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隋唐演义 第31到第35回

第31回薛冶儿舞剑分欢众夫人题诗邀宠

词中唱道:莺声未老,新燕初归,正是传杯换盏好时光。美人试舞鱼肠剑,雄奇姿态惹人羡。锦笺觅句抒胸臆,且共欢娱不相负。浅斟细酌闺中乐,情致和谐心自闲。

古来诗词虽为写怀寄兴,自有起承转合的章法,不可草草而为。但如今的作者,只求辞藻艳丽、标新立异,少了骨力与规则。偏偏天意弄人,让有才女子齐聚一时,令荒淫之主心迷神乱,事事欲罢不能。

话说炀帝与群臣商议开通广陵河道之事,退朝回宫后,萧后迎问道:“陛下与群臣商议的水路如何了?”炀帝道:“群臣商议半日,也没寻出一条水路,如今领旨去查,多半也是无果。”萧后劝慰:“众臣既去细查,或有别的路数,且等他们回旨再作打算。陛下莫要为未来之事烦忧,误了眼前时光。”炀帝忽然问:“为何不见李妃子?”萧后道:“她念着作诗的事,怕各院夫人去她院中寻她,知道她在此处难为情,等不及陛下回宫,便回院去了。”炀帝听了,便道:“正是,为何众妃子还不将诗呈上来?朕与御妻到她们院中问问。”萧后道:“也好。前日绮阴院派人来说,院中花柳可人,请我去赏玩,因这两日不得空,没去成。今日天气甚好,陛下何不同去一乐?”炀帝笑道:“御妻倒会安排消遣。”萧后道:“妾妇人家,不过如此排遣,哪像陛下能四处寻乐,尽享欢畅。”炀帝道:“御妻这般说,朕就不去了,在此与御妻促膝谈心如何?”萧后轻笑道:“妾是玩笑话,陛下怎认真了?难不成昨夜刚……今日又想……”说着,挽起炀帝的手走出宫来,吩咐内相去唤袁宝儿等人,到绮阴院伺候。

萧后与炀帝乘上宝辇,直往绮阴院而去。夏夫人前来迎接,炀帝开口便问:“昨日众妃子作的诗词,为何不送来朕看?”夏夫人见过萧后,对炀帝道:“诗倒是作了,都交给清修院秦夫人,由她一并呈给陛下。”又转向萧后,“前日盼娘娘大驾光临,为何今日才来?”萧后道:“承蒙夫人相邀,本想即刻来游玩,不知为何,春未去而病先来,身子懒懒的。今日因陛下有兴致,才一同前来。”

炀帝与萧后说说笑笑,在院中各处游赏。但见鸟啼花落,风和日丽,春夏之交的景致清幽宜人。炀帝赏玩许久,心情畅快,对萧后道:“幸亏御妻邀朕来此,不然这么好的风光都错过了。”夏夫人连忙摆上宴席。炀帝饮了几杯,忽然问道:“袁宝儿她们怎么没来?”众内相听了,慌忙去寻,却遍寻不着。过了半晌,众美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炀帝见她们神色异样,问道:“你们这些小妮子,躲在哪儿了?这时候才来,还这般慌慌张张的?”众美人知道瞒不住,只得齐齐跪下道:“妾等在仁智院山上看舞剑玩耍,不知万岁与娘娘驾到,未能及时随侍,罪该万死。”炀帝问:“是谁在舞剑?”宝儿答道:“是薛冶儿。”炀帝疑惑:“薛冶儿从没说过她会舞剑,你们莫不是说谎?”萧后道:“是否说谎,叫冶儿来便知。”炀帝点头,让众美人起身,命内相去传薛冶儿。

不多时,薛冶儿来到。她今日如何打扮?但见:穿一件淡红衫子,如明霞剪就;系一条素白裙儿,似秋水裁成。青云般的头发盘成高髻,碧月似的耳珰斜挂鬓边。宝钏轻垂,绣带飘舞,肩若削成,眉如远黛。毫无尘俗之气,恍若天上掌书仙;自有侠女风情,便是人间奇女子。

炀帝见了薛冶儿,说道:“你这小妮子,既然会舞剑,为何不舞给朕看,却在背后卖弄?”冶儿答道:“舞剑本非风雅之事,被众美人再三央求,偶然玩闹而已,哪有什么妙处,怎敢在万岁与娘娘面前献丑?”炀帝笑道:“美人舞剑,别具美感,怎能说不风雅?赐她一杯酒,舞一回与朕看。”冶儿不敢推辞,饮了酒,取来两口宝剑,走到阶下。她既不撩衣,也不挽袖,轻轻舞将起来。起初动作舒缓,袅袅婷婷,如蜻蜓点水、燕子穿花,尽显美人姿态;渐渐舞得快了,便只见剑光闪烁,两口宝剑如两条白龙上下翻飞;舞到妙处,剑影人影皆不可见,唯有冷气森森、寒光闪闪,一团白雪在阶前翻滚。炀帝与萧后看得喜笑颜开,拍手叫好。

冶儿舞了许久,忽然就地一滚,直滚到东南角下。炀帝疑惑,在席上站起身来细看。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碗口粗的一株枣树被砍倒,惊得内监与众美人纷纷躲进院内。冶儿身形一闪,缓缓收住宝剑,仿佛白雪消融,露出美人真容。她轻步走到檐前,放下双剑,气息平稳,面色如常,发丝整齐,阶前竟无半点尘埃扬起。再看她走来时,衣裳整齐,笑意盈盈。炀帝不禁拍案赞叹:“奇哉冶儿!真叫人爱煞!”他叫冶儿近身,伸手在她身上一触,只觉香温玉软,柔媚可怜,丝毫不像能舞剑的人,心中愈发喜爱,对萧后道:“冶儿既有美人姿容,又有英雄身手,若非有仙骨,怎能如此?若不是今日,朕又险些错过。”萧后笑道:“如今知晓也不晚,真个让人见了心生怜爱。”炀帝听罢,大笑起来。

