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九到卷三十一(第2页)
罗妈妈叫醒两个丫鬟,各自拿着一盏灯,她走在前面,罗仁卿拿着棍棒跟在后面,一行人直奔女儿的房间。到了门口,发现房门紧紧关着。罗妈妈喊道:“蜚英!”蜚英还在熟睡,没有回应。阁楼上的惜惜先听到了动静,她对幼谦说:“娘叫我,肯定是有什么事。”幼谦有些慌张,惜惜安慰道:“别慌,你先躲好,我下去看看。晚上他们一般不会上楼来。”她急忙穿好衣服,下楼去迎接。
幼谦心里忐忑不安,担心事情暴露,也赶紧穿好衣服。可这阁楼里根本没地方可躲,他只好悄悄闪到暗处,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惜惜以为只是母亲一个人来问事情,想着只要把母亲稳住就行。没想到门一开,两盏灯照得屋内亮如白昼,父亲竟然也在,她顿时惊慌失措,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母亲抢过丫鬟手中的灯,父亲拿着棍棒,径直朝阁楼上冲来。
惜惜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万念俱灰,转身就朝阁楼外的井边跑去,想要跳井自尽。一个丫鬟见她跑得匆忙,举着灯追过来;另一个没拿灯的丫鬟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大声喊道:“姐姐,你这是干什么!”蜚英也被惊醒,跑过来看见惜惜正在挣扎,两个丫鬟拼命抱住她。蜚英急忙跑到井栏边,哭喊道:“姐姐,使不得啊!”
暂且按下楼下的混乱不提,且说罗仁卿夫妻登上阁楼,在昏暗的角落里,揪出了躲在那里的张幼谦。罗仁卿怒不可遏,抄起手中的棍棒就要打,罗妈妈急忙举灯上前一照,罗仁卿这才看清,此人竟是世交张忠父的儿子。他暂且停下手,厉声骂道:“你这个小畜生!不知廉耻的东西!你我两家世代交好,你怎敢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让我家蒙羞!”
张幼谦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颤抖着说道:“伯伯,请恕小侄的罪,容我把事情说清楚。我和令爱自幼同日出生,又在同一间学堂读书,彼此心意相通。前年,我家曾托人前来提亲,伯伯当时亲口答应,说‘等我考取功名就许婚’。为了这句承诺,我日夜苦读,满心盼着能成就这段姻缘。谁知府上突然将令爱许配他人,令爱不愿违背初心,才偷偷与我相见。我们早已立下誓言,同生共死。如今事情败露,若令爱因此丧命,我也绝不独活,伯伯要打要罚,小侄绝无二话!”
罗仁卿冷哼一声:“前日确实说过这话,可你何时考中功名了?反倒责怪我家另许他人?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一看就不是能考取功名的料。你犯下的过错不轻,自有王法处置,我也不私下动手。”说罢,一把揪住幼谦的衣领。罗妈妈在阁前听到吵闹声,生怕女儿想不开寻短见,赶忙催促众人下楼。
罗仁卿将张幼谦拖到外面的书房,用绳子捆住,命人严加看守,打算等天亮后送官。他自己则返回内室查看女儿的情况,只见屋内一片狼藉,女儿披头散发,罗妈妈和丫鬟们正手忙脚乱地围着她。罗仁卿怒喝道:“不争气的东西!随她去罢,拦着做什么!”说着又举起棍棒要打,好在罗妈妈和丫鬟们连拉带拽,将女儿簇拥着上了阁楼,只留下罗仁卿一人在原地。
罗仁卿抬头,看见蜚英还呆呆地站在井栏边,心中的怒火顿时找到了发泄口。他一把揪住蜚英的头发,将她拽到面前,厉声质问:“肯定是你从中牵线,才闹出这档子事!还不快从实招来,到底是怎么开始的?”起初,蜚英还谎称一直在楼下睡觉,对事情一无所知。但在罗仁卿的打骂下,她终于撑不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最后哽咽着说:“姐姐和张官人常常抱头痛哭,只求能生死相随……”罗仁卿听完,挥手赶走蜚英,心中也有些懊悔:“早知如此,前日就该答应这门婚事。可如今辛家那边已经下了聘,事情变得棘手,看来只能交给官府处理了。”
