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隋唐演义 第31到第35回(第2页)

次日升堂,麻叔谋传唤壕塞使。此时陈伯恭正在督工,只有叔宝在一旁伺候,上前参谒。麻叔谋问道:“河道离城还有多远?”叔宝答道:“尚有十里之遥,县官已出牌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毁房屋准备动工。”麻叔谋道:“我想前日陈伯恭说回护城池,很有道理。如此坚固的城池、繁盛的市井,怎忍心拆毁,让百姓流离失所?不如在城外取道,别惊动城池了,就差你去勘察规划。”秦叔宝道:“前日爷台已画定图式,吩咐说奉旨要开凿此城泄王气,恐怕难以改移。”麻叔谋不耐烦道:“你这迂腐之人,奉旨开凿王气,只要在这一方就行,何必非在城中?凡事要择便而行,休提什么画定图式,快去勘察回报。”

叔宝领了这差事,本是个肥差,沿途经过乡村人户,有的为免掘坟墓田园,有的为保全房产,纷纷拿出十两五两、二十三十两银子,托人说情。叔宝一概不受,只酌定了一条更改的河道,回覆麻叔谋。恰逢这日副总管令狐达得知要改河道,来见麻叔谋,两人议论争执不下。只见叔宝跪下禀道:“卑职蒙差勘察河道,若从城外取道,路线迂回,比城中要多出二十余里。”麻叔谋正没处发火,吼道:“我只差你看城外河道,你管什么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宝道:“路远则用工多、钱粮增、限期宽,卑职理应禀明。”麻叔谋越发恼怒:“人工不用你家的,钱粮不用你家的,你多大的官,在此胡言乱语!”这话分明是在针对令狐达。

令狐达正色道:“民间利病,人人都可直言无隐,大小都是朝廷的官,管的是朝廷的事,都该从长计议;况且开凿此城,是奉了圣旨的。”麻叔谋蛮横道:“令狐兄只提圣旨,这回护城池,可是宋襄公奉了天旨!前日梦中,我因执法,几乎被华司马用钢汁灌杀,那时叫你们,你们能应吗?”令狐达大笑道:“哪里来的荒唐鬼话!”麻叔谋又转向叔宝,骂道:“你这样的朝廷官,也想来管朝廷事?你收了城外百姓的银子,故此来胡搅蛮缠!我只要不用你,看你还管得了么!”令狐达争不过麻叔谋,愤愤不平,只得回衙写本上奏。

叔宝出得门来,麻叔谋衙内已挂出一面白牌:“城壕塞副使秦琼,生事扰民,阻挠公务,着革职回籍。”秦叔宝看了,长叹道:“狄去邪原说此人难侍奉,果然如此。”随即收拾行李返乡。却不知这竟是上天保全叔宝之处——莫说当日开河工程严酷,民夫死伤无数;后来隋炀帝南幸,因河道有浅处,特制一丈二尺的铁脚木鹅测试水深,共有一百二十余处浅滩。查勘后,浅滩两岸的丁夫及督催官吏,尽皆被埋入地下,名曰“生作开河夫,死为执沙鬼”,麻叔谋最终也因此问罪腰斩。此时若叔宝还在督工,料难幸免。正所谓:“得马何足喜,失马何必忧。老天爱英雄,颠倒有奇谋。”

秦叔宝被麻叔谋革职后,正收拾行囊准备返乡,这时令狐达派人来邀请他到麾下任职。秦叔宝笑着婉拒道:“我此次前来,不过是李玄邃为帮我躲避灾祸才谋得这差事。监督河工这等事务,料想也干不出什么大事业。况且在这工地上,那些无赖之徒,不是想着私下放走役夫牟利,就是克扣工人工钱。还有人靠打骂役夫,强行索要好处,到最后跟着众人一起邀功领赏。这些都非我所求,我留在此处又有何意义?”他对来使说道:“我家中有八旬老母,之前奉官府差遣,不得已才离家远行,如今有幸能回去,归心似箭,实在无法再为令狐大人效力了。”

打发走差官后,秦叔宝心中暗自思忖:“来总管平日里对我颇为照顾,就算看在李玄邃和罗老将军的情面上,也不会亏待我。若我回到他麾下,必定还能得到重用。但我当初满怀壮志而来,如今却铩羽而归,正所谓‘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眼下这世道,劳役不断,皇上四处巡游,百姓怨声载道,不出十年,天下必定大乱。到那时,不正是我们这些人挺身而出,平定天下的时候吗?功名爵禄,不过是早晚的事,何必急于一时?何况家中老母年迈,正需要我在身边尽孝,我何苦为了这微不足道的虚名,而亏欠了为人子的职责。”

他又转念一想:“若是回到城中,来总管肯定会再次启用我,说不定还会遭遇刘刺史那样的纠缠。倒不如远离尘嚣,在山林中隐居。”于是,秦叔宝在齐州城外的村落里,寻得了一处心仪的居所。

这处住所前临潺潺溪流,后倚郁郁树林,桑树和榆树的枝叶繁茂,一片翠绿成荫。半人高的篱笆用朝槿编织而成,透着清新的翠色。夜幕降临,屋内的榻上,能听到归鸟叽叽喳喳的鸣叫。窗外的烟霭与屋内侍奉母亲的欢笑声交织,树梢间的风声仿佛和着悠扬的琴声。虽身处乡野,秦叔宝的英雄气概却未完全磨灭,闲来无事时,他会提笔写下如《梁父吟》般的诗句,抒发心中感慨。

这是一座简陋的三间茅屋,里面有几间内室,堂屋侧边的竹林深处,还有几间书房。房屋四周环绕着矮矮的围墙,墙边栽种着桑树和榆树,围墙上稀疏地扎着篱笆。篱笆外,是几十亩麦田和枣林,一片田园风光。

秦叔宝回到城中,见到母亲后,将自己与世俗不合、不再追求功名的想法如实相告。秦母见儿子为了求名,常年在外奔波劳苦,也便同意了他的想法,支持他在家安居。秦叔宝随即将城中的宅子赠送给樊建威,以报答他平日里照顾家中老小的恩情。之后,他带着母亲和妻子,一同搬到了乡下居住。

