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筹办制衣坊和买断补偿
傍晚时分,暑气未褪,西边天际燃烧着最后一片绚烂的晚霞,将江家小院染上一层朦胧的橘红。灶房里飘出柴火饭特有的焦香,混着院子角落里薄荷和艾草的气息。几只归巢的麻雀在屋檐下叽喳两声,又归于平静。这里是远离喧嚣城镇的古乡村,日子像流淌的小河,平静中带着为生计奔波的涟漪。
江奔宇坐在门槛上,汗湿的粗布背心紧贴着他结实的脊背。下班回来后去地里干活,他刚从自留地里回来,锄头还倚在墙角,沾着湿润的泥土。许琪端着半盆刚洗净的茄子和青椒从后院走来,水珠顺着盆沿滴落,在泥地上洇开几朵小梅花。她瞥了一眼江奔宇,将盆放在堂屋中间的方桌上,撩起围裙擦了擦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小宇,看你这一脑门汗,水井边凉快着呢,去冲冲。”她顿了顿,眼神认真起来,声音也压低了些,“说说,今天你去县里……跑了一天,可打听到了点啥没有?那边的成衣……当真像你之前猜的那么有‘搞头’?”
江奔宇抬起头,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映得他眼角细微的皱纹也清晰可见。他的眼神疲惫却透着灼热的光,像蓄力的炭火。他没立刻起身,而是从门槛下随手捡了根草茎剔了剔指甲缝里的泥,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饭菜与草木香气的空气,这才开口,声音带着奔波后的沙哑,但字字清晰:
“打听到了,许姐。何止有搞头,县里供销社、百货大楼、还有那些零散的小摊子,我差不多都跑了个遍。真没想到啊……”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味当时的震惊,“县里的成衣价格,看着标价不高,但细细算下来,那水分……嘿!”他嘴角牵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堂屋里光线逐渐变暗。灶房的火光透过门缝,在泥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他的妻子秦嫣凤,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人,闻言也停下了动作,侧耳倾听。正在门外水缸边舀水冲脚的覃龙,也抬起湿漉漉的裤腿,探头进来。
“整体是低,”江奔宇的声音在昏暗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沉稳,“可架不住‘低’是面上的,里头的门道深着呢。那价码儿,全看料子是啥,啥款式,上下能差出几座山去!”他的手指在空中虚点着,像是在展示一件件无形的衣服,“我把大概摸清楚的,归拢归拢,算这么几类吧——”
他清了清嗓子,仿佛在做一份重要的汇报:
“头一等,就是老百姓最常穿的普通布料成衣。” 江奔宇的声音在微暗的堂屋里清晰有力,每一个价格数字都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敲击着倾听者的心。“供销社的柜台上,摆得最多的就是这些:棉的确凉的男式衬衫,料子粗点,但洗几水也还算板正,一件差不多……十块上下。那种工人兄弟常穿的劳动布夹克衫,厚实些的,也得摸到九块十块。最普通的卡其布裤子,不分男女,样式看着都差不多,都得八块起步,齐整点的要十块钱一条。”他说到这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膝盖上磨得发白的卡其裤,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在静默中格外清晰。
“第二类,带点御寒劲儿的。” 他的目光扫过许琪和秦嫣凤,注意到她们身上洗得发白、打着手工补丁的罩衣。“旧棉花絮的棉袄,别看旧,暖和。新的?价格就蹭蹭往上涨。那种薄棉短袄,现在穿不着了,但价格在那里摆着——十五块钱打底!厚实的、能顶零下寒风的棉袄,或者里头衬了薄丝棉的,那就奔着二十五、三十去了!至于日常穿的单罩衫,”他朝她们努努嘴,“这种季节穿的,就是长袖单衫子,也要十块钱出头,十三四块是常价。你说说,这棉花、这布料,真值这么多?我觉得虚!”
“第三类就厉害了,高档料子。” 江奔宇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带着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语气,“就一个字,贵!真他妈贵!跟前面那些简直不是一个地界里的东西!就说那叫‘呢子’的厚料子,也不知道是啥毛纺的,摸着手感是厚实、密匝。我亲眼看见百货大楼一个柜台上,标着一条男式的‘全毛花呢’裤子,那价格牌……啧啧!”他咂了一下嘴,仿佛那价格牌烫了他的眼睛,“二十七块三毛!就一条裤子!还有更吓人的,一件男式的呢子短大衣,深灰色的,料子看着是真不错,长度刚到屁股下头,袖子还带扣绊……我问了问售货员,人家眼皮都没抬,‘七十七块五!’。嗬!顶普通人多少个月的工资了?”他苦笑摇头,那价格带来的冲击感真实而强烈。堂屋里的呼吸声似乎都轻了,只剩下灶膛里柴火轻微的噼啪声。
“再就是单看上身下身的行市。” 江奔宇顿了顿,似乎在回想各个柜台的细节。“先说上衣。最便宜的,是那种普通的纯棉单衣,夏天穿的那种薄汗衫子,样子简单,没啥装饰,一件……七八块吧。比它好点儿的衬衣,长袖的,料子稍微细密点,素色的也得要个三四块钱。但是!”他话音一转,带着点揭秘的味道,“‘的确良’的,这就值钱了!不管是衬衫还是啥别的上衣,只要沾了这料子,价格立马不一样。一件的确良的男式长袖衬衫,白的、藏青的、浅蓝格子的,颜色挺鲜亮,摸上去滑溜溜、挺括括的——十一块、十二块!妥妥儿的!”
