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二刻拍案惊奇 卷二十二到卷二十四(第2页)

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

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

而今无计可耐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上官翁知道公子在街上乞讨后,暗中吩咐一群乞丐故意欺负他,不让他和大家一起讨饭。公子好不容易讨到一点吃的,还会被抢走,根本吃不饱。稍微不顺这些乞丐的意,他们就吓唬说:“你敢不听话,就带你去见家主!”公子吓得惊慌失措,四处躲藏,连个安稳的落脚地都没有,真正是受尽了饥寒交迫的滋味。

上官翁觉得教训得差不多了,便先把一座大庄院安排给女儿住下,又在庄院后门旁边收拾出一间小房,准备了简单的被褥和生活用品。然后又叫来张三翁,让他去找公子。张三翁见到公子后说:“我做媒没多久,怎么就见你沦落到这般田地了!”公子无奈道:“我沦落到这地步,可大家还容不下我!”张三翁说:“你本是大户人家出身,怎么反倒被乞丐欺负?我知道你不是怕乞丐,是怕见到以前的主人。要是真遇上,把你送进牢狱,让你偿还卖身钱,你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公子叹气道:“如今走投无路,只能听天由命,早晚都是死,怕是见不到您了。之前您做媒,把我妻子嫁出去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说着说着,便大哭起来。张三翁趁机说:“我正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妻子现在是豪门主母,家里十分富贵,和你以前差不多。现在她托我找个看守后门的人,我要是把你推荐过去,你只需要早晚开关门,没别的事,还能白吃白喝,你觉得怎么样?”

公子赶忙下拜:“要是真能这样,您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张三翁又叮嘱:“不过有一点,她以前是你妻子,现在是你主母,肯定不愿提起旧事。你千万不能乱说,要是走漏风声,这份差事可就保不住了。”公子说:“此一时彼一时,她现在高高在上,我能有个地方落脚,不饿死在街头,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敢乱说!”张三翁说:“既然如此,你跟我来,我帮你办成这事。”

公子跟着张三翁来到一处宅院外,在门口等着消息。过了好一会儿,张三翁出来说:“成了,成了!你跟我进来。”他带着公子来到后门的一间屋子,只见里面床帐崭新,日常用具也都齐全。虽然屋子不大,但比起他之前风餐露宿的日子,简直强太多了。

公子十分惊讶,问道:“这是谁住的?”张三翁回答:“这就是看守后门的房间,以后归你住了。”公子欣喜若狂,感觉像到了仙境。张三翁又嘱咐:“你主母家有钱,对待仆人也讲究。你只管在这屋里待着,吃喝不愁。主人在前面进出,主母在里面活动,你一概不许偷看,她肯定不愿见你。还有,千万不能踏出大门一步,要是撞见你以前的熟人,这差事就做不下去了。”再三叮嘱后,张三翁才离开。

公子吃过苦,牢记这些话。一来怕丢了这份饭碗,二来怕暴露身份惹麻烦,就老老实实坐在门房里,不敢外出。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

上官翁见公子的浮躁性子已经收敛,一天,派人拿了一封银子给他,说道:“主母过生日,大家都有赏赐,说你守门尽职,赏你一钱银子买酒喝。”公子接过银子,忽然想起这一天正是前妻的生日。回想从前家境富裕时,众多门客前来祝贺,饮酒作乐何等热闹,如今却寄人篱下,不禁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他把这包银子小心藏好,舍不得轻易花掉。

过了几天,又有人来传话:“主母叫你到后堂说话。”公子大吃一惊,心想:“张三翁之前说她羞于见我,让我不要露面,怎么现在突然叫我去说话?我该怎么去见她呢?”但又不好推脱,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来人走进中堂。只见上官氏端坐在里面,一副主母的威严模样,公子羞愧得不敢抬头。

上官氏开口道:“只听说看门的姓姚,没想到竟然是你。你本是富家公子,怎么沦落到给人守门?”这番话让公子满脸通红,无言以对。上官氏接着说:“念你看门勤勉,赏你一封银子买衣服穿。”丫鬟递过银子,公子连忙称谢收下。上官氏吩咐下人,仍把公子带回门房。