这一夜,罗家上下闹得鸡犬不宁,不知不觉,天已破晓。人在遇事时,总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快,天也亮得格外早。罗妈妈和丫鬟们守在女儿身边寸步不离,生怕她寻短见。罗仁卿则押着张幼谦,一路来到县衙。
县令升堂,接过罗仁卿的状纸,见是奸情案,又是当场抓获,心知证据确凿。再看状词中提到张幼谦是秀才,便唤他上前问道:“你饱读诗书,应知礼数,为何做出这等败坏风化的事?”张幼谦挺直脊背,朗声道:“大人容禀,此事另有隐情,并非我二人不知检点。”县令眉头一挑:“有何隐情?细细道来。”
张幼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小生与罗氏女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幼罗氏女便在我家读书,同窗数载,情投意合,还私下立了婚约,誓要白头偕老。后来,我家托媒提亲,罗家却回复‘需等小生考取功名才肯许婚’。小生随父亲外出求学,两年后归来,却得知罗家背弃承诺,将罗氏女另许他人。罗氏女不愿辜负誓言,打算在出嫁前与我见最后一面,以死明志。只是我们行事不够谨慎,才被抓了现行。如今罗氏女若被逼嫁人,必死无疑;小生既已许下生死之约,也绝不独活。事已至此,小生甘愿伏法。”
县令见张幼谦仪表堂堂,言语恳切,心中暗暗起了恻隐之心,转头问罗仁卿:“他所言属实吗?”罗仁卿哼了一声:“话倒是真的,但做的事终究是错的。”县令想试试张幼谦的才学,命人拿来纸笔:“你既说有情有义,空口无凭,且将事情经过写成供状,呈上来与我看。”
张幼谦接过纸笔,略一思索,便奋笔疾书,片刻间写成一篇供状:“臣闻情之所钟,本是人之常情;坚守道义,又何必畏惧他人闲言!罗氏女与我同年同月而生,同窗共读时,情谊早已超越普通书生之交。我们的相知,并非如司马相如以琴挑卓文君那般轻浮,也不像宋玉因好色而与女子私会。罗家当初承诺,待我科举及第便许婚,如今却食言而肥,另择佳婿,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罗氏女在出嫁前与我相见,只为坚守誓言,这份贞烈不输古代守节女子;我赴约相见,也是为了不负相思之情。如今东窗事发,我甘愿接受惩罚,只求大人怜悯我们的深情,成全这段姻缘。若能如愿,他日必当结草衔环,报答大人恩情。”
县令读完供状,连连赞叹,转头劝罗仁卿:“如此有才情的青年,做你家女婿再好不过。你女儿的事已然发生,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他们。”罗仁卿面露难色:“可我家已经收了辛家的聘礼,如今身不由己啊。”县令刚要再劝,却听闻辛家得知此事,也赶来县衙告状,坚持要追究奸情。辛家是县里的大户,与县令平日多有往来,再加上此事辛家占理,县令不好强行干预。他又担心张幼谦被两家私下报复,只好暂且将张幼谦收押入狱,打算传罗氏女到堂,再审个清楚。
另一边,张妈妈早上没见儿子来吃早饭,去书房找也不见人影,正满心疑惑时,杨老妈慌慌张张地跑来:“夫人,大事不好!小官人被罗家以捉奸为由,送进大牢了!”张妈妈脸色瞬间煞白:“难怪他这几天魂不守舍,原来真的闯了祸!”杨老妈急得直搓手:“罗、辛两家财大势大,只怕官府会为难小官人,这可如何是好?”张妈妈定了定神:“我这妇道人家,也做不了什么主,只能让人去湖北告知他父亲,看能不能想个办法。我就负责给牢里送饭吧。”当下,她叫来一个仆人,写了一封详细的家书,让仆人快马加鞭赶往湖北,向张忠父报信。
此时的张幼谦,被关在阴暗的牢房里,心中满是牵挂:“县令大人看起来有意保全我,但不知那晚惜惜怎么样了,只怕今生再难相见……”正想着,牢头来索要“规矩钱”和“油灯钱”。幸好县令提前打过招呼,牢头们虽不敢动手,但嘴里不干不净,言语间满是刁难。张幼谦本就心事重重,哪受得了这般聒噪?就在他满心烦躁时,突然听到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一群人高声叫嚷着,从牢门直冲进来,整个牢房的人都吓了一跳。
在牢里满心愁绪的张幼谦,突然看到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涌进来。为首的那人肩上插着一面红旗,旗子上挂着铜铃,上面赫然写着“帅府捷报”几个大字。这群人大声叫嚷着:“这里哪一位是张幼谦秀才?”牢里的其他人纷纷指着幼谦说:“这个就是,你们来干什么?”
