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隋唐演义 第76到第80回(第2页)

酒、色、财、气这四个字,世人都难以超脱,而财与色更是如此。无论富贵贫贱、聪明愚钝,好色贪财的念头几乎人人都有。贪财之人,既爱自己的财物,又想夺取他人的财物,于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人笼络。好色之人,不仅男子喜好女色,女子也喜好男色;男子喜好女色尚可理解,女子喜好男色,竟至无耻丧心、灭伦败纪,无所不为,像武后、韦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等人便是如此。

太平公主与太子李隆基共同诛杀韦氏,拥立睿宗为帝,功劳卓着。睿宗既看重她的功绩,又念及她是亲妹妹,对她极其怜爱。太平公主生性聪慧,多有权谋韬略,朝廷之事睿宗必定与她商议。自宰相以下,官员的进退都由她一句话决定。她所引荐的人,很多都骤然登上显要职位,依附权势谋求晋升的人,像闹市一样聚集在她门下。薛崇行、崇敏、崇简都被封为王,他们的田园家宅遍布京城附近。太平公主依仗恩宠独揽大权,生活骄奢放纵,私下将美貌少年带到府中,与他们交往密切。奸僧慧范尤其受她喜爱。那些倚仗权势作威作福的小人,总是生事扰民。幸亏朝中有姚崇、宋璟等刚正不阿的大臣,直言敢谏,不畏强权。太子李隆基更是严明英察,令群小畏惧,因此他们还不敢太过横行。

太子原本凭借兵威平定叛乱,所以即便在平静时期,也不忘武事。一日闲暇,他率领内侍及护卫东宫的军士前往郊外围猎。一行人来到旷野,布下一个大大的围场。太子传令,众人各自放马射箭,纵鹰驱犬,喧闹了许久,猎得许多飞禽走兽。正驰骋间,只见一只黄獐远远地在山坡下奔跑。太子勒马向前,亲自射了一箭,却没有射中,那黄獐向前乱跑。太子不舍,紧紧追赶,一直追到一个村落,黄獐不见了踪影,只见一个女子正在那里采茶。太子勒马问道:“你可曾看见一只黄獐跑过去?”那女子并不回答,只顾采茶。此时太子只有两个内侍跟随,内侍便喝道:“你这妇人好大胆,殿下问你话,怎么竟不回答!”女子不慌不忙,指着茶篮说:“我心思只在茶上,哪里顾得上獐,又怎知什么殿下?”说罢,便提着篮子走进一个柴门里去了。太子见那女子举止不凡,吩咐内侍不许无理,又望见那柴门内景致颇为雅致。

正看着,只见一个书生骑着蹇驴走来。他见太子头戴紫金冠,身披锦袍,知道是贵人,急忙下驴拜谒。内侍道:“这是东宫千岁爷。”书生叩拜道:“臣身处偏僻乡村,愚昧无知,不知殿下驾临,未能迎接,乞请宽恕。”太子道:“我因出猎,偶然来到这里。”于是指着柴门内问道:“这是你居住的地方吗?”书生道:“臣暂时住在这里,虽然草庐简陋,但若殿下鞍马劳顿,稍作停留,便是臣的荣幸。”太子闻言,欣然下马,走进柴门。只见花石错落有致,庭院台阶幽雅别致,草堂之上,图书满案,琴匣宝剑排列整齐。太子满心欢喜地坐下,便问书生姓名。书生答道:“臣姓王名琚,原籍河南。”太子道:“看你器宇轩昂,门庭雅致,定然是位才士。刚才见到采茶的女子,言行谨慎,想必是你的妻子吧。”王琚叩首道:“村妇无知,应对不当,罪该万死。”太子笑道:“你家既然以采茶为业,必定擅长烹茶,希望能借一杯茶解渴。”王琚领命,急忙进去取茶。太子偶然翻看他案上的书籍,见书中夹着一张纸,是姚崇劝他出仕写的信,大致内容是:“足下奇才异能,我早已知晓,把握时机出来做官,正是时候。如果始终隐藏才能,将才能弃之不用,这不是有志之士所希望的。我一言劝你出来做官,希望你能幡然醒悟。”