回到房中,公子拆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五钱足银,心中十分欢喜。他把这笔钱和之前生日赏的一钱银子包在一起,藏在身边。这时,一群仆人前来祝贺,哄他拿出银子买酒喝,公子拒绝了。众人又说:“不能只让你一个人破费,我们大家凑钱,一起吃顿好的。”公子紧紧捏着银子说:“钱财来之不易,我留着以后有用。这种充阔气的事,我再也不做了。”众人见劝不动他,只好散去。

一天黄昏,一个丫鬟过来说:“主母叫你进房,想问你以前的事。”公子连忙拒绝:“晚上不是说话的时候。我在这里住得安稳,万一出了什么事,不让我看门,把我赶出去,那可就完了。我还是守着这间小屋吧。你替我回复主母,我绝不敢随便进去。”

上官翁一直在暗中派人观察公子的一举一动,看到这些情形,知道他已经尝过生活的苦头,明白了日子的艰难。于是,他又找来张三翁去见公子。公子见到张三翁,对他的举荐之恩感激不尽。张三翁问:“在这里日子过得怎么样?”公子说:“这里不愁吃穿,我能在这里安稳到老,全是您的功劳。要是没有您,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只是每天白吃饭、闲过日子,总觉得可惜。我现在攒了些银子,舍不得花。您是个好人,能不能教我一些赚钱生利息的方法,或者做些小生意,也不枉我这番心思。”

张三翁笑着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珍惜时间、爱惜钱财了?”公子也笑道:“这可不是一时学会的,现在明白过来,已经算晚的了。”张三翁说:“我这次来,是因为有个亲戚想见你,所以先来通知你一声。”公子疑惑道:“我都到这地步了,亲戚们都不理我了,还有谁会想见我?”张三翁说:“有一个人就在这里,你跟我来。”

张三翁带着公子走进中堂,只见一个人头戴高冠、身着宽袖长袍,大步走了出来。公子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岳父上官翁,不禁惊呼一声,脸色大变,转身就想逃跑。张三翁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这是你的岳父,怎么见了就跑?”公子羞愧地说:“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他?”张三翁说:“他是你亲岳父,有什么见不得的?”公子道:“我连妻子都卖了,他怎么还会认我这个女婿?”

张三翁解释道:“他见你变得踏实肯干,原本就打算把女儿再许配给你。”公子不解:“女儿已经是这家的主母,哪里还有女儿可嫁?”张三翁说:“当初是我做媒‘卖’了她,现在还是我做媒把她还给你。”公子追问:“怎么还?”张三翁笑道:“你这呆子!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么会真的改嫁?之前怕你真的把她卖掉,你岳父派人把她接回家,谎称嫁了出去。你现在住的房子,本来就是你岳父家的。他又担心你在外面饿死,所以让我想办法把你安置在这里,先在门房住着。如今见你回心转意,就把实情告诉你,好让你们夫妻团圆,这都是你岳父希望你改过自新的一番苦心啊。”

公子恍然大悟:“难怪我住了这么久,只听说主母,从没见过主人进出。我一直老老实实,不敢窥探,原来背后是这样的安排!岳父真是用心良苦!”张三翁催促:“还不快上前拜见!”说着便拉着公子走上前去。上官翁也迎了上来,问道:“你现在尝过苦头,知道悔改了吗?”公子无言以对,痛哭着下拜。

上官翁说:“你要是能彻底改过,我就把这所房子给你们夫妻住,再拨一百亩田地让你经营,重新过日子。但要是日子好过了,又旧病复发,我立刻把你赶出去,以后也不许你和妻子见面。”公子哭着说:“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又蒙岳父大恩,我要是还不知道悔改,那就真的连猪狗都不如了!”

