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十一回到第十四回
第十一回糊县官糊涂销巨案安公子安稳上长淮
上回书说到,雕弓宝砚在柳林分别时各自归主,十三妹与安龙媒、张金凤及张老夫妻就此话别,这是故事开场的关键情节。十三妹离去后,安公子一行人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才各自登上车辆、骑上牲口,朝着南河大路继续前行,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回黑风岗的能仁寺。这座寺庙原本就是破败不堪的古庙,从前仅有两个游方僧人在此栖身,靠化缘度日。自从凶僧赤面虎占据此地,将那两个僧人赶走后,便打着卖茶卖饭的幌子,干起了劫杀过往行人的勾当,不知有多少倒霉的路人命丧于此。如今善恶终有报,赤面虎等人招惹到十三妹这个嫉恶如仇的侠女,被她杀得片甲不留,而十三妹事成后自在离去,临走时还将庙门从里面关得严严实实。这条道路本就偏僻,附近鲜有人来烧香拜佛,就连当地的乡约和地保住得也很远,因此即便庙里闹得天翻地覆,外界却依旧无人知晓。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偏偏茌平县西北乡出了一桩命案,地保将此事上报到县衙。茌平县的县官姓胡,原本是个卖面茶的小贩,到了正月还兼卖元宵,也不知怎么的,意外发了一笔横财,突然官运亨通,花钱捐了个知县的职位,被派到茌平任职,当地人都戏称他为“糊太爷”。这天,胡知县接到地保的禀报,得知西乡距离县衙有三十多里路,便决定次日下乡查看。县衙里的一众差役们听闻此事,个个满心欢喜,他们就盼着地方上出点事,好趁机敲诈地保,再向事主勒索钱财。
到了第二天,刑书、招房、仵作、捕快等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着县官前往西乡。到了地方才发现,不过是两人发生口角,扭打起来致人死亡的普通命案,县官按照惯例验尸,填写好尸格记录后准备返回。
按照当地规矩,地保需要送县官走出自己管辖的地界才能回去。而能仁寺正好就在他管辖的范围内,来回都要从庙前经过。巧合的是,走到离庙不远处时,县官因为早上着了凉,突然疝气发作,急需找个地方休息,喝点姜汤暖暖身子。跟班的便吩咐衙役,让地保赶紧找地方。
地保四下张望,这一带都是荒郊野岭,根本找不到人家讨热水,突然想起那座能仁寺,连忙说道:“前面不远处有座古庙,就请老爷到那里暂时休息吧。”说完,他一路小跑赶到庙前。只见寺庙的正中山门早已被乱砖从外面砌得严严实实,左右两个角门也关得死死的。地保无奈,只能跑到马圈门前叫门,喊了许久,却始终无人应答。这时,一些三班衙役也赶了过来,众人不耐烦地又是推又是踹,终于把插门的木栓弄断,门这才打开。地保急忙推门进去,大声呼喊和尚出来迎接县官。
众人走进院子,只见空荡荡的一片寂静,只有马棚里拴着四头骡子,饿得有气无力地晃悠着;院子中央,两条大狗正为争抢一个血淋淋的东西撕咬打斗。众人喝开狗一看,竟是一颗和尚的脑袋,顿时吓得不轻。地保惊呼:“不好!这又出人命案子了!”他慌忙捡起脑袋,朝着三间正房跑去,想找其他和尚。一进屋,就看见一个半老的和尚躺在地上,地保喊了几声,和尚毫无反应,显然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开道的吆喝声,县官的轿子已经到了庙门口。众人急忙跑出去,将庙里的情况禀报给县官。胡知县下了轿子,走进庙里一看,满脸疑惑地说:“这可奇了!一个和尚脑袋好好地长在脖子上,那这个脑袋又是从哪来的?”旁边一个捕快班头赶忙跪下回禀:“回老爷,得赶紧捉拿凶手。”县官追问:“凶手是谁?”众人只好说:“在庙里搜查一番就知道了。”县官大手一挥:“那还等什么,搜!”