太子看罢,仍旧把信夹在书中,心想:“此人与姚崇相知,被姚崇赏识,必定是个奇人。”不一会儿,王琚捧出茶来献上,太子饮了一杯,赐王琚坐下,问道:“士人怀才想要施展,正应及时出仕,为何隐居山野?”王琚道:“大凡士人出仕与否,不可苟且,必须审时度势,觉得能够实现自己的志向,才可以出仕。我私下听闻古人不轻易出仕、但一旦出仕就不轻易退隐的气节,不敢轻易求官,并非故意隐居来傲视世人。”太子点头道:“你真可说是有品节的士人了。”正闲话间,那些射猎的人马轰然而至,太子便起身出门,王琚拜送到门外。太子上马,珍重道别。

太平公主畏惧太子的英明,图谋废黜他,日夜在睿宗面前进谗言,说太子许多不好的地方,又虚妄地称太子私结人心,图谋不轨。睿宗心中怀疑,一日坐在便殿,秘密对侍臣韦安石道:“近来听闻朝廷内外多倾心于太子,你应当察访此事。”韦安石道:“陛下怎么会有这亡国之言,这必定是太平公主的阴谋。太子仁爱明智、孝顺友善,对社稷有功,希望陛下不要被谗言迷惑。”睿宗惊觉道:“我知道了!”从此谗言不得施行,但太平公主的阴谋更加急切,她派人散布流言,说眼下将有兵变。睿宗闻知,对侍臣道:“术士说五日内必有急兵入宫,你们要为我做好准备。”张说奏道:“这必定是奸人造谣,想要离间东宫。陛下若让太子监国,流言自然平息。”姚崇也奏道:“张说所言,真是安定社稷的良策,希望陛下听从。”睿宗依奏,即日下诏,命太子监理国事。

太子受命监国后,便派遣使臣带着礼物,前往聘请王琚入朝。王琚不敢违命,立即同使臣来见。当时太子正与姚崇在内殿议事,王琚进入殿庭,故意慢行。使臣摇手制止道:“殿下在殿内,不可怠慢。”王琚大声说道:“今日哪里知道什么殿下,只知道有太平公主罢了!”太子听闻此言,立即快步出帘外相见。王琚拜罢,太子道:“恰好有你的故人在此,可与他相见。”便引王琚入殿内,指着姚崇道:“这不是你的故人吗?”王琚道:“姚崇确实与臣有交情,不知陛下如何知道?”太子笑道:“前日在你家,见案头有姚卿的信,所以知道。信中所说的话,你如今能听从吗?”王琚叩首道:“臣并非不想做官,只是未遇知己。如今蒙陛下恩遇,怎敢不献身报国。但我刚才所说的话,殿下也听到了吗?”太子道:“听到了。”王琚于是奏道:“太平公主擅权放纵,所宠信的奸僧慧范,倚仗权势横行霸道,路人都敢怒不敢言。公主凶狠无比,朝臣多被她利用,她将谋划对殿下不利,怎么能不早做打算?”姚崇道:“王琚初到,就能进献这忠言,这就是我乐意与他交往的原因。”太子道:“所言甚是,但父皇只有这一个妹妹,若有伤害,恐怕有亏孝道。”王琚道:“孝道中最大的,应当以社稷宗庙为重,怎能顾及小节。”太子点头道:“应当从长计议。”于是任命王琚为东宫侍班,常与他商议事情。