上官翁带他进去和女儿相见,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倾诉一番后,出来感谢张三翁。张三翁临走时,公子担心地问:“还有一件事,要是以前的‘主人’找来,该怎么办?”张三翁笑着说:“哪有什么旧主人?那些都是你岳父安排的!你只要好好过日子,别再胡思乱想!”公子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在这所房子里重新做起了家主。

虽然比不上从前富贵,但他省吃俭用,辛勤劳作,衣食也不再短缺。想起以前的经历,他铭记教训,不再让任何游手好闲的人上门。

贾清夫和赵能武听说公子重新置办家业,便相约前来拜访。公子出来说道:“现在我要自己过日子,就不跟各位来往了。”贾清夫想用玩笑话套近乎,谈论些乐器之事;赵能武则吹嘘哪家的马好、谁的弓强,哪里猎物多。公子只是冷笑,最后说道:“两位要是再遇到像我从前那样的主顾,也来叫上我,咱们一起去‘赚’他一笔?”两人听出话里的讽刺,只好扫兴离去。

上官翁见这些人又来纠缠,便向官府告状,经过一番彻查,把之前他们暗中侵占、隐瞒的田产,全部归还了公子。公子的家业更加稳固,夫妻二人最终过上了安稳富足的生活。由此可见,人只有经历过困苦,才能真正懂得珍惜。对于富贵人家的子弟来说,还是早些体会生活的艰辛为好。而结交朋友,尤其是身边的人,更要谨慎小心 。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

有诗写道:“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在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一位侍御名叫李行修,人称李十一郎。他的妻子王氏夫人,是江西廉使王仲舒的女儿,品性贞洁贤淑,李行修对她敬重有加,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王夫人有个年幼的妹妹,容貌端庄秀丽,聪慧过人,王夫人对她疼爱至极,常常将她带在身边抚养。李行修也十分喜爱这个小姨子,就像养育自己的孩子一样。

一天,李行修去族人家参加婚礼喜宴,当晚便留宿在那里。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再次娶妻。在灯下仔细辨认新娘,发现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他猛然惊醒,心中很是不快。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急忙赶回家。进门后,只见王夫人清晨就已起身,闷闷不乐地坐着,不停地用手擦拭眼泪。李行修询问原因,王夫人却不回答。他便问家中仆人:“夫人为什么这样?”仆人们都说:“今早做饭的老奴在厨房里说,五更天做了个梦,梦见相公又娶了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后,担心自己会有什么不测,所以从早上一直哭到现在。”

李行修听后,毛骨悚然,惊出一身冷汗,心想:“怎么和我做的梦一模一样?”他和王夫人夫妻恩爱,心中十分忧虑,只能勉强劝慰道:“这老妈颠三倒四,是个糊涂人,她的梦哪里能当真?”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因为两人的梦不谋而合,他心里始终有些疑惑。

没过多久,王夫人就生病了。请了许多医生诊治,都不见效,两个月后便去世了。李行修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他写信告知岳父王公,王公全家悲痛万分。王公不忍心断绝与李行修的姻亲关系,回信中便有将小女儿嫁给李行修续弦的意思。然而,李行修正沉浸在对亡妻的深切哀悼中,不忍心谈及此事,坚决回绝了岳父。

当时,有一位卫秘书名叫卫随,他见多识广,结识了不少奇人异士。见李行修如此思念亡妻,便突然问他:“侍御如此深切怀念亡夫人,难道不想再见她一面吗?”李行修说:“人一旦死去,就永远分别了,怎么还能再见?”卫秘书说:“侍御若想见亡夫人,何不去问问稠桑王老?”李行修问:“王老是什么人?”卫秘书说:“先不必说破。侍御只要牢牢记住‘稠桑王老’这四个字,自然会有相见的机会。”李行修见他说得神秘,便将这四个字牢记在心。

两三年过去了,王公的小女儿渐渐长大。王公思念亡女,多次派人来劝说李行修续亲。但李行修不忍心背弃亡妻,始终没有答应。

后来,李行修被任命为东台御史,奉命出关。途中,他来到稠桑驿。不巧,驿馆已经有朝廷使者住下,他只能在旁边的客店歇宿。这家客店名叫稠桑店。李行修听到“稠桑”二字,心中一动,暗想:“难道那个王老就在这里?”正打算去打听,只听见街上人声嘈杂。他走到店门口一看,只见一群人将一位老者团团围住,你拉我扯,你问我答,把老者弄得晕头转向。

