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朝堂
晨曦微露,薄雾如纱,笼罩着汴京城的百万人家。朱雀门附近的何府,却早已苏醒。
刘然睁开眼,意识先于身体彻底清醒。
锁骨下的钝痛熟悉地存在着,像一件穿了太久的硬皮甲,硌人,但疼痛早已成了他的一部分。
昨日辛叔詹那一记阴狠的刀柄突袭,让原本在青山寨一战留下将将愈合的骨头再度开裂,此刻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彰显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刘然从床上坐起身,动作间不可避免地牵拉到伤处,一阵更尖锐的刺痛窜起。
他只是皱了下眉,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出一股短促的气息,像是拂去灰尘般自然。
这点痛楚,比起战场上被破开甲胄、肋骨几乎断裂的时刻,实在不算什么。
解开昨夜草草缠上的绷带,露出锁骨下。一片青紫淤痕盘踞着,肿胀使得皮肤发亮,中间部位颜色尤深,甚至能摸到一点不自然的轻微凸起。骨头恐怕又错位啦。
随后刘然又取过福伯昨夜送来的草药罐子,挖出一大块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涂抹在伤处。
药膏的冰凉暂时压下了皮肉的火热感。然后,他取过干净的布条,用上在军中学来的、对付这种伤最直接的法子,紧紧束缚,强行固定。
这一切做好后,刘然深吸一口气,胸腔扩张到极限,引发一阵更剧烈的痛楚,但他眉头都没动一下,趁着这口气,用布条一圈圈死死缠紧胸腔,直到感觉锁骨和肋骨被牢牢箍住,活动受限,但那种错位的松动感也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整个过程又快速又冷静,直至结束时,刘然额角处才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呼吸很快就平稳下来。
膳厅里,清粥小菜的热气尚未散尽。何蓟已坐在那里,脸色比昨日更加晦暗,眼下鸦青,显然彻夜忧思。仆役被挥退。
“勉之。”何蓟的声音干涩,目光扫过出现的刘然,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许波澜,却只看到一片平静,“辛府之事,福伯说了。你的伤……”
“无碍。”刘然打断他,声音平稳,端起粥碗的手稳定如磐石,吞咽动作流畅,唯有喉结在汤汁滚过时极其细微地滑动了一下,那是强行压下某种生理反射的痕迹。
“辛叔詹其人,霸道蛮横,睚眦必报!他此番未能如愿,绝不会善罢甘休!”何蓟的拳头无意识地在桌上握紧,指节泛白,“童太尉一系,势力盘根错节,手段酷烈远超你我想象!勉之,你如今已身处漩涡中心,一言一行,皆需万分谨慎!昨日你收留那孩子,虽是善举,但若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说你行为乖张,来历不明,恐生祸端!”
他的语气充满了兄长式的担忧和焦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在他看来,刘然自身已难保,实在不该再招惹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汴京水深,暗流汹涌,你万事务必更加谨慎!我总觉得,这府门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他的语气带着兄长式的关切和焦虑,甚至有些古板的固执,恨不得将所有的风险都摊开在刘然面前。
刘然静静听着,粥碗的热气氤氲了他片刻的眼神。他能感受到何蓟的真切关心,但这份过于谨慎的古板,有时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大哥的意思我明白。”刘然放下碗,声音平稳,“但有些事,看到了,便不能当作没看到。刘英之事,我自有分寸,不会牵连何府。”
何蓟闻言,张了张嘴,还想再劝诫什么,比如汴京的规则不同于边疆,比如权势压死人,但最终这些话都咽了回去。
最终,何蓟只是沉重地点点头:“你……心中有数便好。万事,以保全自身为要。父亲不在京中,我……”
正说着,他的话被一阵脚步声打断,正是何藓快步走进膳厅。
他带着严肃:“勉之兄,大哥说的没错。我刚从外面回来,感觉街面上都有些异样,似乎多了些生面孔,虽扮作寻常百姓,但那眼神架势,不像普通人。”
何蓟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勉之,你这几日若无必要,尽量少出府门……”
“况且,今早我在外刚听说,昨夜吏部和白侍郎府上动静极大,灯火亮了一宿!还有朱勔朱相公家,深更半夜的,好像还在搬运什么东西,车马喧闹的!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何藓略有疑惑的说道。
何蓟眉头一皱,刚要呵斥弟弟打听这些,刘然却心中猛地一凛。
吏部?白时中?朱勔?深夜异动?
