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卷十九到卷二十一
卷十九 田舍翁时时经理 牧童儿夜夜尊荣
世间纷纷扰扰,人们一生都在忙碌追求,可什么时候才是满足的时候呢?其实,根据现有的条件,无论家境富裕还是俭朴,都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人在得意的时候,一定不要贪得无厌,要知道世事无常,常常会发生变故。否则,白白耗费青春时光,到老了一事无成,只是虚度光阴罢了。
这首词是宋朝诗僧晦庵所作《满江红》的前半阙,它告诫人们,人生中的富贵荣华往往难以长久,充满变数,不值得过分依赖。人们整日忙忙碌碌,思前想后,心里总是怀着不满足的念头,结果徒劳无功,白白耗费了大好年华,倒不如顺应自然,安于现状地过日子。
就说宋朝嘉佑年间,有个宣义郎叫万延之,是钱塘南新人,考中乙科后入朝为官。他生性刚直,在两三个地方担任州县官时,不愿委屈自己迎合他人,中年时就辞官归隐。后来,他搬到余杭居住,看到当地有不少水乡洼地,虽然这些地方地势低洼,一有水就会被淹没,所以地价很便宜,但万延之没花多少钱,就买了大量这样的田地。也许是他家该要兴旺发达,此后连年大旱,别处的田地受灾严重,可这些低洼田却大获丰收,每年能收获粗米一万多石。万延之非常高兴,常常对人说:“我姓万,今年收了万石粮食,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从那以后,万延之开始建造豪宅,购置更多田园,还忙着为子女操办婚事。有人主动上门做媒,给他家三公子说合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驸马都尉王晋卿的孙女。为了促成这桩婚事,万家用了大约两万缗钱。儿子因为成了驸马的孙女婿,得以补任三班借职。一时间,万家人财两旺,仗着权势,巧取豪夺,搜刮了无数百姓的钱财。
万延之家里有个瓦盒,是稀世珍宝。当初他刚被选为官,在京城时,因为朝廷对铜器管控严格,他就花十个钱在集市上买了这个瓦盆用来洗脸。当时天气非常寒冷,他用热水洗完脸后,把剩下的水倒掉,可盆里还残留了一些。过了一夜,盆里的水凝结成冰,看起来竟然像是一枝桃花。别人见了,都觉得很神奇,就去告诉万延之。万延之看了后说:“冰凝结起来,本来就容易有各种形状。偶然像桃花,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第二天,瓦盒里又剩了些水,过了一会儿再看,这次变成了一枝盛开的牡丹,花朵饱满,枝叶繁茂,那精致的样子,人工根本做不出来。家人赶紧跑去告诉万延之,他过来看了后说:“今天又换了个样子,难道这也是巧合?”万延之这才感到惊奇,说道:“这太奇怪了,我再试试看。”他亲自把瓦盒擦干净,又洒了些水在里面。第二天一看,这次的景象更加奇特:只见一片寒林之中,有临水的村庄、竹林环绕的房屋,还有南飞的大雁、栖息的白鹭,远处山峦笼罩在烟雾之中,就像一幅精美的山水画。
万延之大为震惊,知道这是个奇宝,便叫来银匠,用白金给瓦盒铸了个外层,又用锦缎做了十个包袱,把它精心珍藏起来。每逢寒冷的日子,他就提前邀请宾客,大摆筵席,一起观赏瓦盒中的奇景。每次瓦盒里结出的冰花都不一样,没有一次重复。就算是着名的画家见了,也自愧不如。瓦盒呈现过的景象太多了,根本记不过来。其中最奇特的一次,是宋徽宗登基时,颁布恩典,退休官员都能晋升一级,万延之从宣义郎升任宣德郎。任命下达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亲戚朋友都来贺喜,厅堂里坐满了人。
