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隋唐演义 第66到第70回(第2页)

窦线娘又道:“秦夫人,带我们去各位房里看看吧。”萧后等人跟在后面,先来到秦夫人的卧室。屋子小巧,只有三间,庭院中开着几株或深或浅的菊花。狄夫人与南阳公主合住的房间,就在秦夫人屋后,虽只有两间,却也宽敞。狄夫人笑道:“我们这儿简陋得很,夏夫人和李夫人那里,别有一番景致。”萧后忙问:“在哪儿?”狄夫人指了指右边。花又兰道:“快去看完,好回船了!”秦夫人挽留道:“先用过斋饭,在这儿住一晚,明早再走。要是今晚就回去,罗将军还以为我们出了家就薄情了呢。”

说话间,众人来到一扇门前,秦夫人道:“这是李夫人的房间。”萧后推门而入,只见夕阳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屋内,花影摇曳映在床榻上。穿过一个圆圆的月洞门,一株梧桐树枝叶繁茂,遮蔽了半边窗户。窗边坐着一位小尼姑,正伏案写字。萧后询问是谁,李夫人介绍:“这是我妹妹,快来见过各位。”小尼姑起身,恭恭敬敬地向众人行礼。屋内是一间铺着木地板的房间,摆放着两张金漆大床,被褥衣物色彩鲜艳,十分华丽。

萧后出来后,在写字桌边坐下,拿起案上的疏笺看了看,赞叹道:“文章写得好,字也漂亮。你今年几岁了,法号是什么?”小尼姑低头轻声答道:“小字怀清,今年十七岁。”萧后又问:“多久没见你姐姐了,在这儿出家几年了?”李夫人代为回答:“妹妹在乡下出家,想我了,就过来住些日子。”薛冶儿在一旁道:“娘娘,去夏夫人房里看看吧。”萧后伸手挽住怀清,笑道:“二师父也一同去走走。”

夏夫人的房间同样是两间,收拾得精巧雅致,陈设布置与李夫人房中相仿。夏夫人向萧后询问在突厥的经历,李夫人则打听花又兰分别后的情况。正说着,两个小尼姑进来,请众人前去用斋。萧后、窦线娘等人来到山堂,依次落座。

这些女子都曾历经世事风云,不同于寻常庸俗妇人,她们谈天说地,抚今追昔,用各种比喻互相打趣,欢声笑语不断。萧后看向秦夫人,感叹道:“想当年秦夫人酒量惊人,何等潇洒,如今这般清心寡欲,怎不叫人感慨!”秦夫人笑着回应:“娘娘和各位夫人尽兴吃喝,就是我们的福气。”狄夫人调侃道:“我们几个不饮酒,李夫人和夏夫人,怎么不劝娘娘和夫人们多喝几杯?”原来秦夫人、狄夫人和南阳公主都不饮酒。李夫人和夏夫人听了,连忙斟酒,众人猜拳行令,不一会儿便都有了几分醉意。

萧后摆摆手道:“酒就到此为止吧,再喝怕是回不了船,该去歇息了。”秦夫人问:“娘娘想在哪儿安歇?”萧后道:“去李夫人房里歇一晚吧。”秦夫人当即安排:“那娘娘和薛夫人住李夫人房,窦公主和花夫人就睡夏夫人屋里。”狄夫人端起酒杯道:“大家再干最后一杯!”众人纷纷斟满,萧后饮下一杯,将剩下的递给怀清。

夏夫人领着窦线娘、花又兰和两个孩子离去。萧后、薛冶儿跟着李夫人进房,见薛冶儿的床铺已在外间铺好,丫鬟的床铺则摆在一旁。小喜问:“娘娘睡哪张床?”萧后一边解衣,一边说道:“今晚我陪二师父睡。”怀清低头不语,只是摆弄着衣带。李夫人忙劝:“娘娘,孩子家睡觉不安稳,还爱说梦话,别扰了您休息。”萧后笑道:“那我和你挤一挤,正好叙叙旧。”小喜便将自己的铺盖,铺在了怀清床边。

