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六回到第十回(第2页)
不一会儿,声音到了跟前,紧接着传来拉扯锁链的声音和一阵铃声,那块背板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了。女子定睛一看,门里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只见她鬓角像半截黑炭,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红得像猪血盆,长着一双肿泡眼、两道扫帚眉,鼻孔朝天,龅牙外露;头上戴着俗气的黄簪子,身穿元青色的衣裳,卷起宽大的桃红色袖子,怪声怪气地问:“我还以为是大师傅呢!你是谁?”说完,就要关门。
女子探身用手指轻轻抵住门。妇人不耐烦道:“你不让关门,总得说清楚你是谁吧?”女子笑道:“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我就是我啊!”妇人一头雾水:“你是你?这说的什么话?”女子调侃道:“你不叫我是我,难道叫我是你不成?”妇人皱眉道:“我听不懂你绕圈子!你直说,来这儿干什么?谁叫你来的?怎么知道有这个门?”女子灵机一动,顺着她的话说道:“是你们大师傅请我来的。你不让我进去,我走就是了。”妇人追问:“大师傅请你来做什么?”女子随口应道:“请我来帮着劝人啊。”妇人听了,咧嘴笑道:“哟,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那快请进。”说着,她打开门。女子示意:“你先走。”妇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喊道:“看看,大师傅又找了个人来劝你!人家可比我会说话,我看你还不听劝!”
女子示意中年妇人先行,自己随即跨过门槛,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夹墙地窨子。门内是一条约两尺宽的夹道,北侧砌着层层台阶,宛如楼梯般蜿蜒向下。西侧是一堵砖墙,东侧立着隔断木板,中间嵌着方形小窗。夹道尽头的南头有扇小门,透出明亮的灯光。女子先取下背板门,靠墙立好,才小心翼翼地顺着台阶往下走。
走到台阶底部,推开小门,屋内景象映入眼帘。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端坐其中,模样竟与自己如出一辙,恍若照镜,女子心中暗自惊叹:“常说人心各异,相貌也各不相同,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她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地窨子的地面铺着整齐的方砖,头顶横架着尺许见方的粗大木料,木料之上又覆盖着一块块石板,想来石板上方就是那间堆放柴炭的屋子。四面看去,西侧是板壁门窗,南北东三面皆是砖墙,西北角留着通风的气眼。
屋内正北摆着一张大床,床东头整齐码放着三四个箱子,床尾垂着一道帘子。西墙边是一张单人床,东墙南侧立着一个衣架,北侧放着一张桌子和两个凳子,南墙下摆着一张春凳。穿月白衣裳的少女坐在春凳上,身旁坐着一位老妇人,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少女的母亲。老妇人一身农家装束,少女穿着旧月白色的宫绸夹袄,系着青串绸夹裙,头上戴着些简单的钗环,裙摆下看不清脚的大小。虽衣着朴素,但少女面容秀丽,青丝如瀑,眼神灵动,周身散发着温婉脱俗的气质。只是此刻她哭得梨花带雨,脸上脂粉斑驳,鬓发散乱,低着头默默垂泪,模样令人心疼不已。
红衣女子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万福礼,轻声说道:“姑娘,事已至此,咱们得商量个妥善的办法。做事讲究循序渐进,你先别再哭了,也别再骂了。”
话还没说完,穿月白的少女突然站起身,狠狠啐了红衣女子一口,怒斥道:“呸!胡说八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干的什么腌臜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凭什么叫我不哭不骂?你也是女子,难道就能甘心受这等屈辱?赶紧闭上你的嘴,再多说一句,可别怪我不客气!”老妇人急忙拉住女儿:“孩子,别这样,这位姑娘是好意。”少女却不依不饶:“什么好意?她肯定和那些强盗和尚是一伙的!长得这么好看,却干这种下贱勾当,简直糟蹋了‘女孩儿’这三个字!”