那天天气格外寒冷,酒席上,万延之把瓦盒拿出来,洒上水,不一会儿,盒中的水凝结成冰,呈现出一幅画面:一块山石上坐着一位老人,左边有一只乌龟,右边有一只仙鹤,俨然是一幅“寿星图”。满堂宾客见了,无不又惊又喜,纷纷赞叹。在座有学识渊博的士人议论道:“这只是个瓦器,不过是普通的泥土烧制而成,又不是汇聚了天地精华、五行之气形成的,却能出现这样奇异的景象,实在让人难以理解,确实是件罕见的宝物!”也有一些谄媚之人,在一旁讨好说:“这分明是万寿无疆的吉兆,要不是大福大贵之人,哪里能拥有这样的异宝!”众人尽兴之后,才各自散去。
当时,万氏家族既富有又显贵,还和皇亲国戚结了亲,生活奢华至极,权势无人能及,大家都觉得他们有用不完的金银,享不尽的福禄。可谁能想到,这些富贵就像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宣德郎万延之去世后,他那补任三班借职的三儿子也死了。驸马府的人见女婿死了,就来接郡主回去,还说万家的财产大多是从都尉府带来的,随后带着二三十个人,里里外外一通抢掠,把财物全部席卷而去。万家的两个大儿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仗势欺人,却不敢阻拦,家里的财产一下子全没了。
而万家那上千顷低洼田地,每次发大水就会被淹没,不仅收不上粮食,反而还要赔粮,他们巴不得把这些田送给别人,图个清净,最后这些田地都被别人占去了。万家家道中落,两个儿子只能靠亲友接济,四处漂泊,最终悲惨死去。那个神奇的瓦盒也被驸马家拿走,后来落到了太师蔡京手里。
有见识的人说:“这个瓦盒结冰成花,象征着万氏家族的富贵,就像冰花一样,看起来美丽,却不是长久的象征,是不祥之兆。”不过,这也只是事后的猜测罢了。在万氏家族兴盛的时候,又有谁会这么想、这么说呢?直到后来家破人亡,人们回头再看,才发现这一切真的就像一场春梦。所以古人写了《邯郸梦记》《樱桃梦记》等寓言故事,都是在说富贵繁华就如同梦境一般虚幻。
不过,前面说的这些都是一个人做一场梦就度过一生,还有比这更奇特的,就像庄子讲的那个牧童,白天是原本的样子,晚上做梦却能成为王公贵族,这样过一辈子。接下来就听我慢慢道来:人生就如同一场梦,梦里的情景和现实中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在梦里能享受富贵,那就算现实中一生贫穷,也好像只经历了半生穷苦一样。
话说春秋时期,鲁国曹州有座南华山,当年宋国商丘小蒙城的庄子休曾流寓此地,在这里隐居着书,最终得道成仙。后人尊称庄子为南华老仙,把他所着的书命名为《南华经》,这座山也因此得名。那时,山脚下有个田舍翁,姓莫名广,以耕种为生。他家有几十亩肥沃的田地,几头耕牛,还雇了几个农夫帮忙干活。虽然住的是茅草屋,但衣食无忧,也算是山村里的小财主了。莫翁夫妇没有子女,两人每天从早到晚盘算的,无非就是耕田种地、养牛喂猪这些事。有一首诗专门描述田舍翁的生活:
田舍老叟性情闲适自在,在小山边盖了间幽静的屋子居住。他靠着百亩田地谋生,辛勤耕种,努力劳作。春天快结束时,布谷鸟欢快地鸣叫,春雨绵绵,屋檐下的水滴答作响。莫翁呼唤童儿套上犁,自己背着锄头,牵着黄牛,头戴斗笠,亲自下地干活。一耕再耕,从不偷懒,直到播下禾苗,看着它们慢慢生长。夏天辛勤除草,秋天到来时,只见禾黍如云朵般茂盛,到了收割的季节。大家挑着箩筐,背着麻袋,忙着把粮食收回家,粮仓和囤子都装得满满的。莫翁让妻子准备好酒食,祭祀田神,还宰杀牛羊,宴请亲朋好友。大家敲着鼓,尽情欢乐,不知不觉月亮升起,东方渐白。
