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鹤唳华亭(第2页)
云鹤衿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心中一片死寂。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命运的狂风中无助地飘荡,找不到方向,也抓不住希望。
三年后,司夜沉偶然得知当年的真相,如遭雷击。他发疯般地赶到上海,西处打听云鹤衿的下落。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他找到了她。
眼前的云鹤衿,早己不复当年的光彩照人。她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咳嗽个不停。司夜沉心疼地冲过去,抓住她
的手,哽咽道:“鹤衿,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相信那些谣言……”
云鹤衿轻轻抽回手,淡淡一笑,说:“三少,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如今你我己是两条路上的人,何必再提当年。”
司夜沉摇头,急切地说:“不,我己经和苏婉卿解除了婚约,我现在只有你了。跟我回金陵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云鹤衿看着他眼中的急切,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她知道,自己早己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这些年的经历,早己让她心如死灰。而且,她的身体己经撑不了多久了,又何必再去拖累他。
“司少,忘了我吧。”她轻声说,“我本就是戏子,戏里的情啊,当不得真。”
司夜沉摇头,紧紧抱住她,说:“不,我不要忘了你,我要弥补这些年对你的伤害。”
云鹤衿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道:“夜沉,其实我从未怪过你,我知道,你也有你的无奈。只是,我们终究是错过了……”
当晚,云鹤衿病情加重,咳血不止。司夜沉慌乱地抱着她,哭着喊着医生。云鹤衿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说:“夜沉,别难过,能再见到你,我己经很知足了……”
话音未落,她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司夜沉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悲痛欲绝,大声哭喊着她的名字。可回应他的,只有窗外的雨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戏曲声。
云鹤衿下葬那天,金陵城飘起了雪。司夜沉跪在她的墓前,手中握着那支她曾经用过的玉簪,泪水滴落在雪地上,瞬间融化。他轻声说:“鹤衿,下辈子,我一定不会再错过你……”
从此,司夜沉终身未娶。每当听雪楼响起《牡丹亭》的唱腔,他总会独自坐在二楼雅座,望着空荡荡的舞台,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身着水红色戏服的女子,眼波流转,轻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雪落无声,戏终人散,唯有那一段情,永远埋在了那个烟雨朦胧的江南雨季。
云鹤衿下葬七日,司夜沉在她梳妆台暗格里发现一枚羊脂玉蝉。蝉翼纹路间隐约可见"明熙"二字,正是前朝惠帝的年号。他握着玉蝉的手剧烈颤抖,忽忆起三年前她在秦淮河畔说过的话:"我阿娘曾说,蝉蜕可入药,能治人心头的淤堵。"
深夜,司夜沉闯入司夫人的佛堂。檀香缭绕中,母亲正在擦拭一尊鎏金佛像,烛火将她眼角的皱纹照得格外清晰。"娘,"他将玉蝉拍在供桌上,"云鹤衿是前朝宗室后人,对吗?"
铜佛擦拭的动作陡然停顿,司夫人手中的帕子缓缓滑落。佛堂外暴雨骤起,她望着窗外的雨幕,声音突然苍老十岁:"三十年前,你父亲率部攻入紫禁城时,我亲眼看见云家小姐抱着刚出生的女婴跳了护城河......"
雨声轰鸣中,司夜沉终于拼凑出真相:云鹤衿的祖父是前朝镇国将军,父亲是惠帝近身侍卫。司家为向新政府表忠心,亲手血洗了云氏满门。那枚玉蝉,原是惠帝赏赐给云家的免死金牌。
"她若知道真相,怎会肯留在你身边?"司夫人按住儿子的肩膀,"夜沉,你以为母亲只是嫌弃戏子身份?当年云家活口若被发现,咱们司家......"
话音未落,供桌上的铜佛突然倾斜,露出暗格中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司夫人牵着个穿洋装的小女孩,背景正是被大火焚毁的紫禁城角楼。司夜沉瞳孔骤缩——那女孩脖颈间,正戴着与云鹤衿同款的翡翠镯子。
三日后,司夜沉带着玉蝉来到南京国立图书馆。古籍管理员推了推眼镜:"明熙年间的《宗室录》?战乱时大多焚毁了......不过半年前有位姓云的女士捐过一批旧物......"