太极元年七月,西方天穹出现彗星,其轨迹延伸至太微垣。太平公主授意术士向睿宗呈递密启,称:“彗星乃除旧布新之兆,如今逼近帝座,此星象示有变故,皇太子将继登天子之位,陛下应早做防备。”她本想借此激怒睿宗,借机中伤太子,却不料睿宗正因天象变异心怀忧惧,听闻术士所言反而欣然道:“天象征兆如此,天意已然明晰。传位给有德之人以消除灾异,朕意已决!”于是降诏传位于太子。太平公主闻讯大惊,极力劝谏不可,太子亦上表力辞,睿宗皆未应允,择定八月吉日,命太子登基为帝,是为玄宗。玄宗尊睿宗为太上皇,册立妃王氏为皇后,改太极元年为先天元年,重用姚崇、宋璟等贤臣,任命王琚为中书侍郎。此时朝政废黜奸佞、提拔贤能,气象一新,天下百姓欣然期盼治世。唯有太平公主仍依仗太上皇权势,肆意妄为不守法度。玄宗对其稍加约束,公主便心生怨恨,遂与朝臣萧至忠、岑羲、窦怀贞、崔湜等人结为党羽,私下谋划假传太上皇旨意,废黜玄宗另立新君。她密召侍御史陆像先共谋,陆像先大惊失色,连声道:“不可!这等逆谋大事,怎可妄为?”公主道:“弃长立幼本就于礼不顺,何况当今圣上德行有失,废黜又有何不可?”像先反驳道:“若因功绩而立为君主,必当因罪愆而废黜。今上刚登帝位,天下归心,且并无失德之举,何罪之有?此事我不敢参与。”说罢拂袖离去。

太平公主与崔湜等人商议,担心假传旨意废立之事会引发众怒,恐生变故,便图谋暗下毒药行弑逆之举。她们私结宫人元氏,计划在御膳中投放毒药。王琚得知此阴谋,于开元元年七月初一早朝后,趁玄宗驾临便殿时密奏:“太平公主谋逆之事已迫在眉睫,陛下不可再迟疑!”玄宗仍在犹豫,此时张说正出使东都,特意派人献上佩刀,长史崔日用奏道:“张说献刀,是望陛下行事果断!陛下往昔身为东宫太子时或有举动不便,如今大权在握,下令诛讨逆党,名正言顺,为何如此迟疑?”玄宗道:“卿言有理,但唯恐惊动太上皇。”王琚进言:“若让奸人得逞,国家社稷危殆,太上皇又岂能安心?”正议论间,侍郎魏知古急趋殿阶,称有密报上奏。玄宗召至案前,知古道:“臣探知逆党将于本月四日举事作乱,陛下应立即派兵诛讨。”

于是玄宗定下计策,与岐王李范、薛王李业、兵部尚书郭元振、龙武将军王毛仲、内侍高力士,以及王琚、崔日用、魏知古等人率领禁军进入虔化门,在朝堂之上擒获岑羲、萧至忠并斩首,窦怀贞自缢而亡,崔湜与宫人元氏皆被处死。太平公主逃入寺院,被搜捕而出后赐死家中,奸僧慧范亦被诛杀,其余逆党大多伏法。太上皇听闻变故惊骇不已,乘轻车出宫登上承天门楼询问缘由,玄宗急令高力士回奏,称太平公主结党谋乱,如今已全部伏诛,局势已定,请勿忧虑。太上皇闻言叹息着返回宫中。

玄宗诛灭逆党后,听闻唯有陆像先不肯从逆,深为嘉许其忠诚,擢升他为蒲州刺史,当面奖谕道:“岁寒方知松柏坚贞。”像先趁机奏道:“《尚书》有言‘歼厥渠魁,胁从罔治’,如今首恶已诛,恳请陛下对其余党羽从宽处置,以安人心。”玄宗依言赦免了许多人。又因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常劝谏其母,屡次遭鞭打羞辱,特降恩旨免其死罪,赐姓李氏,官爵依旧。其余功臣也论功行赏。

此后朝政安定,玄宗有意任命姚崇为宰相,张说心生忌妒,指使殿中监姜皎入奏:“陛下欲选河东总管,一直难觅合适人选,臣如今已找到合适之人。”玄宗问是谁,姜皎道:“姚崇文武全才,正是最佳人选。”玄宗笑道:“这定是张说的主意,你怎敢当面欺瞒?”姜皎惶恐叩首认罪。玄宗当日便降旨,任命姚崇为中书令。张说闻讯大为惊惧,便私下与岐王结交,寻求庇护。姚崇得知后颇为不满。