萧后洗漱完,离睡觉还有些时间,瞥见桌上有副牙牌,便拿起来摆弄。她对李夫人道:“我只会打紊牌,不会打牌,你快教教我。”二人坐下,开始打牌,你出一张“天天九”,我回一张“地地八”,这边“人七七”,那边“和五五”。两人一边出牌,一边闲聊,不知不觉坐到二更天,这才熄灯就寝。

五更时分,金鸡三次报晓。李夫人披衣起身,点上灯烛,穿戴整齐后走到怀清床边轻唤:“妹妹,我去做功课了,你再睡会儿,等娘娘醒来好好陪着。”怀清应了一声,又眯了一会儿。此时萧后醒来,唤道:“小喜,李夫人呢?”小喜答道:“去佛殿做功课了。”萧后又问:“二师父呢?”怀清忙起身到床前掀开帐幔:“娘娘醒了?昨夜睡得安稳吗?”萧后笑道:“昨晚被你们灌了几杯酒,又和李妹子说了会儿话,一觉竟睡到这会儿。”

正说着,小喜通报:“秦夫人来了,起得真早。”秦夫人在外房对薛冶儿说:“你们家做官的在外边要见你呢。”萧后疑惑:“我家谁来了?”秦夫人道:“是王老爷,带了四五个人,一大早就来求见薛夫人,现在东斋堂等着呢。”说罢出了房间。夏夫人、狄夫人、李夫人也进来挽留,薛冶儿出去见过王义,回来催促起程。萧后道:“这是正事,该起身了。等我祭扫完先帝陵墓,见过陛下,再来也不迟。”众夫人帮萧后收拾穿戴完毕,窦线娘、花又兰也进来说:“娘娘,我们谢过秦夫人她们就走吧。”

萧后封了六两银子,窦线娘封了十两,都送给秦夫人作庵中用度,薛冶儿也送了四两。秦夫人起初推辞,萧后又单独赠给李夫人二两,李夫人推让再三才收下。萧后还送了南阳公主一些土产,叮嘱几句,众人抱头痛哭一场,随后到客堂用了素餐。萧后坚持让秦夫人收下礼物,便与窦线娘等人告辞出门。南阳公主和四位夫人含泪目送她们上船,方才回庵。小喜突然跑回来,狄夫人问:“你怎么还在这儿?”小喜道:“娘娘的小妆盒忘在李夫人房里,我取来了。夫人们,多谢款待。”说完赶下船去。

船队一帆风顺到了濮州,罗成已备好驴轿马匹,派五十名军丁护送萧后前往雷塘先帝陵墓,约定在清江浦会合进京,众人就此分路。

且说罗成与窦线娘、花又兰带着两个孩子去雷夏祭奠岳母,这边萧后与王义夫妇一行人走了几日,抵达扬州。当地官府前来迎接,萧后吩咐王义:“如今不比从前,别让官府劳顿,叫他们回去吧。”众人散去,唯有一人神态清奇,手持名帖来拜会王义。王义看帖大吃一惊:“贾润甫!我当年随先帝到扬州时见过一面,后来他做了魏司马,声名远扬,如今不愿在唐朝为官,也算有志气,见见无妨。”忙下马迎接,两人寒暄叙礼。贾润甫道:“小弟前年从雷夏迁到此处,离隋陵不到二里地。不如请娘娘的车辇先在寒舍歇息,等那边收拾妥当再去。”

王义正要答应,忽见两个老太监奔来,大叫:“王先儿,你可来了!娘娘在哪儿?”王义指指后面大车:“娘娘在里面。”二太监抢步上前,跪在车旁叩首:“娘娘,奴婢给您请安了!”萧后掀开轿帘认出是宫中老奴李云、毛德,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二太监答道:“当今皇上派我们看守隋先帝的陵墓。”萧后叹道:“想当初他们在宫里何等威风,如今却流落到此看守孤坟。”二太监禀道:“旗帐鼓乐、礼生祭礼都已备齐,只等娘娘来祭奠。”萧后皱眉:“我用不着这些排场,哪儿来的?”太监答:“三日前接到罗将军的宪牌,命我们准备的。”