樊建威和贾润甫得知后,还劝他重返总管府任职。秦叔宝只是微笑着说:“这世道也就这样了,能偷得片刻清闲才是真正的好处。”后来,来总管知晓此事,又派人来请他回去复职。秦叔宝以母亲年迈、自己身体抱恙为由,坚决推辞。来总管也没有过分勉强他。此后,凡是朋友来访,秦叔宝都热情接待,但因为要照顾年迈的母亲,他自己从不外出交际应酬。

每日里,他或是漫步山间,寻访美景;或是在庭院中栽种竹子、浇灌花草。傍晚时分,小酌几杯,静看夕阳西下;白昼漫长,便以棋局消遣时光。曾经的豪迈英气,都被他暂时收敛起来。樊建威和贾润甫见状,都惋惜道:“可惜了这个英雄人物,不过是接连遭受挫折,就意志消沉,只知寄情山水了。”他们哪里知道,秦叔宝早已将世事看得透彻,心中自有一番筹谋。他深知,未来天下动荡之时,必定少不了自己施展抱负的机会,因此不愿轻易展露锋芒,才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正如诗中所写:夕阳西下,他在淮城边悠然垂钓,晚风吹拂着身上单薄的葛衣。真正的大丈夫,在时机未到之时,宁可收敛锋芒,哪怕被旁人嘲笑,也依然坚守本心,静待属于自己的风云际会。

第34回洒桃花流水寻欢割玉腕真心报宠

有词唱道:芳菲落尽,那簌簌落花香气何等细微。桃花片片,随浮萍泛起,波光摇曳着碧水,悠远的梦萦绕在长堤。情丝缠绕难以释怀,偶然瞥见那扁舟便心醉神迷。魑魅又有何奇异,魂魄又能托付给谁?香如盘绕的篆字,烛泪点点垂落。长河漫漫,夜色静谧,星斗的光辉洒在衣袂之上。惊看之处,那清凉之感仿佛一剂良药,令人畅快。(调寄“千秋岁”)

自古以来,混乱污浊的世道,被称作“天醉”。天并非自己沉醉,而是人让天沉醉,如此一来天也难以自行清醒;更何况世人多被如金枷般的欲望套住脖颈,被似玉索般的贪念缠住身躯,眼前尽是无数令人沉迷的快乐风光,又有谁肯清心寡欲,看破这尘世的迷惑?且说隋炀帝面对众多美人,见她们个个容貌鲜妍、姿态娇媚,内心的享乐之意愈发浓烈。无论白昼黑夜,他都如同狂蜂浪蝶,整日在美人丛中嬉戏玩乐。而众美人也因隋炀帝对她们颇为上心,便各自想尽办法,以新奇独特的方式吸引他,只为博取片刻欢娱。

一日,隋炀帝在清修院与秦夫人小酌了几杯酒。因天气炎热,二人手挽手走出院子,沿着院中长渠,赏玩流水以作消遣。这清修院四周皆用乱石堆砌,阻断了陆路,只容小船曲折蜿蜒地驶入。院内种有许多桃树,景色宛如武陵桃源一般。二人正欣赏着这清幽雅致的景致,忽见细小的渠水中飘出几片桃花瓣。隋炀帝指着花瓣,连道:“有趣,有趣。”看着几片花瓣流出院外,紧接着又有一阵花瓣随水漂来,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胡麻饭。秦夫人见状,惊讶地问道:“这是谁做的?”隋炀帝笑着调侃:“自然是爱妃的精妙之作,还能有谁?”秦夫人连忙否认:“臣妾实在不知。”她急忙吩咐宫人用竹竿将水中之物捞起查看,发现这些并非彩纸剪成,每一瓣都是真实的桃花,还带着微微香气。隋炀帝这才惊讶道:“这可真是怪事。”秦夫人猜测:“莫非这条渠与仙境相连?”隋炀帝摇头道:“此渠是朕新挖的,与西京太液池水相通,哪来的什么仙境?”秦夫人疑惑道:“既然如此,如今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桃花流出?”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秦夫人提议:“臣妾与陛下乘一只小船,顺着水渠找寻上去,定能找到源头。”隋炀帝点头称是:“爱妃说得有理。”

于是,二人登上一只小龙船,命宫人撑篙,小船穿梭于花丛柳荫之间,沿着水渠曲曲折折地探寻。只见水面上,或飘着一朵,或浮着两瓣桃花,断断续续,沿途皆是。过了一座小石桥,转过几棵大柳树,远远望见一个女子穿着紫绢衫,蹲在水边。待小船靠近,才发现是宫女妥娘正在往水中洒桃花。

隋炀帝见状,大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这小丫头在此捣鬼!”妥娘笑容盈盈地回应:“若不是这几片桃花,万岁此时不知在何处享受,怎会撑着小船来找我?”隋炀帝笑道:“就你这小丫头最会玩闹,还不快上船!”妥娘上了船,秦夫人好奇问道:“其他都罢了,这些桃花你从何处得来?”妥娘笑着解释:“这是三月间从树上采摘的,我用蜡盒保存着玩耍,没想到留到现在还很新鲜。”隋炀帝又问:“保存桃花或许是偶然,可你小小年纪,又没读过多少书,怎么知道桃源的故事,还把胡麻饭夹杂在其中?”妥娘带着笑意回答:“臣妾虽为女子,书读得不多,但《桃源记》也曾看过。”

秦夫人对隋炀帝说:“臣妾阅览《汉书》《晋书》,其中记载的宏图伟业、丰功伟绩,多有值得借鉴之处;至于《秦史》所记之事,秦始皇仅靠奸诈称霸天下,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就像桃源这个故事,说法也十分虚幻。”隋炀帝笑道:“爱妃此言差矣!朕阅览《始皇本纪》,见秦始皇巡游天下,在泰山封禅,威风赫赫,震慑一时。别的不说,单是一道长城,至今已历经七八百年,外敌难以长驱直入,这都是长城的保障之功。”秦夫人道:“秦朝至今已七八百年,长城恐怕多有损坏,若不加以修补,日后难免有祸患。”隋炀帝道:“这是自然。况且在朕在位之时,若不进行修缮,还能有谁愿意承担这项工程?朕很快就会派人去办理此事。《秦史》中还有秦始皇修建阿房宫的记载,精彩得很,他也算得上是一代豪杰之主。此书就在景明院大殿中,我们撑船去取来看看。”