炀帝回到席上,萧后道:“今日之乐,比往日更畅快,全赖夏夫人相邀。”夏夫人道:“妾有何功劳,幸亏冶儿舞剑,才不显得寂寞。陛下与娘娘该饮一大杯,冶儿也当以酒相酬。”炀帝笑道:“哪有主人不饮之理?”夏夫人道:“妾自当奉陪。”正要斟酒,宫娥进来禀报:“众位夫人进院来了。”夏夫人忙起身出去迎接。十六院夫人全数到齐,上前见过炀帝与萧后。夏夫人与各位夫人行过礼,命左右重整杯盘,众人入席坐定。

炀帝笑道:“你们这时候才来见朕,不怕主司责罚吗?先罚三杯,再呈诗上来。”谢夫人道:“今日主司可轮不到陛下了,该让娘娘来当,陛下只做个副主考吧。”炀帝问:“这是为何?”狄夫人道:“我们都是女门生,自然该由娘娘收入‘宫墙’,陛下理应回避,以免嫌疑。”萧后道:“《易经》《诗经》,各有所长,还是陛下更善于培养人才。”炀帝笑道:“御妻素以《关雎》雅化闻名,深谙《诗经》要旨。”萧后笑道:“可不比陛下一味‘春秋’。”惹得众夫人、美人都大笑起来。

秦夫人从宫奴手中取过一本诗稿呈上。炀帝翻开第一页,见上写“仁智院臣妾姜桂,恭呈御览”,下边盖着小小方印“月仙氏”。炀帝笑着对姜夫人说:“按说该按年龄排序,你年纪最小,为何列为第一?”姜夫人答道:“昨日杨夫人、周夫人说先写完的先录,不必拘泥。臣妾腹中没多少墨水,无从思索,所以越了次序。不像众夫人们胸有丘壑,要细细推敲。”话未说完,秦夫人对着姜夫人道:“我们被你说也就罢了,怎么还打趣起沙夫人来?”姜夫人疑惑道:“我何曾打趣沙夫人?”秦夫人道:“你说‘肚子里有物’,不是调侃她有身孕么?”姜夫人慌忙道:“我实在不知情,望沙夫人恕罪。”

萧后闻言,忙问道:“听众夫人这么说,莫非沙夫人有喜了?这也是宗庙之灵、陛下之福啊。”炀帝目不转睛地看向沙夫人,只见她桃花般的脸上顿时泛起两朵红云,低头不语。炀帝瞧这光景,心中有了数,问下首的梁夫人:“你是老实人,如实告诉朕,沙妃子的喜是真是假?”梁夫人在桌下伸出三根手指,低声道:“已经三个月了。”炀帝大喜道:“妙极!快取热酒来,朕要饮三大杯,御妻也饮三杯。”杨夫人笑道:“这都是娘娘德化所致,让我等普承恩泽,三杯酒怎能报答娘娘万一?陛下有何功劳,却要喝三大杯?”炀帝笑道:“虽说朕没大功,却也‘略尽绵力’。”惹得众人哄堂大笑。炀帝手指众人道:“你们众妃子一概都吃三杯。”又笑对沙夫人:“你只饮一杯吧。”贾夫人道:“陛下这就徇私了!刚才说我们一概三杯,为何沙夫人只一杯?”江夫人道:“等下评诗若有不公,还要请娘娘复核。”

炀帝笑着饮酒,开始看姜夫人的诗,是一首绝句:

**六宫清画斗云鬟,谁把君王肯放闲?

舞罢霓裳歌一阕,不知天上与人间。**

炀帝看完笑道:“姜妃子从没见她写诗,没想到还能写出来,没出丑。”接着看下一首,上写“影纹院臣妾谢初萼”,图印“天然氏”,也是绝句:

**晚妆零落一枝花,又听銮舆出翠华。

忙里新翻清夜曲,背人偷拨紫琵琶。**

炀帝对谢夫人道:“别人诗中用比兴,不过借题寓意,你这却是写实。那一夜朕在清修院歇息,隔墙听见谢妃子的琵琶声,真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让人听了难以入眠。这首诗就像你的自画像。”萧后道:“既有此妙技,等下一定要请教。”

炀帝又往下看,见“翠华院臣妾花舒霞”,图印“字伴鸿”,是一首词。炀帝朗吟道:

**桐窗扶醉梦和谐,恼乱心怀,没甚心怀。拉来花下赌金钗,懒坐瑶阶,又上瑶阶。

银河对面似天涯,不是云霾,即是风霾。鹊桥有处已安排,道是君乖,还是奴乖。**(调寄“一剪梅”)

萧后问:“这是谁写的?倒有趣。”炀帝道:“是花妃子。”萧后笑道:“只怕今夜花夫人‘乖’不成了。”炀帝赞道:“词句鲜妍妩媚,深得丽人情致。”花夫人忙道:“胡乱写来应付,哪有情致?蒙陛下过誉。”樊夫人道:“花夫人太谦虚,陛下该罚她一杯!”炀帝点点头,继续看下一首,“和明院臣妾江涛”,印章“惊波氏”,两首绝句:

其一:

**梦断扬州三月春,五桥东畔草如茵。

君王若问侬家里,记得琼花是比邻。**

其二:

**晓妆螺黛费安排,惊听鹦哥报午牌。

约略君王今夜事,悄挨花底下弓鞋。**

炀帝念完道:“诗写得情真意切、妍丽动人,只是乡思之念太浓了些。”萧后叫宫人取大杯:“罚陛下三大杯!”炀帝问:“为何罚朕?”萧后道:“陛下评诗不明,自然该罚。”炀帝道:“哪里不明?”萧后道:“我说与你听,你必定心服。众夫人都来看!”众人围到萧后身边,萧后指着江夫人的诗道:“这两首是比兴之体。第一首借思乡暗念君心,并非真的思乡;第二首明写念君,怎可说‘乡思太切’?这不是评诗不明么?”炀帝哈哈大笑:“朕岂不知?只是当着众妃子的面,怎能只赞江妃子念朕,难道你们不念?读诗自当‘以意逆志’嘛!”周夫人道:“多亏娘娘明察,道破诗意,不然我们要被陛下蒙混过去了。”炀帝道:“朕敬御妻一杯,谢你评点恰当;再敬周妃子一杯,谢你帮腔;朕自饮一杯。”周夫人笑道:“多嘴的倒霉!难道江夫人不用喝?”萧后道:“陛下这三杯该敬,我们大家再陪一杯,才算公允。”于是众人斟酒共饮。