李行修问店主人:“这些人为什么这样?”店主人说:“这个老头姓王,是个奇人,擅长推算人的命运。乡里人把他当作神仙一样敬重。所以只要见他路过,就会围上来问自己的祸福。”李行修想起卫秘书的话,心想:“原来真有这个人!”于是让店主人:“快请他到店里来相见。”

店主人见李行修是出差的御史,不敢怠慢,拨开人群,走过去拉住老者说:“店里有位李御史李十一郎请您。”众人听说官府有请,便散开了。老者来到店里与李行修相见。李行修见他是位老人,免去了行礼的繁文缛节,便将自己思念亡妻,以及卫秘书指引他来求助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不知老先生是否真有奇术,能让我与亡魂相见?”老人说:“十一郎想见亡夫人,那就今晚吧。”

老人在前面带路,让李行修支开身边的随从,带着他一路走进一座土山。又登上一个数丈高的山坡,坡侧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片丛林。老人在路边停下,对李行修说:“十一郎可以走到林下,高声呼喊‘妙子’,一定会有人回应。等有人回应了,就说: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妙子同看亡妻。”

李行修按照老人的话,走到林间呼喊,果然有人回应。他又照老人所说传达了话语。不一会儿,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走出来说:“九娘子派我随十一郎去。”说完,她折下两根竹子,自己跨上一根,将另一根递给李行修。两人跨上竹子,速度如同骑马一般快。大约走了三四十里,忽然来到一处地方,只见城阙宏伟壮丽。前方经过一座大宫殿,宫殿前有大门。女子说:“沿着西廊一直向北,从南边数第二座宫殿,就是贤夫人居住的地方。”

李行修依照指引,来到目的地。果然看见一个十几年前死去的丫鬟出来拜迎,请他坐下。随后,王夫人走了出来,两人相见,泪流满面。李行修诉说着离别之恨,一把抱住王夫人不肯放手。正想与她再续夫妻之情,王夫人却不肯,说道:“如今你我阴阳两隔,我实在不愿这样,以免给我带来灾祸。若你不忘往日的情意,只要娶小妹为妻,延续这段姻缘,我的心愿就满足了。这次相见,我就托付此事。”

话刚说完,女子就在门外高声催促道:“李十一郎,快出来!”李行修不敢多留,含泪走出宫殿。女子依旧和他跨上竹枝,一同往回走。回到原来的地方,只见老人头枕着一块石头,正在熟睡。听到脚步声,知道是李行修回来了,便起身问道:“可还如意?”李行修说:“有幸与夫人相见了。”老人说:“应当感谢九娘子派人相送。”李行修依言,将妙子送到林间,高声致谢。

回来后,李行修问老人:“这是什么人?”老人说:“这里原本有座灵应九子母祠。”老人又将李行修带回客店,只见壁上的灯盏还亮着,马槽里的马还在吃草,仆人们也都在熟睡。李行修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老人还在,足以证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随后,老人向李行修告辞离去。

李行修感叹不已,想到亡妻言语恳切,便将这件事详细地写信告知岳父王公。从此,他续娶了王氏的小妹,正好应验了之前的梦境。正所谓:“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自古以来,只有娥皇、女英姐妹二人一同嫁给了舜帝。其他因姊妹亡故,不忍断绝姻亲,续娶小姨的情况,虽然是世间常有的事,但从来没有死去的姐姐,怀着这样的心愿,在阴间促成好事的。

如今先讲这段奇异的故事,可见人生在世,唯有“情”字至死不灭。王夫人虽然身死,但心中念着与丈夫的恩爱,又疼爱自己的妹妹,这份情意难以忘怀,所以在阴间才有这样的安排,完成自己的心愿。这还是夫妻相处已久,有情有义,尚且不足为奇。接下来再讲一个从未成亲的故事,主人公不仅不忘前世盟约,在阴间促成自己的姻缘,还帮妹妹成就了婚事,其中的情节奇奇怪怪、真真假假,十分精彩。有诗为证:“还魂从古有,借体亦其常。谁摄生人魄,先将宿愿偿!”