莫翁辛勤劳作,家里的牛越来越多,雇的庄农忙不过来,就想找个小童专门放牛。当时,同村有个小厮,祖家姓言,父母双亡后,寄养在别人家,大家都叫他寄儿。寄儿生性愚笨,不识字,也没有其他谋生的本事,只能靠出卖力气干活度日。
一天,寄儿在山边拔草,突然有个梳着双丫髻的道人路过,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说:“好个小童!身上有修道的潜质,可惜生性太愚钝,尘缘未断。愿意跟我出家吗?”寄儿说:“跟着你,怎么受得了清淡的日子?”道人说:“不跟我,难道就能摆脱生活的烦恼吗?这样吧,我教你个法子,让你夜夜都能过得快活,想学吗?”寄儿一听,连忙说:“夜里能过得快活当然好,怎么不想学?师傅快教教我!”道人问:“你识字吗?”寄儿摇摇头:“一个字都不认识。”道人说:“不识字也没关系。我有句真言,只有五个字,不用识字,我口传,你用心记,很容易就能记住。”说着,道人把嘴凑到寄儿耳边:“听好了,牢牢记住!”原来这五个字是“婆珊婆演底”。道人叮嘱道:“每天临睡前,把这句话念上一百遍,保证你会有收获。”寄儿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道人说:“你照我说的做,以后我们还会见面。”说完,他拿起渔鼓简板,唱着道情,飘然而去。
当晚,寄儿就照着道人的话,念了一百遍“婆珊婆演底”,然后才睡下。刚一睡着,就进入了梦境。正所谓:人生在世,辛苦操劳,远不如在山间枕着石头睡觉来得自在。更何况是在梦中的游乐之地,哪怕大睡千年又何妨!各位看官一定要记住,接下来这个故事,一段说的是梦境,一段讲的是现实,可别混淆了。
话说寄儿睡着后,梦见自己成了一名儒生,略通文墨,正摇头晃脑地在街上闲逛,一副斯文的样子。突然,有个人跑来对他说:“华胥国王张榜招贤,你为什么不去试试,求取功名,谋个好前程?”寄儿听了,赶忙给自己取了个官名叫寄华。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就弄出一篇所谓的万言长策,拿去献给国王。国王把文章交给负责选拔人才的官员审阅,寄华还送了些马蹄金当作见面礼。那官员看了文章后,大为赞赏,说这文章才华横溢,世间少有,还认真地加上批注,呈给国王。国王看后,直接任命寄华为着作郎,负责天下文章之事。随后,寄华坐着高头骏马,在旗帜鼓乐的簇拥下,风光地前往衙门赴任。此时的寄华,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云端,说不出的得意。真是:人生如梦,富贵来得突然,身着华服,风光无限。你不必羡慕我的荣华富贵,谁说只有读书人才能做官呢?
寄华下马时,一个趔趄,猛然惊醒。他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躺在简陋的草铺上,不禁喃喃自语:“真奇怪!我目不识丁,却梦见写策论、做了官,还掌管天下文章。这梦到底是真是假?且看后续还会发生什么。”他坐在那里,还在回味梦境中的种种情景。
这时,平日里和他往来的邻居沙三走过来,对寄儿说:“寄哥,前村莫老官家正找人放牛,你何不去试试?省得四处打零工,闲一天就少一天收入。”寄儿有些心动:“能去他家当然好,可没人引荐我啊。”沙三拍着胸脯说:“我昨天就和他家提过你,说你干活勤快又踏实。今天我陪你一起去,只要写下契约,这事就算成了。”寄儿连忙道谢:“多亏你帮忙指点!”
