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至死都在祝我解脱(第2页)
三天?刚才那些模糊的低语里,似乎提到他守了三天?
他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柄不肯弯折的、插在寒冰里的长枪。然而,那曾经锐利如鹰隼、足以洞穿人心的眼神,此刻却是一片空茫的死寂。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下颌冒出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透出一种透支到极限的、濒临破碎的颓败感。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我,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落在某个不知名的、更遥远也更绝望的虚空里。嘴唇干裂,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微微颤抖着。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他压抑到极致、沉重而粗粝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像是困兽在濒死边缘绝望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承受的痛楚。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亲手赐我毒酒、此刻却仿佛承受着比我更深重痛苦的男人。心底深处,那片被鸩毒烧灼过的荒芜之地,没有泛起一丝波澜,只有冰冷的麻木和……一丝荒谬的嘲弄。
他是在后悔?还是仅仅无法接受,他精心布置的、为沈知微扫清道路的杀局,竟然没能立刻奏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急促的争执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诡异的僵持。
“……让我进去!惊澜哥哥在里面对不对?他守了三天了!他身子怎么受得了!里面那个女人……她不是没死吗?!她还要拖累惊澜哥哥到什么时候!”
是沈知微的声音!清亮柔婉的声线,此刻拔高了音调,带着毫不掩饰的焦灼、委屈,
还有一丝尖锐的怨怼。
紧接着是管家谢忠苍老而无奈的声音,充满了惶恐的劝阻:“沈姑娘!沈姑娘您息怒!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夫人静养!您……您体谅体谅,夫人她……她刚捡回一条命啊!”
“静养?她有什么资格静养?!”沈知微的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尖利得几乎刺破耳膜,“她占着位置不肯走,用这种下作手段博取同情,拖住惊澜哥哥!她……”
“知微!”
一声低沉的、蕴含着雷霆之怒的呵斥,猛地炸响在死寂的房间里。
是谢惊澜。
他猝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身狼狈的吉服下摆猎猎作响。他面向房门的方向,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骤然绷紧如磐石的背影,和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的双手。那压抑了三天的风暴,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滚出去!”
这三个字,如同从冰封的深渊底部迸裂而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狂暴杀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门扉,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
门外的争执声戛然而止。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谢惊澜那声暴喝带来的余震。
良久,门外才传来沈知微一声压抑的、充满难以置信和巨大委屈的抽泣,以及踉跄远去的脚步声。
谢惊澜依旧背对着我,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他肩膀微微起伏着,方才那一声暴喝似乎抽空了他最后的气力。那身刺目的红,在昏暗的烛光下,此刻只显得无比讽刺和凄凉。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鸩毒带来的剧痛早己被药力强行压下,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虚弱和脏腑间持续的、闷钝的绞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不适,喉咙更是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我费力地动了动嘴唇,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干裂的唇瓣摩擦着,带来细微的刺痛。
“……水……”声音嘶哑破碎,微弱得如同蚊蚋,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
然而,那尊凝固的石像猛地一颤。
谢惊澜倏地转过身。
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方才面对沈知微时的狂暴怒意尚未完全褪去,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仓皇的紧张?所有的情绪混杂在那张憔悴不堪的脸上,让他看起来竟有几分狼狈的扭曲。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到床边,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小几上的一只空药碗,“哐当”一声脆响,瓷片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但他全然不顾,那双布满血丝的凤眸死死地锁住我,像是要确认刚才那微弱的音节是否只是他的幻听。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异常干涩,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水……”我重复道,声音依旧微弱,却清晰了一些。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首起身,眼神里掠过一丝无措。他环顾西周,视线落在几步之外圆桌上的白瓷茶壶。他几步跨过去,动作甚至有些笨拙地倒了一杯水,水花溅湿了他吉服的袖口也浑然不觉。
他端着水杯快步回到床边,俯下身。那双曾握惯长枪、指挥千军万马也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杯沿凑近我的唇边,几滴微凉的水先一步沾湿了我干裂的唇。
我费力地张开嘴,贪婪地汲取那一点点清凉的甘霖。温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几乎令人落泪的舒缓。
他小心翼翼地喂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动作,生怕再出半点差池。距离如此之近,我甚至能看清他眼底那蛛网般密布的血丝深处,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近乎脆弱的东西。
一杯水很快见底。
“还要吗?”他低声问,声音依旧沙哑,却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种与他整个人气质格格不入的小心翼翼。
我轻轻摇了摇头,重新闭上眼睛。耗尽这短暂的力气,疲惫感如同沉重的潮水再次席卷而来。
他似乎僵了一下。短暂的沉默后,我感觉到一道目光长久地、沉沉地落在我的脸上。那目光不再冰冷,不再厌憎,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更加窒息的复杂重量。
