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隐晦规则
晨曦透过高窗,在清冷的堂内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尘埃在光中无声飞舞,更衬得这新设的“详议兵制事所”空旷而寂寥。
刘然踏入官廨正堂时,里面已到了四五人。
这几人一见刘然到来,交谈声倏地一滞,各自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异色,随即迅速化为一种礼节性,却又带着明显距离感的沉默。
对于在座的诸位而言,他们或是兵部郎中,或是枢密院承旨,或是三衙派遣的军将,十日前接到旨意参与这“详议兵制事所”时,大多只将其视为又一桩多半会无疾而终的差事。
这些日子以来,也确实如此,除了按时点卯应个景,并未有过什么像样的集议,连总责此事的邓洵武邓枢相也极少露面。
唯有一人例外,那便是眼前这位新晋的刘然。
他几乎是雷打不动,每日必至,埋首于故纸堆中,翻阅那些积满灰尘的陕西诸路过往文书,然后便是伏案疾书,撰写那份关于禁军改革的条陈。
单单如此勤勉,或许只会引人私下议论一句痴傻或图表现。
但偏偏,就是这翻阅旧文书,竟也能被刘然闹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动静来,直指西军账簿存疑!
此言一出,在座诸人谁不是心中凛然?
他们都是在官场、军中浸淫了数年乃至十数年的老吏宿将,谁能不知道军中账簿必然存在问题?
这几乎是心照不宣的事实。莫说仔细翻阅账册,即便不看,他们也清楚其中定有乾坤虚报、克扣贪墨之事。
这甚至可说是国朝百余年来一种心照不宣的“隐晦规矩”。
为何纵容将领一定程度上的贪墨?根源在于“抑兵制将”的祖训。
自五代武夫乱政、视改朝换代如儿戏的教训之后,本朝极力防范武将坐大。
那就是一定程度上,纵容将领喝兵血,而这势必造成兵卒利益受损,这样一来兵卒自然心生怨望,难以与将领同心同德,形成铁板一块的势力。
而将领们对此也大多不甚在意,毕竟本朝置将法在此,就是为了防止他们无法在一地久任培养死党。
这样一来,与士卒不合本就没什么,更何况还有实利可图,那与底下丘八关系不睦又如何?钱财落袋为安才是实实在在的。
因此,这种看似荒谬的贪墨风气,实则是无奈之下维持中央集权,防止武将军权过度的一种隐性代价,更是平衡之术的一部分。
在许多上位者看来,用钱财换取军队的分散和弱化,总比出现第二个黄袍加身的赵匡胤要好。
故而,北宋的军队体制,与其说是一个高度集权的王朝军队,不如说是一个以皇帝为最大盟主的松散军事利益联盟,用金钱和制衡维系着表面的平静。
刘然此举,揭开的何止是西军的账簿?
在这些人看来,他简直是在试图撬动这延续了百多年的潜规则,触碰这微妙平衡的根基!
往小了说,是给本就敏感的西北边防增添变数;往大了说,在有些人看来,这几乎是在动摇国本!
所以,此刻堂内这些兵部、枢密院、禁军的官员们,望着神色坦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分内之事的刘然,心中无不暗自摇头,掠过一丝轻蔑。
果然还是边地出来的武夫,纵然在湟州青山寨立下赫赫战功,于这庙堂之上的波谲云诡、微言大义,终究是隔了一层。
勇则勇矣,却不通晓文墨深处的规矩,不明白这天下事并非非黑即白,有些盖子,是绝不能轻易揭开的。
武人,终究还是只能在阵前冲杀罢了。
对此,刘然在踏入堂内的那一刻便觉察到了。
在自己未进来之前,那名兵部的官员还正与一位三衙派来的将领低声交谈,语速颇快,但随着他一出现,那话音便如同被刀切断般戛然而止。
随后,众人投来的目光更是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为一个略显僵硬敷衍的颔首。
而那位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将领,更是迅速侧过身去,假装全神贯注地整理自己本就十分平整的袍袖,刻意避开了与自己的视线接触。
其余几位低阶属官更是瞬间屏息垂首,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阴影里,整个堂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审视与疏离。
对于这等目光和氛围,刘然心中早有预料。
自己近日所为,关于西军账簿存疑的风声,恐怕早已如野火般在汴京相关的衙门里蔓延开来。
怕是此刻在众人眼中,自己早已不再是一个单纯提出革新方案的边地武人,而更像是一块被投入冰块的炽热火炭,滋滋作响,冒着不合时宜的白烟,不知下一刻是会融化一小片冰层,还是会因这剧烈的温差而自行迸裂。
然而,即便感知到这一切,刘然面色依旧无比平静,仿佛周身那无形的隔阂与冰冷的审视全然不存在。
他步履稳健地走到自己那张位于下首的案前,将手中那只沉甸甸的桐木盒,里面装着他耗费了十日心血,字字推敲、反复斟酌写就的《京营及轮戍试点章程细则陈条》工整地放在案上。
厚实的木盒与光滑的案面接触,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一声“嗒”,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堂内,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惊得一名小吏肩膀微微一颤。
等待并未持续太久,门外传来一阵算不上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身着枢密院低级官袍的堂后官姗姗来迟,他一进来,目光先是在堂内扫视一圈,掠过那几位官员,最后落在独自挺立一旁的刘然身上。
随后,他先是例行公事般地对着堂内众人微微拱手一礼,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才径直走向刘然:“刘供奉,今日邓枢相与郑枢相皆因公务繁忙,一时无法抽身,故特命下官前来知会,需请刘供奉与诸位在此稍候片刻。”
闻言,刘然抬眼望向这名显然是来自邓洵武直庐的传话人,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依礼微微拱手回应,声音平稳不见丝毫波澜:“两位枢相日理万机,为国操劳,下官在此等候,乃是分内之事。”
那堂后官见刘然如此反应,似乎也觉得无话可说,只是公事公办地再次颔首,道了一句“那刘供奉且稍候”,便转身径直离去,没有丝毫停留寒暄的意思,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麻烦。
官廨的门轻轻合上,将那传话官的背影隔绝在外。
堂内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寂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凝滞。
那四五名官员依旧无人与刘然搭话,各自眼观鼻、鼻观心,或假装翻阅手中无关紧要的文书,或望着窗棂出神。
空旷的大堂内,只剩下刘然一人独立其间,以及那几道斜照的晨光。
他就如一道孤影,被无声的暗流与沉默的审视包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