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洞庭西望楚江分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韦雪眼前就是孟浩然笔下的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水光粼粼。韦雪陶醉于眼前的湖光山色之中,身边的怀素却是急不可耐,不断的催促船工加速行船。
韦雪和怀素来到岳州司马府的时候,已是黄昏,原本以为这个时间贾至一定在府上。没想到管家却说,司马贾至陪同李白去洞庭湖上泛舟赏月去了。
韦雪有些意味,怀素却最懂这情怀。
“今夜十五,正是月圆之时,如此情景,正是把酒吟诗,岂能错过!”
二人来到湖边,大多数船工们都已休息,怀素不依不饶,拿出身上所有的银两,雇了一艘艋舟,追赶贾至和李白。
暮色如墨,沉沉地泼入洞庭三万顷烟波,终于将最后一痕楚山青影也吞没了。水天交接处,却悄然浮起一轮硕大浑圆、光晕微微泛着淡金的月轮,仿佛上古遗落的一枚玉璧,被无形之手缓缓托起,浸入深不见底的幽蓝水镜之中。
这轮月,不似长安宫阙中那般玲珑剔透,它带着洞庭特有的、吞吐八荒的野性,将清冷又磅礴的光,浩浩荡荡铺满了整个水域。湖面如被揉皱又摊平的巨大琉璃,碎裂成亿万片跳跃的银箔,随着暗涌无声地明灭、流淌。
韦雪和怀素的小舟伴着夜色前行,水气升腾,带着鱼虾的微腥、菱芡的清甜,还有深水处淤泥被秋凉浸透后散发的微腐气息,被湖风搅拌着,弥漫在微凉的空气里。
零星的数点渔火,如瞌睡人的眼,在极远处的苇荡边缘闪烁不定,飘忽得像随时会被黑暗或水波吞没。几点微红的光芒,颤巍巍地漂近,那是采菱女归家的小舟。船头立着人影,正将一盏盏简易的莲花灯轻轻放入水中。薄红竹骨,素白纸瓣,中心一点豆大的烛焰,在浩渺的银波里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执拗。它们随波逐流,载着农人朴素的祈愿:菱角满舱,鱼虾盈网,远行的亲人平安……烛光倒映水中,被月华揉碎,又被波浪拉长,宛如一条条游向深渊的的红鱼。
“吱呀——吱呀——”
桨橹声由远及近,一艘稍大的客船剪开光缎般的水面驶来。船头甲板上,几案铺开,酒肴陈列。几个文士模样的男子凭栏而坐,宽袍大袖被湖风吹得鼓荡。有人击节,有人举杯,正吟哦着新得的诗句,声音被空旷的湖面放大,又迅速被风和水吞没。案上酒气氤氲,混着果品糕点的甜香,然而那吟诵的调子里,总夹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不合时宜的沉郁。一个清瘦的乐伎抱着曲颈琵琶,纤指轻拢慢捻,曲调本是应景的《月儿高》,清越空灵,可弹到高处,指下却无端滑出几个喑哑的颤音,仿佛冰弦亦感知了这湖上秋寒深处潜藏的暗流——那是安史之乱后,刻入骨髓的惊悸与飘零,纵使太平笙歌,亦难真正熨帖。
怀素催促船工快速靠近那客船,但是来到近前才发现,船上的并不是李白和贾至,却是其他来赏月的文人骚客。
忽而,一阵粗粝沙哑的歌声,从另一侧黝黯的水域传来,压过了琵琶的清音:
“八月洞庭水哟——老菱角角尖……”
“采得满舱归哟——不见郎君面……”
是几条破旧的小渔船,紧挨着芦苇丛的阴影。船上是衣衫褴褛的北地难民,口音混杂。他们蜷缩在窄小的船舱里,借着月光,默默啃食着粗粝的干粮。那歌谣,调子原是荆楚采菱的欢快,此刻被他们唱得断断续续,如同呜咽。歌声里没有文士的矫饰,只有赤裸的、被湖水浸泡得发胀的乡愁和茫然。一个妇人抱着熟睡的幼儿,怔怔地望着水中那轮巨大、圆满、仿佛触手可及的月亮,月光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照得清清楚楚。
