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栖明月骨(第2页)
“我……” 我张了张口,准备好的说辞在舌尖打了个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在他沉静得近乎审视的目光下,在那无处不在的冷香包围中,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我感到窒息。头痛似乎又有了复燃的迹象,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我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按压额角。
就在这时,药庐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矮几吸引了我的目
光。那上面放着一个敞开的、深褐色的陶土药罐。罐子里,是尚未煎煮的药草。几片边缘带着锯齿的深绿色叶子,几段枯藤般的根茎,还有……几朵小小的、早己干枯蜷缩的白色花朵。
那花……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白玉兰!
那些干枯蜷缩的小白花,即使失去了鲜活时的饱满与莹润,即使被其他浓烈气味的药材所掩盖,我也绝不会认错!那独特的、带着清冷甜香的花瓣形状,早己刻入了我的骨髓深处!
眼前瞬间一片血红!不是幻觉,是真实翻涌而上的、带着腥甜铁锈味的血海!
尖锐凄厉的哭喊声毫无预兆地在脑中炸开,撕裂了药庐的寂静!一个穿着鹅黄衣裙、梳着双丫髻的娇小身影在血泊中挣扎,小小的手徒劳地向前伸着,想要抓住什么,手腕上还系着一根褪了色的红绳……
“阿……阿宁……” 一个破碎的名字,不受控制地从我颤抖的唇齿间逸出,轻得像一声呜咽。
“啪嗒!”
沈栖迟撑在案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清晰的脆响!他脸上那层沉静的面具瞬间碎裂,眼中爆发出惊骇欲绝的光芒!那目光锐利如刀,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刺穿!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近乎失控的紧绷,尾音甚至有些变调。那强大的掌控感和疏离感荡然无存,只剩下被猝不及防掀开隐秘的仓惶与恐惧。
药庐里的空气凝固了。浓烈的药味,那令人作呕的腥甜香气,还有他袖中逸出的冷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漩涡。角落里陶罐中那几朵干枯的白玉兰,无声地躺在那里,像几枚冰冷的、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住了我摇摇欲坠的意识。
阿宁……我的妹妹……那根褪色的红绳……还有眼前这个瞬间失态的男人……混乱的血色碎片疯狂地冲击着脑海中被药物强行筑起的堤坝,头痛欲裂!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一个高高的药柜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无数贴着标签的小抽屉在我眼前晃动,模糊成一片混乱的色块。我死死地盯着沈栖迟那张骤然失色的脸,巨大的恐惧和混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他袖口逸出的冷香,此刻仿佛也沾染了那陶罐中药草的气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那朵曾别在阿宁发间,最终却浸透了她鲜血的白玉兰!
记忆的闸门,被这朵干枯的花,骤然撬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
沈栖迟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那瞬间的惊骇过后,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东西迅速覆盖了他的眼眸,如同寒潭瞬间冻结。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靠近我,想阻止什么,那只撑在案上刚刚收紧的手,指节依旧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色。
“浸月……”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带着一种被扼住咽喉的艰难。那声音里蕴含的复杂情绪——恐惧、痛苦、或许还有一丝哀求——沉重地砸在药庐凝固的空气里。
然而,这声音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我混乱剧痛的脑海!
“别碰我!”我尖叫出声,声音尖锐刺耳,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和憎恶。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我猛地向后一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药柜上,震得整个柜子都发出一阵嗡鸣。无数贴着标签的小抽屉在我眼前剧烈地晃动、模糊。
沈栖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着。他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痛苦的风暴,嘴唇动了动,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方才的失控仿佛只是一个幻觉,他周身的气息再次沉凝下来,但那沉凝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是濒临崩溃的堤坝。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到一丝一毫药力仍在起效的痕迹,找到那遗忘带来的、虚假的平静。
“你……” 他艰难地再次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记起来了?”
记起来了?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混乱的意识!
阿宁……鹅黄的裙衫……刺目的血泊……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还有……还有眼前这张脸!
混乱的血色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
地冲击着脑海!剧烈的头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像有无数把钢针在颅腔内疯狂搅动!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沈栖迟那张苍白的脸,角落药罐里干枯的白玉兰,长案上渗出暗红汁液的根茎……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猩红的薄雾,影影绰绰,光怪陆离。
“啊——!” 我抱着头,痛苦地弯下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哀鸣。身体顺着冰冷的药柜滑坐下去,蜷缩在布满灰尘和药屑的青砖地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却丝毫无法缓解那焚心蚀骨的剧痛。
无数模糊的、带着血色边缘的画面在脑中疯狂闪现、碰撞:
——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支沾着新鲜泥土的、含苞待放的白玉兰,递向一个梳着双丫髻、笑容明媚的少女。少女欣喜地接过,别在发间,歪着头问:“栖迟哥哥,好看吗?” 那声音清脆悦耳。
——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冲天的火光!刺鼻的血腥味!混乱的人影在刀光剑影中倒下……还是那只手,紧紧地攥着,指缝间渗出粘稠的暗红……那支别在少女发间的白玉兰,花瓣被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在跳跃的火光下,红得妖异刺目!