各位,这《儿女英雄传》讲到第七回,红衣姑娘的口才、本领和性格,大家都已经见识过了。她自小就没受过这般委屈,可此时面对穿月白少女的辱骂,竟没有翻脸。反而见少女如此刚烈,心中更生敬意,暗自想道:“不愧是和我长得这么像的人!”她往后退了一步,擦掉脸上的唾沫,笑着叹了口气:“姑娘,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着急生气也是难免,我不怪你。但我想问你,光哭骂就能解决问题吗?你再好好想想。”穿月白少女咬牙道:“我还能想什么?大不了一死!”红衣女子劝道:“蝼蚁尚且贪生,怎么能轻易说死呢?”少女冷笑道:“我可不像你贪生怕死,甘愿给恶僧当走狗。亏你还有脸来劝我!”
一旁那个多嘴的中年妇人看不下去了,拿着烟袋指着穿月白少女说:“格格儿,别使性子!你看看人家背上还插着大刀呢!”少女毫不畏惧:“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一把刀?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敢闯!”红衣女子正想耐心劝慰,却被妇人打断,她转头呵斥道:“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妇人嘟囔道:“人人都有嘴,凭什么不让我说?”红衣女子厉声道:“我就不让你说!”说着便要摸背后的刀。妇人见状,心里发怵,扭头道:“不说就不说,谁爱说似的!”
红衣女子不再理会妇人,转而对老妇人说:“老人家,您女儿性子烈,现在气头上,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您问问她,咱们先离开这儿,出去透透气,您看行吗?”老妇人劝女儿:“孩子,这位姑娘是好意。”少女倔强道:“有什么不敢去的?走就走,我倒要看看她能把我怎样!”她刚要起身,妇人一把拦住:“站住!大师傅让我在这儿劝你,没说让你出去!你哪儿也别想去!”
红衣女子见状,拔出刀来,用刀背拨开妇人的手,对母女俩说:“您二位先走。”母女俩有些害怕,但还是起身往外走。红衣女子又冲妇人喝道:“你也出来!”妇人一边嘟囔着“又要我干嘛”,一边抓起烟袋、烟丝和火纸,跟在后面。红衣女子拿起油灯,紧随其后出了地窨子。她担心妇人看到安公子又要节外生枝,便站在门口,让母女俩在木床上坐下,说道:“姑娘先坐会儿,我去请个人来见你。”说完,拽着妇人快步走进北边的隔断门,不知去了何处。
穿月白少女满心疑惑:“这人真是奇怪!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和尚找来的说客,可我那么骂她,她不但不恼,还耐心相劝,看起来一片好心。怎么这会儿又把那讨厌的女人拉走了?难不成是去叫和尚?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老妇人也坐在一旁,满脸困惑。
正想着,只见红衣女子和妇人举着火把,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红衣女子说道:“你们先见见这个人。”穿月白少女抬头一看,哪里是和尚,竟是自己的父亲!父女、夫妻三人相见,顿时抱头痛哭起来。
老头儿哽咽着说:“女儿啊,多亏这位姑娘救了我,不然我早就闷死在那儿了!”少女这才明白红衣女子是真心救人,正要下拜,红衣女子连忙拦住:“先别行礼,大家坐下,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我自有主意。”于是,父女、夫妻在木床上坐好,红衣女子在窗边的凳子上落座。妇人想挨着她坐,却被一声喝止:“去别处坐!”妇人嘟囔着:“真是反了,客人赶主人!”一边从柜子底下掏出个小板凳,一屁股坐下,不再言语,只是闷头抽着潮烟。
等这阵慌乱过去,老头儿看向红衣女子,开口说道:“姑娘,我姓张,名乐世,乡亲们叫顺口了,都喊我张老实,是河南彰德府人,住在东关外的乡下。原本兄弟两个,弟弟张乐天是个秀才,可惜去年过世了,就剩我和老伴儿,带着女儿一起过日子。我女儿叫张金凤,今年十八岁,从小跟着她叔叔念书识字,各种书都读过,字也认得全,不但能写会算,针线活也做得极好。我老伴儿是京东人,她有个哥哥在京东帮人做生意。原本我家日子还算过得去,可河南连续三年不是旱灾就是涝灾,收成全无,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乡亲们不是来借一斗高粱,就是要几升豆子,我实在应付不过来。只要说没有,他们就想强拿硬要。我和老伴儿一商量,觉得这地方待不下去了,就把几间房、几亩地典给村里的大户,又变卖了家里的物件,凑了百十两银子,套上大车,带着娘儿俩,打算去京东投奔亲戚,做点小买卖谋生。
