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孙涛透露的消息
清晨六点刚过,熹微的晨光,悄然浸染着运输站家属区灰扑扑的屋脊和窗棂。运输站那排食堂朝东的玻璃窗,糊着层层叠叠、早已泛黄发脆的旧报纸,阳光不屈不挠地从那些报纸拼接的缝隙里、剥落的小洞里艰难地渗透进来,在地面那被无数鞋底摩挲得光滑、颜色不均的水泥地上,拖拽出几片形状奇特、边缘模糊的暖黄光斑。这些光斑仿佛被水浸湿的旧画。
孙涛蹲在食堂靠墙的一条黑黢黢、刻满岁月划痕的长凳旁。他手里端着个搪瓷碗,碗身是深蓝色,碗沿有一圈醒目的白边,但在岁月和磕碰的双重侵蚀下,碗边赫然缺了一小块米粒大小的搪瓷,露出底下狰狞的、锈蚀的铁色。碗里盛着小半碗稀粥,米粒沉浮,水多米少,清澈得能映出他因常年驾驶而粗糙不堪的手指轮廓。他脖颈微微前倾,就着碗沿,“吸溜吸溜”地用力扒拉着粥,动作带着一种劳动阶层特有的急切与粗犷。
就在他埋头对付这寡淡的早餐,粥液刚滑过喉头,尚未来得及完全咽利索时,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门口光影的晃动,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室外清晨独有的凉气闯了进来。孙涛猛地抬头,喉咙里还含糊着粥米混合的咕噜声,就迫不及待地扬起嗓子,声音在空旷的食堂里显得格外响亮,带着一丝熟稔的调侃:
“嗨!宇哥,早啊!今儿这日头怕是要打西边出来了?稀奇了嘿!您这位八点上班就得赶着给县里送头趟货的‘骡马’司机大忙人,怎么有空儿踏进咱这草料食堂来凑数了?嫂子没给熬上热乎的?”
江奔宇他刚刚迈过食堂那道高高的、表面棕漆几乎被无数鞋底磨穿、露出木头本身浅淡纹路的木门槛。门口潮湿的青石板地面沾着晨曦的薄露。他头上那顶同样军绿色的解放帽,帽檐湿漉漉地挂着几颗饱满欲滴的晨露,在微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点。他顺手一把摘下帽子,动作利落中透着一股爽利劲儿,额角随之滚下一串细密的汗珠,在斜射进来的晨光里闪烁着晶莹,无声地诉说着刚才路途的奔波。他径直走到孙涛对面的长凳边,那木凳经年累月,油黑发亮,他毫不讲究地一屁股重重坐下,凳子吱呀一声呻吟。那崭新的绿褂子后背,竟已赫然洇出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渍汗迹。
“哐当!”
他手里拎着的那个大号军绿色搪瓷茶缸,被他用力地撴在同样布满油腻的木桌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声音,震得桌面上几粒残留的米粒都抖了抖。
“嗐!别提了!真他娘的寸!”江奔宇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额角又渗出的汗水,声音带着明显的气急败坏和昨夜残留的疲惫,“天擦着麻麻亮那会儿就从家出来了,心想赶个早图个清静。可真是怕啥来啥!刚过了村口没二里地,就撞上俩裹红箍儿的瘟神!跟钉在那儿等兔子似的,手电筒雪亮雪亮地往我脸上照!”他像是要把憋屈一股脑倒出来,“好家伙,人硬气得很,非得让我下车。你是没见那阵仗!好一通搜查!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他边说边猛地伸手从桌上一个敞口的柳条筐里抓过一个拳头大的、硬邦邦的粗粮窝馒头,毫不犹豫地咬下去。
“这还不算完!”他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努力嚼动着,含糊不清地继续道,唾沫星子混杂着馒头碎屑飞溅,“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俩‘掘地三尺’的,刚开过水泥桥,嘿!又撞上一拨穿灰布‘二道杠’蓝裤子制服的家伙!四个人,笔挺挺地杵在桥头卡口,手里拿着个小本本,挨个记后面来的车牌号!那小本子,花花绿绿的,密密麻麻全是字儿,比村会计那帐本还厚实!问得那叫一个细哟!家住哪条街?门牌号多少?家里几口人?单位干啥的?出去干啥?拉的啥?拉的给谁?车啥时候开的?跟谁报备了?祖宗十八代恨不得都给你刨出来问问!那眼神锐得像刀子似的,跟瞅着……阶级敌人似的!”