两人说着话,一起来到莫家。莫翁询问来意,沙三便把寄儿为人勤恳、希望到府上放牛的事说了一遍。莫翁见寄儿模样老实,身强力壮,心里很满意,当下就决定雇佣他,让寄儿写契约。寄儿面露难色:“我不识字,写不了。”沙三说:“我写好,你画个押就行。”沙三曾在村学读过两年书,能写些字,很快就写好了一份“情愿受雇,专管牧畜”的文书。虽然有些字写得不太规范,但意思能看懂。在落款处,沙三先写好名字,轮到寄儿时,他拿着笔,连左右都分不清,心里暗自好笑:“昨晚还能写万言长策,现在连个字都不会画。”那笔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最后在沙三的帮助下,才勉强画了个十字。莫翁当场支付了一个季度的工钱,让寄儿住在山边的草房里,专门负责放牛。
寄儿拿了钥匙,和沙三来到草房,按惯例给了沙三一些媒钱表示感谢。当晚,他躺在草房里,按照道士教的,念了一百遍“婆珊婆演底”,然后倒头就睡。
谁能想到,寄儿这一睡,竟又进入了昨晚的梦境,还是言寄华的身份。他头戴官帽,身穿官服,在着作郎衙门升堂理事。只见一群儒生捧着文章,纷纷前来请教。寄华逐一批阅,圈出好的,删改不好的,然后发还给众人。大家看了批注,有的心服口服,有的却不服气,现场顿时喧闹起来。寄华见状,发布了几条规矩,警告众人必须遵守,否则严惩不贷。儒生们这才安静下来,乖乖退下。
当天,衙门里的同僚们设宴,为寄华到任庆贺。酒席上,美酒佳肴摆满一桌,还有歌舞助兴,众人尽情欢乐,直到深夜才散席。寄华回到衙门休息,而现实中的寄儿此时刚刚醒来。他回想着梦境,忍不住笑道:“真是怪事!又接着昨天的梦,做了大官,还管着一群读书人。我哪懂什么文章好坏,不过白吃了一顿好酒好菜,倒也快活。”他起身整理衣服,看着身上破旧的衣衫,感叹道:“也不知昨晚那身官袍去哪了。”
寄儿穿好衣服下床,一个老仆人奉莫翁之命,来把牛交给寄儿放牧。一共有七八头牛,寄儿逐一查看,伸手去牵牛鼻子。这些牛不认识寄儿,有的温顺听话,有的却又踢又撞。老仆人递给寄儿一条皮鞭,寄儿驱赶着不听话的牛,打了几鞭子后,它们才乖乖被牵到一起拴好,然后开始喂食。老仆人说:“你刚来我家,我们该请你吃顿酒。昨天已经约了沙三,估计他快来了。”话刚说完,沙三就提着一壶酒、一个篮子来了,篮子里装着一碗肉、一碗芋头和一碟豆子。老仆人说:“正等你呢,你连酒菜都备好了,我出份钱。”寄儿连忙推辞:“怎么好让你们破费,我也出一份。”老仆人摆摆手:“小事一桩,别客气,大家尽兴就好。”
三人席地而坐,吃喝起来。寄儿心想:“昨晚梦里的宴席那么丰盛,现在却只能吃这些,真是天差地别。”但他怕被人笑话,没敢把梦境说出来。正所谓,和别人说自己的梦,说的人、听的人都像痴人。就像鱼儿喝水,只有自己知道水温是冷是热。
寄儿酒量不好,没喝几杯就有些微醺,沙三和老仆人离开后,他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又进入了华胥国的梦境。这一次,国王传下旨意,因寄华管理有方,特赐锦衣冠带、黄盖、鼓吹乐队,准许他出入时前呼后拥。正当寄华风光无限时,突然梦到四周起火,他猛地惊醒,发现天已大亮,太阳正缓缓升起。