一日,姚崇入便殿奏对时,故意步履蹒跚。玄宗问道:“爱卿是患了足疾吗?”姚崇趁机奏道:“臣患的是腹心之疾,并非足疾。”玄宗追问:“何谓腹心之疾?”姚崇道:“岐王是陛下的爱弟,张说身为朝廷大臣却私下与他往来,臣担忧他会因此误事,故而忧虑。”玄宗怒道:“张说究竟想做什么?明日便命御史查办此事。”

姚崇返回中书省后,并未提及此事,张说全然不知,安然坐在私署中。忽然门役递进一张名帖,是贾全虚求见,称有急事相告。张说惊愕道:“自他与宁醒花离去后,久无音讯,今日突然前来,必有缘由。”遂整衣出见。贾全虚拜谒后说道:“我蒙明公昔日厚恩,遁隐山野,近来因贫困重返京城,改名换姓在一位内臣家中抄书。方才与那内臣闲谈时,听闻明公私下与岐王往来,已被姚相上奏,皇上大怒,明日便要查办,恐怕大祸临头。我听闻此讯,特来报知。”张说大惊失色:“这可如何是好?”全虚道:“如今为明公着想,唯有恳请皇上宠爱的九公主从中说情,方可免祸。”张说道:“此计甚妙,但急切间如何能与九公主搭上线?”全虚道:“我已寻得一条捷径可通九公主,但需明公一件珍宝作为信物。”张说大喜,列举所藏珍玩,全虚皆称无用。张说忽然想起:“鸡林郡曾进贡夜明帘一具,可用吗?”全虚道:“取来看看。”张说命左右取出,全虚看后道:“此物可行,事不宜迟,需在今夜办妥。”张说当即写下一封情真意切的手启,连同夜明帘交予全虚。全虚连夜拜见九公主,详述来龙去脉,献上宝帘与手启。九公主见此宝帘十分欢喜,当即应允帮忙。

次日,九公主入宫觐见时,玄宗已传旨命御史中丞同赴中书省查办张说私交亲王之事。九公主奏道:“张说昔日为东宫侍臣,对陛下有辅佐之功,如今不宜轻易责罚。况且若因怀疑他与岐王往来便派人查办,恐让亲王心生不安,也违背了陛下平日友爱兄弟的心意。”原来玄宗与兄弟情谊极深,曾特制长枕大被与诸王同寝,在宫中相聚时只行家人之礼。薛王患病时,玄宗亲自为其煎药,吹火时不慎烧了胡须,左右侍从惊呼,玄宗道:“但愿王兄饮此药能早日痊愈,我的胡须何足惜。”正因如此,听闻九公主之言,玄宗恻然动容,即刻命高力士前往中书省传谕,免去对张说的查办,将其贬为相州刺史。张说深感贾全虚救命之恩,欲厚加酬谢,谁知全虚此后再未露面,也无处寻访,真是一位奇人。

姚崇担任宰相数年,后告老退休,特意推荐宋璟接替自己。宋璟在武后时期就正直不阿,等到担任宰相,更是风采品格端庄稳重,令众人敬畏。当时,内臣高力士、闲厩使王毛仲都因诛杀叛逆有功,得到玄宗的宠信。王毛仲又因牧马繁殖众多,被加封为开府仪同三司,荣宠无人能及,许多朝臣都争相投奔他的门下,唯独宋璟对此不以为意。

王毛仲有个女儿要与朝中显贵联姻,正在置办嫁妆准备出嫁。玄宗听闻此事,问道:“你嫁女儿的事情,都准备齐全了吗?”王毛仲回奏说:“臣其他事情都已备齐,只是想延请嘉宾来增光添彩,只是正难以找到这样的人。”玄宗笑着说:“其他客人容易找到,你不能请到的只有一个人,必定是宋璟了,朕来为你请他。”于是下诏书让宰相和各位大臣,第二天都去王毛仲家中赴宴。