没想到今天早上走错了路,来到这条偏僻的小道上。走了大半天,肚子饿了,又找不到吃饭的地方,看见这庙门上挂着饭幌子,就进来歇脚。庙里的和尚把我们让进禅堂,给我们吃了顿素饭。临走时,我拿出两串东钱和六百六十六个京钱付饭钱,当家的大和尚摆摆手说:‘一顿饭还用收钱?我跟你化个善缘吧。’我问:‘我一个乡下老头儿,你能化我什么呢?’他竟指着我女儿说:‘不化别的,就化你家这大姑娘。’我还以为他说要我买木鱼,就回他哪里去买。结果他说我女儿就是现成的。我女儿听了,站起来就要走,我们老两口也说了他几句。可等我们要出门时,那和尚堵着门不让走,这个大嫂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拉住了我老伴儿和女儿。和尚就把我推搡着关进了柴炭房,还用大筐扣住我,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说完,他转头对老伴儿说:“后来咋样,你跟这位姑娘说说。”
老伴儿抹着眼泪说:“阿弥陀佛!说起来真是造孽,这位大嫂一拉,就把我们拽进了地窨子。后来那和尚也来了,非要把我们留下。磨了半天嘴皮子,我女儿宁死不从,一直寻死觅活的。还是这位大嫂说情,让和尚先出去,由她来慢慢劝我女儿。姑娘你说说,这种事儿,我们怎么能答应呢?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姑娘你就来了。”
红衣女子忙问:“等等,你们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和尚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你女儿有没有被他们欺负?”旁边那多嘴的妇人抢着说:“哪有的事儿!和尚好声好气地哄她,话还没说上三句,她就把人抓得够呛,还能被欺负?说得和尚好像多柔弱似的!”红衣女子没理她,只听张老实的老伴儿连连摆手:“要说欺负,倒还真没有。”红衣女子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既然这样,等会儿我去求求那和尚,让他放你们一家走,怎么样?”张金凤只是低头默默流泪,老两口儿听了,赶忙作揖下拜:“姑娘要是能救我们,我们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要不我们吃一辈子长斋也行!”红衣女子忙说:“快别这么说,言重了。”她刚要问那妇人话,就听对方嘟囔道:“放?留着还有用呢!”
红衣女子本就被这妇人的言行惹得窝火,可又得问清情况,只好冷笑一声,说:“那你也说说,你是怎么回事?”妇人撇撇嘴:“我还能说上话?还以为你们要把我当哑巴呢!”说完,伸长脖子猛抽了两口潮烟,磕了磕烟袋,熄灭了火纸,这才站起来,手舞足蹈地说:“当着他们老两口儿我也不怕说,姑娘你也不是外人,我托个大,说咱们姐儿们今儿碰上了,就是有缘。”
红衣女子打断她:“你打住!别跟我称姐道妹,我是我,你是你!”妇人嘟囔道:“亲近点儿不好吗?怎么今儿碰上的姑娘们,个个都这么倔!”红衣女子不耐烦地催促:“少啰嗦,快说!”妇人这才接着说:“我姓王,唉,我那死鬼丈夫,兄弟八个,他最小。别人家男人都知道挣钱养家,就他好吃懒做,整天喝酒赌钱,从来不管我。全靠庙里大师傅,每个月接济我三吊五吊钱。等他死了,我寻思守着也没盼头,就跟着庙里的大师傅来了。要说这大师傅,那可真是没话说!对我好着呢!你瞧瞧,我头上戴的是镀金首饰,身上这衣裳是整匹花洋绉现裁的,裤子汗衫都是绸子的,总之就是拿我当宝贝疼。吃的就更不用说了,顿顿肥鸡大鸭子。你说,我哪儿配得上这好日子?”红衣女子冷声道:“别‘咱们’,说你自己!”妇人忙改口:“哦,我我我。我到庙里还不到半年,大师傅在我身上花的钱,都能打一个银人出来了!就是有一样,活儿有点重。”
红衣女子问:“你吃得好、穿得好,还能有什么重活?”妇人滔滔不绝:“你不知道,庙里好几个人呢。大师傅是当家的,二师傅带发修行,本事可大了。还有小大师傅、小二师傅,小大师傅拳脚功夫厉害,小二师傅也不差。还有个三儿。等会儿大师傅来了,你都能见着。他们几个人的衣裳洗洗补补、缝缝连连,全是我的活儿,我一个人哪儿忙得过来?这不,今儿早上他们娘儿几个来了,大师傅就想把人留下,我还挺高兴。谁知道大师傅好声好气地哄,那丫头就是不答应。拿出大红绸子,不要;五两的大银锭,也不要。最后大师傅翻箱倒柜找出一支小指粗的真金镯子,想给她戴上,她伸手就把大师傅脖子抓得鲜血直流!你说这丫头歹毒不歹毒?”