炀帝喝完酒继续看诗,“文安院臣妾狄玄蕊”,印章“字亭珍”,一首词调寄“巫山一段云”:

**时雨山堂润,卿云水殿幽。花花草草过春秋,何处是瀛洲。

翠柏承恩遍,朱弦度曲稠。御香深惹薄言愁,天子趁风流。**

炀帝赞道:“好!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深得词的正体。”萧后笑道:“这首别人写不出,妙在结尾,陛下该再饮一大杯!”炀帝道:“该喝!快斟酒!”接着看“秋声院臣妾印花谨呈御览”,图印“小字南哥”,七言绝句:

**午凉庭院倚微醒,弄水池头学采苹。

荷惯恩私疏礼节,梦中犹自唤卿卿。**

炀帝念完道:“妙!文如其人,情致宛然。”萧后笑道:“再多几个‘卿’字,陛下更欢喜!”罗夫人也笑道:“这几声‘唤’,薛夫人还不下来给陛下斟酒?”薛夫人满脸娇羞,真要起身,炀帝忙止住:“你坐着,别理她们。”

再看下一首,“积珍院臣妾樊娟”,印章“素云氏”,绝句:

**梦里诗吟雨露恩,那须司马赋长门。

温泉浴罢君王唤,遮莫残妆枕簟痕。**

炀帝道:“情深意淡,深得美人韵致。”接着看“降阳院臣妾贾素贞谨呈御览”,图印“字林云”,两首绝句:

其一:

**玉质光合不染熏,清香别是异芬芳。

曾经醉入潇湘梦,起倚雕栏弄素裙。**

其二:

**相思未解翰何题,一自承恩情也迷。

记得当年幽梦里,赐环惊起望虹霓。**

炀帝念完贾夫人的诗,微笑赞道:“不施脂粉却天然妍媚,真是所谓‘粗服乱头皆好’。”只见众夫人格格笑起来。炀帝问:“为何发笑?”姜夫人道:“我们笑昨日……”话说一半又止住,“刚才无心冒犯了沙夫人,如今何苦多嘴?”炀帝道:“不说就罚三大杯。”花夫人道:“她喝不得,我代说吧。昨日贾夫人作诗,起了稿自己看了直摇头,团成纸团儿‘吃’了。如此三四回,吃了三四个纸团。后来见陛下进宫,想请周夫人与杨夫人代笔,她俩不肯。贾夫人急了道:‘求人不如求自己,陛下晓得我是初学,好歹放几个“屁”在上,量陛下不会把我打入差劣之列。’如今见陛下赞她的诗,所以我们发笑。”薛夫人调侃:“亏那几个纸团儿,才放出好‘屁’来。”炀帝见贾夫人面露赧色,便罚了姜夫人、花夫人、薛夫人各一杯酒。

接着展卷,见“绮阴院臣妾夏绿瑶谨呈御览”,印章“琼琼氏”,是一首词:

**春满西湖好,月满前山小。匝地笙歌,接天……

君王归了,问酒政何如?不过是催花斗草。

辜负黄昏早,懒把眉儿扫。

心字香烧,谁敢望鸾颠凤倒。尧舜心肠,时怜却汉宫人老。**

炀帝念完赞道:“情色、韵致、性格,跃然纸上。”萧后笑道:“不但有情有致,还为陛下今宵下了‘请帖’。”夏夫人忙道:“蒙娘娘降临已是万幸,岂敢另有奢望?”

炀帝继续看“迎晖院臣妾罗小玉”的诗,印章“佩声氏”,两首绝句:

其一:

**亭西小院灿名花,岂比寻常富贵家。

染尽上林好风景,瑶琴一曲胜琵琶。**

其二:

**别样新妆懒画容,玉山颓处两三峰。

误言姚魏堪为侣,还让宫花报九重。**

萧后点评:“才情与格局兼具,陛下以为如何?”炀帝称是。

“清修院臣妾秦美”的绝句:

**宫禁春深雨露饶,万堆红紫绿千条。

不知花叶谁裁裹,始信东风胜剪刀。**

炀帝点点头,又看“明霞院臣妾杨毓”的绝句:

**娇凝何分沐恩光,占尽春风别有香。

自是妾身无状甚,错疑花木恼君王。**

炀帝微笑,再读“晨光院臣妾周含香”的小词(调寄“如梦令”):

**昨夜东风吹透,一树杨梅开骤,香露浥金樽,满祝千秋万寿。非谬非谬,共醉太平时候。**

炀帝点头,接着看“景明院臣妾梁玉”的绝句:

**腰肢怯怯怕追欢,镜里幽情只自看。

莫说宫闱多媚态,轻罗小袖醉阑干。**

炀帝又微笑。萧后问:“为何这几首只点头微笑?”炀帝道:“御妻不知,六宫中如杨翩翩、周幼兰、秦丽娥、梁莹娘、沙雪娥本是‘诗伯’,今日却如臣下应制,未见出色文字,真如旧曲所唱‘把往事今朝重题起’。”众夫人闻言失笑,萧后劝道:“只要成诗即可,陛下不必苛求。”

下一首是“宝林院臣妾沙映”的五言律诗(印章“雪娥氏”):

**被发入深宫,承恩战栗中。笑歌花潋滟,醉舞月朦胧。

共颂螽斯羽,相忘日在东。千秋长侍从,草木恋春风。**

炀帝击节赞叹:“正想说怎无出色之作,原来在此!”萧后重读一遍,赞道:“果然好,端庄纯静,颇具大家风范。”

最后是“仪凤院臣妾李小环”的绝句(印章“庆儿”):

**君王明圣比唐尧,脱珥无烦自早朝。

闲论关雎多雅化,落红飞上赭黄袍。**

炀帝笑对李夫人道:“也算难为你了。”萧后故意问:“想是昨夜赶工?”李夫人赧然:“昨夜连题目都不知,今早秦夫人催逼下胡乱凑几句,有负陛下命题之意。”炀帝道:“论闺阁之才,急切间难有超越众妃者;沙妃子的律诗堪称佳作,即便词臣也不过如此。诗已评完,痛饮一番吧!”