萧后对随身内丁说:“去告诉王老爷,先帝陵前只用三牲酒醴和纸钱,其余的都赏些银钱,叫他们回去,我这就来祭奠。”内丁赶忙告知王义,王义便与贾润甫到贾家封好赏银,到陵前打发众人离去,自己悄悄叩了四个头,又与贾润甫安排好祭品。

萧后当年身为皇后出宫,必有銮舆扈从、宝盖旗幡,如今二太监无奈,只得从贾润甫处借了两乘肩舆等候。萧后换上素服羽衣上轿,心中凄然,泪水盈眶。到了墓门,她命停轿下马,在小喜、薛冶儿搀扶下,一边哭一边走。只见碑亭坊表高耸入云,树影斑驳零乱。主墓旁有几座陪葬墓,中间玉柱矗立,左首是烈妇朱贵儿的灵位,右首是烈妇袁宝儿的灵位,两旁还有谢夫人、梁夫人等嫔妃的墓碑,原来这是广陵太守陈棱搜集众人棺木合葬于此。王义领着萧后逐一查看,萧后见了座座青冢,扑到地上大哭:“先帝啊!你死后尚有众多人追随,叫臣妾一人如何活下去?”呜咽之声令人心碎。

薛冶儿则抱着朱贵儿的石栏,将当年分别的情景一一倾诉:“我当初如何想随驾,你如何叮嘱我,一定要我跟随沙夫人,再三将赵王托付给我……如今赵王已成为正统可汗,不负你所托了!”她横身倒地,牙关紧咬,哭得几乎昏死过去。

王义见妻子哭得肝肠寸断,萧后反倒哭得平静,料想不会出什么意外,便对小喜和宫奴说:“快扶娘娘起来。”众侍女上前扶起萧后,焚化纸钱、奠酒之后,萧后先行上轿。王义走到陵前,高声喊道:“先帝在上,臣王义今日又来拜见了!臣当年本想殉国追随陛下,因陛下托付了赵王,才苟活至今。如今赵王已做了一方之主,陛下可放心了,臣这就来服侍您!”说完猛地撞向墓碑,顿时头破血流,倒地不起。众人惊呼:“王老爷怎么了?”

薛冶儿正要上轿,听见动静转身飞跑过来,喝开众人一看,王义额头开裂,血流满地,双眼圆睁未闭。薛冶儿哭道:“夫君也算隋家忠臣,你先去伺候先帝,我去回覆贵姐的话就来!”她转向朱贵儿的墓碑,奋力撞去,瞬间香消玉殒,血染芳草,追随王义而去。

贾润甫慌忙派人禀报萧后,萧后坐在轿中大吃一惊,心想:“这两个痴人一死,叫我同谁去清江浦?”贾润甫问:“娘娘可要去看看?”萧后犹豫:“去看他们,是该陪他们死,还是撇下他们走?”她急忙拿出五十两银子交给贾润甫:“麻烦大夫买两口棺材安葬他们。可我如今要去清江浦和罗将军会合进京,如何是好?”贾润甫道:“娘娘莫急,臣回家安排一下,马上送您去。”萧后感激道:“那就有劳大夫了。”贾润甫回家交代儿子买棺收殓,自己骑上牲口,护送萧后踏上了行程。

第68回 成后志怨女出宫 证前盟阴司定案

世人常说,暗中行善而不为人知,便是阴德。这种善举或是一时一念的有感而发,或是真心诚意的自然流露,无需勉强,不必矫饰,往往在不经意间悄然促成。古语有云:“积阴德者,必有阳报。”从前长兴有位顾姓官员,虽仕途顺遂却膝下无子,家中娶了十余位姬妾。一日他与夫人饮酒,众姬妾在旁侍奉,顾某叹息道:“我平生广行阴德,为何上天要断我子嗣?”其中一位姬妾轻声道:“阴德或许近在眼前。”顾某恍然大悟:“我如今行善,便该让你们脱离苦海。”姬妾慌乱道:“我并非为自身谋算,只是天理如此……若老爷执意,我愿终身追随老爷!”顾某最终将十余位姬妾尽数妥善嫁出,后来果然生下三个儿子,其生母正是当年那位愿“死从”的姬妾。由此可见,阴德之报,即便在朝廷大事中,其福泽也不可估量。