他看向秦嫣凤,“你知道那种深蓝、藏青,‘的卡’布吧?料子比劳动布细密些,比卡其布挺括,有点像咔叽布?就用那种料子做的男式青年装、中山装式样的上衣,那价格……”江奔宇眯了眯眼,“二十三四块往上!摸着料子是厚实,挺有型,可这价……我在人家柜台前站半天,就看到一个穿着像是干部模样的人,眼皮没眨地买了件收腰的‘的卡’青年装,二十五块八!还有那个‘棉的确凉’的衬衫,其实也不算啥高级货,就是棉布混了点化纤,有点的确良的感觉但不全是,摸着厚实点,抗皱好些,这种也要十块钱左右一件。”
他顿了顿,总结道:“这上身,最便宜的纯棉汗衫也得七八块,衬衣三四块,好料子就十一二三,的卡能到二十开外。棉袄就不说了,刚说过,十五到三十不等。咱要是能做点这种‘的确良’或者纯棉的单衣、衬衫,稍微好点样子,就算价格定在中间,只要比供销社便宜三五块,那不也是抢手货?”
“再说裤子。” 江奔宇的手指虚点着自己的腿,“下盘的行市也差不多。最基础的纯棉长裤,男式女式都算上,黑色、军绿、藏青的那种直筒或者微锥的裤子,一条五六块。看着不起眼,胜在便宜。好点的卡其布裤子,颜色、料子比纯棉的显得‘高级’点,也更耐磨、挺括些,一条得十块钱上下!跟普通卡其裤子一个档。这上下身加起来,一身最简单、最普通的粗布衣服,也得十四五块了!要稍微好点,一身没个二十块下不来。一个壮劳力一个月才挣多少工分?年底分红能兑几个钱?这衣服穿身上,可不就是钱穿身上?”
长长的一串价格信息从他嘴里清晰有力地流淌出来,不带半点含糊。每一个数字背后,都隐含着他对县城的细致观察和对供销社物价牌的深刻记忆。
“嘶……”一直倚在门框边的秦嫣凤倒抽了一口冷气,脸上的惊愕怎么也掩不住,她下意识地重复着,“县里……卖这么贵?”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目光在江奔宇和那模糊的虚空之间来回切换,仿佛看到了普通家庭辛苦攒了一年的几张钞票正飞速变成几件单薄的衣物,又像是看到了某种隐秘的、闪闪发光的机会。这和她记忆中省吃俭用几年才置办一身行头的经历反差太大了。
胳膊下意识地紧了紧,秦嫣凤的眼神复杂:有对高价的震惊和本能的抗拒,有对一家老小穿着的忧心,但更深层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丈夫描绘那“差价”可能性的期盼悄然升起。
侧着身子、一只脚还踩在水缸边泥地上的覃龙,此刻也完全扭过头来。他的眼睛,此刻精光四射,如同嗅到猎物的夜枭。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把湿漉漉的脚丫子踩回地面,站直了身体,泥水顺着脚跟流下几个小泥点。他盯着江奔宇,似乎在确认老大脸上每一寸表情,要从那疲惫和沙哑的声音里挖出更深层的信息。这消息,有点意思,不仅仅是价格贵,是贵的离谱和那巨大的利润空间。老大亲自跑几处,这情报,绝对有分量!
江奔宇感受到两道截然不同却又同样聚焦的目光:妻子是带着烟火气的震惊和隐忧,兄弟是带着野性的兴奋和探究。他重重地点了下头,肩膀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仿佛担着巨大的压力,也承载着巨大的决心。
“贵!”他斩钉截铁地肯定,声音不大,却像锤子敲在铁砧上,笃定而沉重,直接回应了秦嫣凤的疑问。“贵!而且是板儿上钉钉的贵!一点儿不掺假!”他迎着覃龙逼视的目光,没有半点闪躲,“今天后半天,县中心的百货大楼、西关的供销社老门市部、火车站边上摆小摊的集散区,我钻了个遍。问价,看货,跟人搭话,旁敲侧击。每个点我都看了好几家,问的人家售货员都快烦了。”他苦笑了一下,随即眼神更加锐利,“结果?高度一致! 差个一两毛顶天了,大数上,就按我前面说的那个谱来!别抱幻想,这价钱……它就是县里现在的行市!甭管是摆在玻璃柜台后头受待见的,还是扔在角落里起皱的,只要是挂在牌儿上卖的,新成衣,就这个价!”