寄儿起身吃了点东西,就赶着牛去放牧。天气炎热,他向莫翁诉苦。莫翁拿出一副蓑衣和斗笠,又递给他一支短笛,说:“这是以前放牛的人用的,你好好照看牛,要是养瘦了,可得问你。”寄儿嘟囔着想要把伞遮阳,莫翁让他摘荷叶代替。寄儿骑在牛背上,自嘲道:“梦里我是贵人,现在却连把伞都没有,只能用荷叶当黄盖,蓑衣斗笠就当锦衣官帽,短笛就当鼓吹乐队吧。”他越想越觉得,还是睡觉做梦最自在。
从那以后,寄儿只要睡着,就会在梦中享受华胥国的富贵生活,醒来则继续做放牛娃。每天如此,梦境不断。这里就不一一细述,只挑些特别的事来讲。
一天,寄儿在梦中得知,国王的公主招驸马,有人推荐他才貌出众,国王便下旨封他为驸马都尉,迎娶范阳公主。婚礼当天,驸马府张灯结彩,仪式隆重非凡。范阳公主身材高挑,举止端庄,善于应对。寄华成为驸马后,与公主朝夕相伴,生活比以前更加奢华。
然而,第二天醒来,莫翁让他多照看一头拉磨的母驴。寄儿牵着驴,苦笑着想:“夜里我还是驸马,白天却要伺候这头驴。”他骑上驴背,可驴只知道原地打转,原来是拉磨习惯了。寄儿无奈,只好下来牵着走。从此,他的活儿更重了,既要放牛又要看驴,连吃饭都顾不上,只能带着干粮放牧。莫翁还经常来检查,他丝毫不敢懈怠,每天累得只想赶紧睡觉,盼着能再进入美好的梦境。
这天夜里,寄儿又梦到在驸马府。此时,邻邦玄菟、乐浪两国来犯,国王命他商议退兵之策。寄华召集一众文士,既不讨论防御策略,也不研究作战方案,只空谈“正心诚意,敌人自会臣服”。有两个书生主动请缨,愿意前往敌国做人质求和,寄华欣然同意,还赏赐重金。结果两国真的退兵了,寄华向国王邀功,被封为黑甜乡侯,赐予九锡之礼,地位尊贵无比。
言寄华接受封赏后,身着华丽服饰,乘坐装饰精美的马车,手持象征权力的器物,风光无限。回府途中,有个书生拦住他的马,劝道:“太阳到了正午就会西斜,月亮圆满后就会亏缺。您如今功成名就,应及时退隐,否则福尽灾来,后悔莫及。”言寄华此时志得意满,根本听不进去,不屑地说:“我命好,天生富贵,有福气享受,何必杞人忧天,先享受当下再说,你这寒酸书生懂什么!”
寄儿在梦中大笑时不小心从车上坠落,吃了一惊,猛然醒来。他赶紧清点牛的数量,顿时叫苦不迭——牛群里少了两头。他心急如焚,在山前山后四处寻找。原来,一头牛被老虎咬伤,死在了山坡前;另一头牛在河中饮水时,被突然涌起的波浪卷走,沉入了河底。
寄儿看着眼前的惨状,急得直跳脚:“梦里说什么两国来犯,没想到现实中倒丢了两头牲口!”他赶忙跑去告诉莫翁。莫翁听后勃然大怒:“这牛是交给你看管的,大家都说你就知道偷懒睡觉,这下果然把我的牲口给害了!”说着抄起扁担就要打。寄儿委屈极了,辩解道:“老虎来了,牛都敌不过,我怎么可能抢得回来?而且牛常在水里,波浪突然涌来,这也不是我能阻拦的啊!”莫翁虽然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但作为精打细算的庄稼人,哪里舍得两头牛白白死去?他怒气难消,执意要打寄儿十扁担。寄儿苦苦哀求,莫翁这才手下留情,打了九下便停了手。
寄儿泪眼汪汪地回到草房,摸着手臂上的痛处嘟囔:“什么九锡九锡,倒挨了九下屁股!”他越想越觉得蹊跷:“梦里书生劝我收手,难道是让我别再放牛?老话说梦都是反的,梦福得祸,梦笑得哭。自从我念了那咒语,夜夜做富贵梦,结果白天尽倒霉。我干脆不念了,看看会怎样!”