“咔吧!”他又狠狠咬了一口馒头,愤懑地咀嚼着,脖颈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我早晨出门前,那锅灶上还小火咕嘟着,我媳妇儿特意给我熬的小米粥,腌的辣萝卜条香得直往鼻子里钻,脆生着呢!就指望回来吃这一口暖和和的……这么两头一耽误,粥都熬成胶了,我哪还顾得上?一口没吃上!家里大门锁都没敢回!只能拐个大弯,麻溜儿地滚回咱这站里食堂对付对付胃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憋屈!真他娘的憋屈!那检查的眼神,我跟你讲,孙涛,就他妈的是想从我江奔宇的牙缝里,用镊子扒拉出点‘私货’才舒坦!”
孙涛闻言,先是瞪大了眼,随即脸上显出一种混合着惊愕、同情和早已洞悉世情的了然。“啪!”他猛地放下手里那两根饱经沧桑、竹节都快磨平的筷子,筷子头落在桌上发出轻微声响。他迅速伸出筷子,从面前的敞口粗陶碗里熟练地夹起半截深褐色的腌黄瓜,那黄瓜干缩着表皮,浸透了酱汁盐卤。他几乎没看,“嗖”地一下把那半截黄瓜塞进嘴里,“咔嚓咔嚓”用力地咀嚼起来,因用力而变得略显突出的腮帮子鼓动着,像一只受到惊扰而贮食的鼹鼠。
与此同时,他不着痕迹地飞快转动着,扫视了一圈饭堂的各个角落——
食堂靠东墙的那张最大的方桌边,烟雾缭绕。头发花白、鼻梁上架着一副用胶布缠着一条腿老花镜的张师傅,用他那布满深沟般皱纹的手指小心翼翼捏着一个粗糙的黑面馒头;而穿着洗得看不出原色汗衫、耳朵有点背的李大爷,正把布满斑点的粗糙手掌拢在嘴边,凑向另一位同样须发皆白的老王会计,唾沫星子在阳光下乱飞,声音虽压着,语气却凝重:“……听听,广播里咋说的?邻县那,用了新稻种!嘿!亩产愣是比咱这儿去年的稻谷多了整整两成!两成啊我的老天爷!堆起来不得成山了?这科学种田,真有门道!可话说回来,咱这站里……”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尾音淹没在叹息和咀嚼声中。
靠窗那张稍微干净些的长条桌旁,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两个穿着带补丁但明显更利索些工作服的年轻人——小周和小马,正面对面地坐着。他们面前的稀粥碗几乎空了,只剩下碗底浅浅的白色水痕,和一碟被扒拉得乱七八糟的咸菜丝。两人脖子粗脸红,唾沫星子横飞,手舞足蹈,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唾沫甚至溅到了那小碟咸菜上,腌萝卜条在油汪汪的咸汤里随着他们拍桌子的动作微微晃荡着。
“——放屁!就你丫那两下子?手抖得跟筛糠似的,拖拉机在你手里能直行?走田埂?我看你开下大路坎就得栽进沟里啃泥巴!”小周鼻尖通红,满脸不屑。
“嘁!不服是不是?有种现拉一台‘东方红’来比划比划!谁在田埂上犁出来的线直?谁跑一个来回车辙不歪三寸?赌你明儿早饭的咸鸭蛋!敢不敢?”小马拍着桌子站起来,气势汹汹。
“赌就赌!还怕你不成?明天你等着给我剥鸭蛋壳吧你!”小周毫不示弱。
这争吵声在安静的晨间显得格外刺耳。孙涛眼珠转了两圈,确认没有人特别留意他和江奔宇这一角。他赶紧扭回头,朝对面那张因奔波和愤懑而涨红的、轮廓分明的脸猛地勾了勾手,下巴朝着自己身体方向使劲一点,同时将嗓音强行压到极限,变得像夏夜里钻进蚊帐、扰人清梦的蚊子哼鸣,又细又扁:
“宇哥!宇哥!过来点!快!压着点声,靠过来点!”
江奔宇还在使劲嚼着那口硬得硌牙的馒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疑问的“嗯?”但也瞬间捕捉到了孙涛眼中那份非同寻常的紧张和郑重。他没多问,屁股像安了滑轮似的,抓着凳子使劲往孙涛这边拽了拽,黑漆长凳在水泥地面发出“刺啦”一声难听的摩擦。
孙涛这才把脖子往前伸得像个努力捕食的鹅,下巴几乎要抵上自己碗里的清汤寡水。他整张脸都凑近了江奔宇的耳朵,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兮兮、仿佛知道天大秘密的口吻,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
“宇哥,正经事儿!跟你提个醒儿,务必上心!最近……可不是一般的‘紧’,是风头忒紧!尤其是咱们这种人,跑在外面,跑长线的,手里握着方向盘,指头缝里漏出点啥都有人盯着呢!”他顿了顿,喉咙咽了口唾沫,似乎这句话极其烫嘴,“你出车的时候,无论跑哪里,无论多亲近的朋友、亲戚,哪怕是亲爹娘老子托付的,那怕是指甲盖大的一丁点东西,千千万万!别再往车上‘捎’了!一根针、一根线都不能!必须记住!这话搁在从前兴许还能睁只眼闭只眼,现在……想都别想!”
