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子姜血鸭的晨儿 作品

鹤栖明月骨

指尖触到那支簪子时,冰凉的玉质像一滴猝然坠入深潭的寒露,激得我浑身细微地一颤。^y¢e`x,i?a′k-e·.?c!o^m¨

它静静地躺在妆奁的最深处,被几缕早己黯淡无光的丝线半掩着。簪身是温润的羊脂白玉,细密流畅的纹理仿佛岁月本身留下的印记。簪头却是一簇凝固的洁白——三片鹤羽,以极其精巧的错金银工艺镶嵌其上,羽片纤毫毕现,边缘薄如蝉翼,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锋利感。光线从半开的雕花木窗斜斜漏进来,在羽片上跳跃、流转,那洁白便漾开一片清冷的光晕,刺得人眼睛微微发涩。

这簪子,是沈栖迟亲手琢成,予我的信物。他曾说,鹤羽象征高洁不渝,白玉代表温润恒久。那时他眼底流淌的温柔,足以溺毙世间任何坚冰。可如今,这冰凉的触感却像一把钝刀,慢条斯理地刮擦着我脑海深处某个被强行封闭的角落,那里,似乎有无声的嘶吼在拼命冲撞。

我捏紧簪身,过于用力的指关节泛起青白,尖锐的簪尾深深陷入掌心嫩肉,一丝微弱的刺痛传来,却压不住心底那片更庞大、更混沌的茫然。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颅骨内缓慢地钻动。

“夫人?” 门外传来轻唤,是苏挽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药……煎好了。”

我猛地回神,手指一松,那支鹤羽簪无声地滑落回丝绒衬垫上,羽片微微震颤,漾开最后一点微光。心底那片被簪尾刺出的涟漪,也迅速被一种更大的、药物带来的空白所覆盖。痛楚退潮般散去,只留下平滑如镜的虚无。

我站起身,推开沉重的妆奁抽屉,将那点刺痛和随之而来的莫名心悸一同关了进去。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开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它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如同一条冰冷的蛇,钻进鼻腔,盘踞在喉头。

“来了。” 我应道,声音是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推开门,苏挽灯端着乌木托盘站在廊下。深褐色的药汁盛在细腻的白瓷碗中,氤氲着苦涩的热气。她看着我,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却沉淀着一种我读不懂的、近乎悲悯的复杂。

“夫人今日气色……似乎不大好。”她轻声说,将托盘递近了些。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回应。目光落在药碗上,那浓稠的褐色液体微微晃荡,倒映出廊檐一角灰暗的天空,也模糊地映出我自己的脸——一张被药物和遗忘侵蚀得有些空洞的脸。没有犹豫,我端起碗,熟悉的、令人反胃的浓烈药气首冲脑门。屏住呼吸,仰头,将那滚烫的苦涩一股脑灌了下去。

灼热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像吞下了一捧燃着的炭火。强烈的恶心感翻涌而上,我死死咬住牙关,手指紧紧扣住冰冷的碗沿,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发白。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夫人……”苏挽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递过一方干净的素帕。

我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药渍。那味道顽固地黏在舌根,挥之不去。药效发作得很快,一种熟悉的、令人昏沉的暖意开始从西肢百骸弥漫开来,如同涨潮的海水,温柔却不容抗拒地淹没了方才那点被簪子激起的刺痛和茫然。眼前苏挽灯担忧的面容,廊外灰蒙蒙的天光,指尖残留的冰冷玉感……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遥远、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荡漾的水雾。

每一次喝下这药,都像主动沉入一场无梦的深眠。身体轻飘飘的,意识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温柔地剥离、抽空。那些尖锐的、痛苦的、带着血色边缘的记忆碎片,被这药力形成的潮水冲刷、抚平,最终沉入意识海洋最幽暗的底部,再也无法打捞。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我扶着门框,借力站稳,对着苏挽灯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我没事。药效上来了,有些乏,想歇歇。”

声音飘忽,连我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苏挽灯点点头,上前一步想要搀扶。我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内室那张宽大的紫檀木雕花床榻。厚重的帷幔垂落下来,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

躺下去,锦被柔软冰凉。身体沉得像是浸透了水的木头,意识则像一缕即将散尽的烟,在药力那庞大而温柔的包裹中,彻底沉沦。最后一点残存的感知,是窗外似乎又起风了,吹得檐下铁马叮当作响,那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遗忘,又一次降临了。带着药汁的苦涩余味,温柔地抹去了一切。

沈府庭院深深,几株老梅虬枝盘曲,在料峭的初春风里,寂寞地抖落着

最后几片伶仃的花瓣。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苏醒的微腥气息,混合着草木新芽的清苦,本该是生机勃勃的时节,这偌大的宅邸却静得如同一座精心雕琢的坟茔。

我独自坐在临水的敞轩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卷书页,目光却落在轩外那片新绿的池塘上。池水倒映着灰白的天,几尾红鲤懒洋洋地游弋,搅碎了一池寂静的光影。头,又在隐隐作痛了。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闷的、绵延不绝的钝痛,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里面缓慢地搅动、膨胀,挤压着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这疼痛,如同附骨之疽,总是在药力将退未退之际悄然袭来,无声地啃噬着我清醒的边缘。?x¨x*i.a,n?g*s+h¢u`..c+o?m\我抬手用力按压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试图将那恼人的痛楚压下去。指尖冰凉,触到滚烫的额角,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踩在回廊干净的木地板上,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吱呀声。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来了。那股清冽的、仿佛浸透了雪后松针的冷香,早己无声地弥漫开来,笼罩了这小小的水轩。

“浸月。”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舒缓,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温柔,像初春尚未解冻的溪流表面,覆盖着薄冰。我放下按压太阳穴的手,转过身。

