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手闲书聊东西 作品

第2章 洛城初见芜(第2页)

王顺的声音嘶哑,眼圈发黑,从袖筒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前任李大人留下的《钱粮账簿》,您瞧瞧吧。”

账簿的封皮写着“顺治十四年至十六年洛城县收支”,可翻开第一页,“地丁银”项下就用红笔打了个叉,旁边注着:“奉抚台批,悉数解送藩库,作河工银。”

再往后翻,“赈灾粮”栏里画着个大大的空仓,仓角写着行小字:“半仓陈谷,已被巡检司刘大人提走充作'剿匪军粮',有领状在案。”

跟着王顺走进正堂,地上的方砖缺了几块,露出下面的黄土,踩上去能感觉到细细的沙粒硌脚。

一个衙役正趴在桌上写什么,走近一看,竟是用树枝在沙土上画押,旁边放着一本破旧的账册,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有些地方还被虫蛀出了洞。

账册里夹着张残破的《催科票》,票上写着“欠银三钱四分”,画着的锁链图案已被指腹磨平——那是去年百姓交不上税时,衙役用来吓唬人的“欠粮锁票”,按《赋役全书》,灾年本可缓征,可巡检司的批文下来,却是“照常征解,逾期加罚”。

后院的西厢房是我的卧房,一张瘸腿的木板床,墙角结着蛛网,窗纸上的破洞用稻草堵着,风一吹,稻草就发出簌簌的声响。

我放下行囊,腰间的玉佩碰到桌角,发出一声清响。

恍惚间,似又看见婉娘在扬州为我整理行装,她指着案头的菱花镜说:“东来,你瞧这镜,虽小却能照见人心。往后做了官,可别忘了自己是谁。”

那时我还笑她多愁善感,如今站在这四面漏风的县衙里,才看见镜中自己的影子——官服上的补子已磨得看不出禽鸟纹样,倒像块打满补丁的旧布。

墙上挂着前任留下的“劝农图”,图里的农夫个个丰衣足食,田里的稻子长得比人高。

可画框的背面,有人用指甲刻了行字:“画饼不能充饥,朱批不如谷米。”

洛城的荒芜,何止是田间的草?

这账簿里的空仓、告示上的残字、百姓腰间的木牌,分明是朝堂的荒败,人心的荒芜,比天灾更难根治。

我推开后窗,望见城外百姓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祖父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小县亦需破釜沉舟。”

只是这锅底下的火,该从哪处的裂缝里点燃?

后窗推开时,城外传来婴儿的夜啼,像根细针戳进耳膜。

桌上油灯芯爆出火星,照亮县志“洛城膏腴”四字—— 万历年间的漕运图上,商船密如梳齿,可如今书页间夹着的崇祯灾荒图,饿殍的指甲还抠着“斗米千钱”的注脚。

我突然想起十八岁步行赶考时,路边野地里嚼过的苦菜,那苦味竟顺着记忆爬上来,在舌尖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