红衣女子追问:“然后呢?”妇人绘声绘色地说:“然后?大师傅拔出刀就要动手!要不是我拼命拦住,那丫头哪还有命在?我说先让我劝劝,谁知道越劝她越来劲,张口闭口就是脏话!”
妇人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穿月白衣服的张金凤,得意洋洋地问:“你看看,娼妇能戴这么好的首饰、穿这么好的衣裳?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红衣女子冷冷地问她:“这么说,你还没把人劝住。等会儿你们大师傅回来,你打算怎么交代?”妇人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凑上前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如今大师傅不是把你请来了嘛!我瞧你这口才,只要你去劝,她肯定答应。你想想,庙里算上大师傅他们爷儿五个,二师傅常年在外跑江湖,三儿年纪小,正好剩下他们爷三个、咱们姐儿三个,咱们一人‘照顾’一个,这主意多妙!”
红衣女子本就强压着怒火,听这妇人说出如此不知廉耻的话,再也忍无可忍。她二话不说,反手抽出腰间长刀,刀背贴地、刀刃朝上,从妇人下巴底下猛地向上一挑。只听“唰”的一声,妇人瞬间满脸是血,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随着妇人倒地,一个物件被挑到半空,在空中翻滚一圈后,“啪”地掉在地上。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妇人的脸皮,落在地上还能看到五官在微微颤动。红衣女子持刀大笑:“怪不得这东西如此厚颜无耻,原来戴着张假脸皮!”
张老实老两口吓得浑身发抖,颤声说道:“姑娘,你怎么把人杀了?这可吓死我们了!”一旁的张金凤却满脸痛快,大声说道:“杀得好!这种禽兽不如的人,留着也是祸害!”老两口着急地说:“女儿啊,你不知道,她可是大师傅的心上人。等大师傅回来,见她被杀,咱们都活不成了,这下可糟了!”红衣女子笑着安慰道:“你们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怕那个大师傅。走,我带你们去会会他。”
张金凤一听要去见和尚,有些犹豫。红衣女子打趣道:“刚才听你又是刀山、又是剑树,把生死说得那么洒脱,怎么这会儿没了胆子?别怕,跟我来!”说着,拉起张金凤的手就往外走,老两口无奈,也只能跟在后面。众人一踏出房门,月光下,院里横七竖八躺满了死和尚的尸体。张老实的老伴儿吓得腿一软,差点摔倒,还好被窗户挡住;老头儿则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张金凤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惊叹道:“世上竟有如此厉害的英雄,能做出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红衣女子听了,嘴角的酒窝轻轻一动,挑眉用两根手指指着自己,笑着说:“不瞒你说,就是我!”此刻她脸上的得意劲儿,就算拿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来换,甚至让她即刻登基称帝、成佛成仙,她也不会心动分毫。
暂且按下这些不表。红衣女子说完,便将张金凤一家让进房里。她自己返回屋内,用刀挑起妇人的脸皮,扔到院子里,又提起尸体,甩到西墙角,冷冷说道:“去陪你的大师傅吧!”张金凤见状,这才恍然大悟,激动地说:“我明白了!姐姐哪里是来劝我,分明是来救我们全家性命的大恩人!姐姐请受我全家一拜!”说着,她和父母一起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致谢。红衣女子慌乱地说:“使不得使不得!两位老人家快请起,别折煞我了!”老两口起身之后,她又去拉张金凤。张金凤却执意跪着,恳切地说:“请问姐姐尊姓大名?家在何处?又是如何得知我们在此受难,前来相救的?还望姐姐说个明白。我张金凤今生来世,必当全力报答!”红衣女子叹了口气:“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她先将张老实让到堂屋西边的春凳上坐下,又安排张金凤母女坐在东边春凳,自己则在北面靠墙的桌子旁坐下,把刀放在桌子内侧。众人屏息凝神,等着听她讲述身世。红衣女子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先侧身朝西间的南炕喊了一声:“安公子!”正所谓“人生第一开心事,辛苦功成闲话时”,接下来又会有怎样的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十三妹故露尾藏头一双人偏寻根觅究