远处,一艘装饰华美的画舫驶过,丝竹管弦之声隐约飘来,笑语喧哗。画舫上抛下一块啃剩的月饼,酥皮在银波里沉浮片刻,便被暗涌卷走,消失无踪。那妇人空洞的目光追随着漂浮的饼屑,直到它沉没。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抱着孩子的手臂。
月亮已升至中天,清辉如练,冷澈得近乎无情。它平等地照耀着文士的酒杯、渔船的破篷、画舫的雕栏、流民眼中的绝望。湖面越发浩渺,三万顷波光仿佛凝固的液态白银,寒气直透骨髓。每一盏漂流的莲灯,都是一个微小的、温暖的祈愿,在这片亘古的、映照过屈子行吟、杜工部涕泪、承载着太多悲欢离合的巨镜之上,无声燃烧,又无声熄灭。月轮圆满,光华流转,像一枚悬挂在无垠黑绒上的、巨大而冰冷的铜镜,不动声色地映照着人间——这洞庭湖上的中秋夜,盛世残梦与乱世悲辛,在清冷月华中无声地沉浮、交融。
又行了半个时辰,湖面上又出现了一艘轻舟,远远望去,轻舟上除了船工,还有三四个人,似乎正在喝酒吟诗。
来到近前,只听得:
“枫岸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乘兴轻舟无近远,白云明月吊湘娥。”
韦雪听的出,那是贾至的声音,从前在相府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为自己念诗的。
“幼邻!”他乡遇故知的激动让韦雪忍不住喊出了声。
轻舟上的三人都有些惊讶,不由得回首张望。
黑暗中难以看清面貌,只听得其中一人唤道:“是何人?”
“幼邻,我是韦雪。”
“二小姐!”两船靠近,贾至也看清了韦雪的脸庞,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长安陷落的时候,相府一别,已有三年未见。自己随玄宗和韦见素逃难蜀中,直到长安光复,都没有再见过韦雪,连韦见素也没有自己女儿的下落,今夜却在这洞庭湖上相遇,真的仿佛一场梦幻。
韦雪从自己的艋舟跳上了贾至的船,至亲故友相逢,执手红了眼眶。米豆豆跳到韦雪的肩膀上,小脑袋左右转动,盯着贾至。
“二小姐,你怎么会在这?”
“说来话长,让我先为各位做引荐。”韦雪拭了拭眼角的泪花,先是拱手对着李白行礼道,“李先生,可还记得小女子?”
“庐山上......”李白略微一迟疑,就想了起来。
“先生好记性,我为你介绍,这是我的好友,零陵僧怀素。”韦雪招手,让怀素了上了船,向众人引荐。
众人看到韦雪带着一个和尚,都觉得颇为奇怪,韦雪继续说道:“各位别看他年纪轻轻,书法造诣不在草圣张旭之下,慕李白先生大名名特地前来拜会。”
“我听说过你!”贾至反应了过来,脱口而出道,“‘张颠素狂’,你可是已经与那草圣张旭起名了!”
“不敢,不敢,大人谬赞,小僧愧不敢当。”怀素连忙向贾至和李白行礼道,“今日得见诗仙和贾大人,是小僧的福泽!”
“来来来,我也与你们介绍,这位是我和李郎君共同的好友裴隐。”
几人相见恨晚,把酒言欢。米豆豆从韦雪的肩膀上跳下来,靠近几个人的酒桌,用小爪子去拨拉下酒小菜。
“二小姐,快,快,跟我说说你这些年去了哪里。”贾至迫不及待的询问韦雪的经历,韦雪却摆摆手说道:“无非浪迹江湖罢了,幼邻哥哥,如此良辰美景,莫要扫了大家的兴。我刚刚听到了你做的诗,‘白云明月吊湘娥’,说的是什么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