众人领命,顺着灰棚开始搜查,搜到南边的屋子时,发现门是关着的。大家扒着窗户往里一看,只见草堆边露出两只脚,兴奋地喊道:“找到了,有尸体!”众人踹开门进去,眼前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地上躺着两具尸体,心肝五脏都被掏了出来,不过奇怪的是,这两具尸体都有脑袋,而且脑袋上还留着两条辫子。众人又赶紧向县官禀报。县官皱着眉头,一脸困惑:“这事儿更奇怪了,和尚脑袋上怎么会长辫子?这不是乱套了吗!”
众人在庙里乱作一团,出了马圈门,又在大殿、配殿逐一查看,只见都是些破败空荡的屋子。一直查到东院,进了角门,转过拐角墙,眼前的景象让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和尚尸体,有的有脑袋,有的没脑袋,有的尸体完整,有的被砍成两截,其中还有一具没有脸的尸体,竟是个妇人。众人齐声惊呼:“不得了!”县官也被吓得目瞪口呆,脸色一阵青一阵黄,连疝气都被吓回去了,嘴里不停地念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众捕快纷纷抽出腰间的铁尺,守住正房、厨房和院门,想要捉拿凶手。其中几个胆大的冲进屋内,里里外外、甚至连地窖都翻了个遍,却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找到。折腾了好一阵,大家只好请县官进屋里坐下,商量对策。
胡知县一进屋,就看见正面墙上写着碗口大的两行字,他看了半天,一大半字都不认识,只好叫来一个书办,让他念一遍。听完之后,县官还是摸不着头脑。他想了想,说道:“有了!咱们带着仵作呢,先验尸,验完就明白了。”这时,书办偷偷使了个眼色,还微微摇头示意。原来这个书办是县衙刑房的老吏,平日里不管遇到多么疑难复杂的案子,到他手里都能妥善处理,而且这其中的门道、如何钻空子他都一清二楚。
县官见状,等众人退下后,单独问书办:“刚才我要让仵作验尸,你为什么摇头?这其中有什么讲究?”书办低声说道:“老爷,这案子可千万不能办。按照律例,杀死一家三命,要是抓不到凶手,本官就得受严厉处分。如今这案子死了十几个人,要是办下去,一时抓不到凶手,老爷您的政绩考核可就保不住了!”
县官不以为然:“你这人,难道没听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吗?咱们多派些人手,再悬以重赏,还怕抓不到人?”书办却连连摇头,叹气道:“老爷,要抓这个人,只怕比海底捞月还难。据小人打听,这些和尚平日里就不是什么善茬。而这个杀人的主儿,既不是图财害命,也不是寻仇报复,分明是个身怀绝技的奇人,路见不平才出手的。”
县官好奇地问:“你从哪里看出来的?”书办指着墙上的字解释道:“老爷您看,头两句‘贪嗔痴爱四重关,这闍黎重重都犯’,明摆着是说这些和尚平日里抢夺钱财、强占妇女、害人性命,坏事做尽。后面几句‘他杀人污佛地,我仗剑下云端,铲恶除奸’,意思是这人见和尚作恶,路见不平,就像从云端降临一般,把这群和尚都杀了。最后一句‘觅我时,合你云中相见’,这个‘你’指的就是老爷您。人家摆明了说,虽然在这儿杀了人,但并不畏罪潜逃,要是您想找他,他就在云中等着。就这情形,就算悬赏千金,就咱们衙门这些捕快,上哪儿到云端抓人去?而且看这人说话的口气,胆识谋略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就算真碰上了,咱们谁敢动他?到时候这案子怎么结?所以小人说,这案子办不得啊!”
县官愁眉苦脸地说:“照你这么说,这案子算是彻底没辙了!你还有没有别的好主意?”
书办献策道:“依小人之见,只需从这堆尸身里挑出三个:一个胖大和尚,一个带发头陀,还有那个没脸的妇人。请老爷吩咐地保递上一张报单,就说本庙僧人收留妇女,因争风吃醋起了内讧。那发头陀一时恼怒,用刀将妇人砍死,胖大和尚见状与他争执,一棍击中头陀脑门,致其当场毙命,最后胖大和尚畏罪自杀。如此处理,既能让老爷避开失察致使一家三命死亡的处分,也无需再追捕凶手。其余尸身,虽说麻烦些,但挖个坑掩埋了事。眼下众人都是老爷的手下,谁敢不照办?地保在自己地界上消弭了这么大的案子,也省了不少麻烦和花销,他怎会不愿意?再把庙里的财物全部分给大家当赏钱,保准人人乐意效劳。请老爷定夺,小人这个主意如何?”