在这一回书里,我得先给各位读者交代清楚。诸位想想,书中这位不知姓名、身穿红衣的女子,本不过是个过路之人,碰上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只因听了骡夫一句话,就救下了安公子;又听到张老头儿一声哭喊,便去搭救张金凤——就这样救了两家人的性命。她整夜厮杀,说了无数言语,说得口干舌燥,杀得浑身是汗。被张金凤辱骂时,只能把委屈咽进肚里;被那不知廉耻的妇人激怒,肝火直往头顶上冲。直到现在,她才缓过气来,也终于让张金凤明白她一片侠骨柔肠。可排插后面还坐着个安公子,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还全然不知,又得费许多口舌向他解释。
若单从一个闺阁女子的角度来看,她的所作所为似乎是“不安本分、无故多事”。但细细思量她的胸襟与举动,莫说是寻常女子,就算是血性男儿也未必能做到。再琢磨她的动机,既不是为了沽名钓誉,也不是贪图钱财利益,更没人求她、派她去做这些事。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有一颗“不忍人之心”,才能生出这般儿女柔情与英雄气概。只可惜天地虽大,受苦的人太多,又到哪里去找这么多像她这样的红衣女子呢?
闲话不多说。且说这位红衣姑娘见张金凤询问自己的姓名来历,心想若不说,既解不开张金凤的疑惑,安公子到现在也还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为何会在此。可要是先给张金凤讲一遍,回头又向安公子重复,又怕听书的人觉得啰嗦。于是她没急着开口,先朝西间排插后面喊了声“安公子”。这时,张老实老两口刚从生死边缘捡回性命,骨肉团圆,惊喜交加,慌乱中没留意姑娘叫“安公子”这三个字。张金凤却听得清楚,心里犯起了嘀咕:“这里怎么会有个‘安公子’?况且看这姑娘也是未出阁的女子,哪有深更半夜和公子同行的道理?就算是至亲兄弟,也该有个称呼,怎么直呼‘公子’,还带上姓?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暂且不说张金凤在一旁纳闷。再说安公子,他在排插后面的炕头守着黄包袱,东间里一会儿传来杀人的动静,一会儿又有人获救,哭哭闹闹、骂骂拜拜,听得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姑娘喊他,他压根没听见。姑娘见没回应,又连喊:“安公子,睡着了?”他这才回过神,连忙应道:“嗻!没睡呢。”姑娘说:“没睡就下炕来,有话和你说。”只听见他应了声,却不见人影。姑娘等得着急,又催问,只听他为难地说:“这可怎么下炕啊?”姑娘奇怪:“怎么下不来了?”安公子解释道:“衣裳的纽扣都被和尚撕烂了,敞着胸口,赤身露体的,出去成什么样子!”姑娘忍不住说:“这就奇怪了,方才性命攸关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见我的,难道我就不是人?”安公子慢悠悠地回:“此一时彼一时!方才是性命攸关,哪顾得上这些?现在危险过去了,我怎能失了礼数。”姑娘哭笑不得:“我的少爷,你可真是迂腐!这样吧,你把衣带解开,把衣裳一件件整理好,系上带子,再套上那件马褂,总不至于露着身子了吧?”
安公子连说“有理”,随后就听见他窸窸窣窣整理衣裳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见他出来,却听他叹了口气:“这下更下不去了!”姑娘问缘故,他又支支吾吾不答。姑娘急得直嚷:“到底怎么下不来?快说!不管什么难事,说出来我想办法。”安公子磨磨蹭蹭半天,才低声说:“我……我失禁了。”姑娘心里直犯嘀咕:“这叫什么事!又没冲锋打仗、放炮开山,不过是杀了几个不成器的和尚,怎么就把他吓成这样?”可事已至此,再大的本事也没法解决,只好硬着头皮说:“就算这样,也得下炕来!”没想到这一逼,倒让安公子急中生智。他蹲在排插角落,拧干裤子,又用衬袄擦了擦手,这才跳下炕,一落地就又朝着姑娘跪下了。姑娘大大咧咧坐在那儿,皱着眉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俗,快起来!”