江奔宇刚想咬下一口馒头的手定在了半空,悬在那儿,那块被咬了几口的硬馒头。他深陷的眼窝里,原本燃烧着赶路奔波火焰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迅速染上浓浓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嗯?有这事儿?抓这么严了?以前……以前不都那么过来的吗?站里领导心里门儿清!谁家能没个远亲近邻,爹娘老子媳妇娃娃,总有点小东西想从县城或者市里捎带一把?城里供销社那点票证配给的东西,哪够家里人使唤的?这点小意思,过去不都心照不宣嘛……” 他眉头拧得更深了,仿佛在努力理解眼前这张严肃面孔传达的难以置信的信息。
“唉!我的亲哥哎!那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孙涛急得差点想跺脚,又强行忍住,迅速往嘴里扒了一大口温吞的粥,像是给焦灼的情绪注入一点水分,声音变得更加含混不清,但又迫不得已地加快语速,“这不是赶上节骨眼了嘛!火要烧眉毛了!我爸,”他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个称呼,语气带着一种自然的敬畏,“昨晚半夜了,一个人佝偻着背蹲在灶台门口那烧火的小凳子上抽烟。那劣质烟叶烧得‘滋啦滋啦’响,屋子里那个烟味儿,呛得人直咳嗽。他老人家……跟我念叨了得有半宿,抽一口烟叹一口气,愁得不行。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涛子啊,爹瞅着,咱这运输站……怕是要动大刀子了!’”——孙涛刻意学着父亲那苍老、沙哑而忧心忡忡的语气,“‘不是小打小闹啊,搞不好……真要地动山摇,天翻地覆!到时候,整个站里几十口子人,饭碗……保不保得住,都得另说着。’ 这话从他老人家嘴里出来,能是玩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改革?!——”江奔宇被这两个字眼猛地击中,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发出一个短促而尖锐的音节,声音下意识地拔高了小半度,在这嘈杂但总保持着某种默契低调环境的食堂里显得有些突兀。喊出这词的瞬间,他意识到了失态,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用手掌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仿佛要把那不小心滑出的危险词汇抓回去!他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确定食堂另一头的争论和张师傅他们低沉的议论声还盖着,才惊魂未定地强行把喉咙压低,身体更加前倾,几乎要趴在油腻的桌面上,眼睛死死盯住孙涛,声音又干又涩地挤出:
“这……这好端端的,改……什么革?咱这运输站,从县里把它立起来那天起,不就这么干的吗?几代人,几十年!咱这些开车的,白天黑夜地跑,拉粮拉化肥,保着公社农田用度;到了农忙,管你是犁地播种还是收割打场,哪一个大队缺了农机吱声?咱就得套上‘东方红’开进田里给人家帮忙!半夜三更谷场里顶着月亮收割脱粒那也是常事!累得像骡子,可谁不是这么干过来的?不一直这么顺顺当当的嘛?日子是紧巴点,可也有个奔头啊!这到底要闹哪样?”
孙涛深吸一口气,如同准备潜入冰冷深海前的最后一口喘息。他又警觉地往左右瞟了瞟——李大爷那边还在忧心忡忡地议论着邻县产量,小周和小马则已争论到激动处,互相推搡着要出去立即比试——没人特别关注他们这个角落。他这才把身体再度往前倾,前胸几乎要整个趴到了冰冷的木质桌面上,脸离江奔宇的脸更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带着凝重的寒气:
“没错!问题就出在咱们这身兼数职上!谁都知道,咱运输站现在是一肩挑着两大块铁疙瘩!一块是运输命脉——货运!”他伸出粗糙的食指,蘸了下碗边残留的粥液,快速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粗糙的箭头,“平时,有上面的任务派下来,需要人手,咱们司机就得把腰杆子挺直,开上墨绿色的解放牌,顶个红五星,披星戴月地跑南闯北,把东边港口的化肥、北边矿山的焦炭、还有南边粮库调拨的粮食,一滴汗摔八瓣地运到各个公社、各个粮站!另一块大石头,”他又在桌上画了个叉,“是农机保障!农时紧不等人啊!一旦赶上春耕、夏收、秋播,哪个大队打报告过来说缺‘鸡’(机器)了?缺人开拖拉机犁地?需要帮忙收割?好嘞!咱们就得立刻卸下方向盘,麻溜儿地钻进履带拖拉机或者联合收割机的驾驶室,开到地头田埂,跟泥巴、庄稼、尘土打交道!赶上任务紧,人手调派不开,夜里打着探照灯守着谷场脱粒,熬得眼珠子通红淌眼泪,那不也是家常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