这些人不由分说,一下子就把幼谦团团围住,喊道:“我们是湖北帅府的,特来报喜,恭喜秀才高中!赶紧写赏钱!”立刻有人掏出纸笔,按住幼谦的手,七嘴八舌地嚷着让他写“五百贯”“三百贯”。幼谦赶忙说道:“先别着急,把榜单拿出来看看,我考中了第几名,再写赏钱也不迟。”报喜的人忙说:“高着呢,高着呢!”随后拿出一张红底的榜单,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张幼谦中了第三名。
幼谦有些无奈地说:“我现在是犯了罪被关在牢里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到我家里去报喜,却在这牢里吵吵闹闹?要是知县相公知道了,恐怕不太好吧。”报喜的人解释道:“我们是帅府派来的,听说秀才您在这儿,之前也派人向知县相公禀报过了。这是大喜事,知县相公想必不会怪罪。”幼谦却还是犹豫:“我的性命还不知道会怎样,得等知县相公做主,我现在白白写赏钱又有什么用?”
报喜的人依旧不依不饶地叫嚷,牢里其他人也在一旁跟着起哄,整个牢房乱成了一锅粥。突然,只听见一声严厉的喝止声,牢里的人吓得四处乱窜,大声喊道:“知县相公来了!”不一会儿,知县满脸笑容地走进牢房,看到众人还围着幼谦,便大声喝道:“这是在干什么?”报喜的人赶紧说:“正等相公您来呢,张秀才说自己在牢里,不肯写赏钱,要请相公您做主。”
知县笑着说:“别吵了,张秀才高中,本县有专门的公费,赏钱五十贯,到我库房来领。”说完拿过笔写了个字条给他们。众人嫌少,知县又添了十贯,这些人才渐渐散去。
知县把张幼谦请过来,让他换上新的衣巾,施过礼后,又把他请到公厅上,恭喜道:“恭喜高中啊!”幼谦连忙道谢:“小生能侥幸高中,多亏大人庇护,但我犯下的过错更大,还望大人继续保全!”知县摆摆手说:“这都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我自会想办法妥善处理。”
当时,县衙正要派人去传罗惜惜到官府对质,还没出发。知县当即写了一张传票,上面写道:“张子新捷,鼓乐送归,罗女免提,侯申州定夺。”写完后,就叫来吏典,让他们准备好花红、鼓乐和马匹。知县敬了幼谦三杯酒,给他披上花红,扶他上马,鼓乐在前开道,一直把他送出了县门。
这边张幼谦在回家的半路上,远远看见前面有两个公差,押着一乘女轿正往县里走,轿子里隐隐传出哭声。这边拿着传票的公差认出来,知道轿子里是罗惜惜,便大声喊道:“不用去了,张秀才高中,不用传她了!”还拿出传票给那边的公差看。
惜惜在轿子里听得清清楚楚,掀开轿帘偷偷一看,只见张幼谦意气风发、满脸笑容地骑在马上迎面而来,心里暗暗欢喜。幼谦也一眼望见了轿中的惜惜,知道她那晚没有寻短见,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悲伤与喜悦交织在一起。抬着惜惜的轿子转了个方向,正好走到幼谦的马旁边,两人一先一后,一路同行,看起来就像是新郎迎接新娘的花轿一样,只是少了轿上的红绸装饰。一直走到分路的地方,两人才互递眼色,依依不舍地分别。
幼谦回到家,拜见了母亲,赏赐了一路迎送的人,大家这才各自散去。张妈妈拉着儿子的手说:“你这孩子,做了这么不懂事的事,差点把我急死。要不是这次有老天爷庇佑,这事儿可怎么了结?今天报喜的人闯进来,我还以为是官府的人来找麻烦,吓得我都不知道躲哪儿好。直到后来听清楚是报喜,这才放下心来。我听说你在县牢里,他们一来一往的,县太爷怎么就肯放了你呢?”