不多时,小船驶过龙鳞渠,向南便到了景明院。隋炀帝与秦夫人、妥娘一同上岸,只见景明院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宝辇。原来萧皇后因天气炎热,知道景明院大殿窗户宽敞明亮,便邀袁紫烟一同前来纳凉,此刻正与景明院主梁夫人在殿中下棋。隋炀帝连忙示意宫人不要通报,与秦夫人悄悄走近,只听见帘内传来棋子敲击棋盘的声响。正要进入殿中,袁紫烟在帘内瞥见,急忙说道:“娘娘,陛下来了。”萧皇后听闻,连忙起身,与梁夫人、袁紫烟一同出来迎接。隋炀帝笑道:“御妻为何不告知朕一声,便私自前来?”萧皇后笑道:“陛下没看见臣妾的‘招纸’吗?”秦夫人好奇问道:“娘娘,什么是‘招纸’?”萧皇后解释道:“昨夜不见陛下进宫,我便写了一张‘招纸’,派宫奴到各宫院寻找陛下。”隋炀帝饶有兴致地问:“御妻且说说,‘招纸’上写了什么?”萧皇后一本正经道:“‘招纸’上写着:妾自不小心,失去风流天子一个,身边并无别物,倘有收留者,赏银五百,报信者谢银五十。”隋炀帝听后大笑:“难道朕只值五百两银子?”众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隋炀帝在主位坐下,看着棋盘问道:“你们赌的是什么?”梁夫人神秘一笑:“赌的是一件东西,等会儿再告诉陛下。”隋炀帝又说:“白棋要输了!御妻快在东南角上,点住黑棋那一处关键,若能将它困住,或许还能平局。”萧皇后笑道:“点棋眼是陛下的拿手本事,只怕陛下费尽力气,也未必能让黑棋陷入绝境。”

众人正说笑间,隐隐传来一阵笛声。袁紫烟疑惑道:“笛声从哪里传来?”隋炀帝刚要侧耳细听,一阵带着荷花香气的风从帘外吹来,瞬间满殿飘香。萧皇后问:“这香气又是从何而来?”隋炀帝赶忙让人卷起帘子,与萧皇后一同走出殿外。只见二三十只小船满载荷花,许多美人坐在船中,齐声唱着采莲歌,雅娘、贵儿则各自吹奏风笛应和。小船如离弦之箭,朝着北海方向驶来。隋炀帝远远望去,原来是十六院的美人宫女们,见夕阳西斜、晚风渐起,便一同划船返回。他大笑道:“这些宫女们,倒真会寻乐子。”萧皇后夸赞:“这都是陛下教导有方。”隋炀帝又打趣道:“也多亏了御妻不妒的度量。”

话未说完,那些小船远远望见隋炀帝在景明院,便不再驶入水渠,纷纷争先恐后地朝着殿边划来。等船靠岸,众人身上的红罗绿绮衣衫都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隋炀帝与萧皇后见状,不禁拍手大笑。此时,梁夫人已吩咐在殿中摆好宴席,请隋炀帝与萧皇后上座,秦夫人、梁夫人和袁紫烟在旁相陪。隋炀帝又命所有美人上殿,在地上铺上十来条龙草细席,摆上矮桌和果盘,让美人席地而坐,每人先饮三杯酒,随后众人玩起传花击鼓的游戏,尽情畅饮。隋炀帝身处殿中,只觉阵阵薰风拂面,全无半点暑气,又见萧皇后与各位夫人、美人容颜娇艳,彼此打趣说笑,不知不觉间便喝得酩酊大醉。于是,他起身牵着萧后,到碧纱橱中休息。众人也纷纷起身离殿,各自消遣去了。

萧后小睡片刻,见炀帝沉睡正酣,便轻轻起身,与秦夫人、梁夫人、袁紫烟一同玩牌消遣。不到一个时辰,忽听得炀帝在碧纱橱内发出山摇地动般的吆喝声。萧后与众夫人惊慌失措,急忙凑近查看,只见炀帝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双手紧紧抱住头部,口中不停呼喊:“打死我了!打死我了!”萧后心急如焚,立即传下懿旨,命太医巢元方火速赶到西院。巢元方诊脉后,开了一剂安神止痛汤。萧后亲自煎好汤药,轻轻灌给炀帝服下,可炀帝依旧昏迷未醒。各院夫人得知消息,迅速赶到景明院探望,众人守在床前整整一昼夜,炀帝仍未苏醒。

此时,朱贵儿见此情景,茶饭不思,坐在厢房里默默垂泪。韩俊娥见状,调侃道:“傻孩子,万岁爷的病体,你又替不了,何必这般伤心?”朱贵儿擦了擦眼泪,说道:“姐妹们且听我说:大凡女子生来就已是不幸,何况我们抛家舍亲,被选入宫,原以为红颜薄命,如同腐草般无人怜惜,甚至可能葬身沟壑。没想到遇上如此仁德的君主,让我们能时常陪伴君侧,朝夕宴乐。莫以为我们真有倾国之色才得此宠眷,倘若遇着强暴之主,轻则受辱,重则幽禁冷宫至死,哪能像当今万岁这般怜香惜玉,让我们个个心满意足。所以侯夫人因恨薄命而自缢,王义念及洪恩愿捐躯,这都是万岁的恩情深入人心所致。如今万岁身患重病,看似十分凶险,倘若有个万一,我们又该何去何从?不是沦为悍卒之妻,就是成为骄兵之妇……”说到伤心处,众美人也纷纷呜咽哭泣。