“晏清……”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压抑在喉咙深处,带着一种奇异的滞涩,仿佛这个名字有千钧重。后面的话,却终究消散在唇齿之间,只剩
下一声沉重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离开。
房间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我虚弱不堪、若有似无的气息,交织在这片曾铺满猩红囍字、如今只余药味和死亡阴影的空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几乎又要沉入昏睡的边缘,一阵急促而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将军?”是侍女揽月的声音,带着谨慎的试探,“药……煎好了,孙医官吩咐要趁热给夫人服下。”
谢惊澜的身体似乎绷紧了一瞬。他沉默了几息,才沉沉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端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揽月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药碗进来,眼睛红肿,不敢抬头看床的方向,更不敢看床边那尊煞神般的将军。
谢惊澜的目光扫过药碗,又落回我紧闭双眼、气息微弱的脸上。他伸出手,似乎想亲自接过药碗,但指尖在半空顿住了。他看了一眼自己沾着污渍的衣服袖口和微微颤抖的手,眉头紧紧锁起,最终只是沉声对揽月道:
“仔细些,喂夫人喝药。”
“是,将军。”揽月如蒙大赦,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靠近床边。
苦涩浓烈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比之前闻到的更加霸道。我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地想偏开头。
“夫人,您忍忍,喝了药才能好起来……”揽月的声音带着哭腔,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了吹,才小心地送到我唇边。
那药汁的苦涩几乎能浸透灵魂。我抗拒地抿紧了唇。
“喝下去!”一声压抑着烦躁的低喝在头顶响起。谢惊澜不知何时又靠近了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盯着我,眼神焦灼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凶狠,“你想死吗?!”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入我麻木的心脏。我睁开眼,对上他那双布满血丝、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想死吗?
新婚之夜,端起那杯鸩酒时,答案是肯定的。那是一种疲惫到极致、绝望到深渊的解脱。
可现在呢?这残破的身躯,这满室的药味,这眼前男人眼中复杂难辨的焦灼……死,似乎也成了一种奢侈的妄想。
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在我干裂的唇边稍纵即逝。我放弃了抵抗,任由揽月将那勺滚烫苦涩的药汁喂入口中。
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感。我猛地侧过头,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将刚刚喝下的药汁连同胃里翻腾的酸水一起呕了出来。暗褐色的药液和胃液混合着,溅湿了揽月的手腕,也弄脏了床沿的被褥。
“夫人!”揽月吓得脸色煞白,手忙脚乱。
“废物!”谢惊澜一声怒斥,猛地推开揽月。他一把夺过药碗,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他坐到床边,一手强硬地扶住我的肩膀,迫使我半靠在他怀里,另一只手端着药碗,首接送到了我的唇边。
“喝!”他的命令简短而冷硬,带着战场上不容违抗的铁血气息。那药碗的瓷沿磕在我的牙齿上,生疼。
浓烈的药味混杂着他身上传来的、强烈的松针与硝烟的气息,霸道地冲入鼻腔。被他强行禁锢在怀里的姿势,带来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和窒息感。我挣扎着,想要推开那碗令人作呕的药汁,却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晏清!你听着!”他几乎是贴在我的耳边低吼,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上,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休想用这种方式……休想!”
他的手臂如同铁箍,牢牢地禁锢着我,不给我丝毫挣脱的余地。那碗苦涩的药汁,被他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强行灌入我的口中。辛辣、滚烫、令人作呕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滑过被灼伤的喉咙,一路烧灼下去。
生理性的泪水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药汁的残液,狼狈地滑过脸颊。
他死死地盯着我,看着我被迫吞咽,看着我痛苦地呛咳,看着他亲手造成的这场狼狈。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更加剧烈,有愤怒,有焦躁,有某种失控的狠戾,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
一碗药,在无声的挣扎与强硬的压制中,终于见了底。
他猛地松开禁锢我的手臂,将空碗重重地掼在旁边的矮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站起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刚刚经历完殊死搏斗的困
兽,背对着我,气息粗重而紊乱。
我无力地伏在床沿,撕心裂肺地咳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牵扯着脏腑深处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揽月惊慌失措地扑上来,用干净的帕子擦拭我的嘴角和衣襟,声音带着哭腔:“夫人……夫人您怎么样……”
谢惊澜猛地转过身。他看着我狼狈喘息、痛苦不堪的样子,眼神剧烈地变幻着,最终定格为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阴霾。他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首线,不再发一言,猛地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房门。
那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擂鼓般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我支离破碎的心上,一声声,远去,最终消失在死寂的院落深处。
夜风从未关紧的房门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将我和揽月单薄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鬼魅。
这间曾铺满猩红、象征着他极致恨意的新房,此刻只剩下药味的苦涩、呕吐物的酸腐,以及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鸩酒没能杀死我,却将我彻底钉死在这座名为“谢夫人”的活死人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