这几个名字串联起来,指向性太过明显。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灯火亮了一宿,吏部彻夜办公这可不寻常,这更像是……某种紧急的、非常规的操作!
何蓟离去后,刘然独自坐在桌前,面前的早膳已微凉。他并无太多食欲,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中飞速盘算着什么。
与此同时,汴京皇宫,紫宸殿内。
五更三点,禁钟响过,百官由待漏院鱼贯而入,依序穿过朱漆金钉的宫门,沿着御道,步入庄严肃穆的紫宸殿。
今日朝会,气氛格外不同寻常。
一股无形的张力弥漫在巨大的殿宇之中。文武百官按品秩班列,人人屏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却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窥探着前方几位大臣的神色。
御座尚空,但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已攫住了每个人的心。
蔡京身着紫色公服,腰系玉带,手持象牙笏板,静立于文官班首。他眼帘微垂,面色平静如水,仿佛昨夜那场搅动半个汴京的紧急部署与他毫无干系。只有偶尔抬眼时,那双深陷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精光,才透露出其深藏的掌控力。
郑居中、刘正夫站在不远处,面色沉凝,如同覆霜。他们并未与蔡京有任何眼神交流,但紧绷的嘴角和紧握的笏板,显露出他们已严阵以待。
知枢密院事邓洵武眉头紧锁,目光不时扫过武官班列,似乎在担忧着西北的军情。
御史张克公面无表情,但熟悉他的人能看出其眼神深处的忧虑。
户部尚书陈显则面色略显苍白,眼神中带着一丝挣扎与无奈,他知道,无论今日风波如何,最终国库的钱粮压力,都会重重压在他的肩上。
“陛下驾到——”内侍省都知梁师成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打破沉寂。
一身绛纱袍、头戴通天冠的赵佶,在仪仗簇拥下缓步升座。他面容清雅,气质飘逸,嘴角似乎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齐声山呼。
“众卿平身。”赵佶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
常规的礼仪程序过后,殿中暂时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
通常此时,应由宰相或枢密院先行奏事。所有人都知道,风暴即将开始。
蔡京正欲出班,却见一人抢先一步,手持笏板,高声奏道:“臣,御史中丞石公弼,有本启奏!”
来了!所有人心头一紧。石公弼乃是清流领袖,与张克公齐名,以刚直敢言著称,更是郑居中一系的重要助力。
赵佶目光微动,似乎略感意外,又似乎早已料到,淡然道:“讲。”
石公弼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响彻大殿:“陛下!臣闻,吏部考功司、司勋司、司封司昨夜灯火达旦,大小官吏彻夜不眠,竟是为擢升一区区边塞寨指挥使!臣惊骇莫名!”
“朝廷官爵,乃国之重器,授受皆有常轨,岂能因一人一事而废祖宗法度?更闻所授官职,竟涉‘带御器械’之荣衔!此乃陛下近侍之职,恩出上裁,岂臣下可擅议?臣斗胆请问蔡太师,如此行事,置陛下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莫非欲效王莽、曹操故事否?!”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虽然众人皆知必有风波,但石公弼一上来就直接以王莽、曹操作比,言辞之激烈,直指蔡京有篡权之心,这几乎是撕破脸的弹劾!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蔡京身上。
蔡京面色丝毫不变,甚至没有立刻反驳。
他只是缓缓出班,先向御座躬身一礼,然后才转向石公弼,语气平静得可怕:“石中丞,好大的罪名。老夫年近古稀,蒙陛下信重,忝居相位,日夜所思,唯有竭诚报效皇恩,何曾有一丝一毫僭越之念?陛下明鉴万里,岂是臣下所能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