袁宝儿提议道:“我听说世间为人子女者,常有父母有难愿以身代的。我们虽与天伦之情断绝,但君父之恩难忘。何不在今夜一同祷告神灵,情愿减去我们十年阳寿,烧一炷心香,或许能感动上天,让万岁转危为安,早日康复,也算不枉万岁平日对我们的爱惜。”众美人听了,齐声赞同:“袁家妹子说得有理!”于是一同到后庭摆设香案。

朱贵儿心中暗想:“我们即便虔诚祈祷,又怎能轻易感动上天?我听说子女割股救亲,往往能让亲人延年益寿。我如今身属朝廷,即便杀身也在所不惜,何况只是身上一块肉。”主意打定,她袖中藏了一把佩刀,走到庭中。此时,韩俊娥、杳娘、朱贵儿、妥娘、雅娘、袁宝儿等人齐齐跪在香案前,各自先禀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随后祷告愿减去阳寿,祈求君王病体安康。祷告完毕,众人起身正欲收拾香案,只见朱贵儿双眼含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玉腕,右手持刀,咬着臂上一块肉,狠狠一刀割下,鲜血顿时淋漓不止,她将肉放在一只银碗中。众人见状大吃一惊,雅娘连忙从炉中取些香灰替她敷上,用绢布扎好伤口。

朱贵儿将割下的肉悄悄藏起,回到殿上。正巧萧后要煎第二剂药,朱贵儿主动承担煎药之事,暗中将肉与药一起细细煎好,端给炀帝。萧后喂炀帝服下,不到一个时辰,炀帝便缓缓苏醒。他看见萧后与众夫人美人都守在床前,感慨道:“朕好苦啊,险些与御妻等再也不能相见。”萧后问道:“陛下好好饮酒入睡,为何忽然疼痛难忍?”炀帝答道:“朕酒醉后昏昏睡去,梦见一个武士相貌凶恶,手持大棍,猛地朝朕脑门打了一下,疼得朕几乎昏死,如今脑袋里如同被劈开一般,痛不可当。”萧后与众夫人纷纷好言安慰。此事很快惊动了文武百官,他们纷纷到西苑问安,得知炀帝是梦中被打伤头部,如今已好转,便各自散去。

此时,狄去邪已到东京,听闻炀帝因头痛患病,心中凛然,这才相信鬼神之事真实不虚,于是看破世情,前往终南山访道去了。

再说虞世基,两个月前炀帝嫌苑中御道狭窄,命他负责拓宽修治。虞世基领旨后,不到一个月不仅将御道拓宽铺平,还增建了驻跸亭和迎仙桥。銮仪卫也重新整治了一副簇新的卤簿仪仗,专等炀帝病愈后出游使用。如今炀帝病愈多日,已在宫中与萧后宴乐。得知御道拓宽、仪仗齐整,炀帝便坐大殿接受百官朝贺,随后下诏在西苑赐宴群臣。

炀帝乘坐七宝香辇,一队队仪仗整齐排列,众公卿骑马簇拥前行,真是苑中剑佩林立,柳拂旌旗招展。不多时抵达西苑,炀帝传旨将御宴摆在船上。他乘坐龙舟,百官乘坐凤舸,先游北海,后游五湖,君臣尽情赏玩。酒兴正浓时,炀帝命文臣赋诗记录盛况。翰林院大学士虞世基、司隶大夫薛道衡、光禄大夫牛弘等人先后献上短章。炀帝览毕大喜,各赐酒三杯,自己也饮下一大杯,说道:“卿等皆有佳作,朕岂可无诗?”于是御制《望江南》八阕,单咏湖上八景。

炀帝赋完,群臣纷纷称赞,各自献酒祝贺。炀帝与众臣又痛饮一番,随后命罢宴转船。众臣谢宴后,穿过花丛柳影离去。炀帝乘銮舆回宫,萧后迎问道:“今日陛下赐宴群臣,尽兴如何?”炀帝答道:“今日饮酒十分畅快。”便将群臣献诗及自己所作八首词一一告知萧后。萧后道:“如今秋月正明,正是赏心乐事之时。在舟中与湖光争色,不如到芳径与花柳比妍。”炀帝道:“如今御道比从前拓宽,又增建了驻跸亭、迎仙桥,过桥便是旧日的畅情轩,收拾得更加雅致有趣。”萧后道:“既然如此,明日臣妾必要陪陛下遍游一番。”炀帝道:“御妻若想游赏,不可草率。明日趁这月白风清,不如来次清夜游,定能畅快尽兴。”萧后道:“既然夜游,宫中妃妾大多未到过西苑,带她们去看看也好。”炀帝道:“这有何不可?明日让御林军多备些马匹,供她们骑着奏乐,朕与御妻一路赏月而去。”萧后大喜:“如此最妙!”炀帝道:“马上奏乐虽好,但须得几章新诗谱入笙箫,才不负此良夜。”萧后道:“陛下天才横溢,何不自作一章,待臣妾教她们连夜排练,以显一时之盛。”炀帝道:“御妻所言有理,待朕作诗。”于是一边饮酒,一边挥毫,很快便制成《清夜游曲》一章。

炀帝作完,递给萧后观看。萧后读罢大喜:“陛下文思清俊,笔墨酣畅,古来帝王真无人能及!”随即命宫中擅长歌唱的人连夜习熟,准备明夜游西苑时演奏。炀帝又命近侍誊抄一纸,传给迎晖院朱贵儿,让她教各院美人唱熟,明夜在马上迎接,于畅情轩集合。吩咐完毕,炀帝才与萧后安寝。正是:昏君只图享乐,妖后只想游玩。江山即将覆灭,新曲何时能休?