可没想到,这咒语一停,噩梦接踵而至。当晚,他梦见范阳公主背上生了毒疮,卧床不起。寄华尽心尽力为她医治,却不见好转。国中的几个新臣趁机落井下石,弹劾寄华御敌无策、冒领功劳、欺君误国。国王看了奏章后大发雷霆,不仅削去了寄华的封爵,还将他锁到大粪窖边听候处置,同时下令为公主另选驸马。旨意一下,两个力士立刻用锁链将寄华押到臭气熏天的粪窖旁。寄华望着满地污秽,忍不住哀叹:“我还以为能永远富贵,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书生的话,今天应验了!”他越想越悲,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这边,寄儿哭着从梦中惊醒,啐了两口:“真是活见鬼,怎么尽做这种噩梦!”他起身查看牲口,发现那头驴子瘫在地上,怎么打都站不起来。仔细一看,驴子脖子上被绳子磨烂了一大片,伤口肿得老高。寄儿慌了神:“上次丢了两头牛,被打得够呛。现在这驴子又病倒了,万一死了,我可怎么交代?”他急忙打来水给驴子清洗伤口,又去拔了些新鲜的草料喂它。
拿着镰刀去山前割草时,寄儿碰到一丛特别坚韧的草,怎么都割不断。他一较劲,干脆连根拔起,结果带出了一块石板,草根还缠绕在石板缝里。寄儿用镰刀撬开石板,发现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难道大白天还在做梦?”他环顾四周,只见草木、石头、天空都清晰可见,这才确定不是梦。他随手把镰刀和草根一扔:“还割什么草!”拿起一锭五十多两的大银子,先把石板盖好,又用泥土和杂草掩盖住,然后匆匆跑到莫翁家。
见到莫翁,寄儿没敢直接说出真相,而是先说道:“公公,我一直尽心看牛,可最近运气实在太差,先是丢了两头牛,现在驴子又生病,我实在照顾不过来。这里有一锭大银子,先抵了您之前发的工钱,剩下的就当是我的生活费,您另找人放牛吧。”莫翁看到大银锭,大吃一惊:“我们种田人家辛辛苦苦干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银锭,你从哪儿弄来的?是不是和外人做了什么违法的事?你老实交代,要是来历不明,我就送你去官府!”寄儿赶忙说:“公公,这只是其中一个,还有好多呢,我先拿个给您看看。”莫翁更惊讶了:“在哪儿?”寄儿答道:“在山边,我割草时挖到的,现在用石板盖着呢。”
莫翁一听就知道是挖到宝藏了,急忙叮嘱寄儿别声张,然后悄悄和他一起来到藏宝地。寄儿掀开石板,满满一窖金银展露眼前。莫翁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拍着寄儿的背说:“好孩子,这么多金银,够我们爷俩一辈子享用了!从今天起,你不用放牛了,就在庄上帮忙管管账目,牛另外雇人放。”
两人商量着,用草席把金银裹好,莫翁在前带路,寄儿背着沉甸甸的财宝跟在后面,一趟趟把窖里的金银运回家中藏好。运完后,莫翁满心欢喜,当晚就留寄儿在家里住下,还给他换了崭新的床铺。寄儿心想:“昨晚梦里吃尽苦头,没想到现实中却挖到宝藏,看来梦真的是反的。我还做什么富贵梦?那五字真言,再也不念了!”