诸位,先暂且放下姑娘的话,我得先把安公子和张金凤这边的情形说清楚。安公子本就是个老实稳重的少年,此刻一心盼着姑娘说明来历,商量如何早日上路去见父母,压根没往张金凤身上看。张金凤刚保住自己和父母的性命,满心都是对红衣姑娘的感激,心思也没放在安公子身上。可安公子这么大个人从炕上跳下来,哪能看不见?虽说张金凤是乡村女子,但生得容貌秀丽、心思聪慧,平日里见的都是些粗人,突然见到安公子这样文质彬彬的少年,目光还是忍不住被吸引。又见安公子跪在地上,她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转身就想往屋里躲。
姑娘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不许跑,就坐在姐姐身边。”说着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坐下,这才转头问安公子:“我们刚才做的事、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安公子点头:“听明白了。”姑娘说:“明白就好,省得我再重复。”她指着张老实夫妇对安公子说:“你看,这二位老人家是平民百姓,你是贵家公子,按常理不该同坐,更别说行礼。但圣人说‘素患难行乎患难’,如今大家都在患难之中,就别讲究门第了,过去见个礼吧。”此时的安公子对姑娘感激佩服得五体投地,就算姑娘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他都深信不疑,哪有不照做的道理?连忙答应一声,慌得连作揖都忘了,左右开弓地请了两个安。张老实吓得赶忙跪下:“公子,使不得,折煞我了!”张老婆儿也拉着袖子拜个不停:“阿弥陀佛,可不敢当,公子快别这样!”姑娘又指着张金凤说:“这里还有一位,这是我妹子,也见个礼。别请安了,作揖吧。”安公子恭恭敬敬作揖,张金凤则羞答答地回了个万福。
姑娘转头对张老实说:“老人家,麻烦你先把桌上的酒菜收拾了,擦干净桌子,大家好说话。”张老实应声动手,把东西一件件搬到廊下。安公子经过姑娘这番“历练”,脸皮也厚了,胆子也大了,也上前帮忙。他一眼瞧见酒壶,顿时火冒三丈:“哼,这就是刚才那贼和尚灌我的毒酒!看我收拾你!”说着提起酒壶,站在屋檐下,朝着和尚的尸体扔过去:“来,我也回敬你一杯!”姑娘见状:“至于嘛,别瞎闹!”
等张老实擦净桌子,姑娘把张老实和安公子让到西边春凳,张老婆儿让到东边春凳坐下。这才对张金凤说:“妹子,你刚才问我的姓名、家乡、住处,还问我怎么知道你有难来搭救,是吧?我本就是个不问世事、隐姓埋名的人,咱们不过是偶然相遇,很快就要各奔东西,我的名字不说也罢。至于家乡,离这儿太远,说了你们也不知道在哪儿,也不必提。要说住处,倒是离这儿不远,也就四五十里,不过是个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地方。”
安公子好奇:“难道姑娘住在云端?”姑娘答:“差不多。”公子不信:“哪有住在云端的道理?”姑娘也不解释,接着对张金凤说:“妹子你想,你我相隔五十里,我原本根本不知道这地方、这座庙,更不知道有你这个人,怎么会知道你今天遭难,还特意来救你呢?”张金凤追问:“那姐姐为何来这儿?”姑娘正色道:“我这人虽然爱管闲事,但那些投机取巧、博取名声的事,我可不干。我今天来,确实是为了救人,但救的不是你。”说着,脸色一沉,手指向安公子,“我是专程来救安公子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公子听罢,急忙站起身说道:“姑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方才都怪我安骥没眼力、没见识,误信他人言语,才自投罗网,被那些和尚绑住,险些丢了性命。那时我命悬一线,若不是姑娘赶来搭救,就算有十条命,只怕此刻也已不在人世了。这份救命之恩,我终身难忘,怎会不知感激?只是我虽知道姑娘救了我,却不明白姑娘为何会来救我,更不清楚姑娘为何一路追到这里?还请姑娘细细说明。另外,也恳请姑娘留下姓名,等我回去禀明父母,先给你立个长生禄位牌,每日焚香供奉。至于这救命大恩,来日定当报答。”
