人,又是世家子弟,怎会没有好姻缘?再说梁府宅院庞大,由他掌管,住处另有门户进出,十分僻静,最可能与杏花有来往——杏花每半日来与他相会,日落离开,平日靠书信传情。”

乔泰说:“即便杏花的情人是梁贻德,昨夜花艇宴他没参加,恐怕与杏花的死无关。”

狄公恍然大悟,长叹道:“这事暂且放下,需要从长计议。眼下这一连串怪事真把我弄糊涂了——天知道‘绿筠楼主’是谁,七十年前的残棋与城中隐秘的罪恶阴谋有什么关联,月娥的尸体为何被换成毛福,杀毛福的凶手又是谁。我得好好歇一歇,理理这团乱麻,你们也回衙舍休息吧。”

第五部湖滨案第九章

吃完晚饭,狄公独自一人坐在衙院后花园的小亭里品尝晚茶。头顶皓月当空,一丝云彩都没有;脚下草虫唧唧鸣叫,夜露悄然滋生。他忽然想到,何不趁此月夜到城里各处走走,或许能撞见一些坐在衙门里听不到、看不见的情景。杏花曾说城中正酝酿着一场阴谋,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打定主意后,狄公悄悄回到衙舍,换上一件破旧的直裰,散开发髻,把头发弄蓬松,又抓了一把泥土抹在身上,显得十分狼狈。他腰间系着一根麻绳,趿拉着一双脏烂的草鞋,偷偷从后花园的角门拐出了衙院。转过一条幽静的小巷,就来到了衙后墙外的石子大街。

狄公在街上四处转悠。此时汉源城的夜市正热闹,各种小生意人挑着货担叫卖。街沿点起了许多五彩灯笼,卖吃食的早已搭好凉棚、支起板案,小锅灶里飘出阵阵油香,勾得人直咽口水。狄公故意往有闲汉、乞丐出没的地方凑,摇摇晃晃地吸引别人注意。

忽然,他发现一条下坡巷子的尽头开着一家小酒栈,三三两两的乞丐进进出出,像蜂蚁聚集巢穴一样忙碌。狄公心中暗喜,急忙跟着前头一个癫头汉子走进了那爿酒栈。

酒栈门口竖着一根竹竿,挂着一片油腻不堪的青布招牌,上面绣着“龙门酒店”四个大字。店堂里又脏又暗,却有不少酒客。狄公环顾四周,大大咧咧地走近柜台,开口就要酒喝,同时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撒在柜台上。

“喂,快给我舀酒来,老子还要赶夜路呢!”

一个獐头鼠目的伙计瞥了狄公一眼,收起铜钱,舀出一碗酒递了上来。狄公尝了一口,啐了一声:“这酒发酸,换点好喝的来!”

伙计也气势汹汹地说:“这里只有这种酒,要甜的香的,去别处喝!”

狄公怒斥道:“我一把铜钱就只买你这一碗酸酒?”

店堂里立刻围上来四个乞丐,其中一个还从腰间拔出匕首,恶狠狠地冲狄公笑。四人正要动手,柜台内慢悠悠走出一条莽黑大汉,手摇一柄鹅毛扇,喝令他们住手。

“毛禄,你今天怎么又要动刀子?”

毛禄讪讪地收起刀:“鱼头掌柜,这黑小子太无礼,嫌酒酸。不让他尝点厉害,他哪里知道本地‘土地爷’的威风。”

“把刀子给我!”莽黑大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显然他是这里的掌柜,也是众乞丐的头儿。毛禄颤巍巍地把刀递了上去。鱼头掌柜收过刀子,怒气未消:“我一再嘱咐你们什么?谁敢动刀动斧,我立刻割下他一片耳朵,再捆了送衙门治罪!毛禄,你的事还没完呢,听说你竟私自去橡树滩投奔别人,如今还有什么脸面来见我。”毛禄嘴里咕哝了几句,却不敢作声。

鱼头掌柜转脸问狄公:“好汉从哪里来?是过路还是常住?”狄公答道:“在下姓倪,泾北人氏。那边犯了事,转到这里投靠。常说‘闻钟乃知山藏寺’,大掌柜您折节谦恭、尊礼重义,名声在外,江湖上无人不敬。在下今日来投奔,有口饭吃就行。”