可这之后,寄儿晚上睡觉就没安生过,总是做各种可怕的梦,不是被大火烧,就是遭遇洪水,要不就是被盗贼抢劫、被官府判刑。一开始他还安慰自己:“梦虽然不好,但白天得了这么多好处,总比之前做快活梦时白天受苦强。”可日子一长,夜夜都被噩梦纠缠,常常从梦中惊醒,他开始慌了。他试着再念那五字真言,却发现不灵验了。
这是为什么呢?原来,自从得了财宝,寄儿满脑子都是钱财,整天担心被盗、失火,心神不宁,自然睡不安稳,梦境也变得混乱可怕。哪里还能像当牧童时那样无忧无虑,吃饱就睡,夜夜在梦里享受富贵?现在他想尽办法,却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梦境,整个人失魂落魄,没多久就病倒了。
莫翁见他病恹恹的,想找个大夫来医治。这时,门口来了个梳着双丫髻的道人,自称能治神志恍惚的病症。莫翁把道人请到厅上,又叫莫继(寄儿已被莫翁收为义子)出来相见。没想到,这道人正是当初传授真言的那位。道人见到莫继,开口就问:“你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吗?”
莫继连忙说:“师父,您教我的真言,我一直没忘。之前念了,夜夜能做美梦;后来因为梦里好、现实差,我就不敢念了,结果再也没有快活的梦。现在就算念了,也不管用,这是为什么?”道人解释道:“这五字真言是主夜神咒。《华严经》里记载,善财童子参拜善知识,到阎浮提摩竭提国迦毗罗城,见到主夜神婆珊婆演底。神说自己得了菩萨破除一切痴暗的光明解脱之法。所以念诵百遍,能让人做欢喜的梦。之前看你生活困苦,才让你在梦里快活。如今你白天享受富贵,晚上就该承受些恐惧,这是世间常理。人生有得必有失,有荣华就有衰落,你之前在梦里不也见识过了吗?”
莫继听后恍然大悟,立刻跪下拜谢:“师父,我明白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追求富贵也没什么意义,和我之前梦里封侯拜将一样虚幻。我不如跟您出家去吧!”道人微笑道:“我是南华老仙庄子在漆园的弟子。老仙说你有修道的资质,特意派我来度化你。你既然已经看清了,就该早日回头。”
莫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莫翁夫妇。老两口见是真仙来度人,不好挽留。再说莫继走后,留下的金银足够他们安享晚年,便欣然同意。莫继从此披散头发,梳成两个丫髻,跟着道人云游四方,后来不知所踪,想必是修道成仙了。
这个故事讲完了,其中的道理也说得明明白白。有时候,我们苦口婆心地劝人,就像对着痴人说梦。但只要能让人领悟其中的关键,又何必非得用激烈的方式去警醒呢?
卷二十 贾廉访赝行府牒 商功父阴摄江巡
有一首诗写道:“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总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这四句诗出自唐代诗人之手,说的是世上大多是势利之交,没有金钱就难以维持交情。不过,这个意思还只是表面。实际上,有些人只要见到黄金,哪怕是平日里交情深厚的人,也会抛诸脑后。别说普通交情的人了,就算是至亲骨肉,一旦涉及财物,也会改变态度,想尽办法算计你。什么时候见过为了亲眷,不索要钱财办事的?又有谁见过看着亲眷富厚,不想着从中谋取利益的?一旦碰上意外,陷入困境,往往平日里往来最密切的人,反而是第一个来欺骗你的。
在直隶常州府武进县,有个富户名叫陈定,家中一妻一妾,妻子巢氏,妾室丁氏。巢氏已到中年,丁氏则年轻些。陈定平日里对巢氏感情稍淡,对丁氏更为偏爱,但一家人倒也相安无事。巢氏有个弟弟巢大郎,为人狡猾,善于奉承,把姐夫、姐姐哄得团团转。陈定让他帮忙管家,他便内外揽权,处处欺瞒,巴不得姐夫出事,好趁机克扣费用,中饱私囊。
