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潇湘墨痕(第2页)
“大师,姑娘,明日可否商量我去的书斋一叙?”韦应物望着那点点星火沉浮于幽暗的江面,胸中激荡,“这湘水,这灯火,此情此景……他日或可入诗。”
怀素长眉一扬,望了望韦雪,见她默许,便朗声大笑,道:“正当如此!笔墨记下这人间颜色,便是对无常最大的不低头!”笑声未歇,几点冰凉的雨滴倏然落下,敲在众人的脸上,接着,细密如织的夜雨便无声地笼罩了江天与城池。
雨丝在江上渔火映照下,宛如无数银亮的丝线,将烽烟、墨痕、流离的悲辛与此刻的相知,密密织入了这南国沉沉的永夜之中。
韦应物的书斋里,怀素倏地睁眼,眸中精光乍现,如同沉睡的龙骤然苏醒。他一把抓起那管饱蘸浓墨的巨笔,整个身体仿佛化作了一支笔的延伸。起笔如惊雷炸裂,落纸便是一道浓烈得化不开的墨痕,不再是往日的恣意奔突、龙蛇竞走,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凝滞的沉郁与专注。
笔走龙蛇,却非腾空九霄,而是低徊盘绕,如藤蔓缠绕古木,带着一种缠绵悱恻的力道。墨迹在纸上蜿蜒,时而如湘水之波,温柔地拍打堤岸;时而又似春蚕吐丝,密密匝匝,缠绕不休。他写的正是几年前李白送给汪伦的诗人:“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笔走龙蛇,全诗写的一气呵成,但到了那最后一个“情”字却写得极慢,极重。笔锋在“心”字底处反复皴擦、顿挫,墨色层层叠叠,几乎要透破纸背。每一笔的转折,都带着一种压抑的渴望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浓墨在宣纸上晕开,边缘洇染出淡淡的灰晕,如同心事晕染开的涟漪。书斋里静得可怕,只有笔锋摩擦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雨滴敲打芭蕉的单调韵律,这声音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韦应物起初带着欣赏,渐渐,那专注的笔意、那刻意放缓的节奏、那几乎要溢出纸面的沉郁气息,让他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当怀素终于写完那个饱蘸心血的“情”字,笔锋却并未离开,而是悬停在那浓重的墨团之上,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山亭相遇时的疏狂洞彻,而是灼热、期待,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紧紧锁住了韦雪的背影。那目光滚烫,像未干的浓墨,直欲将人灼穿。
“韦公,”怀素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复平日的清亮,“素平生以笔为剑,纵横无碍。然今日这笔墨,非为破空,而为……倾心。”他指了指纸上那力透纸背、墨色淋漓的“情”字,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无声呐喊,“笔锋渴慕,如春藤绕树,欲攀附君之高洁清姿。”
韦应物望着那墨痕未干的“情”字,又瞥见怀素炽热坦荡的目光,他心中已经明白,这字不是写给自己看的,而是在试探那位背身而立,望向窗外江水的姑娘。亦会不是试探,也无需回应,只是想要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罢了。
书斋内空气骤然凝固,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韦应物不知该如何化解这尬尴的沉默,恰此时,小女韦芳推门而入,她是来给三人送糕点的。
“这是小女芳儿,平素最爱舞蹈,不如让她给二位跳上一曲。”韦应物抓住机会,接过女儿送来的糕点,把她推到书斋的中央。
“阿爷,并无伴奏,如何舞?”韦芳小脸蛋红扑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盯着韦应物,对于父亲忽然让自己跳舞的要求万分不解。
“两边枫作岸,数处橘为洲。却记从来意,翻疑梦里游。”窗边传来韦雪的声音,她并未转身,却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吟诵着诗句。
“这是张九龄宰相乘船经湘江回乡省亲时候做的诗,姑娘真是满腹诗书,佩服佩服。”韦应物是打心里佩服韦雪的才学,也明白她这是在用这首作为对怀素的回应。
‘情’之一字,炽烈如夏阳,然而窗外的湘江烟雨迷蒙,韦雪看似无意的回应,如这江上孤舟,载不动红尘万丈。
墨痕易冷,怀素眼中的光芒,如同被冷水浇熄的炭火,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握着笔的手指骨节泛白,微微颤抖。他看着韦雪的侧脸,看着她望向湘江时眼中那化不开的沉郁与苍茫,心中那团炽热的火焰,终究被这冰冷的江水浇灭了。
良久,怀素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复杂的笑声,似自嘲,似释然,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他手腕一抖,饱蘸的墨汁滴落在那个“情”字旁边,迅速晕开,仿佛一滴无声的泪。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抓起那张写满心事的宣纸,看也不看,揉成一团。
“素师,可知这潭州的书法大师欧阳询?”面对如此尬尴的情景,再让女儿跳舞也是不合时宜,韦应物只能赶忙将话题转移到了书法上。
“太宗皇帝时候的银青光禄大夫,书法于平正中见险绝,与虞世南、褚遂良、薛稷这三位并称“四大家”,写书法的怎么会不知。”
“我前几日在城中书坊寻得欧阳询的书法论著《八诀》和《三十六法》,正可赠与素师!”
韦应物起身去书架上翻找,韦雪此时也转过身,接过韦芳递过来的糕点,询问着小女孩都会跳些什么舞蹈。
怀素乘机走到床边,将刚刚的纸团抛入江中。纸团划过一道弧线,坠入烟雨蒙蒙的湘江,瞬间被浑浊的江水吞没,墨色迅速洇散开来,如同一个未及绽放便已消散的梦,转瞬无踪。
雨,依旧在下。书斋内,墨香犹在,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默,和两个在乱世中、隔着无法逾越的心壑,静静相对的孤独身影。江水汤汤,带走了墨痕,也带走了那句未曾出口便被江风吹散的情愫。
此后经年,每当韦应物于江南宦海中枯坐,或是灯下苦吟诗句,长安与洛阳的烽火总会在某个瞬间猝然灼痛记忆。然而那痛楚里,也必定缠绕着湘江边渔火般明灭的微光,蒸腾着岳麓山间新笋的清气。还有那破旧山亭中墨点飞溅时疏狂而洞彻心魂的朗笑,还有湘江书斋里的那声叹息,它们早已化作笔底无声的惊雷,时时在纸上炸开一道照亮尘世幽微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