且说罗成即将抵达长安,先命潘美率亲兵护送家眷缓缓而行,自己则快马加鞭先行入京,前往秦叔宝府中拜见。得知柴绍已于去年夏天回朝复命,便随叔宝一同进府,向秦老夫人补送寿礼。秦叔宝笑道:“表弟远在千里之外,竟还记着家母寿辰。”罗成便将北征吐谷浑的经历,以及护送萧后回南方、窦线娘在女贞庵与秦、狄、夏、李四位夫人相聚并遥祝秦老夫人寿诞,还有萧后在扬州祭奠隋炀帝、王义夫妇撞死殉主的事,一一详述。秦老夫人听了,忙道:“罗家甥儿,既然两位儿媳和孙儿都已到京,快派人用轿马接他们进府。”叔宝却道:“母亲,萧后尚在旅途,待她面见陛下安顿妥当,再接两位弟妹也不迟。”秦老夫人想了想:“也罢,先叫怀玉到城外迎接萧娘娘和两位夫人,暂住在承福寺几日。”秦怀玉领命,带着家丁飞驰出城,安排萧后及罗成家眷的落脚事宜。

罗成入朝拜见唐太宗,太宗对他北征之功大加犒劳,赐宴表彰。很快有旨意传出,派四名太监宣萧后入宫。窦线娘、花又兰则前往秦叔宝府中,献上寿礼,叩拜秦老夫人,与叔宝之妻张夫人行交拜礼。单雄信之妹单小姐也前来拜见,命两个儿子与罗家二子相互见礼,众人寒暄问候,十分热络。袁紫烟及江、罗、贾三位夫人得知消息,也不时派人送来礼物。如此住了一个多月,罗成向太宗辞行,顺路前往花弧墓前祭扫,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唐太宗自登基以来,四方安定,礼乐复兴。魏征、房玄龄等大臣直言敢谏,君臣关系融洽。一日,太宗侍奉太上皇李渊在未央宫设宴,正值初秋,天气晴朗,殿内金紫辉映。太上皇命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南蛮首领冯智戴咏诗,继而感慨笑道:“胡越各族同聚一堂,真是古来未有之盛景!”太宗举杯祝寿道:“这全赖父皇教化深远,非儿臣之力所能及。从前汉高祖也曾在未央宫宴请太上皇,却妄自尊大,儿臣不敢效仿。”太上皇大喜,转而问秦叔宝:“你母亲身体可好?今年高寿?”叔宝跪地答道:“家母今年八十三岁,托陛下洪福,身体还算康健。”太上皇便命众臣自皇族以下,按品级依次落座,不得喧哗失礼。众人循规入席,黄门官往来斟酒,席间琴瑟和鸣,歌声婉转。

君臣正欢饮间,不料尉迟敬德因坐在任城王李道宗下首,突然大怒道:“你有何功劳,竟敢坐在我之上!”任城王不予理睬,敬德竟挥起拳头狠狠砸去,正中道宗左眼,众人慌忙起身劝阻时,道宗已眼翻睛肿,满脸青紫,捂着脸离席而去。太上皇问明缘由,心中不悦道:“任城王乃朕宗室近亲,且不论有功无功,即便略有僭越,今日如此良辰盛会,也该忍耐,为何竟动手打人!”太宗率群臣谢罪,只得命宴席作罢,护送太上皇回宫。

次日上朝,太宗对众臣道:“昨日朕与太上皇君臣同乐,本是难得的聚会,敬德却有失人臣之礼,朕深感忧虑。任城王身为朕的亲族,尚遭此对待,何况他人?朕所言并非偏袒道宗。”话音未落,左右禀报尉迟敬德自缚请罪,众臣皆惶恐下跪求情:“敬德乃武臣,本不熟悉礼仪规范,今因无礼触怒陛下,望陛下念其战功,饶他一回。”太宗命人给敬德松绑,说道:“朕本想与诸位共保富贵,然卿屡次触犯律法。朕不因功讳过,也渐知汉代韩信、彭越遭诛,并非高祖寡德。”敬德叩头谢罪。太宗又道:“国家纲纪,全在赏罚分明。额外之恩不可多得,望卿自加约束,莫要后悔。”敬德再拜退出,此后乖张之气顿时收敛。