他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冷冽的、揭露地下秘密的意味,补充了一句重磅炸弹:“还有更邪乎的!我还去……嗯,稍微‘转了转’那些不挂牌的地方……”他没有明说“黑市”,但那眼神和语气谁都懂。“那地方更他妈吓人!一样的东西,比如一条普通的卡其裤子,百货大楼挂牌十块,‘那里头’敢要你十六七!一件普通的棉布白衬衣,供销社里卖八块,‘那儿’直接翻个番还多!还‘俏’得很,一副爱要不要的架子!为啥?紧俏呗!布料难买,没布票更难搞!”
他把“没布票”、“紧俏”几个字眼咬得特别重。这话像一块烧红的铁投入冷水中,瞬间激起滋滋作响的反应。堂屋里三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无形的电流在昏暗的光线中噼啪作响。震惊彻底退去,一种更加清醒、更加赤裸的认知浮上心头:县城的成衣不仅贵,而且这贵背后是由计划经济的壁垒和物质匮乏的黑洞共同构成的巨大商机。这已经不仅仅是感叹“贵”,而是确认了一个坚硬的现实——有需求,有巨大的需求,而且是愿意为短缺和便利付出溢价的刚性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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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最后的添补彻底击碎了秦嫣凤心中对合理价位的最后一丝幻想,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随之涌起的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既然他们能卖这么贵,凭什么我们不能试着分一杯羹?覃龙脸上的兴奋则完全不加掩饰了,他搓了搓手,咧着嘴无声地笑了笑,仿佛已经看到钱在招手。
仿佛呼应着这涌动的暗流,厨房的灶膛火猛地蹿高了一下,照亮了灶口一小圈昏黄的光晕。
“那感情好啊!”
许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果断,瞬间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她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惊得屋檐下几只刚安静下来的麻雀又扑棱棱飞走了。
“‘风随杨柳千丝绿,水傍桃花万点红’,”她引了一句不知是俗语还是戏词的话,眼睛亮得惊人,扫过秦嫣凤和覃龙,最后定在江奔宇身上,“人家愿买,咱们愿做!两下凑巧!宇弟,嫣凤妹子,阿龙,我刚不就说了吗,这事有门儿!”她此刻显得极其有担当,手再次一摆,声音急促却充满力量:
“别的事儿先甭操心,先说‘人’!上午我趁去河边洗衣裳的工夫,跟后山坧那几家的媳妇、姑娘们都悄悄聊了聊。起头我还担心人家嫌不务正业,或者怕惹闲话啥的。嘿!结果!我这话刚一透,就有好几双眼睛亮起来!特别是冬梅、巧云她们几个,家里人口多,工分少,分到手里的钱粮紧紧巴巴的,早就想找个能贴补家用又不耽误做饭喂猪的活计了!”
她语速快得像竹筒倒豆子:
“巧云男人在县里水泥厂,半年才回来一趟,她一人拉扯俩娃,针线活儿是出了名的细致,缝补浆洗都是好手!冬梅刚嫁过来一年,夫家分家就分了点薄田,日子过的也难,但人踏实能吃苦!还有柱子他娘,手快眼利,手脚麻利得很!都说好了,只要咱招呼一声,随时能上手!别的啥都不图,就给咱做衣服,管一顿中午饭,按件计点公分或者钱,都行!反正都信得过咱家宇弟!这事,我看能成!”
许琪脸上洋溢着一种“我就说能行”的笃定和找到帮手的兴奋。江奔宇闻言,眼中那团火“腾”地一下燃得更旺了。他猛地站直了身体,背心下的肌肉轮廓在光影里清晰地起伏。今日来奔波、打听、谋划的疲惫仿佛被这股确认的力量冲散了不少。
“嗯!”他重重地吐出一个字,像闷雷滚过胸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心。“很好!许姐你这事办得真地道!搭好了台子,咱就得唱戏!”
他目光炯炯,扫过妻子秦嫣凤和覃龙,像是在分兵派将:
“凤儿,许姐,”他看向两个女人,“咱们不能等!明天,就从明天开始!先干起来再说!摸着石头过河!反正咱们屋里……”他头一偏,目光投向堂屋角落被一块旧花布半盖着的那台黑色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缝纫机——那是前段时间买来的二手缝纫机,是整个村子里除了大队部裁缝李老头那儿之外唯二的存在,在秦嫣凤手里,是宝贝,也是维持全家体面的关键工具。“家里现成就有缝纫机!放着也是放着,别让它生锈了!改天我把镇上茶摊那几台也拉回来。”
他的决断干脆利落,带着创业初期特有的勇猛和紧迫感:“咱们得试着干先!小锅饭煮上了,香味儿总能飘出去!”
“好!”秦嫣凤几乎是立刻应声,脸上还带着对高价的余悸,但已经被这立刻行动的决心所感染,“听你的!许琪姐,咱俩明早就去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