这个故事发生在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担任防御使一职,人们都称他为吴防御。他家住在春风楼旁,育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兴娘,小女儿叫庆娘,庆娘比兴娘小两岁,两人都还在幼年时期。吴家的邻居崔使君与吴防御往来密切。崔家有个儿子叫兴哥,与兴娘同年出生。崔公便向吴防御求娶兴娘为儿媳,吴防御欣然应允。崔公以一只金凤钗作为聘礼定下婚约。定盟之后,崔公全家前往远方为官,一去就是十五年,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此时兴娘已经十九岁,母亲看着女儿年纪渐长,便对吴防御说:“崔家兴哥一去十五年,音信全无。如今兴娘已经长大成人,怎能死守着之前的婚约,白白错过青春年华?”吴防御却坚持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已经答应了老友,又怎能因为他没有消息,就违背诺言?”

母亲到底是妇道人家的见识,眼见女儿到了适婚年龄还未出嫁,心里实在看不下去,每日在吴防御耳边唠叨,非要另寻人家不可。而兴娘心里,一心只盼着崔生归来,绝无半点二心。虽然多亏了父亲坚守承诺,但听到母亲整日催促,她也只能暗自伤心落泪。她又担心父亲经不住母亲的纠缠,一时改变主意,心中整日忧虑不安,只希望崔家郎君能早一天到来。她望眼欲穿,可崔生却迟迟不见踪影。渐渐地,兴娘茶饭不思,一病不起,卧床半年后,含恨离世。父母、妹妹以及家中众人,都悲痛欲绝,哭得昏天黑地。

入殓之时,母亲拿着崔家当初下聘的金凤钗,抚摸着女儿的尸体痛哭道:“这是你夫家的东西,如今你已不在,我留着又有何用?见了只会徒增悲伤,你就戴着它去吧!”说着,便将金凤钗插在兴娘的发髻上,盖上了棺盖。三天后,众人将兴娘安葬在郊外。家中设了灵堂,每日早晚都进行哭奠。

兴娘下葬两个月后,崔生突然来到吴家。吴防御将他迎进家中,问道:“郎君这些年去了哪里?令尊令堂是否安好?”崔生回答说:“家父在宣德府担任理官,不幸在任上去世。家母也在几年前先一步离世。我在那里守丧,如今守丧期满,料理完殡葬之事,便不远千里来到府上,想要完成之前的婚约。”

吴防御听完,忍不住落下泪来,说:“小女兴娘命薄,因思念郎君成疾,两个月前饮恨而逝,如今已安葬在郊外。郎君若是早来半年,或许她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如今你来,已经来不及了。”说罢,又痛哭起来。崔生虽然从未与兴娘谋面,但听了这番话,也不免伤感。

吴防御又说:“小女虽然已经下葬,但灵位还在。郎君可到她灵前看一看,也让她的阴魂知道你来了。”吴防御噙着眼泪,拉着崔生走进内房。崔生抬头望去,只见灵堂中:纸制的经幡随风飘动,纸扎的童男童女栩栩如生。飘动的纸幡上,写满了梵文和祈福的话语;栩栩如生的纸童,手中捧着银盆和绣帕。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两根烛台上的灯火微微闪烁。墙上挂着兴娘的画像,画中女子容貌绝美;白色的木牌上,写着新亡长女的名字。

崔生走到灵位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吴防御扶着桌子大声说道:“兴娘我的儿,你的丈夫来了!你的灵魂若在,可知道吗?”说完,放声大哭。全家人见吴防御如此伤心,也都跟着号啕大哭起来,哭声震天动地,崔生也忍不住流下了许多眼泪。哭罢,众人烧了些纸钱。吴防御又带着崔生在灵位前拜见了夫人,夫人哽咽着还了个半礼。