贞观九年五月,太上皇李渊患病,崩于太安宫,朝廷下诏布告天下,谥号“神尧”。一日,太宗闲暇,与长孙皇后及众嫔妃游览至一处宫殿,见许多宫女前来侍奉。这些宫女虽整齐规矩,却老幼不一,太宗见状难免心生慨叹。几名宫女奉茶上前,皇后问道:“你们何时进宫的?”宫女们答道:“有近年进宫的,大多是隋朝时入宫的。”皇后惊觉:“隋朝入宫的,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了。”宫女们叹道:“十二三岁进宫,如今已三十五六岁了。”皇后又问:“当初隋炀帝嫔妃众多,为何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宫女答道:“炀帝设夫人、美人、昭仪等名号,各宫都有安置。哪像万岁与娘娘仁慈俭朴,全宫上下都沐浴天恩。”太宗感慨:“朕想天子一人,有三四位嫔妃便足矣。精力有限,何苦让这么多女子终身禁锢宫中?”徐惠妃附和:“看她们的境遇,确实可怜。”太宗对皇后道:“朕想将她们放出一部分,让她们归乡择偶,度过下半辈子。”皇后笑道:“陛下自有决断,臣妾岂敢置喙。莫说真放她们出去,便是这念头,已是莫大的阴德。”太宗正色道:“朕岂会戏言!”众宫女闻言,纷纷跪地谢恩,皇后与嫔妃们见状皆笑了起来。

太宗对内侍道:“传旨给掌宫太监,将这些宫女的名册呈上来。”内侍告知掌宫监魏荆玉,一夜之间,各宫宫女议论纷纷,如同鼎沸。次日清晨,名册造毕,魏荆玉待太宗退朝,便将名册呈上。太宗浏览一番,吩咐:“让她们都到翠华殿来。”魏监领旨而去。太宗回宫后,指着名册对皇后道:“这些宫女,不知耗费了民间多少血泪钱粮,如今困在此处,得花些时日清点。”皇后道:“不难,陛下点一半,臣妾同徐夫人点一半,很快就能完事儿。”

于是太宗与皇后乘宝辇,徐惠妃坐平舆,一同来到翠华殿。但见宫女们拥挤在庭院中,太宗与皇后各自在一案前坐下,徐惠妃坐在皇后身旁,将宫女分为两处点名。一行行宫女上前,个个搽脂抹粉,美丑参半。太宗将二十岁以下的留作各宫使唤,年纪较大的尽数放出,共计三千余人。他命魏监速速撰写告示,晓谕民间,让宫女父母领回择婿;若亲戚远在他乡,可由本人挑选婚配对象。三千宫女欢天喜地,叩谢皇恩,收拾细软出宫。魏监将一处旧庭院暂作安置之所,贴出榜文。一月之内,近处百姓前来认领,远处则由魏监私下收取财礼嫁出,一时热闹非凡。不到两月,宫女几乎嫁完,只剩夭夭、小莺二人。她俩是关外人,始终不见亲戚父母来寻。加之夭夭出宫时染病,小莺悉心照料,在魏太监府上住了三四个月,待夭夭病愈,两人又恢复了丰润模样。

一日,掌宫监魏荆玉的好友、锦衣卫指挥使韦元贞前来拜访。韦元贞年近四十,妻子始终未能生育,魏监此前多次想帮他纳个小妾,都被他拒绝。这天两人在书房小酌,聊起放出宫女之事,魏监劝道:“韦老弟尚无子嗣,听说弟妹又贤惠,前日为何不来挑个合适的宫女,也好为韦家传宗接代?”元贞摆手道:“妻子能生便生,不能生也就罢了,强求不得。”魏监笑道:“如今还剩两个宫女,生得如同双胞胎一般标致,让她们出来给你瞧瞧。”说着便让小太监去传唤。