胡知县听得眉开眼笑,满脸堆笑道:“先生,还是你有办法!论学问,我不如你;论出主意,我更比不上你。就按你说的办!”书办提醒道:“老爷还得叮嘱下头的头儿一声。”随即把捕快班头唤来,书办和胡知县又低声向他交代了一遍。班头寻思片刻,说:“也只能这么办了。小的们听老爷吩咐,这就去办。只是一时上哪儿找那么多铁锹锄头挖坑呢?”他低头苦想,突然眼前一亮:“有了!小的刚才在厨房院子里,瞧见有口枯井。把井盖撬开,把这些没用的死和尚全扔下去,庙里有的是砖头瓦块、粪草炉灰,盖好后再把井盖压回去,干脆把井口也堵上。让地保找两个泥水匠,在井面上砌座塔,就当是和尚坟。这事儿就算圆满解决了。”胡知县一拍大腿,赞道:“这主意妙极了!等会儿发赏钱,你俩头一个拿!”二人谢过,出去悄悄把计划告诉了众人。
众人一听,一来是县官的主意,二来又能分得财物,无论是书吏、班头,还是散役、仵作,就连跟班和轿夫,都纷纷动手。大伙儿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把事情办妥。留下地保,一边在庙外找人掩埋那两男一女的尸身,一边找泥水匠砌塔,同时补递报单。等所有事情都料理妥当,众人趁机搜刮了庙里的细软,只剩四头驮骡没人要,便送进了县官的官马棚。随后,胡知县打道回府。
地保按照商量好的内容上报,层层审批后,上级官府批复了“如详办理”四个字,就这样,一桩惊天大案被处理得风平浪静!地保另外找来两个老实和尚在庙里化缘修行,没过几年,竟把能仁寺修缮一新,重塑了佛像。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诸位想想,十三妹墙上题的那两行字,影响力该有多大!
再说安公子一行人告别十三妹后,继续赶路。张老在路上提议:“姑爷,咱们今天少走些路,大伙儿都累坏了,得好好歇歇。”此时的安公子正满心忧虑,心里直犯嘀咕:“十三妹去了之后,真能帮我找回那块砚台吗?她这张弹弓,真像她说的那么管用?要是两件事都落空,可怎么办?”他骑在牲口上,心事重重,一声不吭。听到张老说话,才回过神来,连忙应道:“好,就这么办。”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现几家客店,众人挑了一家干净的住下。搬行李、洗脸、吃饭,一系列琐事暂且按下不表。等一切安顿好,张老陪着安公子住一间房,张金凤母女住另一间。张老婆儿困意袭来,催促女儿:“姑娘,早点睡吧,昨晚折腾了一整夜。”张金凤却道:“娘,咱们在车上午睡过了,您这会儿又困了?天还大亮呢,急着睡什么?还有好多事儿没做呢。”张老婆儿一头雾水:“还有啥事儿?”张金凤娇嗔道:“您就别装糊涂了。”
张老婆儿更迷糊了:“到底啥事?哎哟,你是想上厕所?马桶我早给你拿进来了。”张金凤又羞又急:“娘!谁要上厕所了!”张老婆儿无奈道:“那你直说啊,可急死我了!”张金凤红着脸,低声道:“您瞧,他衣服上的纽扣都扯掉了,裤子也湿漉漉的,多难受啊!”
