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瓷染血烬成灰
檀舟这个人,很怪。+k\k^x′s?w~.-o/r?g\
倒不是说他的怪在外表。恰恰相反,他生得极好,是那种带着点旧时世家子弟风骨的英俊,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得像工笔画裁出来的。只是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暗流汹涌,面上却纹丝不动,总隔着一层,寒气森森。
桑晚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场拍卖会后的晚宴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味和更昂贵的虚伪。她只是角落里一个临时被拉来充数的礼仪,穿着不合身的制服裙子,脊背挺得发酸,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可那双结了冰的眼睛,穿透层层人影,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桑晚当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窜上天灵盖,连指尖都僵了。她下意识地垂下眼,避开那过于锐利的审视。那目光太有侵略性,像无形的丝线,瞬间将她缠绕捆缚。
再后来,就是现在。
桑晚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初秋的阳光给那些名贵的花木镀上一层浅金,安静得没有一丝风。窗玻璃映出她的影子:一袭墨绿色织锦缎旗袍,勾勒出过分纤细的腰肢,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旧式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过于白皙的颈子。
像个被摆弄好的古董娃娃。
这身打扮,这间奢华得毫无人气的房子,还有那个将她带到这里、掌控着她每一寸呼吸的男人——檀舟,都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误闯进了一个早己落幕的、属于别人的剧本里。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很轻,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无声,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压迫感。
桑晚背脊瞬间绷紧,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她没有回头。
冰凉的触感贴上她的脸颊,檀舟的手,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冷意。他的指尖带着薄茧,缓慢而精准地描摹着她的眉骨,动作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专注。桑晚几乎能感觉到他指腹下细微的皮肤纹理。
“眉尾,还是不够锋利。” 他低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没有波澜,却像细小的冰凌,钻进耳膜。“明漪的眉,像刀锋。”
桑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明漪。这个名字,像一个无形的烙印,从她踏入这栋房子的第一天起,就烙在了她的灵魂上。那个她从未见过、却必须“成为”的女人。
“抱歉,檀先生。” 她的声音很轻,努力维持着平稳。
檀舟的手从她眉骨滑下,掠过她的颧骨,最终停留在她微微扬起的唇角。他的指腹用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嘴角的弧度向上推了推。
“笑。” 他命令道,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清冽的雪松气息,却让她从心底里发冷。
桑晚顺从地牵动面部肌肉,试图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镜子里的那张脸,在檀舟的“雕琢”下,努力拼凑出一种陌生的、属于“明漪”的神韵。
檀舟静静地看了镜中的人影几秒,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说不清是满意还是更深的失望的情绪。他松开手,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却仿佛还黏在桑晚的皮肤上。
“眼神,” 他退后一步,目光依旧锁着她,像是鉴赏家挑剔地审视一件刚修补过的古瓷,“少了点东西。明漪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是亮的,像有火在烧。”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淡,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桑晚早己麻木的神经。
“学不像,” 檀舟微微倾身,靠近她的侧脸,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垂,吐出的字句清晰而残酷,“知道后果的,嗯?医学院的解剖台,永远不嫌多一件标本。”
一股寒气从桑晚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楚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这个男人,平静地说出最残忍的话时,眼底依旧毫无波澜。
“我会……努力学得像的,檀先生。” 桑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强迫自己抬起眼,望向镜子深处,试图在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点燃一丝虚假的“火焰”。
檀舟似乎没听出她声音里的异样,或者他根本不在意。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她身上这件墨绿色的旗袍上,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这件颜色,还是差了点。” 他若有所思,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她旗袍的盘扣,“明漪穿正红色,最是惊艳。” 他的语气
里,带着一种近乎缅怀的悠远,随即又化作冰冷的现实,“明天,会有人送新的料子过来。?k¢a/n/s+h.u!w^a?.·c¢o′m?”