不一会儿,夭夭和小莺走进书房,朝着韦元贞盈盈下拜。元贞慌忙起身回礼,只见她二人身材婀娜,肌肤胜雪,忙道:“请进请进。”魏监在旁揶揄:“韦老弟觉得如何?”元贞却面露难色:“使不得,这是宫里出来的女子,我们做官的娶回家为妾,怕是有失体统。”魏监大笑:“你这话说得迂腐!前日李大人娶了蔡修容,张大人也纳了赵玉娇,偏你娶不得?”元贞笑笑,并未接话。喝完酒便告辞离去。

次日,魏监打听到韦元贞不在家,便派了辆马车,让夭夭、小莺坐上去,又吩咐一个小太监:“你到韦府见到夫人,就说我家公公念韦老爷无子,特送这两个美人过来。”二人到了韦府,拜见韦夫人,韦夫人见她们生得端庄秀丽,十分欢喜,趁元贞未归,将她们藏在书房碧纱窗后。元贞回家后,在书房见到二人,心知是夫人美意,便在书房歇了一晚,随后同夫人致谢。自此妻妾和睦,后来夭夭和小莺各生子女:小莺生下一女,后来成为唐中宗的皇后,韦元贞被封为上洛王——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房玄龄因直言进谏触怒太宗,渐渐被疏远,于是告老还乡。贞观十年六月,长孙皇后病重,日渐沉疴,便对太宗嘱咐道:“臣妾病情危重,料难痊愈。陛下当保重龙体,以安天下。房玄龄侍奉陛下多年,小心谨慎,并无大错,不可轻易舍弃。臣妾家族因裙带关系得享禄位,并非因德行而居高位,易招祸患,望陛下保全他们,切勿授予要职。臣妾生前无益于百姓,若死后切勿厚葬,劳民伤财,只需依山为墓,用瓦木为陪葬器物即可。更望陛下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言、斥谗佞,减少劳役、停止游猎,如此臣妾虽死无憾。”又对太子说道:“你当竭尽心力,报答陛下托付之重。”太子叩首道:“定当谨遵母后教诲。”皇后嘱咐完毕,当晚崩逝于仁静宫。

次日,官员将皇后采集自古得失事迹编纂而成的《女则》三十卷进呈太宗。太宗览毕悲痛不已,对近臣道:“皇后此书,足以成为后世典范。朕并非不知天命,只是从此入宫再无规谏之言,痛失良佐,难以忘怀。”于是派宦官召回房玄龄,官复原职。这年冬十一月,将文德皇后安葬于昭陵,靠近窦太后的献陵。太宗思念皇后不已,便在御苑中修建层楼,登楼眺望昭陵。一日,太宗与魏征同登高楼,让魏征观看。魏征凝视许久,说道:“臣老眼昏花,瞧不见。”太宗伸手指引,魏征才道:“臣以为陛下是在眺望献陵,若说昭陵,臣早已看到了。”太宗闻言落泪,遂命拆毁层楼,但心中悲痛始终难消。

一日,太宗忽然染病,众臣每日早晚问候,太医殷勤诊治,四五日仍未痊愈,恍惚间似有邪祟缠身。唯有秦琼、尉迟恭前来问安时,太宗才觉得神清气爽,于是命人将二人画像悬挂于宫门以镇邪。待病情加重,太宗召魏征、李积等大臣入宫,准备托付后事。李积忙道:“陛下正值盛年,何出此言?”魏征则道:“陛下勿忧,臣能保龙体转危为安。”太宗叹道:“朕病入膏肓,卿如何能保?”说罢转身面向墙壁,沉沉睡去。魏征不敢打扰,与李积等退至宫门前。李积疑惑问道:“公有何妙法?”魏征答道:“地府掌管生死簿的崔珏判官,曾是先帝旧臣,生前与我交好,梦中常与我相聚。若修书一封,请他相助,定能让陛下起死回生。”李积虽点头称是,心中却半信半疑。

不久,宫人急报太宗气息微弱,危在旦夕。魏征立即在宫门厢房写下一封书信,亲自至太宗榻前焚化,又吩咐宫人:“陛下身体尚温,切勿移动,静候至明日此时,必有转机。”说罢便与众臣在宫门前等候。