萧后命众夫人奏乐,一时吹拉弹唱,觥筹交错。酒至酣处,萧后对夏夫人道:“承蒙款待,酒已过量,该回宫了。”又叮嘱沙夫人:“你身子不便,不宜久坐,也先回院吧。”沙夫人起身称是。炀帝欲随萧后回宫,萧后止住道:“若在别日,任由陛下安排;今夜我作主,陛下该进宝林院安寝,再遣薛冶儿陪驾,一正一副,想必不会寂寞,众夫人以为如何?”沙夫人推辞,众夫人齐声道:“娘娘吩咐极是,沙夫人不必推让。”萧后笑道:“可与不可在陛下,让与不让在众夫人。”炀帝笑着执起一大杯酒,道:“御妻且饮一杯‘上马酒’。”萧后笑道:“我实在不胜酒力,陛下也少饮些,留些精神。”说罢登辇回宫。众夫人送炀帝至宝林院,又命薛冶儿随沙夫人入内,各自散去。

正是:无数名花竞放,一枝独占春芳。

第32回狄去邪入深穴皇甫君击大鼠

词中唱道:世人堪怜,被鬼神播弄,命运颠颠倒倒。才被声名吸引,又被利益驱使。即便船牵马赶、奔波忙碌,谁能活得自在坦然?细观尘世,每日不过是尘土风烟。多少狡猾奸雄,在火坑深处拼死纠缠。杀身求取富贵,服毒妄想成仙。直到骨朽血痕犹新,才知皆是罪愆。能有几人超然物外,在先机之前独步向前?

自古道:人遇利益难避,心陷贪婪最坚。莫说市井中卖菜的庸人、守财的吝啬鬼见钱眼开,即便和尚道士,手持佛珠、口诵道经,外表恭谨内心多欲,一心觊觎他人财物。至于读书人,尤为奸险,纵使窗前读书明理,一入仕途,初获官职便想将地方树皮都剥回家,哪管民脂民膏,早忘礼义廉耻,直至临终还遗命儿子薄葬,勿办丧礼,宁可留万千钱财给儿孙日后挥霍,或让妻妾转赠他人。因此天怒人怨,阴阳果报丝毫不爽,人们却总看他人过错,忘了自身贪欲。除非刀架脖颈、恶鬼索命,才肯放下贪心。又怎能如大英雄般视富贵功名如敝屣?

再说炀帝,那夜在宝林院与沙夫人、薛冶儿共度一晚,次日晨起,念及昨夜萧后撮合周到,梳洗后便乘辇回宫。刚到宫门,见群臣候驾。炀帝坐便殿问道:“广陵河道商议得如何?”宇文述奏道:“臣等与工部河道官员细查,暂无通路。谏议大夫萧怀静称有一路可通,故臣等在此候旨。”这萧怀静是萧后之弟、国舅,任上大夫。炀帝闻言喜问:“卿有何路可通广陵?”怀静答道:“从大梁西北有条旧河路,秦时大将王离曾掘孟津之水灌大梁,今虽淤塞,若广集民夫从大梁起,经河阴、陈留、雍邱、宁陵、睢阳等地开浚,引孟津水东接淮河,千里可达广陵。又闻耿纯臣奏睢阳有天子气,开河若经睢阳,可断此气。此河一成,既不险阻遥远,又除后患,不知圣意如何?”炀帝大喜:“好议论!非卿才识,难有此想。”遂下旨以征北大总管麻叔谋为开河都护。又道:“路途遥远、工程浩大,需一人协理。”宇文述因疑李渊杀子宇文惠及,欲夺其兵权,趁机奏道:“太原留守李渊颇有才干,可令其协理,确保工程告竣。”炀帝遂命李渊为开河副使,自大梁起工,经睢阳掘至淮河,速调天下十五至五十岁民夫赴工,隐匿者诛三族。圣旨既下,无人敢谏,相关衙门即刻催麻叔谋、李渊上任。

这麻叔谋生性残忍、贪婪好利,闻升开河都护,满心欢喜赴任。此时柴绍夫妇在鄠县得知旨意,知此差是宇文述奸计,欲将岳父调离太原加害。李氏对丈夫道:“此差不仅招祸,还惹民怨。”急忙差人报知父亲让其托病,又让丈夫带金珠进东京打通关节,另换他人免祸。柴绍到东京,买通萧后嫡弟梁公萧炬、隋主宠臣千牛宇文晶内外接应,又在护卫处打点。张衡此前因谣言害李渊,本为太子之事,与李渊无深仇,且是贪财小人,收了银子便不再作难。李渊病本一到,朝廷改派左屯卫将军令狐达,令李渊仍在太原养病。麻、令二人领旨,限河道挖十五丈深、四十步宽,河南淮北共征丁夫三百六十万,每五家出一老幼或妇女管炊事,又增七十二万,另调河南山东淮北骁骑五万督工。不顾农忙,山根石脚皆凿,坟墓民居尽掘,丁夫苦不堪言。

一日,一队人夫挖到一处,见地下隐约露出屋脊,众人顺屋脊深挖,竟是三五间大小的堂屋,四围白石砌成,两扇石门紧闭。众夫以为有金银,挥锹锄敲打,却如击生铁,纹丝不动。忙半日无果,恐生事端,报知队长,队长禀麻叔谋。麻叔谋与令狐达来看,众夫称“掘撞凿打皆无用”。令狐达道:“此墓若非帝王陵寝,必是仙家墓穴,岂可用椎凿硬开?需备礼焚香,宣皇上旨意拜求,或有开的可能。”麻叔谋无奈,命排香案,与令狐达穿公服宣读旨意、拜祝祷告。未毕,香案前忽起冷风,一声响后,石门轻开。众人入内,见数百盏漆灯雪亮如白昼,中间有四五尺长石匣,刻满细花纹。麻叔谋心惧,未敢轻开,转至后层,见一小圆洞,洞内直立停放石棺。二人又礼拜,命人开盖,见棺中仰卧一人,面色红白如未死,浑身肌肉肥润如玉,黑发从头上、脸上、腹上盖至脚下,绕身后转至脊背方止,手指脚趾甲长尺余。麻叔谋料是得道仙人,不敢毁动,命盖好棺材,打开前石匣,内无他物,只有三尺长石板,刻满蝌蚪篆文,无人能识。幸得山中百岁修真老人抄译,文曰:

**我是大金仙,死来一千年。数满一千年,背下有流泉。

得逢麻叔谋,葬我在高原。发长至泥丸,更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

麻叔谋见文中竟预写自己姓名,惊叹不已,方信仙家神机妙用。与令狐达商议,选一处丰隆高厚之地,以礼迁葬,即今大佛寺所在地。

开河队伍掘至陈留时,突然乌云密布、狂风骤雨,冰雹如雨点般砸下,丁夫们跌跌撞撞后退躲避。麻叔谋不信邪,亲自查看,也被风雨冰雹打得狼狈不堪。他唤来地方老者询问,得知此处是汉代张良的神位,十分灵验。麻叔谋这才知道是张良显灵护佑疆界,于是上奏朝廷。炀帝命翰林院撰写祝文,用国宝印鉴,派太常卿牛弘携带一双白璧到陈留祭祀,河道这才得以开通。

丁夫们在陈留打通河道后,继续前行。几天后,开到雍邱一带的大林中,见一座坟墓和祠堂挡在开河路上。队长禀报后,麻叔谋亲自查看,见墓地周围透着几分灵气,便叫乡民来问。乡民说:“这是上古高人的墓穴,不知姓名,只传叫隐士墓。”麻叔谋一听是隐士墓,没放在心上,下令丁夫掘开。众人急忙动手,拆祠堂、挖坟墓,谁知底下有好几层石板,凿到第三层时,忽然一声巨响,如山崩地裂,人随石板坠落,救上来时死伤无数。

麻叔谋大吃一惊,忙派亲信下穴探看。探看的人回报:“穴深二三丈,底下还有一穴,里面荧荧煌煌,亮如白昼,隐隐有钟鼓之声,深不可测。”众人不敢下去,只好把人拉上来。令狐达沉思许久,说:“得找一个人下去,才能知道详情。”麻叔谋忙问是谁,令狐达说:“此人平时专好剑术,常自比荆轲、聂政,有胆有谋,姓狄名去邪,现任武平郎将,在后营管督粮米,派他去合适。”

麻叔谋命人请来狄去邪。狄去邪身长八尺,腰粗十围,双目炯炯有神,一脸英气。麻叔谋忙起身说:“请将军来,别无他事。前有隐士墓,挖出个大穴,里面光亮奇异。听闻将军胆勇双全,烦请入穴探看,这可是开河第一功。”狄去邪说:“既然两位大人差遣,定当效力,不知穴在哪里?”麻叔谋和令狐达带狄去邪到穴边,狄去邪看了说:“要下去就别讲究了。”他脱去公服,换上紧身细甲,腰间悬剑,让人取来几十丈长的绳子,拴上大铃,坐在大竹篮里,让人将他系下去。

狄去邪在上面看时,见底下明亮,到了。他走出竹篮,顺着亮影摸索前行,十多步后,渐渐比刚才亮些。再走四五十步,忽然来到一处,抬头一看,竟有天有日,别有一番天地。狄去邪感叹:“世人只知在世上争名夺利,苦恋尘世,谁知深穴中还有这般天地,真是天外有天,神仙妙用无穷。”心中功名之念顿时淡了几分。

他信步往前,转过一带石壁,忽见一座洞府,四周白石砌成,中间有座门楼,门外列着石狮子,像人间王侯的宅邸。狄去邪径直进门,东西张望,不见人影,只见南边一间石屋的石门紧闭。忽然东边石房里传来“得得”声,他忙走近,从窗眼一看,见屋内四角有石柱,石柱上用铁索拴着一只怪兽。那怪兽踢了几下蹄子,所以外面听见声响。这兽尖头贼眼,脚短体肥,有牛那么大,不是虎也不是豹。狄去邪看了半天认不出,猛然一想,定睛再看,竟是一只大老鼠。他吃惊道:“老鼠竟有这么大,不知猫有多大?”

正呆看时,正南两扇正门打开,走出一个童子,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梳着双丫髻,身着黄布衫,一身仙风道气。童子见了狄去邪,问道:“将军莫非是狄去邪?”狄去邪大惊:“正是,仙童如何知道?”童子说:“皇甫君等将军很久了,快跟我进去。”狄去邪觉得奇异,随童子进门,只见殿宇雄伟,厅堂宽敞,非比寻常。

将到殿前,见殿上坐着一位贵人,身穿龙蟠绛服,头戴八宝云冠,垂缨佩玉,一派王者之气,左右列着许多官吏,阶下侍卫森严。狄去邪到殿庭,赶忙下拜。贵人开口道:“狄去邪,你来了?”狄去邪答道:“我奉当今圣旨开河,蒙都护麻叔谋差遣探穴,不想误入仙府,实在有罪。”贵人说:“你以为当今炀帝很尊荣?你且站到一边,我让你看个东西。”他对旁边一个凶恶的武卫说:“快去把那阿摩牵过来。”

武卫领命,手执巨棍大步往外,不多时传来铁链声,他用长铁索牵着一只野兽前来。狄去邪仔细一看,正是外面石柱上的大老鼠。武卫将它牵到庭中,按住铁链,老鼠蹲在月台上,扬须咬爪,一副得意模样。贵人在殿上怒目而视,用木尺击桌道:“你这畜生,我让你暂脱皮毛,做一国之主,苍生何罪遭你荼毒?骸骨何辜遭你发掘?你荒淫肆虐到这般地步!我今日把你打死,以泄人鬼之愤。”喝令武士照头狠打。武卫卷起袖子,举起大棍,朝鼠头打去,老鼠疼痛难忍,咆哮大叫,声如雷鸣。