幼谦便把事情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孩儿不孝,因为儿女私情闯了祸,还连累母亲受惊。幸亏县里大人有意成全我和惜惜的婚事,只是之前被辛家阻拦。如今我侥幸高中,县里大人特别高兴,这才把我送回来,连罗氏女也不用去官府对质了。孩儿心里想着,说不定不仅能免罪,这婚事还有希望呢。”
张妈妈却有些担忧:“虽然知县相公愿意帮忙,可听说辛家仗着有钱,不肯善罢甘休,还要到上司那里告状,我怕咱们斗不过他们。我一开始就派人去你父亲那里商量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幼谦安慰道:“这事儿先看县里把文书报到州里,州里怎么定夺,再做打算,娘您先别太担心。”
不一会儿,邻居们都来道喜,杨老妈也来了,家里一片喜气洋洋。
再说本州的太守升堂办公,收到了湖北帅使的一封信。拆开一看,原来是为张幼谦、罗氏的事情,托他帮忙周全。这封信是张忠父收到家里的信后,央求帅府主人写的,而且就是请张忠父代笔,言辞自然十分恳切。当时帅府权势很大,太守不敢不尽心办事。只是他还不太清楚这件事的详细情况,正等着县宰来询问。
恰巧这一天,本县的申文也送到了。太守看过申文,这才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得知张幼谦刚刚高中,就更想帮他一把了。这时,辛家来告状,说:“张幼谦犯了奸情被关在牢里,本县却因为私情擅自放人,不追究他的罪行,这是徇私枉法。”
太守把辛某叫到跟前,耐心劝导:“按你所说,那罗氏已经有了不好的名声,你争她有什么用?就算把她判给你家,你娶了这样的媳妇,也会坏了自家名声。不如让罗家退还你原来的聘礼,你再另娶一个好姑娘,干干净净的,多好?你家又不像罗家已经有了这档子事,何苦为这事儿争得这么厉害?”
辛某听太守说得在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好叩头说:“一切听凭相公做主。”太守立刻叫吏典拿来纸笔,让他写了一份情愿退掉罗家亲事的状词,然后发文到本县,让罗仁卿退还辛家的聘礼。辛家见太守这样处理,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叩头离开了。
太守随后秘密写了一封信,封在公文里,交给县宰,信中说:“张、罗二人是天生的一对,希望你能促成这段姻缘,这是帅府的意思,切勿有误!”县宰收到州里的公文和信后,写了两张名帖,先派一个吏典去请罗仁卿到公厅相见,又派一个吏典去请张幼谦,两人分别出发。
罗仁卿是当地的大富翁,见县官下了名帖相请,哪敢怠慢?急忙换上小帽,穿上大摆褶子,赶到公厅。县宰一心想促成这桩好事,对他十分客气,说:“张幼谦是个难得的好女婿,我之前就劝过你答应这门亲事。如今他已经功成名就,要是你答应了,那可真是一桩美事。”
罗仁卿面露难色:“相公分付,我怎敢不遵从?只是我已经答应了辛家,辛家肯定要娶我女儿,我拿什么理由拒绝他们呢?这事儿实在两难,还请相公体谅。”县宰笑着从州里的公文里拿出辛家退亲的状纸,递给罗仁卿看,说:“辛家已经写了退亲状,现在你可以放心地把女儿嫁给张幼谦了。”
罗仁卿有些疑惑:“辛家怎么就肯写这退亲状呢?”县宰笑道:“你有所不知,这都是州守大人的主意,让辛家写了状纸,好促成你女婿的婚事。”说着,又从袖中拿出太守的信给罗仁卿看。罗仁卿见州、县两级官员都为这事费心,哪敢推辞,只好连连道谢:“儿女的小事,劳烦各位大人费心,我怎敢不从命?”