吴防御和崔生回到堂前,对他说:“郎君父母双亡,路途遥远,如今既然来了,就住在我家吧。不要说看在两家的亲情份上,单是看在你是老友之子的份上,你就如同我的儿子一般。不要因为兴娘不在了,就把自己当外人。”随即让人将崔生的行李搬进来,收拾了门旁的一间小书房,让他住下。此后,吴家早晚悉心照料,对他十分亲热。

转眼将近半月,正值清明节。吴防御念及兴娘刚刚去世,便带着全家人到她的坟前扫墓,焚烧纸钱。此时,兴娘的妹妹庆娘已经十七岁,也跟着母亲坐轿子一同前往。只留下崔生一人在家中看守。

大户人家的女眷平日里很少出门,到了节假日,看到春光明媚,都盼着能找个由头出去散心。虽然这次是去兴娘的新坟,但荒郊野外,桃红柳绿,倒也成了女眷们游玩的好去处。一家人在坟上盘桓了一整天,直到天色昏暗才回到家。

崔生走到门外等候,远远望见两辆女轿驶来,便站在门左边迎接。前面的轿子先进了门,后面的轿子经过崔生身边时,只听见“铿”的一声,有个东西从轿中掉了出来。等轿子过去,崔生急忙捡起来一看,是一只金凤钗。崔生知道这是女子的饰物,急忙想进去归还,却发现中门已经关上了。原来吴防御一家在坟上忙了一天,又都喝了些酒,进门后就关上了门,准备休息。崔生也明白这个情况,不好去叫门,只好打算等第二天再说。

他回到书房,把金凤钗放在书箱里,点上蜡烛,独自坐着。想到婚事不成,自己孤身一人,寄人篱下,虽然吴家待他如同子婿,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也不知未来会如何,心中烦闷,不由得叹了几声。上床正要睡觉,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崔生问道:“是谁?”却没有人回应。崔生以为听错了,正要睡下,又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崔生大声询问,敲门声却又戛然而止。崔生心中疑惑,坐在床沿,刚要穿鞋去门边查看,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没人说话。

崔生大惊,吓得后退两步。这时,一个女子推门而入,面带微笑,低声说道:“郎君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兴娘的妹妹庆娘。刚才进门时,发钗掉在了轿下,所以连夜来找。郎君可曾捡到?”崔生见是小姨,连忙恭敬地回答:“刚才娘子的轿子在后面,确实有钗子掉在地上。小生当时捡到,本想立刻奉还,见中门已关,不敢打扰,打算留到明天。如今娘子亲自来寻,现在就还给你。”说着,从书箱里取出金凤钗,放在桌上,“娘子请拿去吧。”

女子伸出纤细的手取过钗子,插在头上,笑嘻嘻地对崔生说:“早知道是郎君捡到,我也不必连夜来了。如今已经夜深,我出来了就不好再回去。今夜就借郎君的床铺,与你同宿一晚。”崔生大惊失色,说道:“娘子这是什么话?令尊令堂待我如同亲人,我怎敢做出如此无礼之事,玷污娘子的清白?娘子请回吧,我绝不敢从命。”

女子说道:“现在全家人都睡熟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何不趁此良宵,成就好事?我们悄悄来往,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可以?”崔生坚决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虽然承蒙娘子错爱,但万一日后事情败露,被人发现,且不说我无颜面对令尊,传扬出去,我以后还怎么做人?岂不是把一生的名誉都毁了?”

女子又劝说道:“如此美好的夜晚,夜深人静。我孤身寂寥,你也形单影只。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同在一个房间,也是我们的缘分。先顾眼前的好事,何必担心被人发现?况且我自有办法为郎君遮掩,不会让事情败露。郎君不要疑虑,别错过了这大好时机。”

崔生见她言辞娇媚,容貌美艳,心中也难免有些动摇。但一想到吴防御对自己的厚待,又不敢轻举妄动,就像小孩子放纸炮,既好奇又害怕。刚想答应,转念一想,又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只好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在兴娘的份上,保全我的名誉和品行吧!”

