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 作品

第462章 何府(第2页)

他向前逼近一步,常年习武的他身材本就魁梧,又在父亲威压下形成的无形气场,此刻全部压向何藓:“父亲视他如子,他便是你我的兄弟!你怎敢如此无礼?!怎敢如此轻慢于他?!你可知他此刻在父亲心中的分量?!你可知得罪了他,会令父亲何等失望?!”何蓟的怒火中,夹杂着对刘然功绩的敬畏,对父亲心意的揣度,更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维护。

那是常年累月的信仰,那是在维护父亲的选择,维护“规矩”,唯有这样,他才能继续维持自己的沉稳,自己的信念,自己的一切!

“昔日韩琦韩相公,何等人物?率数十万大军西征,却在好水川一败涂地!消息传回汴梁,仁宗皇帝呕血数升!那是何等奇耻大辱!其后经神宗、哲宗两朝,耗费多少心力,才勉强收回几分颜面!然党项狼子野心,勾结辽虏,趁官家新立,迫使我朝归还故土!此恨未雪!如今,党项人再度大举入寇,却在这刘然手中撞得头破血流,损兵折将!此捷报传来,官家龙颜大悦,朝野震动!刘然之名,响彻寰宇!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何蓟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弟弟那张脸:“这意味着,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封侯拜将,指日可待!他不仅仅是父亲的弟子,更是我何家未来最大的倚仗!是父亲在西北苦心经营结下的善缘!你身为父亲之子,不为此欣喜振奋,反因一时意气在此狂言,这何其愚鲁!又何其短视!”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更莫要......自取其辱!”

最后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刀剑,狠狠扎进了何藓的心脏。

何藓彻底呆住了。

他像一尊泥塑,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难以置信惨白。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大哥,在那双本熟悉的双眼,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温和与包容?

只有冰冷的训斥和对那个“勉之兄弟”的极力维护。

“自取其辱……”何藓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幼同食同寝、相互扶持长大的大哥,竟会为了一个从未踏足何府、仅仅存在于父亲书信和边关捷报中的“刘勉之”,对自己说出如此冰冷、如此伤人的话!那份被至亲背叛的痛楚,让他甚至难以回过神来。

厅堂内,霎那间,沉闷的寂静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两人胸口,令人窒息。

昏暗的视线,翻倒的茶杯兀自滴着水,在桌案上洒下几滴渗开的水迹。

何蓟急促的呼气声,是这片厅堂内中唯一的声响。

兄弟二人,一个余怒未消,胸膛起伏,眼神复杂地避开弟弟的目光;一个心如死灰,失魂落魄,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如此陌生。

隔阂,如同鸿沟,在无声中迅速扩大、加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闷几乎要将两人彻底吞噬之际。

“笃笃笃!”

一阵急促却克制的敲门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骤然打破了书房内凝固的冰层。

何澄和何藓同时一震,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紧闭的房门。

“谁?”何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声音恢复平日的沉稳。

门外传来小厮带着几分惶恐的恭敬声音:“大公子,二公子,是我,六子,福伯让小来传话,说……说府门外,来客了。”

“客?何人?”何蓟眉头微皱,心中隐隐有预感,却又不敢确定。这个时候……

门外的小六子似乎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大公子,福伯说那人.....大概是老爷的弟子......刘勉之!”

“刘勉之!”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再次在死寂的厅堂中炸响!

何蓟的身体明显一僵,眼中瞬间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里面蕴有一丝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以至于他下意识地看向何藓。

何藓在听到“刘勉之”三个字的瞬间,整个人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心头更是猛地一颤!

那原本失魂落魄的苍白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又猛地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那是恐惧、抗拒、怨愤、还有那该死的、无法抑制的仰慕……

种种复杂的情绪,沸水般在他胸腔里翻滚、冲撞!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复杂心绪。他避开了大哥何蓟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的青石板,仿佛要将那青石板盯穿。

何蓟看着弟弟剧烈变化的脸色和紧握的拳头,心中那点残余的怒气瞬间被后悔所卷席,他太不应该了,不应该含怒说出那等重话,不应该迁怒于弟弟。

但在这个时候后悔已是来不及了,他随即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对何藓最后的警告:

“何藓,”他不再叫“二郎”,而是直呼其名,强调着事情的严重性,“听着,无论如何,人已到门前,是父亲的弟子,是立下不世之功的英雄。收起你那些……情绪!”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礼数!我何家的礼数,父亲的颜面,容不得半点闪失!明白吗?!”