第35回乐水夕大士奇观清夜游昭君泪塞

有词写道:费尽心思、竭尽全力,只为换来一人的欢欣愉悦。在悄然思索间,于忙碌中精心谋划出令人惊叹的奇妙场景。塞外黄花的音讯缥缈难寻,落珈山杨柳般的容颜绝美无双。更在风高气爽之时,如骏马在广袤山林中奔驰,成就倾国之色。月色如白练般澄澈,天空碧蓝如洗。众人同心沉醉,共享欢乐宴席。只见身着红裙的队伍如锦绣般排列,密密麻麻地遍布山野,香车宝辇围绕着台阶,如云般的青丝与素雅的身影在酒尊前伫立。趁着今宵在马上立下坚定盟约,就连嫦娥见了也会为之感动落泪。(调寄“满江红”)

天地间的乐事无穷无尽,而女子们的心思更是愈发精巧奇特,即便如钢铁般坚毅的好汉,也会被这份心思搅得身心俱疲;更何况本就沉迷享乐的帝王,又怎会轻易收敛放纵的欲望?且说炀帝与萧后在宫中安睡了一夜,直到正午时分才起身。随后,炀帝传下旨意,命御林军准备千匹骏马,一半在宫门口等候,一半在西苑待命;又下令光禄寺,要求在苑内、庭院、轩中、山间殿堂各处,都要预备好饮食,方便众宫人随时随地饱餐游玩。

没过多久,夕阳西下,一轮明月缓缓升起。炀帝与萧后享用过晚宴,各自换上清雅华丽的龙衣,携手走出宫殿。只见月光皎洁如白练,银河在夜空中静静流淌,二人心中满是欢喜。他们登上一辆并排而坐的赏月香舆,舆上设有两个座位,四周的帘幕高高卷起,舆的两旁还能容纳数名美人,以便随时送上饮食。接着,炀帝命众宫女上马,分成两行,一半在前开道,一半在后跟随,众人缓缓奏乐前行。

这一夜月色格外明亮,将御道照得如同白昼。众宫女们皆身着艳丽华服,骑在马上,眼前是成片的绫罗绸缎,耳边是千行丝竹演奏的悦耳之声,队伍从皇宫大内一直排到西苑,景象壮观。但见:一队妖娆的宫女从宫中而出,千行萧管在马上奏响迎接。圣主在这清夜要前往何处?原来是为了欣赏秋月,一路西行至西苑。

炀帝坐在舆中,目睹这般繁华盛景,心中畅快至极,对萧后说道:“听闻昔日周穆王乘坐八匹骏马,西行至瑶池,王母设宴款待,当时女乐之盛,千古以来都被传为美谈。依朕看来,今日的场景也不逊色于传说中的瑶池盛会。”萧后回应道:“瑶池阆苑之类,都虚无缥缈。今晚这场游玩,才是实实在在的瑶池胜景。”炀帝笑道:“若今日是瑶池,朕便是那穆天子,御妻自然就是西王母了。”萧后也打趣道:“臣妾若是西王母,陛下怕是又要思念董双成与许飞琼了。”二人相视而笑,气氛融洽。

不多时,车驾便进入了西苑。每到一院,就有该院夫人领着笙歌队伍前来迎接;靠近另一院,又有夫人带着鼓乐前来相迎。前前后后,歌声回荡在苑内各处,来来往往的尽是女子组成的队伍。片刻间,众人经过驻跸亭、迎仙桥,来到了畅情轩。这畅情轩呈八角形,建造得宽敞宏大,台基全部由白石砌成,足以容纳上千人驻足。轩内张灯结彩,灯火辉煌,如同绚丽的烟火。

炀帝来到此处,便下令停驾稍作休息。众宫人将御辇抬上台基,朝南停放。众夫人下马,上前拜见。炀帝举目望去,只见十四院夫人都在,唯独不见翠华院的花伴鸿和绮阴院的夏琼琼,便问清修院的秦夫人:“为何花妃子和夏妃子没来?”秦夫人回答:“她们马上就到。”炀帝正想再问,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细乐声,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来。众宫人指着桥上喊道:“快看,快看!”炀帝便与萧后下了辇,站在月台上眺望。

只见前方有十来对五色长幡,幡上都挂着一对小小的红灯笼,被人高高地举在马上。长幡过后,有七八人身穿云冠羽衣,打扮得如同道姑陈妙常一般,各自手持凤笙、龙笛、像管、玉板、云锣、小鼓等乐器,正细细演奏着《清夜游》。随后,一人捧着云柄香炉,一人拿着静中引磬。紧接着,桥上缓缓推出一座用青白细绢精心扎成的“山”,这座“山”上没有树木花朵,只有空岩峭壁,而在“山”中竟立着一尊玉面观音像。观音头上乌云高高盘起,中间插着一股鸾凤金钗,明珠点缀在额头,胸前两股青丝自然垂下。她身穿一件大红棉袄,上面绣满花纹,外面还罩着一件素雅的光绫披风。左手执着净瓶,右手拈着杨枝,一双大白足赤裸着站立。观音旁边站着一个双手合掌的红孩儿,他头上梳着双尖丫髻,露出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腕,戴着八宝金镶镯,身上穿着白绫花绣比甲,胸前系着锦包裹肚,下身穿着大红裤子,腿上戴着赤金扁镯,同样赤着双足,脸上笑嘻嘻的,仰首鞠躬,目光专注地望着观音。在他们面前有一张小桌,桌上插着两竿画烛,中间摆放着一座宝鼎,鼎中香烟袅袅,直冲九霄,由七八个宫人抬着缓缓前行。

炀帝双手搭在萧后肩上,正看得入神,忽见一骑快马如彩云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娇声喊道:“万岁娘娘在上,你们往轩后走,转入台基上去。”说完,便下马前来拜见。萧后说道:“原来是花夫人。”花夫人对炀帝说:“陛下与娘娘,且先进入轩中,好让她们前来朝见参拜。”众人将御辇移到一旁,炀帝一手挽着萧后,问花夫人:“装扮观音和红孩儿的,是哪一院的宫人?生得如此美貌,装扮得也这般精妙。”萧后猜测道:“那个装观音的,看着有些像朱贵儿;装红孩儿的,倒像是袁宝儿。”炀帝笑道:“御妻这话说错了,贵儿和宝儿,都是一双小巧的金莲,可眼前这两人却是两双大白足。”花夫人笑着解释:“臣妾听说前日陛下赞赏大白足的宫人,所以特意选了这一对来讨陛下欢心。”