这话提醒了张老婆儿,她一拍脑袋:“可不是嘛!我去叫他把衣服换下来,用木盆给他把裤子洗干净,你把纽扣钉上。”说完就要往外走。张金凤赶忙叫住:“妈,您先回来!”张老婆儿纳闷:“还有啥事儿?”张金凤扭捏道:“没啥了,您可别说是我说的。”张老婆儿嘴上应着,进了安公子的房间,把刚才的话如实说了。
安公子刚当了一天女婿,碰上这么个直来直去的丈母娘,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推辞道:“我换上干净衣服就行,纽扣将就着吧。”张老婆儿不依不饶:“姑爷,快把脏衣服给我,不然姑娘该着急了。”张老也在一旁劝说,安公子拗不过,只好换下湿漉漉的裤子,连同衣服一起让张老送过去。张金凤见母亲忙着洗裤子,只好自己动手,把衣服上的纽扣一颗颗钉好。等张老婆儿洗完裤子送回去,母女俩才休息。
诸位,可别觉得张金凤不知羞,张老婆儿瞎操心。要知道,女婿如同半个儿子,夫妻关系更是人伦之始。正是因为有这份亲情,才会有这样贴心的举动。要是心里想不到、不愿费心思,又怎么会主动去做这些?这和那些过分娇惯女儿、纵容儿子的情况,完全是两码事。
闲话不多说。张老一直记着十三妹“明日过牤牛山要趁早出发”的叮嘱,四更天就爬起来喂牲口、装车,催促大家赶紧收拾上路。他还特意嘱咐安公子:“姑爷,可别忘了十三妹姑娘的话,到时候千万别吓得说不出话。”安公子笑着宽慰道:“您老放心,别以为我还是昨天的安骥。自从昨天经历了和尚的刁难,又蒙十三妹姐姐开导,我胆子大多了。再说,生死有命,就像昨天的事儿,害怕又有什么用?如今我不仅平安无事,还成就了姻缘,可见一切都是天意。有老天爷保佑,没什么可怕的!只是我实在不信,这么一张小弹弓真有她说的那么神?”
张金凤对十三妹感激万分,打心底相信她的话。听安公子这么说,生怕他到时候犹豫不决误了事,可自己毕竟是没过门的媳妇,直接劝说又觉得难为情。她只好转向父母,委婉地说:“爹,妈,姐姐绝不会说假话。她要不救咱们,完全可以不管;既然救了,也没必要再操心咱们路上的安全,不借弹弓也说得过去。可她偏要许下这番承诺,肯定有她的道理,咱们可不能怀疑。”三人听了,纷纷点头称是。张老结清店钱,店家打开店门,一行人迎着晨光,继续踏上旅程。
此时正值农历二十前后,后半夜的月亮格外明亮。安公子一行人出了客店,借着月光赶路。没走多久,远远就望见了牤牛山。只见山上树木茂密,黑压压一片,山间烟雾缭绕,透着一股阴森骇人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张老提醒道:“姑爷,留神些,快到了。”话刚说完,就听见山腰处“嗖”的一声,一支响箭划破夜空,直直射向天际。
或许有人会疑惑,强盗放箭为何不射人,却往半空里射?为何不用能让人立刻倒下的梅针箭,偏要用骲头箭?难道是用来射靶子、射帽子?诸位有所不知,但凡敢拦路抢劫的强盗,绝非三五个人单打独斗。他们分工明确,有放哨的、动手的、接应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人,自然不会全都挤在一起,而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藏在山坳和树影之中暗中观察。一旦看到过往客商,一支响箭便是行动信号,众人便会一起下山,这是其一;其二,真正的绿林大盗与小偷小摸不同,不会偷偷摸摸行事,放响箭就像是在向行人宣告:“我来打劫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被称作“响马”。
闲话少说。安公子一行人正走着,突然听到箭响。紧接着,一群人簇拥着三个骑马的强盗,从半山腰飞驰而下,一字排开,拦住了去路。为首的强盗大声吆喝,说的却不是“留下买路钱再走”这类常见的打劫台词,只喊了两个字:“站住!”张老心里早有准备,听到这声喝令,立刻拉住牲口,把鞭子往车辕后面一掖,双手抱在胸前,靠在车辕上,既不挪动也不搭话。
要说安公子一点都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一来,他刚刚经历了和尚的生死相逼,又见识过十三妹的雷厉风行,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境;二来,他想着有十三妹的弹弓护身,应该不会有危险;三来,事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于是,他一磕驴腹,迎着强盗走了上去。
三个骑马的强盗正拦在路上,见一个背着弹弓的少年迎过来,立刻握紧兵器,警惕地盯着他。安公子走到近前,在驴背上一拱手,说道:“各位好汉,幸会!我们着急赶路,不知列位拦住去路,所为何事?”强盗们还以为他是个初出茅庐的保镖,没好气地说:“行内人就别说外行话了!你长着眼睛没?还问‘所为何事’?我们就是来跟你借点盘缠!”安公子赶忙解释:“列位先别急,盘缠确实有一些,但这是我千辛万苦筹来,要救父亲性命的,实在没办法给你们。不过,列位既然来了,也不能空手而归。我这儿有张弹弓,还值些钱,正所谓‘宝剑赠与烈士’,就当是给列位讨个吉利,如何?”