鱼头掌柜说:“我这不过是萤火之光,照人不亮,将就几日还行。你身上带银子了吗?”狄公从袖中拿出一串铜钱,恭敬地递过去:“只有一串铜钱孝敬大掌柜。”鱼头掌柜应声接过,露出黑牙大笑,从中抽出一块木牌掷在桌上:“给这位倪贤弟斟一盅好酒来!以后凭这木牌,在汉源城中随处谋生,没人敢欺负你。”说罢嘿嘿又笑,回里面去了。

伙计堆起笑容,端出一个木盘,上面有一盅热酒和一碗面,放到狄公桌前。狄公尝了一筷子,觉得十分可口。这时,毛禄已和一群闲汉聚在一张桌上掷骰子。其中一个笑道:“毛二哥,玩得这么起劲,怎么不把你那个‘娘子’带来?撇下她孤零零的,多可怜。”另一个泼皮取笑:“那‘娘子’长得够漂亮,只让毛二哥一个人‘享受’,想得我们都嘴馋。”众人大笑,毛禄忿忿地骂了一声,心里有事,不想回嘴。狄公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吃完酒食抹了抹嘴,道声“打扰”,自顾走出了酒店。他略一转念,便折回街心,沿着来时的路,往衙后的石子大街走去。

摸黑中刚要折入那条小巷,远远看见通衙院后花园的角门外有个黑影在晃动。狄公暗吃一惊,贴着墙蹑手蹑脚走进巷子,仔细观察那黑影的行动。原来那人满头披着一块黑绫巾,看不见五官脸面。狄公刚要走近,那人猛地发现了他,撒腿就逃。狄公急忙追赶,没跑十步,就一把将那人捉住,只听得一声尖喊:“放开我!”——原来是个女子。

“好汉,放了我吧!”女子恳求道。“别害怕!我是这衙署里的人。这么深更半夜,你一个女子来这里做什么?”“好汉这身装扮,小女子还以为遇到了强人,怎么能不怕?”女子这才稍微镇定下来。

“你是谁家的女眷?来此做什么?我乃是这里汉源衙门的县令。”狄公疑惑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原来是县令狄老爷,小女子失礼了。我深夜来此,正是奉了父亲之命,要见狄老爷。”

“既然是来衙门见本县,为何选这个时辰?又偏偏摸到这后院角门,我还以为是贼呢。”说着,狄公拿出钥匙,轻轻打开角门,引那女子入内。女子摘下黑绫巾,嫣然一笑:“狄老爷怎么这般装扮?小女子名叫垂柳,韩咏南正是我父亲。父亲今日外出被歹人胁迫,受了一番折腾,脚也伤了,所以派我来衙门求见狄老爷,请您即刻去府上,有紧急情况禀报。又不许让街上其他人知道,所以才这般行迹,恐怕耽误狄老爷政事,还请宽恕。”

狄公吃了一惊,仔细打量垂柳,只见她双眸如水般清澈,面容如桃花般娇艳,果然是官宦人家的俊俏小姐,于是说道:“原来是韩垂柳小姐。令尊今日出了什么事?那些歹人又是如何胁迫他的?”

“父亲说,歹人正是杀害杨柳坞杏花的凶手,如今还扬言要取父亲的性命。”

狄公心知事有蹊跷:“垂柳小姐,你先在这花架下稍作歇息,我去衙舍换身衣服,即刻跟你回府。”

过了一会儿,狄公从衙舍出来,已换上一身干净的湖蓝葛袍,头上戴着方字方巾,肩上挎着一个褡膊,看起来像个经纪人。他又叫垂柳上前,将手中两朵嫣红的玫瑰插在她鬓间,然后悄悄出了角门,前往韩府。

“狄老爷为何要把这两朵花插在我鬓间?”垂柳边走边问。

此时正好有一队巡丁走过,见他们像是嫖客与妓女的模样,便没有盘问。垂柳笑着说:“原来狄老爷有此深意。”

到了韩府,垂柳带着狄公从后花园的边门进入,不敢点灯,摸黑穿过亭台走廊,不一会儿就来到韩咏南的书房。此时全府上下都已睡熟,无人察觉。

韩咏南坐在书房里正焦急不安,忽见垂柳和狄公进来,又惊又喜,一双手拉住狄公的长袖,顾不上礼仪,失声哽咽起来。垂柳满面愁容,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父亲窘迫的样子,心中一酸,也忍不住流下两行泪。