第二天,众官员都早早到了,只有宋璟没有立即前来,王毛仲派人接连去探视。宋璟借口身体不适,不能早来,容许他慢慢前来,众官员只得静静地坐着等候。直到午后,宋璟才来到,他不与主人和众宾客行礼,先让人取来酒,拿起酒杯说:“今日奉诏来此饮酒,应当先谢恩。”于是面向北方拜谢,然后举杯饮酒,酒没喝完一杯,忽然大喊腹痛,不能入席,向众官员作了个揖,就上车离开了。王毛仲十分惭愧,无奈宋璟向来以刚正着称,深受朝廷礼遇敬重,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敢怒不敢言,只是和众官员饮宴到晚上才散。

后来王毛仲依仗宠信而骄横,与高力士有了嫌隙。他的妻子刚生下一个儿子,到第三天时,玄宗派高力士赏赐珍奇物品给他,并且授予新生儿五品官。王毛仲虽然谢恩,但心里很不高兴,他抱着小儿出来给高力士看,说:“这个孩子难道不能做三品官吗?”高力士沉默不答,回宫复命时,将这句话上奏给玄宗,还添了些坏话。玄宗大怒道:“这个贼子受朕深厚恩德,竟敢如此怨恨!”于是降旨削去他的官爵,流放到偏远州郡。高力士又派人揭发他许多骄横不法的事情,玄宗下旨赐他死罪,这是后话。

再说姚崇罢相之后,以梁国公的封爵退居私宅。到开元九年时,他年纪已高,偶然感染风寒,得了一场病,延请医生调治,完全没有效果。他平生不信佛道二教,不许家人为他祈祷。过了几天,病情加重,自知不能痊愈,就把儿子叫到床前,口授遗表一道,劝谏朝廷罢免冗员、修订制度、收敛兵器、禁止异端,官员应该长期任职,法律应该宽松,洋洋数百字,都是治国的关键要道,儿子随即誊写好上奏。姚崇又嘱咐了一番家事,留下遗命,身故之后,不能依照世俗惯例延请僧道,为他追修冥福,并将此永远作为家法。儿子一一领命。

等到临终时,姚崇又对儿子说:“我做了数年宰相,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功业,但人们都称我为‘救时宰相’,所言所行也有很多值得记述的。我死后,这篇墓碑文字,必须得有大手笔来写,才能传于后世。当今被推崇为文章宗匠的,只有张说了。但他与我不和,如果直接去求他写,他必定推托不肯。你可以依我的计策,等我死后,你把一些珍玩之物陈列在灵座旁边。他听闻死讯必定来吊唁,如果看到这些珍玩,头也不回地离开,说明他记着我以前的怨恨,将会图谋报复,这很令人担忧。如果他逐件把玩,有羡慕喜爱的意思,你就说是先人遗留的物品,尽数送给他,随即求他写碑文,他必定欣然答应,你就求他快点写。等他的文字一到,立即刻在石碑上,一面就进呈给皇帝御览,这样才好。这个人贪财且多智谋,但看事情稍迟。如果不即日镌刻,他必定后悔,定要改作。既然已经过皇帝御览,就不可再改了。而且碑文中既然有很多赞美的话,以后即使想找茬批评,来图谋报复,也不能了。记住,一定要记住!”说完,姚崇瞑目而逝。

公子捶胸顿足,哀声痛哭,随即上表奏报朝廷,讣告同僚下属,治理丧葬物品。大殓之后,就设灵堂接受吊唁,在朝的各官员都来祭奠。张说当时担任集贤院学士,也备了祭礼前来吊唁。公子遵照父亲的遗命,预先将许多古玩珍奇之物排列在灵座旁边的桌子上。张说祭奠吊唁完毕,公子叩头拜谢。张说忽然看见座旁桌子上排列着许多珍玩,就指着问道:“陈设这些是什么意思?”公子说:“这些都是先父平日爱玩的东西,留有他的手泽,所以陈设在这里。”张说说:“令先公所喜爱的,必定不是寻常物品。”于是走近桌子,逐件拿起来细看,不停地称赞。公子说:“这几件物品不足以供先生清玩,如果不嫌弃,就奉送给先生放在案头。”张说高兴地说:“承蒙厚意,但怎么能夺令先公之所好呢?”公子说:“先生是先父的挚友,先父今日如果还在,怎么会吝惜赠送。而且先父曾有遗言,想求先生大手笔为他写墓道碑文。倘若先生不吝惜笔墨,那么先父死了也会不朽,我正应当结草衔环来报答,区区玩物,何足挂齿。”说罢,哭拜在地。张说扶起他说:“我的拙笔哪里值得看重,既然承蒙嘱托,怎敢不宣扬令先公的盛德美誉。”公子再次拜谢。