这时,张幼谦也被请到了。县宰见到他,笑着说:“刚才你岳父已经亲口答应这门亲事了。”接着把太守的信和辛家的退亲状拿给幼谦看,把事情的详细经过说了一遍。幼谦喜出望外,不停地道谢。县宰就让幼谦当场拜认了岳父,罗仁卿心里也十分欢喜。
县宰把两人邀请到后堂,摆下酒席款待翁婿二人。罗仁卿一开始还谦让着不敢入席,县宰说:“看在你女婿的面子上,坐一起有何妨!”于是,三人尽兴而散。
幼谦回家后,把父亲如何求湖北帅府帮忙,帅府又如何托太守,太守再安排县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母亲听,张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罗仁卿因为喝了知县的酒,心里也畅快了许多,知道这都是沾了女婿的光,对女婿越发敬重。罗妈妈一向护着女儿,现在又见丈夫说州、县官员都出面做主,女婿又高中了,心里的得意劲儿就别提了。
第二天,正好是黄道吉日,罗家用杨老妈做媒,说舍不得女儿远嫁,就把张幼谦招赘了过来。洞房花烛之夜,这对新人本就是旧相识,又都经历了那么多惊吓波折,如今终于得以团圆,那份喜悦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成亲之后,夫妻俩一起到张家拜见张妈妈。张妈妈看着这对郎才女貌的小夫妻,心里满是欢喜,还叮嘱道:“州、县相公的大恩大德,你们可不能忘了!既然成了亲,就该去拜谢。”幼谦连忙说:“孩儿正有此意。”于是,他留下惜惜在家陪伴婆婆聊天,张妈妈早就认识这个媳妇,如今更是格外亲热。
幼谦则去拜谢了州、县官员。他回来的时候,州、县官员又派人送来礼物表示祝贺。等这些事情都忙完了,小两口又一起回到了岳父家里。
第二年,张幼谦进京参加会试,一举考中,后来官做到别驾,夫妻二人白头偕老。有诗为证:“漫说囹圄是福堂,谁知在内报新郎?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卷三十 王大使威行部下 李参军冤报生前
有诗写道:“冤业相报,自古有之。一作一受,天地无私。杀人还杀,自刃何疑?有如不信,听取谈资。”自古以来,人们都相信因果报应,认为做下的冤孽总会得到相应的回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天地间永恒不变的法则。尤其是杀人这样的重罪,在律法中,杀人偿命是最严格的条款。汉高祖废除秦朝严苛的律法,只留下三条,其中第一条就是“杀人者死”,足见杀人罪行的严重性。
然而在现实中,总有一些人侥幸逃脱了法律的制裁,那些无辜死去的人,难道就白白送命了吗?于是,就有了阴报的说法。阴报的故事有很多,大多发生在幽冥地府之中,虽然报应丝毫不差,但因为无人亲眼所见,即便有人死而复生讲述经历,那些心狠固执的人也只当作梦话,不肯相信。但还有一类报应,就发生在阳间,是活生生的现世报,这些事迹在史书典籍中都有明确记载,难道还不足以让人相信吗?
接下来,我就先讲几个明明白白的现世报故事。第一个故事出自《唐逸史》:在长安城南,有一位僧人,正午时分出门化斋。他偶然看见桑树上有个女子正在采桑,便双手合十问道:“女菩萨,这附近哪里有虔诚信佛、愿意施舍斋饭的人家?”女子伸手一指说:“往这边走三四里,有个王家,正在设斋,和尚你去了,他们一定会乐意施舍,赶快去吧!”
僧人按照女子指引的方向前去,果然看到一群僧人正准备吃斋,他来得正是时候,众人都很高兴。斋饭结束后,王家老两口见他从远处而来,便问:“师父像是远道而来,是谁指引您到这里的?”僧人说:“三四里外,有个小娘子在采桑,是她告诉我的。”老两口大惊失色:“我们设斋的事,从来没跟外人说过,三四里外的女子怎么会知道?她一定是个未卜先知的奇人!”于是,他们对僧人说:“麻烦师父带我们去见见这位小娘子。”
老两口跟着僧人来到女子采桑的地方,女子还在树上,一看见王家老两口,立刻跳下树,连桑篮都顾不上拿,撒腿就往前跑。僧人自行离开了,老两口在后面紧追不舍。女子跑回家里,躲进房间,搬来一张床抵住门,怎么都不肯开门。卢母看到老两口追着女儿,很是惊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翁、王母说:“我们今天在家设斋,最后来了个远方的僧人,说是你家小娘子指引他来的。我们做这件事,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不知道小娘子怎么知道的,所以来问问,没别的意思。”