“韩员外,究竟出了什么事?”狄公问。

“狄老爷你看我头上的青紫疙瘩,脚也扭伤了。”韩咏南仍在抽噎。果然,他的前额鼓着一个青紫的大包,还有几丝血迹。

“狄老爷,我今日遭歹人劫持,那帮匪徒自称是黑龙会的人。”

“黑龙会?”狄公十分诧异。——黑龙会的孽党在高祖皇帝时期不是已经被平定了吗?那黑龙会成员大多是刘黑闼的残余亲兵。武德癸未二月,刘黑闼被诛杀后,有一个部下偏将出来,伪造《推背图》,自称黑龙出世,想要为刘黑闼复仇,于是组织了黑龙会,聚集了几千人马,竟想取代大唐的国运。后来官军进剿,不到两个月就风扫残雪般一举荡平,黑龙会孽党全部被处以磔刑,并无遗漏。——此事已过去五十年,今日怎么又冒出黑龙会来?

韩咏南哭丧着脸说:“我只听到那歹人自称是黑龙会头领,几次扬言要取我性命,一时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韩员外不必惊慌失措,且把今日遭劫的详情细细道来。”

垂柳恭敬地递给狄公一盅茶,又给韩咏南递了一盅。韩咏南一饮而尽,润了润喉咙,说道:“晚饭后,我独自出宅院去街市上转悠,就看见有一顶大轿跟随在我身边,由六个人抬着。起初我没在意,走到孔庙后街的僻静处时,突然一条黑布飞来蒙住我的头,我正要呼喊,一团破布就塞进嘴里,手脚也被捆绑严实,然后被推进轿中,轿子立刻抬起来飞走了。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才停下,他们把我拉下轿,又拽着我上了十几级台阶进入一处地方,揭去蒙在我头上的黑布。我睁眼一看,是一间小小的石室,上首坐着一个全身披黑的大汉,黑巾蒙住脸面,黑袍上绣着一条黄龙,十分醒目。

“那大汉开口说:‘韩咏南,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我回答不知道。那大汉嘿嘿笑道:‘杏花前夜在筵席上偷偷告诉你什么,她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要是识趣,就把她的话忘了,黑龙会的人无处不在。如果不信,轻举妄动,明天就会和杏花一样,死在南门湖里。’

“他这番话让我很懵懂,壮着胆子问那大汉,杏花前夜筵席上究竟跟我说了什么话,竟引来这般灾祸。大汉又笑道:‘杏花告诉你说,黑龙会马上要在汉源城里起事了。你幸好没报官,所以暂且留你一命,今日只是让你吓出一身汗,日后知道些深浅,也是无绳自缚。’说着示意左右,我还没弄清他什么意思,突然头上就被木棍重重打了两下,顿时金星乱闪,昏了过去。

“我醒来时,已躺在自己府宅冰凉的台阶下,家丁正抬我进屋,以为我喝醉了酒。我踉踉跄跄回到书房,前思后想,心惊肉颤,恍如梦魇。又摸头上肿痛异常,才相信这是真的。我把小女叫来,让她去请老爷来府密告此事,又嘱咐她小心行事,不要让衙门里的人知道。——狄老爷,如今我把实情全数吐出,怕被黑龙会知道,性命难保。我担心衙门里也有黑龙会的人,所以不敢大摇大摆来衙门见你,让小女先寻到衙府女眷,引进内衙,见了老爷再吐实话。如今我的性命全在老爷手里,老爷千万不能声张。黑龙会不除灭,我就如坐针毡,没有一刻安宁。”

狄公听罢,心中已明白大概,于是问道:“韩员外,你见到那石室有什么装饰吗?”

“没有字画屏风之类的装饰,像是官宦人家的库房,只有一条长桌、几把靠椅,里面黑幽幽的不见天日。记得靠右边有一个高大的黑漆柜橱。”

“你还记得被绑架时,轿子是朝哪个方向去的吗?”

韩咏南回答:“好像记得是一直朝东走的,因为我在孔庙后街时正朝东走,那轿子也朝东去。捆绑我上轿后,没见掉头拐弯,似乎一直向前,想来仍是朝东。起初像是进了山里,还下了几道曲折的山坡,之后就全是平地了。”

狄公点点头,又问:“韩员外,这汉源城里可有仇家?”