张说离去后,公子把陈设的物品全部撤下,派人送给张说,又托人婉转请求他快点写碑文。他预先让石工磨好一座石碑,只等碑文来就镌刻。张说接受了姚公子所赠的物品,心中欢喜,于是写了一篇极好的碑文,文中极力称赞姚崇的人品和宰相功业,并且叙述自己平日对姚崇的爱慕钦服之意。文章刚脱稿,恰好姚公子派人来领取,于是就交给了来人。公子得了文字,让石工连夜刻在碑上。正想进呈御览,恰好高力士奉旨来取姚崇生前所作的文字,公子趁机将张说这篇碑文托他转呈给玄宗。玄宗看了称赞道:“只有这篇文章才足以表扬姚崇!”

却说张说过了一天,忽然想起:“我与姚崇不和,几乎遭受大祸。如今他身死,我不报复就够了,怎么反而写文章称赞他?今日既然称赞了他,以后怎么好改口贬低他?就是别人贬低他,我也只得要回护他了,这太不值得了。”又想:“文字付去不久,还没有镌刻,可以立即索回,另作一篇,在褒奖中暗含贬损的文章就好了。”于是派使者到姚家索取原文,只说还要增改几笔。姚公子当面告诉来使说:“昨日承蒙学士赐予大作,一字都不能更改,就立即刻在石碑上了。而且已经上呈皇帝御览,不可以再改了。感激之情,还容以后叩谢。”使者将这话回复了张说。张说顿足道:“我知道这都是姚相的遗计啊,我一个活张说,反而被死姚崇算计了,可见我的智识比不上他啊!”

姚崇死后,朝廷赐谥号为“文献”。后来张说与宋璟、王琚等人相继去世。又有贤相韩休、张九龄二人,都被天子敬畏,也不上几年,告老的告老,身故的身故,朝中正直的人渐渐都凋谢了。玄宗在位时间久了,对政事感到倦怠。他即位之初,力求崇尚节俭,曾在殿前焚烧珠玉锦绣,又放出宫女千人。到了后来,却习惯崇尚奢侈,对女宠日益看重。在各位嫔妃中,只有武惠妃最受宠爱。皇后王氏遭到她的谗言诬陷,无故被废。武惠妃又诬陷太子李瑛及鄂王、光王,三人同日都被赐死,一天之内杀了三个儿子,天下人没有不惊叹的。不想武惠妃也因产后血崩突然去世,玄宗不胜悲悼。从这以后,后宫中没有称意的人。高力士劝玄宗广选美人,以备侍御。玄宗于是降旨采选民间有才貌的女子入宫。

第79回 江采苹恃爱追欢 杨玉环承恩夺宠

人生在世,不过情与理二字。忠臣孝子行事遵循道理,不必多说;大奸大恶之徒做事违背常理,也不必多言。而情感却是人之常情,正如孟夫子所说“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没有能断绝情欲的人。试看苏子卿困居北海,啮雪吞毡,将生死置之度外,仍不免娶胡妇生子;胡澹庵被贬海外十年,归来后每日在湘潭胡氏园饮酒,喜爱侍姬黎倩并作诗相赠。由此可知情欲能改变人,即便是贤者也难以避免,更何况生逢盛世、贵为天子之人呢?