说着,安公子就把弹弓摘下来,递了过去。为首的强盗不屑地说:“就你这弹弓能值几个钱?还跟我文绉绉地说这么多废话!我劝你别废话,赶紧把金银交出来,咱们还能好商量;不然,可别怪我们不客气!”安公子不慌不忙:“列位不妨先看看这弹弓,如果真不值一提,我再把金银奉上也不迟。”为首的强盗不耐烦地伸出手中的竹节虎尾钢鞭,挑起弹弓接在手里。刚一拿到手,就觉得分量不轻,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突然大喊一声:“坏了!险些误了大事!”说着,他收起钢鞭,拿着弹弓翻身下马。旁边两个强盗见状,不明所以,也跟着下了马,手下人赶忙牵走马匹。
只听为首的强盗恭敬地问安公子:“贵客可是从青云峰十三妹姑娘那里来?”安公子一听“十三妹”三个字,十分熟悉,但“青云峰”却从未听过,心想:“先不管那么多,答他半句再说。”于是应道:“正是从十三妹姑娘那儿来。”强盗又问:“十三妹姑娘可有什么交代?”安公子回忆起十三妹的叮嘱,说道:“我们分别时,她料到我带着金银赶路,必定会经过牤牛山,担心列位会下山借盘缠。好在列位都是仗义之人,与寻常强盗不同,所以让我带着这张弹弓,作为通关凭证。她还说,请列位看在这张弹弓的份上,借我两头牲口,再派两位壮士护送我们到淮安。日后十三妹见到列位,定会当面致谢。”
强盗听后,哈哈大笑:“太客气了!这可不敢当!弹弓请收好,十三妹姑娘吩咐的事,我们一定照办!”说完,他转头对另外两个头目说:“那就辛苦你俩跑一趟吧。”两人领命,急忙回山准备行李和牲口。
这时,众强盗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询问安公子的姓名。安公子答道:“在下姓安,单名一个骥字。”一个小头目凑上前来,问道:“听贵客说要去淮安,不知有位安学海安太老爷,与贵客是何关系?”安公子心中一震,说道:“那正是家父。我此番带着金银,就是为了处理父亲的官司。”小头目激动地说:“原来是安少爷!安太老爷可是淮安百姓的福星,在我们心中就像家堂佛一样,为官清正廉明。没想到被河台大人参了一本,大家都说冤枉!小人以前也做过些小买卖,后来金盆洗手,在河工上当了个夫头。可看到当官的都有冤无处申,更别提我们老百姓了,思来想去,还是上山当了强盗。如今有幸遇到恩官的公子,恳请少爷到山寨里吃顿酒饭,也让我们尽尽义气!”
安公子连忙推辞:“本应叨扰,但带着家眷实在不便。”小头目仍不放弃,再三邀请。为首的强盗出面劝阻:“使不得!且不说看在你恩官的面子上,就冲十三妹姑娘,我们全山上下都该尽份人情。可公子是官宦子弟,我们是绿林草寇,身份有别,贸然请公子进寨,万一有失礼节,反而不好。人情事小,怠慢了公子事大,就别勉强了。”众人纷纷称是,小头目这才作罢。
正说着话,之前回山的两人已经牵着两头骡子回来了,连他们自己的行李和兵器都一并带了下来。他们手脚麻利地将骡子套好,准备出发。为首的强盗叮嘱道:“你俩这次去,可别不当回事儿。一来得守着十三妹姑娘定下的规矩,二来也得维护咱们山寨的脸面,再辛苦也得扛住。一路上不管遇到什么麻烦,像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还有找旅店、看顾车辆这些事儿,都得你们俩操心。到了地方,别多作停留,赶紧回来。”两人连连点头,一一应下。
随后,他又转身对安公子说道:“公子,今日与你相遇,真是三生有幸!可惜碍于规矩,连杯薄酒都没能招待你。不过有他们俩陪着你,一路上保准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把你送到淮安。日后你要是再见到十三妹姑娘,就说我海马周三,还有截江獭李老、避水獭韩七,靠着这张弹弓,办了点小事,不值一提。这天也快亮了,我们就不远送了,就此别过回山。”说完,他翻身上马,打了个呼哨,带着一群人返回山寨。
