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 作品

第527章 天子不豫

政和五年七月初十,午后。

延福宫,一处临水的精舍内。

窗外是精心布置的奇石异卉,一池碧水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几尾罕见的锦鲤悠然摆尾。

室内却清凉宜人,四角摆放着巨大的冰鉴,丝丝寒气驱散了盛夏的暑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檀香,混合着墨锭与宣纸特有的清香。

道君皇帝赵佶,一身道袍常服,并未戴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正凝神于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之前。

他并非在作画,而是在练习书法。

案上铺展着一张澄心堂纸,其上已写了数个“静”字,笔划瘦劲锋利,如屈铁断金,正是他自创的瘦金体。

然而,细看之下,最后几个字似乎笔锋略显浮躁,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焦切,仿佛书写者的心绪并非如其笔法那般冷峻超然。

他搁下笔,微微蹙眉,似乎对自己方才的走神不甚满意。

对于赵佶而言,处理政务的烦扰只是偶尔不得不为的俗务,唯有在这书画、修道、赏玩之中,他才能找到真正的宁静与愉悦,才能触摸到他心目中那个至真至美、清净无为的“太平盛世”。

内侍省都都知梁师成,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书案数步之外,如同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

他微躬着身,双手拢在袖中,低眉顺眼,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打扰了官家的雅兴。

只有那双偶尔抬起、飞快扫过官家神情和字迹的眼眸,才透露出几分深藏的机敏与洞察。

一名小黄门脚步轻捷地走到梁师成身边,极低声地耳语了几句,递上了一份薄薄的文书。

梁师成目光微微一凝,接过文书,挥退了小黄门。

他并没有立刻呈报,而是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赵佶似乎从片刻的烦躁中平复,再次提笔,试图找回那份“静”的心境。

“大家笔力愈见精进,此‘静’字筋骨嶙峋,超然物外,已有通玄之妙。”梁师成适时地上前一步,声音柔和而充满钦佩,语调把握得恰到好处。

赵佶闻言,并未抬头,只是笔尖微微一顿,淡淡道:“心不静,字便难静。师成,有何事?”

他显然察觉到了梁师成方才的细微动静。

梁师成微微躬身,双手将那份文书呈上,语气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大家,京城刚传来些许消息。今日上午,朱雀门附近,何灌将军府邸外,聚集了数千民众……”

“哦?”赵佶的笔尖停在了纸上,一滴墨迹悄然晕开,毁了一个即将完成的字。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何灌尚在西北,他的府邸……是了,是那刘然暂居之处?”

他对刘然印象颇深,祥瑞、边功、以及那日召见对方的态度还有才智,都让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大家圣明,正是刘然刘供奉居所。”梁师成低声道,“民众聚集,言辞颇为激烈,涉及……涉及兵制革新、加税、调戍等事,矛头直指刘供奉。期间,偶有投掷杂物之举,场面一度……喧嚣。”

赵佶缓缓放下了笔。

他拿起一旁的湿巾,慢慢擦拭着指尖并不可见的墨渍,脸上原本因书法而略显沉浸的神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但在这平静之下,梁师成却能感受到一丝冰冷的不悦正在凝聚。

“数千人……喧嚣……”赵佶重复了一下这两个词,声音不大,却让精舍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滞了几分,“所为何来?细细说与朕听。”

梁师成早已将事情脉络梳理清楚,此刻便用最精炼平实的语言,将市井流言的几个核心版本、太学生的参与、以及民众聚集的粗略经过禀报了一遍,并未添加任何个人评判,只是客观陈述,甚至略微淡化了冲突的激烈程度。

然而,越是平实的叙述,越是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汹涌的民意、尖锐的指责、失控的场面……

赵佶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能容忍朝堂上的争斗,甚至某种程度上乐于见到臣子们相互制衡,那在他看来是帝王权术的一部分。

他也知道兵制革新必然会触动利益,引来争议。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甚至是他默许详议的原因,让臣子们去吵,去争,最终由他来圣心独裁。

但是,他绝不能容忍的是,这种争议从庙堂之上,蔓延到市井之中,并且以如此激烈、如此难堪的方式爆发出来!

数千人围堵官员府邸?

投掷杂物?

高声斥骂“祸国殃民”?

这成何体统!

这把他这个皇帝置于何地?把他精心营造的“丰亨豫大”、“太平盛世”的景象置于何地?

这简直是在他完美无瑕的盛世图卷上,泼下了一滩污秽不堪的墨点!

刺眼!碍事!

一股强烈的不悦,如同池底泛起的淤泥,悄然漫上赵佶的心头。

他追求的是和谐、是祥瑞、是艺术化的宁静与完美,绝不是什么民意汹汹、市井骚动!

“这个刘然……”赵佶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不满,“朕赏识其才,赐其祥瑞之功名,允其建言。他不知谨慎行事,为朕分忧,反倒惹出这般大的风波,搅得汴京城鸡犬不宁!实在是有负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