正说着,只见那些装扮奇特的人纷纷下马,走上台基叩首行礼。最后,那尊“观音”和“红孩儿”也上前合掌俯伏在地。炀帝将他们搀起,仔细辨认,果然是朱贵儿和袁宝儿,不禁大笑道:“御妻眼力不错,就是她们两个。只是这双脚,是怎么变大的?”贵儿抬起一只脚,炀帝拉过来仔细查看,发现是用白绫特制而成,在月光下看去,十个脚趾栩栩如生,如同天生的一般。炀帝惊叹道:“真是让人意想不到!”萧后平日里最喜欢袁宝儿,见他装扮成红孩儿,便将他拉到身边,抚摸着他雪白的双臂,只觉冰冷,心疼地说道:“苑中风寒露重,你们快去换身衣服吧。”炀帝也对朱贵儿说:“你穿得也太单薄了。”说着便伸手往她衣袖里探去。殊不知,贵儿臂上的刀痕还未痊愈,见炀帝伸手,急忙闪身躲避。炀帝的手刚摸到她玉腕上用纸包裹的地方,便问道:“臂上包着什么?”贵儿看了一眼萧后,只是微笑,并不作答。炀帝何等聪慧,见状便不再追问。

这时,左右又有人报道:“还有更精彩好看的来了!”炀帝急忙同萧后走出轩外,远远望见桥上,几对小旗和标枪在前引导,马上坐着十来个盘头打扮的蛮妇,她们身着短衣窄袖,有的在弹筝,有的抱着月琴。这边有人敲着花腔小鼓,尽情展现风情;那边有人轻敲像板,声音清脆,韵律和谐。在她们身后,是两对盘头女子,各自抱着琵琶,一边在马上骑行,一边弹奏吟唱,簇拥着一位“昭君”缓缓而来。这位“昭君”头上锦尾高高竖起,金丝扎在额头,脖子上围着貂套环,身上穿着五彩斑斓的舞衣,手中也抱着一面琵琶。

正看着,夏夫人前来拜见,炀帝问她:“那个装扮昭君的,可是薛冶儿?”夏夫人回答:“正是。”接着,她指着四个弹琵琶的女子介绍道:“这个是韩俊娥,那个是杳娘,还有妥娘和雅娘。陛下是想先让她们上台唱曲,还是先在里懂得什么跑马?”梁夫人说道:“这几个都是薛冶儿的徒弟,平日里在苑中牵着御厩里的马,经常练习骑马。”樊夫人补充道:“论骑马,第二个就要数袁宝儿骑得好了。”此时,宝儿和贵儿都已换回宫装,站在一旁。萧后笑着对宝儿说:“既然你擅长骑马,何不去与西域胡人换得一匹名马,神骏非凡,正好让她骑,不知牵来了没有?”左右回禀:“已经备好在此等候。”炀帝说道:“好,快快牵来!”左右急忙将一匹乌骓马牵到众人面前。宝儿有些羞涩地笑道:“贱妾要是骑得不好,还请陛下、娘娘和夫人们不要见笑。”说完,她将风头弓鞋紧了紧,又在腰间系上一条鸾带,走到马前,伸出一双如白雪般的纤手,扶住金鞍,右手握住丝鞭,也不踩马镫,轻轻纵身一跃,便稳稳地骑在了马上。炀帝见状,欣喜地称赞道:“这个上马的姿势,就已经绝妙至极了!”夏夫人下去传谕众人,让她们先进行跑马表演,之后再上台唱曲。炀帝命手下将龙凤交椅移到边沿,与萧后一同坐下,众夫人也依次在两旁就座,准备欣赏这场精彩的表演。

袁宝儿骑着马飞速奔驰,随后众人纷纷转身扬鞭,由她领头,带着马上奏乐的宫女们,在树林间穿梭环绕,盘旋漫游。炀帝听见乐声,疑惑道:“这可真奇了,她们唱的不是朕的《清夜游》词,是什么曲子,竟如此好听?”沙夫人解释道:“这是夏夫人让她们装扮昭君出塞,连夜自创了塞外曲,教她们练熟,所以才这么动听。”炀帝来不及回应,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在空气中不住比划。

正说着,只见一二十骑宫女乱纷纷地如烟雾般散开,红、青、白、黄各色衣衫纷飞,她们跑到西南角一处开阔地带,将“昭君”围在中间,把乐器交给宫娥后,成对成对地策马奔来,最后在东北角聚拢。虽说整体算不上完美,但也没人出丑。众人跑完后,只剩装昭君的和袁宝儿两骑在西边。只见宝儿侧身斜坐,不握缰绳,双手高高挥动丝鞭,左顾右盼,姿态万千地跑了过来。

正看得入神,装昭君的薛冶儿如闪电般飞驰而来。炀帝、萧后和众夫人都站起身来,只见一团彩云与一片白雪上下翻飞,分不清人马,眨眼间薛冶儿已追上宝儿,在她坐骑后臀轻抽一鞭,一同向东边疾驰而去。又过了一会儿,袁宝儿领着几骑慢悠悠到西边,东边还留着一半骑女与“昭君”对峙。忽然一声锣响,东西两边的人马如紫燕穿花般相向飞奔。过了三四对后,轮到袁宝儿和薛冶儿出场。她们听到锣声,一只金莲踩在马镫上,另一只脚悬空,半身紧贴马背,一手扳住雕鞍,一手扬鞭,从两头疾驰而来。刚到中间,两人突然身子一耸,炀帝以为有人要摔下来,却见她们已交换了马匹,向相反方向跑去。炀帝乐得前仰后合,鼓掌大笑:“真是奇观!”萧后与众夫人、宫人也无不大声称赞。