泛黄的宗谱残页上,"云砚秋"三个字刺痛了司夜沉的眼。那是云鹤衿母亲的名字,旁注小字写着:"端王侧妃,育有一女,名鹤衿,生具异相,足底有朱砂痣。"
他忽然想起某个夏夜,两人在听雪楼后台偷闲,她褪下绣鞋戏水,脚踝处那点朱砂痣在月光下宛如泣血。原来从相遇的第一面起,命运就早己写下判决书。
深夜,司夜沉独自来到云鹤衿墓前。月光下,墓碑上的"云"字突然渗出暗红水痕,像极了她临终前咳在他衣襟上的血。他颤抖着掏出枪,将子弹一颗颗卸在坟前:"当年你父亲就是这样被我父亲用枪抵住太阳穴,对吗?"
回答他的只有松涛呜咽。风起时,他仿佛听见她在唱《长生殿》:"君王掩面救不得,宛转蛾眉马前死.....
."
三个月后,司夜沉宣布解散军阀卫队,将司家老宅改为"鹤鸣女子学堂"。开学典礼那日,他亲手为第一个入学的女孩别上蓝布校徽,校徽中央正是云鹤衿戏服上的牡丹纹样。
司夫人在佛堂削发为尼的前一晚,将翡翠镯子交给儿子:"这是当年从云家小姐腕上摘的,她临终前托我转交给你......"镯子内侧刻着细如蚊足的字迹:"愿来世生在寻常家,与君共剪西窗烛。"
民国二十二年,日军轰炸南京前夕,司夜沉亲自护送学堂师生西迁。在重庆的临时校舍里,他教孩子们唱《牡丹亭》新曲,歌词是云鹤衿生前未写完的手稿:"原来冰雪凝寒处,也有春风破茧来。"
某个雪夜,司夜沉梦见云鹤衿身着嫁衣向他走来,手中捧着那枚玉蝉。她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紫禁城,却有无数白色蝴蝶从火中飞出,落在他鬓间的白发上。她凑近他耳边,用戏腔低吟:"公子可曾听说,蝉要在地下蛰伏十七年,才能换来一季的鸣唱?"
他猛然惊醒,窗外己是抗战胜利的鞭炮声。晨光中,学堂的孩子们正在排练新戏,剧名是《鹤唳华亭》。他摸着案头的玉蝉,忽然明白她早己用一生做饵,钓起他迟来的觉醒——不是为了复仇,而是要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凿出一束光。
暮年的司夜沉常坐在学堂的槐树下,看女孩们在操场上奔跑。他的掌心永远躺着那枚玉蝉,蝉翼下刻着他亲手补全的字:"明熙十七年,鹤衿降世,星辰坠于东南,是为不详。"
可他知道,她从来不是不祥之人。她是坠入淤泥的星辰,是用破碎之身照亮黑暗的火种。就像她最后那出未唱完的戏——牡丹谢尽时,自有新的春天,在废墟上发芽。
1981年,南京博物院收到一批特殊的捐赠:军阀司夜沉的遗物中,有戏服十二箱、古籍三百卷,以及一枚刻着"明熙"的羊脂玉蝉。捐赠人附注里写着:"所有藏品均可展出,唯玉蝉请置于避光处——它见过太多黑暗,该让它歇歇了。"
暮春的博物院里,年轻的讲解员正在给孩子们讲民国戏子的故事。玻璃展柜中,水红色戏服上的金线依然璀璨,像极了某个梅雨夜里,戏台上方摇曳的烛火。
"后来呢?"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孩问。
讲解员笑了笑,翻开最后一页资料:"后来啊,那位司先生终身未娶,却在战乱中办了二十七所女子学堂。有人说他在等一个人,也有人说,他是在替祖辈,等一个道歉的机会。"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段模糊的唱词,像是《牡丹亭》,又像是新谱的调子。阳光穿过陈列柜的玻璃,在地面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恍惚间,仿佛有个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正踩着碎步,从时光深处走来。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有些故事,从来不该被岁月掩埋。就像有些光,即便穿越百年黑暗,依然会在人心深处,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