何藓猛地抬起头,迎向何蓟严厉的目光。那目光中有警告,有命令,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他明白大哥眼中那坚持是什么,那是关乎何家门楣、关乎父亲声誉的底线。

但随之而来,是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酸涩瞬间冲上鼻尖,几乎让他落下泪来。

他想质问:在你心里,何家的礼数,父亲的颜面,难道如此的重要么?甚至不顾及自身!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他何藓再是怨愤,再是抗拒,他也是何灌的儿子!

是这何府的二公子!

“大哥放心。”何藓的强忍着情绪,以一种诡异的平静声音,开口道:“何藓虽不成器,却也还是何家的儿子。该有的礼数,一分一毫都不会少。绝不会……丢了父亲的脸面。”

他不再看何藓,只是将目光投向那何府的大门,仿佛能穿透门后的萧墙,看到那个即将踏入此间的刘然,刘勉之!

恐惧依旧在心底深处盘旋,抗拒的根须依旧在,那份隐藏在心底的羡慕还有嫉妒难也未曾消失。

但此刻,所有的情绪都被一层名为“礼数”的东西所压制。

何蓟看着何藓的变化,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是的,他和弟弟何藓都是何府的公子,都是当今兰湟路弓箭手提举司何灌的儿子。

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辱没何家门楣的!更不会让父亲蒙羞!

他整理了一下因方才暴怒而略显凌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所有的复杂心绪,统统压回心底深处。

他必须拿出何府长子的气度,沉稳,持重,不卑不亢。

何蓟沉声道:“快!开中门!阿藓,随我迎客!”

说罢,何蓟当先走起,身后是双拳紧握在袖子里的何藓,还有前来通报的小六子。

身后的何藓跟在兄长身后,脚步有些沉重地穿过前厅,然后是那代表何府的府门。

府门之外,站着一名穿着寻常衣着的男子。

午后的光芒有些晃眼,何藓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没有想象中鲜衣怒马,那人只穿着一身靛青粗布常服,样式简单,甚至有些土气。身形很是挺拔,却并不显得特别魁梧雄壮,反而透着一股边地风霜磨砺出的精悍。

肤色是常年曝晒于塞外风沙下的微黑,粗糙而野性,如同陇上饱经日晒的老农。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旁边还有接过礼盒的福伯,正在弯腰带笑说着什么。。

这……这就是那个名震天下的刘然刘勉之?怎么……如此普通?

甚至有些……寒酸?

与汴梁城里那些鲜衣怒马、顾盼自雄的勋贵子弟相比,不止逊色一筹!

然而,当他的目光终于落到刘然的脸上时,所有的疑虑、轻视,甚至那点别扭的怨气,都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张年轻却异常沉静的面庞。

眉骨略高,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而有力,最令人无法忽略的是那双眼睛。既无少年得志的倨傲飞扬,也无骤然踏入帝都繁华的局促自卑。那双眼睛只有潭水般的宁静。

然而何藓能够感受到,在对方那看似在那平静脸庞之下,一定是蕴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那是经历过恐怖厮杀后沉淀下来的沉稳,但也却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威胁,只有一种近乎温和的真诚。

刘然的目光,平和地扫过门内迎出的何蓟与何藓,最终稳稳地落在何蓟身上,嘴角缓缓向上牵起一个笑容。

那笑容并不热烈,却带着天然与毫不作伪的暖意和亲近感。

他微微向前一步,对着明显年长一些的何蓟,双手抱拳,动作自然而流畅,带着边地军汉特有的利落和爽朗:“二位,想必就是何蓟大兄,与何藓小弟了吧?”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在两人脸上掠过,如同久别重逢的故友。

“我叫刘然,字勉之。”

话音落下,庭中老槐树浓密的枝叶恰被夏风吹过,簌簌作响。

这一刻,府门外喧嚣的市声仿佛骤然远去,在何蓟与何藓两兄弟的眼中,只剩下刘然那温和且真诚的的声音,以及那双沉静如渊、却又真挚眼睛。

何蓟心头一热,仿佛看到了父亲书信中那个坚毅果敢却又谦逊知礼的年轻身影终于真切地站在了面前。

而何藓,那满腹的怨气与别扭,在这平静温和的目光与那一声真诚自然的“小弟”称呼下,竟如同烈日下的薄冰,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与一丝……微不可察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