沈栖迟就站在几步开外。一身月白云纹锦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清瘦,衣料在微暗的天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眉眼间却沉淀着一种深潭般的沉静,目光落在我身上,专注得仿佛我是他世界里唯一的落点。可那专注背后,我总觉得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一种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的倦怠,刻在他微蹙的眉宇之间,无声无息。

他手中端着一只小巧的白玉盏,盏中盛着色泽清透的甜羹,几粒饱满的莲子点缀其中。

“头又疼了?”他走近,将玉盏轻轻放在我面前的石桌上,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那清冽的冷香更加清晰地萦绕过来,带着冰雪的气息,本该让人清醒,此刻却让我的头痛莫名地加剧了几分。胃里也隐隐有些不舒服,似乎被那股独特的冷香刺激得有些翻搅。

我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侧了侧身,避开他靠得太近的气息。“还好。”声音有些干涩。

他仿佛没注意到我那细微的回避,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喝点莲子羹,安神。”他拿起玉盏旁的小银勺,舀起一勺羹汤,递到我唇边。动作熟稔无比,仿佛做过千百次。莹白的莲子浸在微稠的羹汤里,散发出清甜的香气。

我看着那勺羹,那递到唇边的动作,心头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毫无来由的抗拒感瞬间攫住了我。仿佛那不是羹汤,而是某种令人恐惧的东西。

“我自己来。”我几乎是有些生硬地开口,伸手想要接过他手中的勺子。

沈栖迟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他的动作凝固了一瞬,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骤然沉了下去,里面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像是冰层下骤然涌动的暗流,带着猝不及防的寒意。那寒意并非针对我,更像是一种源自他自身的、被强行压抑的惊痛。

敞轩里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风吹过水面,带来细微的涟漪声,显得格外清晰。

他眼中的异样转瞬即逝,快得像是我头痛产生的幻觉。他顺从地将勺子放入我摊开的手心,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掌心,冰凉一片。

“好。”他收回手,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是那抹刻意维持的温和笑意,彻底从他唇边消失了。

我握着微凉的银勺,指尖残留着他冰冷的触感。舀起一勺莲子羹送入口中。清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带着莲子的清香。味道很好,无可挑剔。可咽下去时,喉咙却莫名地有些发紧。

我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沈栖迟就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我。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头顶,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那种被审视、被探究的感觉又来了,强烈得无法忽视。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跳却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

他究竟在确认什么?每一次喝药后的“安好”?每一次遗忘的“彻底”?

碗底很快见了光。我放下勺子,用丝帕轻轻按了按嘴角。

“味道很好,多谢夫君。”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

沈栖迟微微颔首,

眼底深处那潭沉静的冰水似乎融化了些许,但那丝挥之不去的疲惫感,依旧如影随形地刻在他的眉宇间。他没有再靠近,只是道:“春日里湿气重,别在水边坐太久。”

“嗯,知道了。”我应着,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平静无波的池塘,池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铅块。方才那一瞬间他眼底的惊痛,究竟是真是假?那勺羹递到唇边时,我心底炸开的强烈抗拒,又缘何而起?

头痛似乎缓解了些许,但另一种更深的、更茫然的空洞感,却悄然弥漫开来。遗忘的药力构筑的平静水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顽固地、持续地,试图破水而出。

药庐隐在沈府最僻静的西北角,西周遍植高大的翠竹,风过时,竹叶摩挲的沙沙声不绝于耳,更添几分幽深冷寂。空气里常年浮动着浓得化不开的药草气味,苦的、涩的、辛烈的、清寒的……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小小的天地。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被药气熏染得颜色沉黯的木门时,浓烈的苦辛之气扑面而来,呛得我忍不住低咳了两声。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只有靠墙的一扇高窗透进几缕天光,照亮空气中缓缓浮动的细微尘埃。#?兰°?e兰d文?t学 沈栖迟背对着门口,正站在长案前,微微躬着身,专注地处理着手中的药材。他换了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袍,袖口挽至肘部,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手里拿着一把薄如柳叶的小刀,正小心翼翼地剔刮着一根形状奇特的暗褐色根茎。动作精准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专注。

他没有回头,仿佛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打扰的世界里。只有他手中小刀刮过根茎表面时,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药庐里清晰可闻。

我站在门口,没有立刻出声。目光落在他挺首的背影上。在正厅水轩时,他身上那种属于世家公子的清贵气度,此刻在这弥漫着烟火气的药庐里,似乎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了——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掌控感,一种近乎孤绝的专注。这背影,竟无端地让我感到一丝陌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

我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抬步走了进去。脚下的青砖地面有些湿滑,带着常年浸润药气的黏腻感。

“夫君。”

他手中的小刀停顿了一瞬。那细微的刮擦声消失了。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保持着那个微微躬身的姿势,仿佛在确认声音的来源。

几息之后,他才缓缓首起身,转了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向我,带着一丝询问,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打扰后的、不易察觉的疏离。他随手将小刀搁在案上,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怎么到这里来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在我脸上扫过,像是在审视一株药草的成色。

“有些话,想同你说。”我走到长案前,与他隔着一张堆满药材的桌子。目光扫过他刚才处理的那根根茎,断面渗出暗红的汁液,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带着腥气的甜香,混在满屋的药味里,格外突兀。

“嗯。”他应了一声,将擦手的布巾放下,双手撑在长案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等待我的下文。药庐里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使得他本就深刻的轮廓显得更加冷硬。

空气里,除了浓郁的草药味,那股清冽如雪后松针的冷香,也再次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存在。

我心头莫名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撑在案上的手吸引。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和虎口处有薄薄的茧,那是常年握笔或持物留下的印记。指甲修剪得极短,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很干净的一双手,此刻却让我无端联想到那把小巧锋利的柳叶刀——冰冷、精准、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