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租房里的硝烟(第2页)
“小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帮我…把它…拿过来。”
小陈的眼睛瞬间红了,他看着我,又看看那台电脑,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咬着牙,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书桌前,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祭品,将那台笔记本电脑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放在我手边的床铺上。
冰凉的金属外壳触碰到我的指尖。我伸出仅存的右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指尖颤抖着,抚过那光滑的、带着细微磨损的表面。指尖划过触摸板的位置,划过键盘的边缘…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些深夜,为了弄懂一个复杂的线路曲线病害整治方案,敲击键盘时留下的温度和触感。那些图纸,那些数据,曾经是我在这个庞大铁路系统里安身立命、甚至引以为傲的资本。
现在,它们唯一的用处,是换钱。
还能让我在这狗窝里多苟延残喘几个月的钱。
手指停留在开机键上,微微用力按下。屏幕亮起,熟悉的启动界面,输入密码的提示框…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输入密码。桌面亮起,壁纸是雄伟的山峦间,一列火车穿行而过的照片,那是刚当上技术骨干时拍的,象征着曾经对这份职业的憧憬。
没有犹豫。
右手操控着鼠标,点开资源管理器,找到存放重要工作资料的几个文件夹。那些名字——《大秦线k356+200~600段山体滑坡整治方案》、《进口轨道探伤仪操作与数据分析手册》、《历年线路沉降监测报告汇总》……每一个文件夹名,都像一把小刀,在心上划过。我咬着牙,鼠标右键,选择,删除。冰冷的进度条在屏幕上移动,如同生命的沙漏在无情流逝。
最后,鼠标移向回收站,右键,清空。
屏幕闪烁了一下。那些承载着过去荣光、技能和价值的字节,彻底化为乌有。
现在,它只是一台空荡荡的、普通的二手笔记本电脑。唯一的价值,在它的金属外壳和内部芯片上。
“走吧。”我合上笔记本的盖子,声音疲惫得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找个…给钱痛快点的店。”
巨人城的夜,深沉而冰冷。霓虹灯在远处闪烁,勾勒出城市冷漠的轮廓。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我单薄的外套,直往骨头缝里钻。左肩断臂处裹着厚厚的绷带和棉衣,但那深入骨髓的虚无感和幻痛,却比寒风更冷。
小陈搀扶着我,像搀扶着一截会移动的朽木,在迷宫般的城中村小巷里穿行。我的身体还很虚弱,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沉重的喘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左肩空荡的袖子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勾勒出那令人心悸的残缺轮廓。路人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怜悯,也有毫不掩饰的嫌恶,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
我们避开灯火通明的大街,专挑那些灯光昏暗、招牌歪斜的后巷。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油烟、垃圾腐败和廉价香水混杂的怪异气味。最终,在一个挂着“诚信寄卖”褪色招牌、门脸狭小、灯光昏黄的铺子前停下。卷帘门半拉着,里面透出幽暗的光。
小陈用力敲了敲卷帘门下方的小门板。
“谁啊?关门了!”里面传来一个沙哑不耐烦的声音。
“老板!有东西要寄卖!急用钱!”小陈喊道。
里面沉默了几秒,传来开锁的声音。小门板被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油腻肥胖、睡眼惺忪的脸,一双浑浊的小眼睛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我们,尤其在看到我空荡的左袖时,瞳孔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和…一丝看货般的估量。
“什么东西?”胖老板瓮声瓮气地问,门缝开大了一点,一股浓重的烟味和旧物霉味扑面而来。
小陈把我护在身后,拿出那个装着笔记本的旧书包:“笔记本电脑,牌子货,保养得好。”
胖老板这才把门完全打开,侧身让我们进去。店铺里极其狭窄,堆满了各种旧家电、乐器、手表,像个杂乱的仓库。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在头顶摇晃,投下晃动的人影。
他示意我们把东西放在柜台——一张蒙着厚厚灰尘玻璃的旧桌子。小陈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
胖老板拿起笔记本,掂了掂份量,又翻来覆去地看。他粗糙的手指划过外壳的磨损处,检查接口,然后按下了开机键。屏幕亮起,进入空荡荡的桌面。
“哟,东西倒腾得挺干净?”他斜睨了我一眼,语气带着点嘲弄,“怕人查啊?”
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断臂处的幻痛一阵阵袭来,让我额角渗出冷汗。
他不再看我,自顾自地开始“验货”。插上电源,检查屏幕有无坏点,测试键盘每个按键,又点开设备管理器看配置。他检查得很仔细,动作却带着一种行家里手的娴熟和冷漠。
“啧啧,”他一边检查一边咂嘴,“牌子还行,就是老款了。cpu一般,内存也小了点,硬盘…嚯,才256g?现在谁还用这么小的盘?屏幕也有点老化了,亮度不够…外壳这儿,磕碰挺明显啊…”他不停地挑着毛病,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铺里显得格外刺耳。
小陈忍不住了:“老板,这机器当年买的时候七八千呢!虽然用了几年,但一直很爱惜!性能绝对够用!”