这边李老和韩七吆喝着车辆启程,安公子也骑上牲口,重新背上弹弓跟在队伍里。一行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安公子骑在驴上,心中满是对十三妹的感激。他虽没说出口,却在心里暗自琢磨:“真没想到,这么个年轻姑娘,竟有这么大的名声和影响力!那些强盗看起来个个身手不凡、气势汹汹,为什么对十三妹姑娘如此敬重?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暂且按下安公子一路上的种种猜测不表。再说李老和韩七二人,一路上小心翼翼、尽心尽力。有他们在,不仅安公子省了不少心,就连张老也轻松了许多。这一路上并非没遇到心怀不轨的人,但要么是他俩提前一个远远地去探路,要么是和对方对上几句江湖暗语,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笑而过,当真一路风平浪静,没出半点岔子。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快到淮安地界了。李老和韩七拉住牲口,对安公子说:“前面再走二十里,就是淮安府城东关了,我们不方便再往前走,跟公子打个招呼,我们就回去了。”安公子连忙感谢二人一路的辛苦,还叮嘱他们替自己向寨主问好。说完,他从车上取下两封银子,每封五十两,要送给二人当路费。两人坚决不肯收,异口同声地说:“这钱我们绝对不能要!一来这是十三妹姑娘交代的任务,二来我们头领也提前打过招呼。只要公子日后见到十三妹姑娘,能说我俩这次没偷懒耍滑,我们就知足了。”说完,一人踩着马镫跨上骡子,另一人把缰绳搭在骡背上,骑上没有鞍子的骡子,朝着北边去了。
安公子只好把银子收起来,感慨地对张老说:“真没想到,强盗里头也有这么重情重义、不贪图钱财的人!”张老点点头,说道:“姑爷,俗话说‘行行出状元’,又说‘好汉不怕出身低’,哪一行没有好人呢!有些强盗也是迫不得已才落草为寇的。”翁婿二人一边闲聊,一边赶路,很快就到了淮安府城东关。
淮安府城毕竟不同于小地方,再加上有河台大人在此驻扎,繁华热闹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一个小省城。街道两边商铺林立,大小客店一家挨着一家。张老和安公子找了一家小店,安置好家眷和行李。张家母女下车进店后,忙着洗脸梳头,准备去拜见安公子的母亲,见见新亲家。安公子对张老说:“岳父,您帮忙照看一下行李。我得先去打听母亲住的公馆在哪里。”张老应道:“这是大事,这里交给我你放心去。”
安公子随即来到客栈的柜房,只见掌柜是个面相和善的半老老头儿,正坐在桌前算账,面前摊着一本账本,旁边放着一把算盘。见安公子进来,掌柜起身问道:“客人需要点什么?”安公子拱手问道:“劳驾问一下,请问安太老爷家眷住的公馆在哪个街上?”掌柜上下打量了安公子一番,问道:“客人,你打听的可是那个承办高家堰堤工,却被冤枉参奏的安太老爷的家眷?”安公子连忙点头:“正是。”
老头儿还没开口,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还问什么公馆!说起来这事,真让人又生气又难过!”这句话把安公子吓得不轻,他神色慌张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老头儿拍了拍身边的板凳,说道:“客人,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说!”这正是:平静旅途将尽时,未知风波又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叙天伦佟儒人姑媳祝侠女
这一回书接着上回的情节,讲的是安公子抵达淮安府,安置好家眷和行李后,便迫不及待地去打听安太太的住处,满心盼望着能尽快与母亲相见。没想到向客栈店家一打听,对方说话时神情古怪,安公子心里猛地一惊,急忙追问缘由。
店家请他坐下,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要说我们这位安太老爷,那可真是江北数一数二的好官。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河台大人,不仅被革了职,还关进了监牢,还追着他索要银子。这也就罢了,安太老爷遭了难,山阳县怎么说也该看在同僚的情分上,多少帮衬一下吧?谁家能保证一辈子都顺风顺水呢?可不能做那‘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的事儿啊!谁能想到,山阳县竟然完全不管不顾。现在那位官太太,只能自己找了家饭店住着。客人,你说这事儿多让人寒心!你还问公馆在哪个街上呢!”