武士正要再打,忽有童子从半空降下,手捧一道天符,忙止住武士:“不要动手,上帝有命。”皇甫君慌忙下殿伏地。童子到殿上宣读天符:“阿摩国运本有一纪,还不该绝。再等五年,可将白练系颈赐死,以偿荒淫之罪,今日暂且免去鞭打之苦。”童子读罢腾空而去。皇甫君上殿说:“饶了这畜生,若不是上帝爱惜生命,活活把你打死。你还有五年富贵可享,若不知悔改,终究难免杀身之祸。”说罢叫武士牵走老鼠。

皇甫君问狄去邪:“你看明白了吗?”狄去邪说:“我乃尘世小吏,怎能看透仙机?”皇甫君说:“你记住,日后自会应验。这里是九华堂,你若没有仙缘,也到不了此处。”狄去邪忙跪下恳求:“我奉差误入仙府,如今进退两难,恳请神明指点。”皇甫君说:“你前程有定数,但需静心省悟,不可自甘堕落。麻叔谋小人得志、横行霸道,罪不可赦。你替我告诉他:感谢他伐我台城,无以为谢,明年当以二金刀相赠。”说罢,吩咐一个绿衣吏:“你带他出去。”

狄去邪在威严的氛围中不敢多问,拜谢后随绿衣吏退出。绿衣吏带他不走原路,转过几棵大树,走了不到一二百步,指着前边林子说:“前边林子里就是大路。”狄去邪刚要回头询问,绿衣吏已踪影全无,再转身看那座洞府,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惊叹道:“神仙之妙,竟到如此境地!”只得一步步穿过林子,转过一个山岗,沿着大路走了一二里,忽见几棵高大乔木环绕成村,赶忙奔入村中问路。

见一家篱门半开,他轻轻咳嗽几声,惊动了一双小花狗,对着他乱叫。屋内走出一位老者,狄去邪忙施礼道:“下官迷失道路,恳请老翁指点。”老者回礼问:“将军为何徒步到此?”狄去邪不敢隐瞒,将入穴遇见皇甫君及棍打大鼠之事详述一遍。老者听罢笑道:“原来当今炀帝是老鼠变的,真是稀奇,难怪如此荒淫无度。”狄去邪问:“此处是何地?到雍邱还有多远?”老者道:“这是嵩阳少室山中,沿大路往东走二里便是宁陵县,不必再去雍邱。想必麻叔谋早晚就到,将军若不嫌弃,老夫粗备便饭,吃完再走不迟。”于是邀请狄去邪走进草堂,吩咐老苍头准备饭菜。

老者对狄去邪说:“从将军所见之事来看,当今炀帝气数恐怕不长,就连麻叔谋,只怕灾祸也不远了。我看将军容貌气度不凡,何苦随波逐流,与这些虐民的权奸为伍?”狄去邪谦逊道:“承蒙老翁指教,我并非不知开河是虐民之举,只是官卑职小,不敢不奉命行事。”老者微笑道:“做官才要奉命,不做官他们就无法差遣你了。”狄去邪道:“老翁金玉良言,我虽不才,定当奉为准则。”

不一会儿,老苍头摆上饭菜,狄去邪饱餐一顿后起身谢别。老者直送到大路上,说:“转过前边山嘴,就能望见县城了。”狄去邪称谢拱手而别。走了十几步回头看时,老者和房屋都已不见,两边只有长松怪石。他又吃一惊,心神恍惚,赶忙赶到县城,见到城市百姓,才如梦初醒,入城在公馆中等候。

麻叔谋本以为狄去邪找不到穴口,已死于穴中,便催促丁夫开河,七八日后到了宁陵县界口。狄去邪前去拜见,将穴中所见所闻详细禀报。麻叔谋哪里肯信,只当狄去邪仗着会些剑术,隐匿几日编造荒诞之言来吓唬他,反而将狄去邪训斥一番。狄去邪只得退回后营,心想:“我以忠言相告,他却当作戏言羞辱我。我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何苦与豺狼共事害民?国家气数有限,何必在奸佞之中留恋这毫无价值的官位?不如称病隐于山中,逍遥自在。”

主意打定,他递了两张病呈。麻叔谋厌恶他“说谎”,便批准了呈子,另派官吏督管粮米。狄去邪见呈子获批,收拾行李,带两个仆从回乡。路上想起皇甫君称大鼠为“阿摩”,心中疑惑:“岂有中国天子是老鼠的道理?若真有此事,前日被大棍打时,炀帝也该有些头疼脑热。鬼神之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何不顺路去东京探访消息,辨明真假?”于是悄悄前往东京查探。正是:

**欲识仙机虚与实,慢辞劳苦涉风尘。**

第33回睢阳界触忌被斥齐洲城卜居迎养

有诗写道:区区名利怎能牵动真正有志者的心,为官处世应当致力于国家的安定太平。如利剑般冰冷的态度惩治奸佞,言辞铿锵为百姓谋划生计。纠正过错时威严难犯,辞官归隐时能将官职看轻。可笑命运多有不顺,但大丈夫自当铁骨铮铮。

对于做官之人而言,无论前程大小,若有志向便能做出一番事业。为官者应处处施恩,时刻为国家着想,不惧强横势力。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应造福百姓,到那时个人得失与官职高低便不再重要。旁人或许会嘲笑这是迂腐笨拙的为官之道,却不知这正是豪杰做事的本色。

秦叔宝离开齐州后,派人打听开河都护麻叔谋的行踪,得知他已过宁陵,即将抵达睢阳。秦叔宝便吩咐众人速速赶往睢阳交差。行进数日,路上遇见一位头戴将巾、身穿皂袍,武官打扮的人勒马驻足,看着秦叔宝的队伍经过。秦叔宝觉得此人面熟,仔细一想,竟是旧时同窗狄去邪。他忙派人将狄去邪请来相见。