卢母听了,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去叫她出来。”她走到门口敲门叫女儿,女儿却坚决不肯出来。卢母大怒:“你这丫头,发什么疯?”女子在房内喊道:“我就是不想见这两个老家伙,又没犯什么错!”卢母说:“邻居家的老人家来看你,你躲着不见,像什么话?”王翁、王母见她躲得这么坚决,越发觉得可疑,在门外苦苦恳求,一定要见她一面。
女子在房内突然大声喝道:“某年某月某日,有贩胡羊的父子三人,现在在哪里?”王翁、王母听到这句话,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急忙转身离开,头都不敢回,恨不得多长两条腿,拼命地逃走了。女子这才打开房门,卢母问:“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女子说:“母亲,您听我说:我前世曾贩卖胡羊,从夏州来到这老两口家投宿。我们父子三人,都被他们谋财害命,抢走了财物。我前世冤魂不散,就投胎到他们家做儿子,从小聪明过人,他们把我当作珍宝。我十五岁生病,二十岁就死了。他们为我看病买药花的钱,比抢走的财物多出好几倍。每年我的忌日,他们都会设斋供奉,夫妻二人痛哭流涕,流的眼泪都有三石多了。我虽然今生投胎到这里,但前世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刚才偶然看到僧人化斋,就指了路。这两人是我前世的冤家,我见他们做什么?刚才提起他们心头的旧事,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回去肯定活不了,这冤债也算还完了。”
卢母听了十分惊讶,后来打听王翁夫妻,果然回到家后,虽然不知道具体缘由,但因为心中有鬼,惊悸成病,没多久就双双去世了。你看这女子,三生经历,一世被害,一世索债,一世证明讨命,是不是很是离奇?我且胡诌一首诗:“采桑女子实堪奇,记得为儿索债时。导引僧家来乞食,分明迫取赴阴司。”
再讲一个两世的故事,出自《夷坚志》:在吴江县二十里外的因渎村,有个富人叫吴泽,曾做过将仕郎,人称吴将仕。他有个儿子,小名叫云郎,从小聪明好学,立志考取进士,还进入了候补名单,父母盼着他早日出人头地。绍兴五年八月,云郎突然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父母悲痛欲绝,不惜花费大量钱财,为他做法事超度。虽然花了很多钱,可他们心里的痛苦却丝毫没有减轻,对儿子的思念与日俱增。
第二年冬天,吴将仕有个弟弟叫吴兹,担任助教,要去洞庭东山的妻子家。船行驶到离目的地还有几里的地方时,突然狂风大作,船无法前行,只好停靠在福善王庙下避风。吴兹上岸散步,看到庙门半开,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人缓步走了出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云郎。吴兹大吃一惊,虽然明知眼前是鬼魂,还是忍不住问:“你父母日夜思念你,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想见你一面都难,你怎么会在这里?”云郎说:“我因为一件事被拘留在这儿,一直在这边作证对质,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叔叔您帮我给父母带个话,如果他们想见我,必须亲自到这里来,我是没办法回去的。”说完,云郎叹息着离开了。
吴兹得知这个消息,也不去妻子家了,急忙赶回家,把事情告诉了哥哥嫂子。三个人抱头痛哭一场,然后坐上吴兹来时的船,一起来到福善王庙。只见云郎早已站在水边,看到父母,立刻跑过来哭着下拜,详细诉说了自己在阴间受苦的情形。父母正要问他详细情况,倾诉自己的思念之苦,云郎却突然变了脸色,眉头竖起,一把抓住父亲的衣服,大喊道:“你害了我的性命,抢走我的钱财,让我含冤受屈四五十年,虽然你花了不少钱超度我,但我的命你必须还!今天我绝不饶你!”说完,两人扭打在一起,滚入水中。
吴兹惊慌失措,赶紧叫仆从和船上的人下水营救。太湖边的人大多会游泳,把他们救上岸后,还看到吴将仕不停地指手画脚,像是还在和人争斗,一直到夜里才平静下来。吴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到之前云郎说的话,猜到一定有什么隐秘的往事,便去询问哥哥。吴将仕皱着眉头说:“当年壬午年,金兵破城,有个年轻子弟来我家借宿,他带的钱财很多,我见财起意。几个月后,我趁着酒醉把他杀了,抢走了所有财物。我心里一直明白自己背负着冤债,从年轻到老,始终寝食难安。云郎出生在壬午年,一定是那个冤魂转世,今天的报应,已经很明显了。”