安公子听店家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才弄明白是这么一回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他心里暗自想:“这人说话怎么这么磨叽!不过他天生就这样,也没办法,再说听他这语气,倒是一片好心,不好责怪他。”于是耐着性子又问道:“那饭店在哪儿?”店家回答:“就在东边,隔着一家店铺,聚合店就是。”
安公子谢过店家,出了店门,没走多远,果然看到了“聚合店”。一打听,得知安太太她们住在最里面一层。安公子心急如焚,也不等通报,径直往后院走去。
话说安老爷当初出京时,带的仆人本就不多。自从出了事,能干些的长随先陆续离开了,剩下那些一时没地方去、想混口饭吃的,因为养不起太多人,也都被打发走了。梁材被打发回京城办事,安老爷身边只剩下戴勤和他女婿随缘儿,还有小程相公在照料伺候。
店里就剩一个晋升,带着两个笨手笨脚的杂役帮忙做事。偏偏这会儿晋升又出去买东西了,那两个打杂的也不认识安公子。所以安公子进了店,一个熟人都没碰到。他一路走进后院,看见戴勤媳妇背对着他在墙根前洗衣服,也来不及打招呼,就急匆匆地进了房门。
只见三间小屋十分狭窄,安公子掀起里间的帘子进去,一眼就看见母亲安太太正坐在窗边做针线活,缝制帽饰。安太太低着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一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行装的人走进来,一时间没认出是谁,压根没想到会是自己的儿子。安公子赶忙上前请安,安太太仔细一看,才认出是儿子,不由得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我的孩子!你从哪儿来的?怎么突然来了?”说着,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袜子就下了地,一把拉住安公子,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安公子也觉得心里悲痛万分,哽咽着说不出话。
这时,屋里的丫鬟、仆妇听到安太太说话,都纷纷走进来。一看是大少爷回来了,一个忙着给安太太拿鞋,另一个赶紧去给安公子倒茶。安太太一边提鞋,一边急切地问:“谁跟你一起来的?”安公子担心母亲突然听到路上的遭遇会过度悲伤惊恐,便随口说道:“华忠和赶露儿陪我来的。”安太太听了,就要叫华忠,安公子借口说他在另一家店里照看行李,随后请母亲坐下。安太太又催促他快说此行的缘由。
安公子这才缓缓说道:“母亲先别着急,儿子先问问,父亲最近身体可好?该交的官银都有着落了吗?”安太太听了,先叹了口气,说道:“唉,都是咱们家运气不好。本以为出来做外官能有个好前程,谁知道外官的日子这么难熬!幸好你父亲身体还不错,这也是他平日里学问深厚、涵养好,看得开、沉得住气。听说这几天他气色也好些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安慰我才这么说!只是这官银,好不容易凑了几百两,给乌大爷捎信去了,这么多天了也没个回信,真让人着急啊!”
安公子赶忙安慰道:“母亲别着急了,如今这官银儿子已经如数带来了,说不定还有富余。父亲身体无恙,您又见到了我,这是天大的喜事,该高兴才是。”安公子这番话,本是想先稳住母亲的情绪,再慢慢讲述路上的经历。
安太太听了,又惊喜又诧异,说道:“还真是!可你一个小子,一时半会儿从哪儿弄到这么多银子的?”接着又问:“梁材难道这么快就到家了?”安公子回答:“我没见到梁材。我这次出来,说来话长。要不是上天保佑、父母庇护,儿子恐怕都见不到您和父亲,成了不孝之人!”说到这儿,安公子再也忍不住,先哭了起来。
安太太见状,急得满脸是泪,一把拉住他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快说给我听听!”安公子强忍着悲伤,挤出一丝笑容:“母亲别着急,儿子现在好好地站在您面前,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这一路上的经历,得仔细说给您和父亲听。”安太太拉着他在炕边的小凳子上坐下,说:“你慢慢说。”
安公子侧身坐下,开始从头讲述:自己在家中得知父亲出事的消息后,如何心急如焚,顾不上参加科举考试;如何匆忙筹措银两,带着嬷嬷爹华忠和刘住儿踏上行程;到了长新店,刘住儿因家中丧事回去,叫赶露儿来却一直没等到;到了茌平,华忠又如何一病不起,无法继续赶路,自己只好打算找褚一官护送自己到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