女子见他再三拒绝,自觉羞愧,突然变了脸色,勃然大怒:“我父亲以子侄之礼相待,留你在书房居住,你竟敢在深夜诱骗我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我要是声张出去,告诉父亲,再去官府告你,看你如何辩解!绝不会轻易饶了你!”她声色俱厉,崔生见她倒打一耙,心中十分害怕,暗想:“这下麻烦大了,如今她在我房中,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万一她真的声张,被她一口咬定,我该如何分辨?不如先答应她,或许还能慢慢想办法脱身。”正所谓“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

崔生只好陪着笑脸说:“娘子别声张。既然娘子如此美意,小生听凭娘子做主便是。”女子见他答应,立刻转怒为喜:“原来郎君这么胆小。”崔生关上房门,两人就此度过了一夜。有《西江月》词为证:“旅馆羁身孤客,深闺皓齿韶容。合欢裁就两情浓,好对娇鸾雏凤!认道良缘辐辏,谁知哑谜包笼!新人魂梦雨云中,还是故人情重。”

两人相处一夜后,天快亮时,女子起身告辞,悄悄地回了家。崔生虽然尝到了甜头,但心中却像揣着个不安分的兔子,整日战战兢兢,生怕事情被人发觉。幸好女子行动十分隐秘,她身姿轻盈敏捷,总是趁着夜色而来,黎明前离去,只在门旁的书房里与崔生私下往来,竟没有一个人察觉。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一天晚上,女子突然对崔生说:“我住在深闺之中,你住在外面的书房。如今的事,幸好还没人察觉。但我总担心好事多磨,美好的姻缘容易受阻。一旦事情败露,被双亲知晓,恐怕会把我拘禁在家中,将你驱逐出去。对我来说,倒也罢了,可要是连累你清誉受损,那我的罪过就太大了。我们得好好商量个长久之计才行。”

崔生回应道:“之前我不敢轻易答应你,就是担心这个。人非草木,我又怎会是无情之人?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女子提议:“依我看,不如趁着还没人发现,我们一起逃走,到他乡外县找个地方住下,低调行事。这样才能安安稳稳白头偕老,不至于被分开。你觉得怎么样?”崔生有些为难:“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可我现在孤苦伶仃,没什么亲友。就算要逃,又该往哪里去呢?”

他思索良久,突然想起:“我父亲在世时,常提起有个老仆叫金荣,为人十分忠义。他住在镇江吕城,以耕种为生,家境还算宽裕。我们去投奔他,念在旧日主仆情分上,他肯定不会拒绝。而且走水路可以直接到他家,也方便。”女子听后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晚就动身吧。”

两人商量妥当,五更时分就起床收拾好了行李。书房就在门边,出门十分方便。出了门便是水边,崔生到船帮雇了一艘小划子,回到门口接上女子,随即开船前往瓜洲。到了瓜洲,他们打发走小划子,又另雇了一艘长途船,渡江后进入润州,再到丹阳,前行四十里,终于抵达吕城。

船靠岸后,崔生上岸向一位村民打听:“这里有个叫金荣的人吗?”村民回答:“金荣是这里的保正,家境殷实,为人又忠厚,谁不认识他?你找他有什么事?”崔生说:“他和我有些亲戚关系,特地来拜访,麻烦您给指个路。”村民伸手一指:“你看那边有个大酒坊,隔壁大门就是他家。”

崔生问清了地址,心中暗喜。他回到船上安抚好女子,独自来到金荣家门口,径直走了进去。金保正听到动静,从里面走出来问:“是哪位贵客到访?”崔生上前施礼,保正又问:“秀才官人从哪里来?”崔生答:“小生是扬州府崔公之子。”保正听到“扬州崔”三个字,吃了一惊:“你父亲担任何官职?”崔生说:“是宣德府理官,如今已经过世了。”保正又问:“那他是你的什么人?”崔生答:“正是我父亲。”保正激动地说:“这么说,你是我家小主人啊!”说着便请崔生坐下,自己跪地便拜,接着问:“老主人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崔生回答:“已经三年了。”保正连忙搬来桌椅,设了个虚位,写了个神主牌放在桌上,磕头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