有一天,巢氏突然生病。人在病中,情绪容易烦躁。加上丈夫有妾室,她更是疑神疑鬼,动不动就发脾气,说:“巴不得我死了,好让你们自在快活,省得我做你们眼中钉。”陈定作为男人,见妻子生病卧床,却在和小妾亲密,这也是常有的事。巢氏见状,心中不满,整日抱怨责骂。本是陈定和丁氏运气不好,平日里夫妻和睦,此时体谅病人,忍耐些也就罢了。可陈定被她吵得烦了,忍不住回了几句。巢氏仗着自己生病,撒泼耍赖,大闹一场。陈定也没了耐心,不再管她。从此,巢氏的脾气愈发暴躁,病情也越来越重。陈定慌了神,四处寻医问药,丁氏也尽心照顾,无奈病情严重,最终巢氏还是撒手人寰。
陈定家境富裕,妻妾生活优渥,乡里不少人既嫉妒他,又惦记着他的钱财。如今听说他的大妻去世,有些知晓夫妻争吵之事的人,便去怂恿巢大郎:“听说你姐姐的死,是因为妻妾相争。你是她弟弟,怎么不告官讨个说法?你要是告了状,我们这些邻里少不了要作证,大家都能捞些好处。”巢大郎是个精明人,说道:“我整天在姐夫家走动,实在拉不下脸。不如你们出面告发,我在里面当好人,到时候听我安排,我也好帮衬你们。不过你们得硬气些,一定要闹到官府,才能拿到大钱。咱们可说好了,事后所得要平分。”邻里们纷纷应和:“没问题!”双方还立下了契约。
果然,乡里有那么三四个爱惹是生非的人,跑到陈定家大吵大闹,嚷着:“这人死得不明不白,必须报官,不能下葬!”巢大郎却在一旁假意劝解,私下对陈定说:“我是亲弟弟,不会说什么,不用怕外人。”陈定感激地说:“好舅舅,你能把这些人劝走,我一定好好谢你。”巢大郎随即大声说道:“我姐姐是病死的,有我这个弟弟在,不劳各位费心!”邻里们心照不宣,知道巢大郎是在装好人,故意说:“你自己得了好处,就来拆我们的台,我们自有办法!”说完,一哄而散。
陈定对巢大郎感激不已,却不知他早已暗中勾结地方,向武进县官府告发了此事。武进县知县是个贪官,当时正好有个同乡来打秋风,还没打发走。看到这张人命状子,又知道陈定是富家,便想从他身上捞些钱,好打发同乡。知县立刻批准状子,派人拿着金牌将陈定抓到官府,不由分说就关进了监狱。
陈定慌了,急忙叫巢大郎到监狱门口商量,让他赶紧找关系疏通。巢大郎正中下怀,说道:“关系固然要找,但那些告发的人也得打点,免得他们作对,才能平安无事。”陈定说:“一切都听舅舅安排,需要多少钱,我写信给小妾,让她照数给你。”巢大郎说:“这数目不好定,我去看看,能给姐夫省一分是一分。”陈定说:“只要能快点解决事情,多花点钱也没关系。”
巢大郎离开后,找到那个同乡,商量用银子保陈定无事。他在陈定面前说要一百两,到手后,只给了同乡四十两。同乡急着回家,有好处就答应了,写了封信送进去,陈定很快就被放了出来。巢大郎又出面调解,和地方邻里沟通,前后花了一百多两银子,事情总算平息。当然,巢大郎又做了假账,还和众人私下分了钱,帮陈定把官司了结了。
同乡拿了银子,准备回家。巢大郎却贪心不足,心想:“姐夫的官司,全凭我一句话,想平息就能平息。之前给同乡的钱,不过是保他出狱,何必花那么多?现在同乡已经离开,不怕他了,不如追上他,把钱要回来。”于是,他瞒着陈定,连夜赶到丹阳。正巧看到同乡在丹阳雇轿子,一把抓住他,索要之前的银子。同乡说:“事情都办妥了,怎么又来反悔?”巢大郎说:“官司已经了结,地方上也没异议,亲属也愿意私了,本来就没什么大事。一开始不过是保他出狱,哪用得着这么多银子?”两人争执不下,吵了半天。巢大郎又哭又闹,还说要去官府告发。同乡是个要面子的人,急着赶路,被他纠缠得没办法,怕惹麻烦,只好忍气吞声把钱还给他。巢大郎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