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茶肆(第2页)
“王员外有礼。”刘然拱了拱手,这才坐下接过茶杯,“某家姓金,名文。确实刚从西北来,跟着一位远房叔父做些皮毛药材的小买卖。叔父在城里交割货物,某家头一回来这天子脚下,看什么都新鲜,今日得了空,就想出来好好逛逛,见识见识这东京城的繁华。”
“金兄弟西北人?”王管事顺势问道,目光落在刘然微黑粗糙、带着明显风霜痕迹的脸颊和那双骨节分明,指根粗粝的手上。这双手,绝不仅仅是握锄头的手。
“嗯。”刘然放下茶杯,简短地回答,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反问对方来历。他的态度既不冷淡,也不热络,保持着一种边地人常见的、带着点距离感的实在。
“西北出豪杰啊。”王管事感叹了一句,像是闲聊,“这刘指挥使,听说也是西北边军出身,领着千把号乡兵弓箭手,硬是顶住了几万铁骑,最后还砍了敌酋的脑袋,这份胆识和本事,了不得。”
他语气里带着真诚的佩服,目光却若有若无地观察着刘然的反应。
刘然的手指在粗糙的杯沿上摩挲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对面这个看似寻常的王管事:“边地男儿,大抵是拼命罢了。活下来的,是命大。”
王管事心中微微一动。这回答……很实在,也很不寻常。寻常百姓听这种英雄事迹,要么热血沸腾,要么啧啧称奇,少有这种带着沉重感的冷静剖析。眼前这个西北汉子,似乎对拼命和命大有着更深的理解。
“金兄弟兄说得在理。”王管事点点头,表示认同,“刀枪无眼,活下来的都是老天爷赏饭。金兄弟在西北,想必也见过阵仗?”
他问得很自然,带着一种对边地生活的兴趣。
“跟着商队跑过几年,风里来沙里去,贼匪也遇过几回。”刘然回答得依旧简练,也没有刻意渲染和回避,“混口饭吃,谈不上阵仗。”
说罢,他抬手去拿桌上的一块普通糕点,动作间,袖口微微上缩,露出腕骨处一道浅浅的、已经发白的旧疤,像是被大刀擦刮过留下的痕迹,很淡。
王管事的目光在那道旧疤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商队护卫?这身份似乎能解释他的气质和手上的痕迹。但他身上那份远超寻常护卫的沉稳和内敛,以及刚才谈及“拼命”时流露出的沉重感,让王管事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跑商护卫,也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王管事语气带着几分理解,“金兄弟这趟来汴京,是跟着商队?”
“嗯,跟着叔父,送批货。”刘然咽下糕点,目光投向窗外喧嚣的街市,“头一回来,开开眼界。”
“汴京确实值得好好看看。”王管事笑道,话题似乎很自然地转到了刘然身上,“以金兄弟的身手和经验,若想在汴京寻个安稳长久的差事,倒也不难。汴京大户人家、各大商号,都缺稳重可靠的护卫好手。比在西北道上安稳,酬劳也丰厚些。”
他抛出了话头,语气就像在提供一个寻常的建议,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刘然端起茶杯,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片刻后,他才放下茶杯,看向王管事,眼神坦荡而平静:“汴京是好地方,安稳。不过,这趟出来,一是护送叔父的货,职责在身。二是……西北还有些旧事,没料理干净。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开。”
他顿了顿,没有刻意渲染,但语气里那份“没料理干净”的意味,隐隐透着一丝未了的牵扯和责任。
王管事心中了然。这解释倒也合情合理,护卫的职责,西北可能的旧事。
以他的眼光能够看得出眼前年轻人,并不是刻意的撒谎,反而是极为坦诚,这令他更添几分好感。
“明白,明白。”王管事点点头,脸上带和蔼笑道:“金兄弟重情重义,有始有终,是条汉子!”
随后又从怀中取出一张质地普通、印刷清晰的名刺,推过桌面,“我在城南做些小生意,常驻涌金街的涌金茶楼。金兄弟若是在汴京盘桓,或日后得空了想换个环境,随时可去茶楼寻我喝茶聊天。多个朋友多条路,汴京城大,规矩也多,有时有熟人指点一二,能省不少麻烦。”
他的话说得诚恳,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感,更像是一种平等的结交意向。
而名刺上只有一个地址:涌金街,涌金茶楼。
刘然的目光落在名刺上,停留了一息。涌金街,城南。他伸手拿起名刺,指腹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动作沉稳。他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也没有故作清高,只是对着王管事抱了抱拳,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武人的爽利:“王管事,幸会。某家记下了。”
“金兄弟爽快!”王管事笑着起身,也抱了抱拳,“那王某就在涌金茶楼,恭候金兄弟大驾光临了。今日能与金兄弟同席听书,也是缘分。告辞!”
“王管事慢走。”刘然也起身,微微颔首。
王管事带着侍从从容离去,汇入门口的人流。走出几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刘然已经重新坐下,正望着窗外熙攘的街景,侧脸在茶肆略显昏暗的光线下,轮廓分明,沉静如水。
那份挥之不去的“不同寻常”感再次浮上王管事心头。这个自称姓金的西北护卫,像一把收在朴拙皮鞘里的刀,锋芒内敛,但他能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随即摇摇头,身影消失在街角。
刘然没有目送王管事离开。他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好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压下了心头一丝微澜。
他掏出那张“涌金茶楼”的名刺,再次看了一眼。
城南。涌金街。王管事。
一个看似寻常的商贾?如果不是,对方真正身份是什么?
一切,都沉在这张薄薄的纸片之后。
台上的说书已换了人,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才子佳人的小曲,婉转缠绵,与方才金戈铁马的杀伐形成鲜明对比。茶客们也换了心情,嗑着瓜子,低声谈笑。角落里的中年书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留下空位。
刘然收起名刺,起身离开喧嚣的“快意轩”。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街道上人声鼎沸。
一个扛着草把子的捏糖人小贩从他面前吆喝着走过,草把子顶端,那个骑着高头大马、举着长刀的“刘指挥使”糖人,在阳光下折射出廉价而刺眼的光芒。几个孩童追着小贩,眼巴巴地看着,嘴里不成调地哼着:“西北出了个少年郎……忠肝义胆保家邦……”
刘然的目光在那个糖人上停顿了一瞬。糖人的面容模糊不清,姿态僵硬夸张,与他记忆中的自己,与他经历过的血火,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那童谣的调子钻进耳朵,像某种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
这满城的喧嚣,这神化的塑像,这廉价的传唱……它们共同编织的,是一张巨大而华丽的罗网。
而他,正站在这张网的中央。
刘然倒是有些好奇了,自己才来到汴京七天而已,就连上书枢密院,也唯有一句等待,怎么就突然被裹挟到一股被人为操控的舆论当中。
在这场舆论之中,那些推手是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自己的扮演的又是什么工具?
自己又能够做些什么?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糖人,也不再听那童谣。转身,汇入人潮,朝着城南的方向沉稳地走去。
那里是玄天观的方向,据说是当今道君皇帝恩宠的神霄府仙卿林灵素的弟子,张如晦的道观。
他倒是想看看,自己莫名成为道教护法神,又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