薛冶儿等人下马后,领着队伍走上台基。炀帝和萧后起身,秦夫人对炀帝说:“等会儿她们唱起塞外曲,只怕陛下还要神飞心醉。”炀帝正要开口,薛冶儿已领着众人上前叩见。炀帝连忙摇手,将薛冶儿拉到身边,见她扮成昭君后容貌绝美,不禁双手扶住她的身子,低声叹道:“好冶儿,朕竟不知你有这般绝技,若不是娘娘提议夜游,怕是一千年也发现不了。”说着从内相手中取过自己的浑金宫扇,扇上挂着玉免扇坠,赐给薛冶儿。薛冶儿谢恩收下,萧后忽然问:“袁宝儿呢?”杨夫人指着萧后身后说:“在娘娘身后躲着呢。”萧后转身笑道:“你学了多久骑马,竟这般纯熟,也该赏你些东西。”炀帝接口道:“不是朕偏心,该拿什么赏你呢?也罢,向娘娘借一件吧。”萧后闻言,从头上拔下一只龙头金簪递给炀帝,炀帝转手赐给宝儿。谁知宝儿不向炀帝谢恩,反而转身要谢萧后,萧后一把将她拉住。炀帝笑骂道:“你这贼妮子,倒会讨巧!”

薛冶儿和众夫人正要取琵琶唱曲,炀帝却说:“先不急,叫内相取来妆花绒锦毯铺在轩内,摆上绣墩矮桌,咱们席地设宴。”左右领旨,很快在轩内布置妥当,请炀帝和萧后入席。炀帝与萧后在正南并坐,东西两侧各摆四席,十六院夫人和袁贵人依次坐下。炀帝又命在中间设两席,赐给装昭君的薛冶儿和袁宝儿,众美人则团团盘膝而坐。炀帝举杯道:“今夜比往日玩得更尽兴,御妻和众妃子不可不开怀畅饮。”又对众美人说:“你们也喝几杯,再唱歌会更有韵味。”众人说说笑笑,饮了一会儿酒,薛冶儿等人抱来琵琶,准备演奏。炀帝道:“朕的《清夜游》词刚才各院迎接时已听过几遍,你们先唱夏妃子的塞外曲吧。”夏夫人推辞道:“这怎么行?自然该先奏陛下的御制佳作。”炀帝坚持道:“先听塞外曲。”

于是众美人定了定神,开始展喉歌唱,声遏行云,余韵绕梁。先是装昭君的薛冶儿弹着琵琶领唱一句,其余四面琵琶和声一句。第一支曲牌是《粉蝶儿》,唱道:“百拜君王。俺这里百拜君王,谢伊把人肮脏。没些儿保国开疆,却教奴小裙钗,宫闱女,向老单于调簧。万种愁肠,教人万种愁肠,却付与琵琶马上。”

第二支曲牌是《泣颜回》:“回首望爷娘,抵多少陟纪登冈。珠藏闺阁,几曾经途路风霜。是当初妄想,把缇萦不合门楣望,热腾腾坐昭阳,美满儿国文风光。”

众美人唱得抑扬顿挫,薛冶儿更是将凄楚之情融入声韵和姿态中,与琵琶曲调相得益彰。一曲既罢,满座寂静,连宿鸟都仿佛被惊动。炀帝听得心醉神迷,不知如何赞叹,只是连呼“快活”,不停地举杯畅饮。萧后对夏夫人说:“曲中借父母奢望之念引出自身遭遇,夫人构思巧妙,叙述入微。这第三支曲牌叫什么?”夏夫人答:“是《石榴花》。”只听唱道:“却教我长门寂寞妒鸳鸯,怎怜我眠花梦月守空房。漫说是皇家雨露,翻做个万里投荒。笑堂堂汉天子是什么纲常,便做妙计周郎,也算不得玉关将帅功劳账。这劳劳攘攘,马蹄儿北向颠狂。怎似冷落长杨,听胡茄一声声交河上,不白入靴尖,踹破泪千行。”

第四支曲牌是《黄龙滚》:“愁一回塞上贤王,肯惜伶仃模样。思那日朝中君相,惨撇下别时惆怅,闪得人白草黄花路正长。他那里摆云阵,迓红妆,闹喳喳尘迷眼底,闷恹恹愁添眉上。”

此时炀帝听得意乱心迷,恍惚间见萧后和众夫人都在拭泪叹息,便低声问:“你们为何个个落泪?如今听曲尚且如此,若身临其境又当如何?”萧后道:“陛下前日为侯妃子之死,将廷臣问罪赐死,莫说是绝色佳人,便是寻常宫人,陛下也不愿轻易舍弃。”炀帝摆手道:“噤声,且听曲。”接着唱道《小桃红》:“到家乡只梦中,见君王只梦中,明日里捱到穹庐。料道今生怎得归往,情黯黯拨乱宫商。情黯黯拨乱宫商,姻缘谁信这三生帐?但愿和亲,保太平永享。”

最后是《尾声》:“羞杀汉庭君和相,枉把妻孥拖衾帐。怎比得大皇隋,威名万载扬。”

唱到尾声时,五面琵琶弹得如风吹檐马、沙击辰钟般叮咚作响,突然戛然而止。炀帝坐直身子,对夏夫人赞道:“妙极!一篇词曲到结尾点明主旨,更见妃子聪慧有才。”夏夫人谦道:“这不过是粗鄙村歌,岂敢当陛下过誉。”萧后道:“曲中描写细腻,便是子游、子夏也难以增添一言;更难得她们一夜之间就学得如此出神入化,让人听了更觉陛下情深,陛下该好好奖赏她们。”炀帝笑道:“朕自然心中有数。”袁宝儿斜眼笑道:“陛下‘心中有数’是在哪个角落?”炀帝笑骂:“小妮子别得意,等会儿再收拾你。”

众夫人笑着起身,卸下扮演昭君的服饰,换回宫妆重新落座,又接过细乐,准备演奏《清夜游》词。炀帝连忙摆手:“古人说‘观止矣’,即便有其他乐曲,朕也不想再听了。你们取大杯来,痛饮几杯!”萧后见月已西沉,便说:“时辰不早,我们也该走动走动,回宫了。”炀帝吩咐内相:“再在***摆宴,众宫人不论骑马步行,都各执一盏红灯,分成两队:一队随娘娘从山前走,一队随朕从山后走,都到***赴宴,然后回宫。”

