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 血鉴

黑暗粘稠如墨,意识在无边的冰冷和剧痛中沉浮。耳边是遥远而模糊的尖啸,像狂风的呜咽,又像无数冤魂的哭嚎。胸腔里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灼痛。左肩那早已不存在的断臂处,不再仅仅是幻痛,而是一种被生生撕裂、不断被撒上盐粒的、持续不断的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黑暗,带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

“醒了!野哥醒了!”

是小陈带着哭腔的嘶喊,像从深水里传来。

视野艰难地聚焦。惨白的天花板,摇晃的输液架,老赵布满血丝、焦灼万分的脸。

“医…医生!”小陈跌跌撞撞地冲出去。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发不出任何声音。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那是血的味道。意识一点点回笼,仲裁庭那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李仲裁员那张刻板的、带着“善意”劝解的脸,还有那句如同魔咒般反复回荡的话:“……十级伤残赔8万……不算低啦……”

不算低啦……

“噗!”又是一股腥甜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我侧过头,暗红的血沫顺着嘴角淌下,染红了雪白的枕套。

“别动!别说话!”老赵的声音颤抖着,用粗糙的手掌慌乱地擦去我嘴角的血迹,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林野兄弟…撑住…千万撑住…”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一阵忙乱的检查,血压仪冰冷的袖带勒紧仅存的右臂,听诊器贴在胸前。他们低声交谈着,术语冰冷:“应激性消化道出血”、“血压过低”、“极度虚弱”、“情绪剧烈波动是诱因”……

“病人情况很不稳定!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医生严肃地对小陈和老赵交代。

刺激?

这世道,何处不是刺激?

我被重新安置在病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点滴的冰凉液体一滴滴注入血管,却驱不散骨髓深处的寒意。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连抬一下眼皮都仿佛要耗尽全身力气。但胸腔里,那口吐出的鲜血,却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更深邃、更黑暗的愤怒熔炉。

八万块…不算低啦……

这句话,比周坤的构陷、比王德发的算计、比那张冰冷的“计价单”,更彻底地碾碎了我对这个“公正”世界最后一丝可笑的幻想。它撕下了所有冠冕堂皇的伪装,露出了权力规则最赤裸、最狰狞的獠牙——在它们眼中,一条工人的命,一条为救人而断送的臂膀,连同所有的冤屈和抗争,其价值,早已被冰冷的“市场价”和“行情”所框定。八万,是施舍,是打发,是你该感恩戴德的“公道”!

去他妈的公道!

一股混杂着血腥味的戾气,如同来自地狱的业火,在虚弱的躯壳里猛烈燃烧。它烧干了眼泪,烧尽了恐惧,只剩下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冰冷刺骨的毁灭欲。

巨人城工务段……

周坤……

王德发……

孙国富……

还有那高高在上、轻描淡写宣判我“价码”的仲裁庭……

一个都别想跑!

“小…陈……”我艰难地发出气音,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野哥!我在!”小陈立刻扑到床边,通红的眼睛紧盯着我。

“手机……”我示意他靠近,用尽力气,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刻骨的恨意,“录音……照片……备份……发出去……”

小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眼中瞬间爆发出决绝的光芒:“我懂!野哥!我这就去办!所有地方!贴吧!论坛!微博!抖音!我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这帮王八蛋的嘴脸!”他掏出那部破旧的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

“不……”我艰难地摇头,目光死死锁住他,“不止……那些……没用……”网络的热度来得快,去得更快,在巨大的权力和资本面前,不过是一阵喧嚣的泡沫。我要的是实质的、能真正撕开黑幕的刀!

我的目光转向一旁焦急的老赵,带着最后一丝希冀:“赵师傅……会议……纪要……原件……还在……老张头……那儿?”

老赵猛地一震,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他看看我惨白的脸,嘴角未干的血迹,再看看小陈手中那部承载着关键证据的手机,浑浊的老眼里挣扎、恐惧、犹豫交织。最终,一种同归于尽的悲壮压倒了所有的顾虑。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低沉而坚定:“在!老张头豁出去了!他藏得严实!那份原件…还在!他说…就算死,也要留个能咬死那帮畜生的铁证!”

“好……”我闭上眼,积蓄着最后的力量,再睁开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赵师傅……求你……和老张头……带着……原件……”

我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去……省城……”

“省劳动……监察……总队……”

“省纪委……信访室……”

“还有……国家……应急管理部……安全生产……举报平台……”

每一个部门的名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从我齿缝间迸射出来。

“实名……举报!”

“举报……巨人城工务段……”

“安全科长周坤……打击报复……滥用职权……伪造证据……”

“副科长王德发……协助构陷……篡改会议记录……虚报设备损失……”

“段长孙国富……失职渎职……包庇纵容……违规决策……”

“还有……”我顿了顿,胸腔剧烈起伏,断臂处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但我死死咬住牙关,一字一顿,如同诅咒,“……巨人城……劳动仲裁委……首席仲裁员……李xx……枉法裁决……偏袒包庇……严重损害……劳动者……合法权益!”

“把……录音……照片……会议纪要……复印件……所有……所有东西……钉在一起!”

“告诉他们……”

“我林野……”

“用这条命……”

“用这口血……”

“告到底!”

最后一个字吐出,仿佛抽干了所有的生机。我猛地咳嗽起来,暗红的血再次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身体剧烈地抽搐,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视野被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吞噬,耳边只剩下小陈和老赵惊恐绝望的呼喊,以及仪器尖锐的警报声。

“医生!医生!快来人啊!”

……

意识再次从混沌的深渊中挣扎出来,已是几天后。

身体依旧虚弱得如同纸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但那股焚心的业火,却支撑着我没有彻底倒下。病房里异常安静,小陈和老赵都去了省城,只有护工守在门外。

窗外,巨人城阴沉的天空,飘起了初冬的冷雨。

手机屏幕亮着微弱的光。小陈发来了加密的信息:

“野哥!东西全送进去了!劳动监察总队接待的老同志看完材料,脸都青了!当场拍了桌子!省纪委那边收了材料,登记了,说会按程序办!应急管理部的举报平台也显示受理了!老张头豁出去了,把纪要原件都按了手印!赵师傅在信访室门口蹲着,说见不到管事的就不走!野哥,你挺住!有动静了!”

信息后面,跟着几张模糊的照片:省劳动监察总队庄严的门楣,省纪委信访接待室肃穆的牌子,老赵蹲在信访室门口冰冷台阶上、裹着旧棉袄的倔强背影。

一股暖流混杂着更深的悲怆涌上心头。孤注一掷的箭,终于射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死寂般的等待。像等待一场不知何时降临的审判。段里没有任何消息,周坤、王德发仿佛人间蒸发。医院的治疗还在继续,身体在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恢复,但左肩那永恒的虚无和幻痛,时刻提醒着我失去的一切。

直到一个阴冷的下午。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护工打开门,进来的不是医生护士,也不是小陈老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