却说太宗睡到黄昏时分,忽然感到飘飘荡荡,一灵魄竟至五凤楼前。只见一只大鹞鸟飞来,口中衔着一物。太宗平日喜爱鹞鸟,见状心中一喜,定睛细看却大吃一惊:“怪哉!这鹞鸟正是当年魏征奏事时,被我藏在怀中闷死的那只,如何又活了?”忙伸手去捉,鹞鸟忽然消失,口中之物坠于地上。太宗拾起一看,却是一封书柬,封面上写着:“人曹官魏征,书奉判兄崔公。”下署:“崔珏系先朝旧臣,伏乞陛行去。

这是一片空旷之地,无山无水,无树无木,太宗正惊惶间,见一人高声唤道:“大唐皇帝往这里来!”太宗抬头,见来人戴纱帽、着蓝袍,手持象笏,脚蹬粉底皂靴,急忙走近,跪拜于地:“陛下恕臣未能远迎之罪!”太宗问道:“卿是何人?现居何职?”那人答道:“微臣崔珏,生前曾在先皇驾前任礼部侍郎,如今在阴司任丰都判官。”太宗大喜,忙伸手扶起:“先生劳驾,朕驾前魏征有书一封要交给先生,不想在此相遇。”崔判官问:“书在何处?”太宗从袖中取出递上。崔珏拆书阅毕,说道:“陛下放心,魏人曹书中不过是托臣放陛下回阳。待少时见过十王,臣便送陛下还阳,重登皇位。”太宗称谢。

正说话间,见两个生着软翅的小吏走来,禀道:“阎王有旨,请陛下暂在客馆歇息,待勘定隋炀帝一案,即刻来见。”太宗问:“隋炀帝的案子还未结吗?”二吏答道:“正是。”太宗对崔珏道:“朕正想看看隋炀帝等人,烦先生引路一观。”崔珏道:“这有何难。”

众人继续前行,忽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城,城门上方赫然写着“幽明地府鬼门关”七个大字。崔珏拱手道:“微臣在前引路,陛下小心脚下,恐有污秽之物冲撞。”引领太宗入城,顺着街道走去,但见城中百姓蓬头垢面、赤足而行,形如乞丐。行至里许,太宗忽见前方出现先帝李渊的身影,身后还跟着已故的弟弟李元霸。太宗心中一喜,正要上前叩拜,眨眼间二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走了几步,李建成竟带着李元吉、黄太岁迎面而来,三人厉声喝道:“李世民,你来得正好,还我们命来!”崔判官急忙举起象笏,正色道:“此乃十殿阎君请来的贵客,不得无礼!”三人闻声,瞬间化作青烟散去。太宗心有余悸,问道:“翟让、李密、王伯当、单雄信、罗士信等人,想必也在此处吧?”崔珏答道:“他们早已托生到太原、荆州等地,至今已有数年了。”太宗还欲询问太穆皇后、文德皇后的下落,忽见前方一座碧瓦飞甍的楼台,气势壮丽非凡,隐约传来环佩叮咚之声,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芳香。

正凝视间,见三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被七八个青面獠牙的鬼差押解而来。崔珏问道:“陛下可认得这三人?”太宗皱眉道:“有些面熟,只是叫不出名字。”崔珏解释道:“第一个披着猪皮的是宇文化及,第二个穿着牛皮的是宇文智及,第三个身着狗皮的是王世充。他们的罪状已审定,将永堕畜生道,世世化为猪牛狗,遭受千刀万剐之刑,以偿还生前弑君叛国之罪。”正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太宗正感叹间,忽听旁边有人议论:“又有一案人犯要出来了?”崔珏抬眼望去,见一对青衣童子手持幢幡宝盖,笑意盈盈地引着一位年轻皇帝模样的人,身后跟着十余个身着纱帽红袍的官吏,另有两名鬼吏随行。崔珏唤道:“张寅翁,这一宗是何人?”鬼吏答道:“为首的是隋炀帝的宫女朱贵儿,她生前忠烈,痛骂逆贼而死,曾与杨广在马上盟誓,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后面这些是随她一同赴难的袁宝儿、花伴鸿等宫人。如今她们将被送往玉霄宫修行一纪,之后再降生到王侯之家。”太宗闻言笑道:“朕听闻朱贵儿等人殉难时气节非凡,至今说起仍令人畅快。只是不知她托生为皇帝,会在何人手中称尊?”