命令下达不到一个时辰,只见宫外万盏红灯如星斗流转,纷纷落在阶前,火树银花,绚烂夺目。众人在灯火通明中起身,伴着此起彼伏的乐声,向着下一处宴饮之地缓缓而行,夜色中的西苑,更显奢靡繁华。

炀帝与萧后走出畅情轩,各自登上玉辇,众夫人与美人也纷纷上马,一行人缓缓前行。约莫走了一里多路,萧后在辇中转身回望,见众夫人和美人都跟在自己身后,连忙叫停辇驾,对她们说道:“众夫人随我走也就罢了,你们本该在万岁御辇旁侍奉。如今都拥着我来,万岁见你们不去随侍,不会怪你们,反要说是我的缘故了。快赶上去,别惹他动气。”众夫人齐声道:“娘娘说得是。”众美人却有些犹豫,经不住萧后再三催促,才拨转马头去追赶炀帝。

此时炀帝由内臣簇拥着从山后行进,见夫人们和美人都跟着萧后离去,他本就惯于在妇人面前体贴入微,知道她们是怕萧后见怪才不得不跟随,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坐在辇上有些不耐烦,便下辇换马,沿着山间小径前行。忽见长山腰处,一盏红灯骑马冲来,炀帝一看,原来是妥娘。妥娘正要下马,炀帝抬手止住,握住她的手笑问:“你这小油嘴,躲在哪儿偷懒?”妥娘答道:“哪儿敢偷懒,只是夜里风寒露重,身上单薄,不像别人有人心疼,所以回院加了件衣服才赶来。”炀帝笑骂道:“好个巧嘴!朕何时不疼惜你们,竟说出这种话来。”妥娘轻笑:“刚才宝儿说陛下轻抚贵儿身子,百般怜惜,所以妾才取笑陛下,您可别见怪。不知娘娘和夫人们如今往哪儿去了?”炀帝道:“别管她们,陪朕走走,朕还有话问你。”于是二人骑马并辔而行。

炀帝忽然问道:“朕问你,贵儿臂上为何缠着布?”妥娘答道:“她腕上的伤,可是为了陛下,难道陛下还不知道,反倒来问我?”炀帝大吃一惊:“朕哪里知晓,她为朕做了什么?”妥娘道:“我若不说,陛下自己去问贵儿便知。”炀帝沉下脸:“你若不快说,朕可要恼了。”妥娘无奈,只得将炀帝头痛病重时,贵儿如何焦急痛哭,众人如何对天祷告,贵儿又如何割下臂肉,偷偷煎入药中给炀帝服用的事一一说了。

话未说完,听得身后七八骑人马举着灯笼赶上来。炀帝转头一看,却是韩俊娥等美人,便问:“你们怎么又赶来了?”薛冶儿笑道:“娘娘怕陛下冷清,让我们来护驾。”朱贵儿气喘吁吁道:“我说陛下必定走山后小路,这些人偏不肯信,害我跑了许多冤枉路。”袁宝儿在马上笑道:“那个胖丫头,被我捉弄惨了。”炀帝道:“既然如此,你们去前头吧。”说着,一手拉住贵儿的马缰,“你跑不动,慢些走,陪朕说说话。”众美人听了,抛下贵儿,纵马向前而去。

待众美人走远,炀帝将坐骑靠近贵儿,低声道:“快坐到朕马上来,朕有话问你。”贵儿侧身离鞍,炀帝双手将她轻轻抱上自己的坐骑,贵儿把缰绳递给宫人。炀帝急切地说:“朕竟不知你如此真心爱主,若不是妥娘说起,几乎辜负你一片苦心。”说罢,不住叹息,几乎落下泪来。贵儿道:“妾蒙陛下厚恩,纵使捐躯也在所不惜,何况这点小事。只是可笑妥妹,我千叮万嘱让她保密,她偏要说与陛下。望陛下守口如瓶,切勿泄露,万一被娘娘和夫人们知晓,只怕会说我们刻意邀宠。”炀帝道:“宫中女子成千上万,在朕看来不过是一时取乐,哪有像你这样真心爱主的?朕想提拔你,又怕众人嫉妒,反让你不安。这是朕随身佩戴的古玉,价值千金,你收下藏好。”说着从腰间取下玉佩递给贵儿,又道:“倘若朕百年之后,你青春尚在,朕会留下遗旨,让你出宫择良人托付终身。”

贵儿闻言,忙从袖中取出玉佩退还:“陛下若说这话,妾不敢接受,请收回宝物。”炀帝诧异:“为何?”贵儿正色道:“臣闻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妾虽卑微,也知大义。何况陛下春秋正盛,即便有朝一日遭遇变故,妾若再敢偷生苟活,甘愿永堕轮回,不得为人。”说着,泪水夺眶而出。炀帝见她言辞激烈,也落下泪来:“美人既如此忠贞重义,朕愿与你结下来生夫妇。”说罢指天起誓:“大隋天子杨广与美人贵儿朱氏,情深意笃,以星月为证,誓愿来生结为夫妇,了却今生情缘。若背此盟,甘堕地狱,永不为生。”朱贵儿见炀帝立誓,慌忙下马伏地,待他誓毕,也对天起誓:“皇天在上,朱贵儿来生若不与大隋天子同衾共枕,愿永守幽魂,不见天日。”

炀帝正要扶她上马,薛冶儿忽然骑马赶来,慌声道:“娘娘已经回宫了,众夫人都在景明院门首候驾。”炀帝问:“娘娘为何突然回宫?”薛冶儿道:“陛下到了就知道了。”不多时到了景明院,众夫人禀道:“陛下为何耽搁这么久?刚才我们与娘娘先到***候驾赴宴,不想一阵怪风刮破窗纸,吹灭灯烛,又等不到陛下,心里害怕,所以娘娘先回宫了,让我们在此等候。”炀帝听了,心中称奇,本想前往迎晖院与贵儿安寝,又怕萧后不快,只得乘辇回宫,众夫人也各自回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