且说闽中兴化县珍珠村,有位秀才姓江名仲逊,字抑之,他风度不凡,家境殷实,年过三十却尚无子嗣。夫人廖氏只生了一个女儿,小名阿珍,九岁便能诵读《诗经》中的《周南》《召南》,还对父亲说:“我虽为女子,却期望以此为志向。”仲逊对此感到惊奇,于是为她取名采苹。江采苹生得花容月貌,纵使月里嫦娥也得让她几分颜色。她不仅文才渊博,诸子百家无一不晓,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她生性喜爱梅花,仲逊便派人到江浙山中遍寻各种古老梅树,栽种在庭院中,还题写匾额为“梅亭”。采苹朝夕观赏,于是自号“梅芬”。她沉迷文艺,作有《萧兰赋》《梨园赋》《梅亭赋》《丛桂赋》《凤笛赋》《玻杯赋》《剪刀赋》《绮窗赋》八篇,被时人传诵,声名远扬。

高力士从湖广到两粤各处采选美女,都没有满意的。到了兴化,听闻江采苹的名声,便将她带回宫中进献给玄宗。此时采苹正值二八年华,美貌无双,玄宗一见之下龙颜大悦,立即命嫔妃随侍她入宫,又赐给江仲逊黄金千两、彩缎百端,让他回家养老,还命高力士陪他到光禄寺饮宴,仲逊含泪出朝。玄宗入宫后,立刻命左右摆宴,与江妃共饮,饮了一会儿,便一同歇息。

一日,玄宗回到宫中,见江妃正在看《梅亭赋》,因知道江妃喜爱梅花,便命人在宫中各处栽种梅树,以便朝夕游玩,还赐她“梅妃”的称号。玄宗说:“朕几日来被朝政困扰,如今见梅花盛开,清芬拂面,仿佛玉宇生凉,胸怀顿时觉得开阔清爽;嫔色花容,令人留恋,纵使世外佳人,也不如你淡妆之下的灵动之美。”梅妃说:“只恐有朝一日落梅残月,到时只剩冷落凄凉。”玄宗说:“朕有此心,花神可以为证。”梅妃说:“但愿陛下不负此言,妾即使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答。”玄宗说:“妃子才高,先前所作八赋,翰林诸臣无不叹赏;如今你可为《梅花赋》,待朕颁示给词臣。”梅妃说:“贱妾出身蓬门闺阁,资质浅陋,怎敌得过艺苑鸿才,既然陛下有旨,定当献上拙作。”

话未说完,只见内侍报道:“岭南刺史韦应物、苏州刺史刘禹锡,各选奇梅五种,星夜进呈。”玄宗十分高兴,吩咐高力士用心看管,以待宴赏,随后便同梅妃回宫。不久,玄宗在梅园宴请诸王,命梨园子弟演奏,丝竹之声迭起,果然清音响亮、节奏舒缓。诸王饮到半席间,忽然听到宫中笛声嘹亮,便问道:“笛声清妙,不知是何人所吹,仿佛从天上飞来。”玄宗说:“是朕的江妃所吹,诸兄弟若不嫌弃,宣她一见如何?”诸王说:“臣等愿洗耳恭听。”于是玄宗命高力士宣梅妃前来。

不一时,梅妃来到,与诸王见礼毕,玄宗说:“朕常称妃子是梅精转世,吹白玉笛、作惊鸿舞,能让满座生辉,今日宴请诸王,妃子便试舞一回。”梅妃领旨,装束齐整,到筵前慢舞。她舞姿轻盈,如紫燕般灵动,似海棠般娇美,罗衣长袖缓缓交横,辗转飞翔稳重优雅,纤巧的裙摆如飞蛾般可爱,腾跃的身姿似仙踪般缥缈,衣衫随风飘动,恍若飞龙舞凤。舞罢,诸王连声赞美。

玄宗说:“既观妙舞,不可不快饮。今有嘉州进献的美酒,名叫‘瑞露珍’,味道极佳,当共同饮之。”随即命内侍取酒,斟于金盏,让梅妃遍酌诸王。当时宁王已醉,见梅妃送酒来,起身接酒时,不觉一脚踢到了梅妃的绣鞋。梅妃大怒,登时回宫。玄宗问:“梅妃为何不辞而去?”左右说:“娘娘珠履脱缀,换了就来。”等了一会儿,再去宣召,梅妃说:“一时胸腹不适,不能起身应召。”玄宗说:“既然如此就算了。”便令撤席。

