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季秋 作品

第453章 短浅

寒风如刀,刮过河州精骑每一张沉默而紧绷的脸。他们每人一人两骑,铁甲在另一匹马背上,颠簸中发出沉闷的磕碰声,胯下战马的马蹄踏在冻硬的山道上,敲打出单调而压抑的节奏。

百余骑,沉默得如同一股移动的铁流,朝着青山寨的方向疾驰。没有激昂的呼号,只有沉重的呼吸和马蹄声在山谷间空洞地回响。

为首者,河州都头陈喜。一张被边塞风霜刻满沟壑的脸,此刻紧紧绷着,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曲折的山路,但那锐利之下,深藏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和……不情愿。

“娘的……”陈喜心里暗骂了一句,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刀柄。

何知州为他所敬仰之人,他的军令不容置疑,但什么星夜驰援青山寨,不惜代价!这命令,在陈喜看来,简直是极差的,这无异于驱赶他们这群河州儿郎去送死,去给一个注定被覆灭的寨子陪葬!

他太了解西边的情况了。耶和小狗盛,那是党项出了名的猛将,凶名赫赫,手底下的兵更是如狼似虎。

青山寨?一个依山而建的千人小寨,现如今就连兵不满,甲胄也不全,能有什么像样的抵抗?

算算日子,从他接到军令拼命赶来的时间,足够耶和小狗盛把那个小寨子来回犁上几遍了!现在去,除了收尸,还能干什么?白白折损他手下这些好不容易练出来的精骑?

跟在他侧后方的,是青山寨承局张平亮。

此刻的张平亮佝偻在马背上,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念叨着什么名字。

陈喜不用猜也知道,张平亮的心,怕是早就凉透了,凉得跟这塞外的冻土一样。回去,不过是求个心安,或许……能捡回刘然一两块残肢。

“就在前面……快到了。”策马狂奔的张平亮本灰暗的双眼,流露一丝仿佛火烛的希望,看着远在十来里的青山,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陈喜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股白气,算是回应。

他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加速,冲上了前方最后一个高坡,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也好让张平亮彻底死心。

当他的战马冲上坡顶,视野豁然开朗,将通往青山寨的最后那段开阔斜坡尽收眼底时,在视野尽头,那片曾经作为青山寨屏障的丘陵缓坡地带,已是一片狼藉。

昔日连绵数十里的粗木栅栏,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地面上一个个突兀的木桩坑洞,以及……散落各处的、被利刃粗暴劈砍过的粗大木桩残骸。许多残骸上还留着明显的焦黑痕迹,显然是被人拆了当柴火烧了。

原本依托地形夯筑的简易泥墙和零星的瞭望土台,也大多倾颓破败,只剩下断壁残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意料之中……”陈喜心中冷笑,一股更深的悲凉和烦躁涌起。连外围的防御工事都拆干净了当柴烧,这寨子还能剩下什么?

恐怕早已弹尽粮绝,被党项人像砸核桃一样砸开了。他勒住马,抬手示意队伍暂停。视野越过那片破败的缓冲地带,已经能清晰地看到青山寨主峰脚下那片相对平缓的开阔地。

果然!

开阔地上,密密麻麻地扎着上百顶灰扑扑的毡帐!那是党项人的营盘!营盘外围,还有简易的拒马和游弋的哨骑。营盘里人影绰绰,炊烟袅袅,一派驻扎休整的模样。甚至能隐隐听到随风飘来的、党项人粗野的笑骂声。

“然哥....然哥我搬到救兵了......”颤抖的声音从陈喜后方传来,是张平亮。这个青山寨承局,此刻面如死灰,身体在马背上佝偻得像个虾米,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本属于青山寨山脚,此刻却驻扎着党项营盘。

但是那山脚下的景色,张平亮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寨子没了,刘然没了,梁护……都没了。

陈喜的心也沉到了谷底。眼前的景象,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青山寨,完了。现在冲过去,除了撞上党项人的精锐,还能有什么结果?

“都头……”王魁看向陈喜,眼神里带着询问,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退缩,其想法不言而喻。

不是我们不救,是实在没得救了。撤吧,回去也能跟何知州交代了。

陈喜紧抿着嘴唇,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刀柄。他厌恶这种无谓的牺牲。他是武人,武人死在战场上理所当然,但死在这种明知是送死、只为全一道无谓命令的事情上,他陈喜不甘心!撤退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滋生。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下令后队变前队,悄然后撤时,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炸响!是张平亮。

“杀!”

这个心如死灰的青山寨承局,仿佛被眼前的党项营盘彻底点燃了最后的疯狂!嘶吼一声,猛地拔出腰间的朴刀,双目赤红,布满血丝,脸上是彻底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癫狂!

他根本不看陈喜,也不顾什么阵型战术,狠狠一夹马腹,那匹同样疲惫的战马吃痛,嘶鸣着,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山下那片党项营盘,笔直地、亡命地冲了下去!

那决绝的背影,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悲壮,目标只有一个,杀进去,能砍死一个是一个,然后……死在寨子曾经的土地上!

“张平亮!你他娘的疯了?!回来!”陈喜大惊失色,厉声怒吼!但一切都晚了!张平亮这一冲,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他那匹狂奔的战马,在空旷的雪地上扬起一溜显眼的雪尘!

远处党项营盘外围的哨骑立刻发现了异常,尖锐的骨哨声瞬间划破寒风。

“该死!”陈喜气得几乎要吐血!张平亮这一冲,彻底暴露了他们这支队伍!现在想悄无声息地撤退,已经不可能了!要么立刻掉头狂奔,要么……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看着张平亮那义无反顾冲向死亡的身影,陈喜狠狠啐了口唾沫,如今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立马撤退,但定然会被党项人像撵兔子一样追着跑。而另一个就是上前厮杀,只是那样一来,牺牲是必不可免的,然而陈喜能够被何灌嘱托为援军头领,除却为人武勇,更在于他执行命令。

迟疑了片刻,一股属于武人的血性和何灌的嘱托,袭上陈喜心头,

跑?他陈喜丢不起这个人,河州军的脸也丢不起!

“河州儿郎!”陈喜的声音冷冽如刀,猛地拔出长刀,刀锋指向山下已被惊动、开始集结的党项营盘:“随我一同杀下去!能宰几个算几个!不负何知州军令!”

“杀”

“杀光狗崽子!”

百余骑河州精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但陈喜与何知州的军令在此!明知是死地,他们也敢于上前厮杀!

铁蹄翻飞,踏碎雪泥,如同一股决堤的钢铁洪流,紧随陈喜之后,朝着山下那片党项营盘发起了亡命冲锋!

马蹄声如雷,杀声震天!张平亮伏在马背上,长刀平端,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党项营盘。

营盘外围,拒马已被推开,上百名党项士兵正乱哄哄地集结,弯刀和长矛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寒光。领头的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正指着他这名孤注一掷的骑兵,发出愤怒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