二人见面后,狄去邪询问秦叔宝的去向,秦叔宝答道:“奉命监督河工。”秦叔宝也问起狄去邪的近况,狄去邪说:“我也在开河都护手下任指挥官。”接着,狄去邪将在雍邱开河时,进入石穴见到皇甫君鞭打大鼠,以及对方吩咐的诸多话语,还有后来在嵩阳少室山中,被老人招待吃饭等一系列奇异经历,细细说与秦叔宝听。秦叔宝问:“如今兄台打算前往何处?”狄去邪道:“我已看破世情,称病辞官,准备找个地方隐居。没想到兄台也奉命到麻叔谋手下做事,那麻叔谋贪婪成性,极难侍奉,兄台可要多加留心。”两人就此别过。

秦叔宝本就是个正直且不信鬼神的人,听了狄去邪的讲述,只当是荒诞谎话,并未当真。然而,在距离睢阳还有两三天路程时,无论是大小村坊,还是远处的茅房草舍,时常传来哭声。秦叔宝心想:“或许是这里临近河道,百姓都被征去做工,耽误了农事,家中缺衣少食,才如此苦恼。”但仔细聆听,这些哭声都是在哭儿哭女,他又猜测:“定是传染病流行,小儿死去的多,所以才哭声不断。”可哭声中,人们却咒骂道:“贼王八,为何把我家好好的儿子偷了去。”还有人哭喊:“我的儿,不知你被贼人抓去后,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千儿万儿的哭喊声,夹杂着对贼人的咒骂,秦叔宝疑惑:“奇怪,这哭声不像是死了孩子那么简单。”他思索片刻:“或许是年景不好,有拐骗孩子的,但也不至于有这么多,其中必有蹊跷。”

一路上,村落中处处都是悲凉的哭声,行人听了也忍不住纷纷落泪。到了一个叫牛家集的地方,军士们有的走在前面,有的落在后面,秦叔宝带着二十个家丁在集上休息吃饭。此时小米饭还没煮熟,心中满是疑惑的秦叔宝,故意走出店面查看情况。只见距离店面五七间处,有两三个少年站在那里说话,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在一旁侧耳倾听,秦叔宝便慢慢靠近。一个少年说:“就是前日,张家的孩子被抓走了。”另一个接着道:“昨天王嫂子家的孩子也被偷了,她丈夫被征去开河,回来可怎么交代?”还有一人说:“张家孩子有什么稀奇!赵家夫妻就这一个儿子,宝贝得不得了,昨夜也不见了。”老者点头叹息:“好狠的贼子,这村坊上已经丢了二三十个小孩子了。”

秦叔宝上前问老者:“老丈,敢问是往来督工的军士拐骗了村里的小孩吗?”老者摇头道:“拐骗走的,说不定还能留条命,这些孩子却是被拿去杀了,而且这事和军士无关,是另有贼人!”秦叔宝惊讶道:“这两年年成不错,难道这地方还会有人做出这种事?”老者压低声音说:“客官有所不知,就因为开河,那位总管喜好食用小儿,将孩子杀害后,加上调料蒸熟吃。所以这些贼人为了几两银子,就去偷人家孩子蒸熟献给他,贼人不止一个,受害的也不止我们一村。”

秦叔宝难以置信:“一个做官的,怎会做出这种事,恐怕不是真的吧?”老者急道:“我骗你作甚,一路走来,你没听见那些哭声?现在村里的人连觉都睡不安稳,有孩子的人家,时刻都得照看,不敢让孩子独自出门。夜里有的守在孩子身边,还有人做了木栏柜子,把孩子关在里面。客官若不信,我带你去看看。”老者领着秦叔宝来到一户人家,果然见到一个木柜,上面还放着被褥,显然是有人在此看守。秦叔宝问:“为何不设法捉拿贼人?”老者无奈道:“客官,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秦叔宝点头回到店中,吩咐家丁:“今日我身体不适,就在此地歇息,明日再赶路。”他先在客房铺好被褥,躺下睡了一觉,心中暗自盘算着要捉住这些贼人,为地方除害。等到晚上,吃过晚饭,村里没有更鼓,只有淡淡的月光。约莫到了深夜,秦叔宝悄悄走出店门,街上空无一人。他走到市东头张望,没发现可疑迹象,往回走时,忽然听到一户人家传来惊叫声。原来是夫妻二人在梦中发现孩子不见了,慌乱中把孩子惊醒,孩子吓得大哭,两人这才知道孩子没被偷走,相互埋怨了几句,又安静下来。

秦叔宝又走到西边,远远望见有两个人影朝着集市走来。他急忙闪进店门的门缝中观察,不一会儿,两人果然走了过来。等他们过去后,秦叔宝悄悄跟在后面。那两人像苍蝇一样,在各处窥探,许久后,撬开一户人家的门,一人进去,过了一会儿,外面的人先跑。这人刚跑到秦叔宝跟前,秦叔宝大喝一声:“哪里走!”一拳打在他脊梁上,那人毫无防备,向前扑倒,怀中的小孩也掉在路边啼哭。秦叔宝顾不上小孩,急忙赶到被盗的人家,此时另一个贼人也正出门,听到秦叔宝的喊声正犹豫观望,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秦叔宝一脚踢倒在地。屋内的男女听到外面动静,发现床上的孩子没了,哭喊着披衣起身。秦叔宝将这人挟住,带到自己住的客店前,之前被打倒的贼人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店内听到动静赶来的家丁一把抓住,两人都无法逃脱。

一时间,地上孩子的啼哭声、失盗男女的喊叫声,惊醒了集市上熟睡的几人。找到孩子的人家松了口气,旁观的众人却怒不可遏,对着两个贼人一顿乱打。秦叔宝赶忙制止:“大家别动手,拿绳子捆起来拷问!问清楚他们之前偷走的孩子在哪里,还有多少同伙,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只有抓住所有贼人,才能根除祸患,乱打死了人,谁来承担责任?”他随即让家丁找来绳子将两人捆住审问。原来一个叫张耍子,一个叫陶京儿,都是宁陵县上马村人,还有个贼首叫陶柳儿,他们偷来的孩子,确实是杀了蒸熟献给麻都护享用。