他转身,走向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留下桑晚独自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浸在冰水里的彻骨寒意。她看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一个被强行套上“明漪”外壳的、名为桑晚的傀儡。
金丝雀?不。金丝雀至少还有歌唱的自由。她只是一具被精心描画、填充着别人灵魂的标本。
她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双手,骨节纤细,皮肤苍白得能看到底下淡青色的血管。这双手,曾经也握着画笔,在廉价的画纸上涂抹过属于自己的色彩和梦想。如今,它们只用来学习如何穿上别人的旗袍,描摹别人的眉梢,模仿别人早己消逝的微笑。
梦想?桑晚的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极其苦涩的弧度。那东西,在她签下那份契约、踏入这栋囚笼般华丽别墅的那一刻,就和“桑晚”这个名字一起,被彻底埋葬了。
檀舟的书房,是整个别墅里唯一能让她短暂喘息的地方。倒不是说这里有多温暖,而是因为这里通常只有他一个人,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或者对着电脑屏幕沉思。那种沉默,虽然压抑,却比被他那双冰冷的眼睛时刻审视着、被要求“像明漪一样”要好受一些。
这天下午,檀舟接了个电话,似乎有急事需要他亲自去处理。他起身离开时,只淡淡扫了桑晚一眼,丢下一句:“别乱动东西。”
厚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书房里瞬间只剩下桑晚一个人,还有满屋子的寂静。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深色的胡桃木地板上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带,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
桑晚坐在角落一张宽大的丝绒扶手椅里,尽量把自己缩得很小。她的目光习惯性地落在檀舟那张巨大的书桌上。桌面永远收拾得一丝不苟,只有几份摊开的文件,一支昂贵的钢笔,和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黄铜地球仪。一切都透着一种冷硬、秩序井然的气息,像它的主人。
她的视线无意识地游移,掠过书桌后面那面几乎占据了整堵墙的落地书架。深色的木质书架,整齐地码放着厚厚的书籍,大多是金融、法律和一些她看不懂名字的外文典籍。书架很高,顶端几乎触到天花板。
就在她的目光掠过书架最顶端时,一点异样吸引了她的注意。
书架最顶端的一层,没有书。那里似乎……挂着一排东西?被阴影笼罩着,看不太真切。但那个高度和位置,显然不是为了让人轻易看到或拿取。
好奇心,一种被长久压抑后、带着点自毁倾向的好奇心,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桑晚的心脏。
她站了起来,心跳莫名地有些快。书房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她所有的脚步声。她走到书架前,仰头望着那片阴影。太高了,她踮起脚尖也够不着。
桑晚的目光在书房里搜寻。角落里有一架专门用来取高处书籍的、带滚轮的梯子。她几乎没有犹豫,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推动那架沉重的梯子,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梯子轮子在地毯上滑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一片死寂。
她扶着冰凉的梯子扶手,一步步爬了上去。越接近顶端,光线越暗,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木头混合的、有些沉闷的气味。当她终于爬到足够的高度,视线与书架顶端平行时,她看清了。
不是一排东西。
是画。
整整齐齐,一排排,用透明的亚克力板小心地保护着,悬挂在书架顶端的墙壁上,构成了一个隐秘的画廊。
光线昏暗,桑晚眯起眼睛,凑近了去看。
第一眼,她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画中的人,有着和她极其相似的眉眼轮廓,相似的身形。但……那绝不是她!
画中的女子,穿着一身大红的织锦旗袍,站在一棵开满粉色花朵的海棠树下,回眸一笑。那笑容,肆意张扬,眼神明亮灼热,像盛夏正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着生命的活力与骄傲。那是一种桑晚从未拥有、也永远无法模仿出来的光芒。女子的神态、眉梢眼角流转的风情,甚至微微昂起的下巴,都透着一股逼人的鲜活和……野性。
桑晚的指尖触上冰凉的亚克力板,指
尖下的画纸,似乎还残留着作画者落笔时倾注的滚烫情感。
她的目光急切地向下移动。
第二幅。画中人穿着利落的骑马装,跨坐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扬起马鞭,背景是辽阔的草场。`x~q?u·k?a_n.s.h¢u*w-u/.-c?o′m!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的眼神锐利而专注,带着一种征服的快意。
第三幅。她慵懒地蜷在窗边的软榻上,捧着一本厚厚的书,阳光洒在她半边脸上,神情专注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闲适。
第西幅、第五幅……
每一幅,都是那个红衣女子——明漪。在不同的场景,展现着截然不同的姿态:明媚的、骄傲的、慵懒的、沉思的……每一笔线条都充满了力量,每一抹色彩都饱蘸着深情。画者显然极其熟悉她,捕捉到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瞬间的神韵。那不是一个符号化的美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无限生命力的灵魂。
桑晚的呼吸变得困难。她像一个闯入者,偷窥着另一个女子被如此深爱、如此珍视的璀璨人生。而她,只是画外一个苍白模糊的影子,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她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绝望。原来真正的明漪,是这样的。原来檀舟心里的那团火,是这样燃烧的。她之前所有模仿的努力,在这样鲜活的生命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可悲。
她的目光近乎贪婪又带着自虐般的痛苦,扫过这一幅幅被精心保存的画像。每一幅的右下角,都用铅笔清晰地签着一个名字——明漪。字迹遒劲有力,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珍视。
终于,她的视线落在了最底层角落里的最后一幅上。
那幅画没有装裱在亚克力板里,只是随意地钉在墙上,像是未完成的作品,又像是被主人遗忘的草稿。
画纸是普通的素描纸,铅笔勾勒的线条有些潦草,甚至带着点匆忙的意味。
画的是一个人。
一个侧卧在宽大沙发上的女子,蜷缩着身体,长发散乱地铺在靠枕上,遮住了半边脸颊。她闭着眼睛,眉头微微蹙着,即使在睡梦中,也似乎带着化不开的疲惫和不安。光线很暗,勾勒出她单薄的肩线和纤细的腰身,整个人透着一种脆弱易碎的气息。
桑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睡颜……是她!
虽然线条潦草,但那微蹙的眉头,那习惯性蜷缩的睡姿,那散乱的长发……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熟悉!这分明是她某次午后在客厅沙发上不小心睡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