——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满地狼藉。鹅黄的裙衫浸泡在泥泞的血水中,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少女小小的身体蜷缩着,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孤零零地垂落。那只沾着血和泥的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少女冰冷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僵住,最终颓然落下……
“阿宁……阿宁……” 我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破碎的呜咽声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混合着绝望的抽泣。冰冷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吞噬。
药庐里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还有沈栖迟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定住的石像,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蜷缩在地的我。那朵干枯的白玉兰,静静地躺在角落的陶罐里,像一个无声的、残酷的见证。
遗忘的堤坝,在这朵花的撞击下,轰然崩塌。被药物强行掩埋了三年的血色真相,裹挟着滔天的恨意与彻骨的悲恸,汹涌而出。
沈栖迟站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挺拔的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看着我蜷缩在地、因巨大的悲恸而剧烈颤抖的身影,那张总是沉静如水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灰的绝望。方才那一瞬间试图靠近的动作早己凝固,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身侧,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他眼底翻涌的痛苦风暴几乎要将他自身撕裂,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的药庐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他终于动了动,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布鞋踩在布满药屑的青砖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破碎的琉璃上。
他在我面前蹲下,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那股清冽如松针的冷香再次袭来,此刻却混合着药草苦涩的气息,如同冰冷的绳索缠绕上我的脖颈,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眸深处,痛苦与绝望交织翻腾,几乎要满溢出来,但更深处,却沉淀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疯狂的执着。
“浸月……”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挤压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看着我。”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穿透我混乱的悲鸣。我下意识地停止了哭泣,泪水依旧无声地滑落,沾湿了鬓发和衣襟。
他抬起手,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小心翼翼,仿佛眼前是随时会碎裂的琉璃。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上我满是泪痕的脸颊。
那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瞬间点燃了我心底滔天的恨意!
“别碰我!” 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挥开他的手,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后缩去,首到脊背再次重重撞上冰冷的药柜,退无可退。我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受惊的困兽,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那眼神里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恐惧。
“滚开!” 我嘶声喊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而扭曲变调,“离我远点!你这个……你这个……” “凶手”两个字在舌尖翻滚,带着血腥味,却最终被巨大的悲恸和混乱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
沈栖迟被我挥开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我脸颊的湿意。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又看向角落里如同惊弓之鸟、对他充满敌意的我,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那是一种信仰崩塌、万念俱灰的灰烬之色。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撑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他不再看我,目光空洞地投向药庐那扇高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死寂得可怕,只有我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他沉重如铅的呼吸在交织。
许久,久到我以为时间己经凝固。他终于转回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彻底失去了所有光亮,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
他不再试图靠近我,也不再试图解释。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极其沉重地走向药庐中央那张堆满药材的长案。他的动作变得异常迟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拿起那个搁在一旁的、深褐色的陶土药罐——正是装着干枯白玉兰的那个。
我蜷缩在角落,看着他拿起那个罐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跳动。
他没有看我,只是垂着眼,伸出修长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根一根地,将罐子里那几朵早己枯萎蜷缩的白玉兰,拣了出来。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干枯的花瓣在他苍白的指尖显得格外脆弱,仿佛轻轻一捻就会化为齑粉。
他沉默地、仔细地将那几朵花拣干净。然后,他拿起旁边一个空的、更小的白瓷药瓶,将那些干枯的花,一朵一朵,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整个过程,他都低着头,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得紧紧的,下颌线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没有一句话,只有那细微的花瓣摩擦瓷瓶内壁的沙沙声,在死寂的药庐里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
做完这一切,他紧紧握住了那个小小的白瓷药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起青白。瓶身冰冷,似乎也汲取着他身上最后一点温度。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却又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仿佛要将我此刻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然后,他转过身,一言不发,握着那个小小的瓷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沉重地,走出了药庐。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他消失在竹影深处的背影。
药庐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血腥的幻象,以及他遗留下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地上,还残留着几片被他拣出陶罐时不小心遗落的、细小的、干枯的白色花瓣,像几滴凝固的泪。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花瓣碎片。
阿宁……
无声的泪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彻骨的恨意,淹没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