宁王惊得魂不附体,猛然想起驸马杨回足智多谋,又是圣上宠爱的,便秘密差人请来商议。杨回到来后,宁王道:“寡人在梅园侍宴,只因多喝几杯酒,做了一桩天大的错事。”杨回道:“可是戏耍梅妃之事?”宁王道:“你如何知道?”杨回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今哪一个不知道,只有圣上不知。”宁王道:“请你来商议此事,倘若梅妃在圣上面前说些是非,叫我如何安稳?”杨回想了想,附在宁王耳边低语,说只需如此这般。

次日早朝,宁王依计肉袒膝行,向玄宗请罪道:“蒙皇上赐宴,臣力不胜酒,失错触了妃履,臣出于无心,罪该万死。”玄宗说:“此事若讨论起来,天下人都会说我重色轻天伦,你既无心,朕也不予计较。”宁王叩头谢恩。

杨回又密奏玄宗道:“臣见诸宫嫔妃约有三万余人,为何还要令高力士遍访美人?”玄宗道:“嫔妃虽多,绝色者少,朕愿得倾国之色,以博一生之乐。”杨回道:“陛下若必得倾城美貌,莫如寿王妃子杨玉环,她姿容盖世,实为罕有。”玄宗问:“与梅妃相比如何?”杨回道:“臣未曾亲见,但闻寿王作词赞她,中一联云‘三寸横波回慢水,一双纤手语香弦’。开元二十一年冬至寿邸时,有人见了赞道‘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陛下莫若召来一见。”

玄宗闻言大喜,即差高力士去宣杨妃。杨妃来到寿王宫中,惨然道:“妾事殿下,祈订白头,谁知圣上着高力士宣妾入朝,料想此去,必与殿下永诀矣!”寿王执杨妃之手大哭道:“势已如此,料不可违,倘若此去不中上意,或者相逢有日,望你百凡珍重。”

高力士领着杨妃覆旨,杨妃含羞忍耻参拜毕,俯伏在地,玄宗赐她平身。此时宫中高烧银烛,阶前月影横空,玄宗在灯月之下定睛一看,但见她黛绿双蛾眉,鸦黄半额妆,蝶练裙不长不短,凤绡衣宜宽宜窄,腰枝似柳,金步摇曳,鬓发如云,玉簪斜插,面如白雪,春山含情,幽妍清丽,依稀似越国西施,婉转轻盈,绝胜那赵家合德,艳冶销魂,容光夺魄,真个是“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玄宗吩咐高力士,让杨贵妃自己以个人意愿请求成为女道士,赐号“太真”,居住在内太真宫。随后对杨回说:“两位暂且回府,明日朕自有重赏。”宁王这才放下心来,与杨回叩谢后出朝。天宝四年,玄宗又为寿王娶了左卫将军韦昭训的女儿为妃,同时将太真秘密纳入宫中,命百官在凤凰园册封太真宫女道士杨氏为贵妃。

杨贵妃的父亲杨元琰是弘农华阴人,后来迁居到蒲州的独头村,开元初年担任蜀州司户。杨贵妃出生在蜀地,早年丧父,由叔父河南府士曹杨元珪抚养长大。册封贵妃之日,玄宗追赠杨元琰为兵部尚书,封其母李氏为凉国夫人,叔父杨元珪为光禄卿,兄长杨铦为侍御史,堂兄杨钊被授予侍郎之职。这杨钊原本是张昌宗的儿子,寄养在杨氏家中。玄宗因为“钊”字有“金刀”之象,便赐他名为“国忠”。从此,杨氏一族权倾天下。

杨贵妃进见玄宗的那个夜晚,进献了《霓裳羽衣曲》,玄宗授予她金钗钿盒,还亲自拿着丽水镇库的紫磨金琢成的步摇,到妆阁亲手为她插在鬓边。自从宠爱杨贵妃后,玄宗就疏远了梅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