十三妹回应道:“幸好你知道是我救了你,不然,恐怕你有三条命都不够丢的!至于报答不报答的话,就别说了。我的姓名,你也不必问。你若非要问,我随便编个假名告诉你又何妨?”一旁的张金凤连忙说道:“姐姐,不是这样的。妹子我也一定要知道姐姐的姓名。就算姐姐做好事不图回报,也得给我们这些受恩之人留个念想。姐姐要是不说,妹妹我只好又跪下求你了。”
十三妹赶忙一把拉住她:“快别这样!我就算不说姓名,也得把来历讲清楚,不然你们看着我这样,还以为我是《平妖传》里的胡永儿,或是《锁云囊》里的梅花娘?再不然,真像那个秃和尚说的,把我当成会翻跟头的‘女筋斗’?我的姓名虽然不必深究,但认识我的人,都叫我‘十三妹’。你们也这么叫我就行。”众人听了,纷纷唤道:“十三妹姑娘”。这时安公子脑子一转,问道:“姑娘,你这称呼里的‘十’,是数字九十的‘十’,还是金石的‘石’?”十三妹随意地说:“哪个都行,随你怎么理解。”
接着,十三妹长叹一口气,眼圈泛红,缓缓说道:“你们想知道我的来历,实不相瞒,我也出身于好人家,父亲曾是朝廷二品大员。”张金凤一听,急忙起身行了个礼:“原来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才多有得罪!”十三妹笑着摆摆手:“这话就见外了。你我不幸生为女儿身,虽不能在世间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但也得活出个人样来。有做人的骨气,就算是乞丐,也值得尊重;没做人的底线,就算出身再高贵,也和禽兽无异。‘小姐’‘大姐’不过是个称呼罢了。说句玩笑话,你可见过千金小姐和强盗动手的?”张老实插话说:“这有啥稀奇!说书讲古里,菩萨降妖除魔的故事多着呢!”
安公子紧接着问:“姑娘既是大家闺秀,怎么会来到这里?”十三妹神色一黯,说道:“听我慢慢说。我父亲曾任副将,却得罪了一个大人物,正是他的上司。”说到这儿,她顿了顿,脸色微红,继续道:“这事又和我有关。那家伙找了个由头参了我父亲一本,父亲被革职入狱,含恨而终。那时凭我这把刀、这张弹弓,取他性命并非难事,但我不能这么做。为什么呢?一来,他是朝廷重臣,国家正要用他办事,不能因我一己私仇坏了大局;二来,我父亲的冤屈和我的本事,全省官员都知道,一旦我动手,大家难免怀疑到我,就算拿我没办法,也会让父亲在九泉之下蒙羞;三来,我上有老母,下无兄弟,父亲去世后,只能靠我一人奉养母亲。万一行动不慎出了事,母亲就无人照料了。所以我只能忍下这口气。为防那家伙对我们母女下手,我让乳母和丫鬟穿上孝服,扮成我和母亲的样子扶柩还乡,自己则带着母亲,来到这五十里开外的地方,投奔一位英雄。这位老英雄八十多岁了,虽没读过多少书,却有圣贤般的品德;不惧权势,堪称豪杰!没想到我去的时候,正赶上他遇上麻烦,一世英名差点毁于一旦。我出手相助,不仅保住了他的名声,还帮他出了口恶气。他感激之下,情愿倾家荡产请我们母女去他家生活。但我这人性格和别人不一样,和曹操正好相反。曹操说‘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我却是只愿帮助别人,不愿接受别人的恩惠。当时我只收下他一匹驴,其他东西一概没要,只让他在这荒郊野外盖了几间茅屋,我和母亲就住在那里。多亏他照应,加上村里人的仗义,每天都有三五个妇女轮流来照顾母亲,老人家倒也不寂寞。我这才有空出去想办法挣些钱,供养母亲。只是我一个女孩儿家,除了做针线,哪有别的生财之道?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长到十九岁,连针都不会拿,钉个纽扣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没办法,只能靠着这把刀、这张弹弓,去弄些‘没主儿的银钱’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