“狄老爷知道我的为人品性,一贯宽惠厚道,自认为没有冤家对头,更谈不上仇家了。”

狄公说:“时辰不早了,本县这就告辞。韩员外安心在家静养几日,千万不要抛头露面,轻易来衙门。”

第五部湖滨案第十章

垂柳带着狄公走出书房,顺着右边的游廊前往西院花园。

“老爷,脚下青苔滑,不敢点灯火,怕被人撞见。”

游廊尽头有两条嵌着细石的小甬道,一条通向西院花园,另一条通向一个厅堂。此时已是午夜,那厅堂内却烛火通明,还飘来浓烈的檀香。

“垂柳小姐,这半夜三更的,那边厅堂怎么还亮着灯?怕是有人吧?”

“狄老爷有所不知,那是我家的佛堂。祖上规矩,佛堂昼夜灯火不熄,门户也从不关闭。此刻四周无人,老爷若想看看,也无妨。”

狄公笑道:“原来韩员外也是信佛之人,如此虔诚。烦请小姐带我去看看。”

两人走进佛堂,狄公见正中央悬吊着一盏醒目的玻璃长明灯。佛堂虽大,祭坛却占了大半。祭坛由白玉石砌成,正面是一方翡翠碑额,上面刻着楷书经文。祭坛上供着一尊金身如来像,罩在神厨中,正拈花微笑,法相庄严。莲花座前,三排香烛明亮,祭坛上下香烟缭绕,离祭坛三尺左右摆着三个蒲团。

垂柳说:“这间佛堂是高祖父韩琦父所建。他一生淡泊名利,一心敬佛,闲暇时只下棋弹琴、吟赏山水,所以人称‘韩隐士’。老爷你看那方翡翠碑额,也是高祖父亲手题刻的。”

狄公好奇地走近祭坛,小声念起那段经文:

门万玄指吾生佛我

念宝妙现言大齐佛

念独乃胜菩庇功于

享蕴通七提三汝是

大大十宝在有须称

吉照方布即如弘若

永入乃施恒是济与

年此得其河明众思

狄公心中赞叹:“这经文书写雕刻得很有功力,不知令高祖从何处寻得这么大块的翡翠,真是罕见之宝。”

垂柳道:“狄老爷,这方碑额并非一整块翡翠,而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合的,每块刻一个字,纵横八八六十四字,浑然一体。高祖父去世后,除了留下这座大宅园和这方翡翠碑额,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走出佛堂,狄公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垂柳小姐可认识刘飞波先生的女儿刘月娥?”

垂柳脸上掠过一丝忧伤:“认识,她常随刘先生来我家,我们脾性相投。可怜她竟死于非命。”

“刘月娥长什么样?”

“月娥不仅身体健壮,而且容貌姣美,刚柔并济,很惹人喜爱。论五官长相,她很像杏花,只是杏花更娇弱些,皮肉也更细嫩,不如月娥英气。”

“垂柳小姐也认识杏花?”狄公惊讶地问。

“杏花我见过多次,但从未说过话。父亲每次有公私宴会,都会请她作陪。杏花能歌善舞,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我很佩服她。可惜她沦落风尘,以卖笑为生,又让人怜惜,终究薄命,死在南门湖里。”

狄公也叹了口气:“令尊对杏花的死,想必也很悲伤。”

“悲伤一阵也就忘了,杏花毕竟是风尘女子,不是自家亲人。月娥横死,刘先生几乎变了个人,真是失魂落魄,惨不忍睹。”

“垂柳小姐可认识梁贻德?听说他是个放浪不羁的后生,与杏花过往甚密。”

垂柳脸颊微泛红:“怕是老爷道听途说吧。梁贻德读书十分刻苦,满腹经纶,正等着明年参加秋闱考试呢。”

狄公点头,说着话不知不觉已到后花园边门。垂柳道:“父亲今日之事,狄老爷切勿声张,怕再生波折。对了,老爷请收下这方黄绢。祖上规矩,凡参观过佛堂的人,都会送一方这样的黄绢,上面印着翡翠碑额的经文,我们称它‘金牒玉版’,‘金’与‘经’谐音。”

狄公致谢后,收下黄绢,匆匆出门,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