胖老板头也不抬,嗤笑一声:“当年?当年是当年!现在?现在这配置,新的也就三四千顶天了!二手?能卖个一千五就不错了!”
“一千五?!”小陈的声音拔高了,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你抢钱啊!这成色,再怎么着也得两千多吧!”
“两千多?你当这是金镶玉啊?”胖老板放下笔记本,拿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了擦手,慢悠悠地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油腻市侩,“小兄弟,行情就这样。你这机器,放我这儿,占地方不说,还不一定卖得出去。一千五,一口价。愿意就留这儿签合同,不愿意就赶紧拿走,别耽误我睡觉!”
他吐出一个烟圈,眼神里充满了吃定我们的笃定。他知道我们急需用钱,尤其是我这副残废的样子,更是砧板上的肉。
我沉默着。冰冷的绝望感再次席卷而来,比外面的寒风更刺骨。一千五。连一个月的房租都不够。距离房东最后通牒的周五,只有三天了。
小陈还想争辩,我抬起仅存的右手,按住了他的胳膊。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烟味呛入肺腑。目光越过胖老板油腻的脸,看向他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寄卖规则”和“典当须知”。
“不寄卖。”我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直接死当。”
胖老板抽烟的动作顿住了,浑浊的小眼睛眯了起来,重新打量我,像在看一件更有价值的商品:“死当?你想清楚,死当可就没得赎了。”
“清楚。”我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
“那…你想当多少?”胖老板弹了弹烟灰,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切。死当意味着没有后续麻烦,他转手就能赚差价。
“三千。”我报出一个数字。刚好是三个月房租。
“三千?!”胖老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烟灰都抖落了,“你疯了吧?我刚才说了,这破机器最多值一千五!死当?我最多给你一千八!爱当不当!”
“两千八。”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右手指尖死死抠着冰冷的柜台边缘,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幻痛如同电流,在断臂的神经末梢疯狂窜动。
“两千!”胖老板斩钉截铁,像在菜市场砍肉价,“多一分没有!拿钱走人,不送!”
空气凝固了。昏黄的灯光下,烟味、霉味和无声的对抗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小陈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死紧。胖老板叼着烟,一副吃定我的模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房东那张冰冷的《催租通告》在眼前晃动,“月底清退”四个字如同丧钟。断臂的虚无和剧痛提醒着我,我已经一无所有,除了这具残躯和这台即将离我而去的机器。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所有的愤怒、不甘、算计,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在生存面前,那点可怜的技术尊严,一文不值。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潭般的死寂和一丝认命的灰败。
“……两千就两千。”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胖老板脸上露出一丝胜利者的得意笑容,麻利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叠单据和印章:“痛快!签合同吧!身份证带了吧?”
我麻木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同样冰冷的身份证。胖老板龙飞凤舞地填着单据,然后推到我面前,又递过来一支油腻的圆珠笔。
典当物品:笔记本电脑壹台(品牌型号:xx,序列号:xxxxxxxxx)
典当金额:人民币贰仟元整(¥2,000.00)
当期:死当(绝当)
典当人:林野(身份证号:xxxxxxxxxxxxxxxxxx)
……
目光扫过“死当(绝当)”那几个冰冷的字眼,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我伸出颤抖的右手,握住那支冰冷的笔。笔杆很滑,几乎握不住。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腕,在那份出卖过去的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野”。
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丑陋不堪,如同我此刻的人生。
胖老板麻利地收好合同,从抽屉里数出二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拍在柜台上:“喏,点清楚了。离柜概不负责。”
崭新的红色钞票,散发着油墨的气味,在昏黄的灯光下异常刺眼。
小陈红着眼眶,默默地把钱收好,塞进我的外套内兜。
胖老板拿起那台银色的笔记本,随意地丢进柜台后面的一个纸箱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丢掉的只是一件垃圾。他打了个哈欠,挥挥手:“行了,钱货两清。走吧走吧,我要关门了。”
小陈搀扶着我,转身。离开这间散发着霉味和贪婪气息的狭小店铺。卷帘门在身后“哗啦”一声被拉下,隔绝了里面昏黄的灯光,也彻底隔绝了我与那台电脑、与那段曾经还有一丝价值的人生最后的联系。
深秋的夜风更冷了,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内兜。那里,二十张硬挺的纸币,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烫着皮肤。
两千块。
三个月房租的缓冲期。
代驾,是我的“命根子”。
我抬起头,望向巨人城被霓虹染红的、看不到星星的夜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了一声比哭更喑哑、更干涩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