话音未落,又见两名鬼卒押着垂头丧气的隋炀帝走出,身后跟着三四个黑脸凶神。崔珏向随行鬼吏打听押往何处,鬼吏答道:“带他到转轮殿,他弑父弑兄的案子尚未了结,须先在畜生道受报。待四十年洗心革面后,再降生阳世,虽改形却不改姓,仍投生杨家为女,完成与朱贵儿的前世盟誓。”崔珏又问:“为何他头顶的白绫还未除去?”鬼吏道:“他日后托生为帝后,享二十余年富贵,最终仍会以白绫结局。”崔珏点头叹息。太宗疑惑道:“隋炀帝一生残虐百姓、秽乱宫廷,为何反得托生帝后?难道淫乱残忍之举,反倒无罪?”崔珏摇头道:“百姓遭此劫难,是劫数使然;至于他犯下的奸佞恶行,阴司自会降罚。如今让他托生为妃后,不过是了结与朱贵儿的盟誓罢了。”

太宗正要细问,一名鬼吏匆匆走来:“十王爷有请陛下。”太宗忙举步向前,只见两对提灯引路,十位阎王降阶相迎,个个躬身施礼。太宗惶恐谦让,不敢前行。十王齐声道:“陛下乃阳间人王,我等是阴间鬼王,论名分自当如此,何须过让?”太宗叹道:“朕有愧于诸位,岂敢以人鬼之分论尊卑?”推辞再三,方才前行,步入森罗殿。

太宗与十王行过礼后落座,秦广王率先开口:“早年有径河老龙状告陛下,言陛下许诺救其性命却最终使其遭斩,这是为何?”太宗答道:“朕当年确实梦见老龙求救,也答应保它周全,不料它罪孽深重,当由人曹官魏征处斩。朕宣魏征入宫下棋,谁知他竟倚案一梦斩龙。此乃龙王罪有应得,加之魏征神机莫测,非朕之过。”十王闻言,伏地行礼道:“那老龙未降生时,南斗生死簿已注定其命丧魏征之手,我等皆知此事。只是它生前争辩不休,定要陛下至此对质,如今我等已将它送入轮藏转生。但陛下兄长建成、弟弟元吉,终日在此哭诉陛下害其性命,要求当面对质,还请陛下解释一二。”

太宗正色道:“此乃他二人合谋陷害朕。先是假意比槊,派黄太岁行刺,若非尉迟敬德相救,朕早已命丧黄泉;又指使张、尹二妃挑拨父皇与朕的关系,若非父皇仁慈,朕又岂能 survive;更在普救禅院设下毒酒,若非飞燕示警,朕再次遭难。屡次加害不成,便想兴兵杀朕,朕不得已自卫,实乃势不两立,他二人死于战乱,与朕何干?昔年项羽以太公要挟汉高祖,高祖尚言‘愿分吾一杯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连父亲都可不顾,何况兄弟?望诸位明察。”十王叹道:“我等亦曾反复劝解令兄令弟,无奈他们执意控诉。如今暂将他们安置在闲散之地,容后再议。今日劳烦陛下亲临,还望恕罪。”说罢,命掌生死簿判官:“速取簿来,查看唐王阳寿天禄几何。”

崔判官急忙转入司房,翻开天下万国之王天禄总簿,只见南赡部洲大唐太宗皇帝名下赫然注着“贞观一十三年”。崔判官大吃一惊,急忙取笔蘸墨,在“一”字上添了两画,改为“三”字,这才匆匆出来将文簿呈上。十王从头阅毕,见太宗名下改为“三十三年”,便问:“陛下登基几年了?”太宗答道:“已十三年。”十王笑道:“陛下尚有二十年阳寿,今日对案已明,请归阳世。”太宗起身称谢,十王差崔判官、朱太尉护送太宗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