审完口供,天色渐亮,各村百姓听说抓住了偷小孩的贼人,都赶来围观。秦叔宝喝止了想要动手的男人,可那些受害的女人又抓又咬,拿柴棍殴打,根本拦不住。秦叔宝心想,此时放了贼人不行,交给地方官又怕他们被私自打死,自己会受连累。于是他对众人说:“各位,麻都护是朝廷大臣,断然不会做这种坏事。他即将到达睢阳,不如我把这两人送交麻爷处置。他们冒用官员名义杀人,麻爷肯定不会留他们性命;若真有此事,麻都护见外面闹得厉害,心里不安,也不敢再纵容了。”众人觉得有理,叮嘱道:“将军可别在路上把人放了,让他们又回来作恶。”秦叔宝坚定地说:“我要是想放,就不会抓他们了。”昨日那位老者也赶来道谢:“就是这位客官,替我们集市除了一害,我们想凑些盘缠感谢。”秦叔宝婉拒,亲自押着两个贼人,急忙追赶大队士卒。

秦叔宝赶到睢阳时,麻叔谋与令狐达刚到行台,正准备视察河道开凿情况。叔宝整好人夫队伍,进见投上文书。麻叔谋见秦叔宝仪表堂堂、身材魁梧,心中十分欢喜,当即任命他为壕塞副使,监督睢阳开河事务。叔宝谢恩后暗想:“狄去邪曾说此人贪婪,难以侍奉,可初次见面就委我官职,看来也像是个识才之人。只是若将那两个贼人之事禀明,恐他见怪;若隐瞒不报放了贼人,又怕他们继续为害百姓。也罢,宁可招他一人怪罪,也不能让那些小儿含冤。”于是又上前跪下道:“齐州领兵校尉有事禀上老爷。”麻叔谋不知何事,脸色还算温和,只听叔宝禀道:“卑职奉差经过牛家集时,拿获两个贼人,他们声称受老爷差遣取用小儿,公然行窃。一个叫张耍子,一个叫陶京儿,现已解至外面,候爷发落。”

麻叔谋听了,脸色陡然一沉,问道:“是谁拿的?”叔宝答道:“是卑职。”麻叔谋道:“窃盗之事本是地方捕官的职责,与我衙门有何相干?你又是过往领兵官,不该管这等闲事。”令狐达在一旁道:“若是有人冒用官员名义为非作歹,也应追究审问。”麻叔谋不耐烦道:“我们连开河大事都忙不过来,管这等小事作甚?”令狐达坚持道:“既然已经拿来,就交给有司审问一下。”麻叔谋冷冷道:“交给有司说不定他们收了钱就放了,不如我这里直接放了。”随即吩咐不必将贼人解进,直接释放。这一番话,将秦叔宝的一番热心浇了个透心凉,恰似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跟随叔宝的家丁们本以为拿了贼人会有奖赏,不料竟被直接释放,都为叔宝感到不平,却不知叔宝因此已遭麻叔谋忌恨。原来麻叔谋此前奉旨开河,因耿纯臣奏报睢阳有王气,便打算借开河掘断王气。不料到了睢阳,先掘开了宋司马华元的坟墓,眼看河道即将穿城而过,城中大户急忙央求督理河工的壕塞使陈伯恭去探麻叔谋口风,请求保全城池。谁知麻叔谋大怒,几乎要将陈伯恭斩首,坚决要让河道穿城而过。这下满城百姓慌了神,既要顾城外的坟墓,又要保城里的屋舍。其中一百八十家大户,共凑黄金三千两,想求麻叔谋通融,却苦于没有门路。

却说陶京儿被释放后,在外边吹嘘道:“我是老爷最亲信的人,那个不懂事的官儿竟敢拿我,你们看老爷可曾难为我?他那芝麻大的前程,迟早断送在我们手里。”众人听他口气不小,像是麻总管的亲信,便有几人暗暗找他,想请他帮忙说情保全城池。陶京儿道:“我还有个弟兄与老爷更亲近,我带你们去见他。”于是牵线搭桥,引见了麻叔谋最得意的管家黄金窟。众人许诺谢他们白金一千两,黄金窟满口应承道:“把钱都拿来,明日就有消息。”众人果然将金银交给黄金窟。

黄金窟深知主人见钱眼开,趁麻叔谋日间在房中打盹时,悄悄将一个写着“恭献黄米三千石”的手本连同金子一起摆在桌上,满桌金光灿灿,只等他醒来发问时进言。他在旁边站了许久,将近申时,只见麻叔谋从床上跳起来,骂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私吞我的金子,还推我一跤!”揉了揉眼睛,看见桌上的金子,又大笑道:“我说宋襄公断不会骗我,这金子到底落不下地。”黄金窟见状,笑道:“老爷,哪来的宋襄公送金子?”麻叔谋道:“是一个穿绛色衣、戴进贤冠的人,他求我护城,我不肯。又请来一个暴眼大肚皮、戴进贤冠穿紫衣的,说是大司马华元,这厮还仗势要把我捆住灌铜汁,吓我。我坚决不答应,他两个只得应承送我黄金三千两,我正愁见不到金子,怕人克扣,与守门的争执时被推了一跤,没想到金子已摆在这儿了,待我点一点,别少了。”

黄金窟又笑道:“爷怕是做梦了,这金子是睢阳百姓托我送来求您保全城池的,哪有什么宋襄公?”麻叔谋疑惑道:“岂有此理,我明明与宋襄公、华司马说了话,怎会是梦?”黄金窟道:“爷再想想,是您去见的宋襄公,还是宋襄公来见您?如今人在哪里,相见在何处?”麻叔谋又想了想,道:“难道真是梦?可明明听得说‘上帝赐金三千两,取之民间’,这金子难道不是我的?”黄金窟道:“说‘取之民间’,这宗金子本该爷受,但确实是百姓为保全城中房舍送来的,爷可别说梦话露了底。”麻叔谋笑道:“我只要有金子,管他是上帝还是民间送的,就依他们保全城郭吧。”于是收下了手本,吩咐明日升堂就改定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