从那以后,吴将仕忧心忡忡,吃不下饭,十几天后就去世了。这个儿子,两世轮回,一世被害,一世讨债,化作鬼魂直接讨命,比起前面的故事少了一世,却更加直接。我再胡诌一首诗:“冤魂投托原财耗,落得悲伤作利钱。儿女死亡何用哭?须知作业在生前。”
前面讲的这两件因果报应的奇事,已经足够令人称奇。但世间那些亲身受害,当场化为鬼魂索命的故事,要是挨个讲起来,从大年初一说到除夕之夜,恐怕也说不完。现在,我要开始讲今天的正题了。
可能有人会问,前面讲的不算正题吗?诸位有所不知,先前说的两个故事,主人公或是一世、或是两世轮回,心里清楚记得前世恩怨,所以能够报仇雪恨,这虽然奇特,但还算有迹可循。而接下来我要讲的这件事,主人公转世之后,全然不记得前世之事,却莫名其妙地认定一个毫无交集的人,非要置其于死地。谁能想到,这两人竟是前世冤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这其中的因果报应,完全出乎人的意料,情节之离奇曲折,更是远超想象。且听我慢慢道来。
故事发生在唐朝贞元年间。河朔有一位姓李的书生,年少时就力大过人,仗着一身胆气,喜好行侠仗义。但他不拘小节,常与一群轻薄少年混在一起,成群结队地骑着快马、舞弄刀剑,在深夜的太行山道上来去匆匆,做着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后来,李家的家境突然好转,李生也彻底改掉了从前的毛病,开始专心读书。他在诗歌创作上颇有天赋,渐渐在当地有了名气,成了人人称赞的才子。凭借着自己的才学,李生在河朔地区一路做官,最后当上了深州录事参军。
李生相貌堂堂,风度翩翩,又擅长言辞,谈笑间风趣幽默。他对官场事务了如指掌,为人廉洁谨慎,办事精明能干,深受深州太守的赏识与重用。不仅如此,他在击鞠、弹棋、博弈等娱乐活动上也技艺高超,无人能及。而且他酒量惊人,酒品极佳,无论什么宴席,要是少了他,满座宾客都会觉得兴致缺缺。太守对他喜爱有加,几乎到了时刻都离不开他的地步。
当时,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自恃曾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与李抱真一同击败朱滔,居功自傲。他手握重兵,麾下兵强马壮,行事强横,完全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他管辖下的各州郡太守,个个对他的威严与命令畏惧不已,整日提心吊胆。王武俊的儿子王士真,受父亲荫庇,被朝廷授予副大使之职。这位年轻的副大使骄横放纵,倚仗父亲的权势,行事狠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
有一天,王武俊派儿子王士真到各个属郡巡视。王士真出行的阵仗,那叫一个威风凛凛:所到之处,声势浩大,仿佛能让天地为之震动。雷霆般的气势,能让流水瞬间结冰,能让山峦为之让路。山林中的虎豹都吓得藏起身形,村庄里的鸡犬也不得安宁。
王士真一路巡视,眼看就要到深州了。深州太守对王武俊本就畏惧万分,如今得知王士真要来,更是一心想着如何讨好这位副大使,好表一番殷勤。太守提前派人仔细打听王士真之前在其他郡县的喜好与忌讳,听说不少太守都因为宴席上的言语、举动不合王士真心意,触怒了他,惹得他很不高兴。
于是,太守精心准备了大量美酒佳肴,还安排了精彩的歌舞表演。太守的妻子、儿女亲自下厨烹饪,太守自己则亲自布置宴席,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只等副大使大驾光临。
很快,前方探马来报:“副大使的仪仗队就要到了!”远远望去,但见旌旗遮天蔽日,鼓乐声响彻云霄。士兵们手中的开山斧寒光闪烁,仿佛还带着未干的血迹;流星锤色彩鲜艳,却隐隐散发着令人胆寒的血腥气。铁链哗啦作响,仿佛在等待着倒霉的人撞上来;铜铃叮叮当当,让人听了不寒而栗。所过之处,地上的草都被踏得寸草不生,即便是在睡梦中的人,听了这阵仗也要被吓得心惊胆战。
王士真到达后,太守亲自到郊外迎接,将他安排在当地最大、最豪华的公馆里休息。转眼间,丰盛的酒宴、精美的礼物就送了进来。太守生怕宴会上有人说错话、做错事,惹恼了王士真,便独自一人小心翼翼地在一旁陪着,没有召集任何一位下属官员或宾客前来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