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单臂计价公式(第2页)
进口加压锁定钢板(自费部分):¥12,000.00
一万二!
那数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扎进我的瞳孔,直刺大脑深处!进口钢板?自费?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没有这条昂贵的进口钢板,我这截断臂,连勉强接上、维持个可悲外观的机会都没有?而它,竟然不在那“捌万元”的“计价”之内?需要我自己掏?
紧接着,王德发把那份更厚的文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象征权威的重量,“啪”的一声,轻轻地、却无比沉重地压在了那张《医疗费用结算清单》之上,同时也压住了下面那张写着“捌万元”的赔偿单。
文件的标题是加粗的黑体字:《关于放弃追索权利及承诺不再追究相关责任的声明书》。下面一行小字:本人林野,郑重承诺……
“小林,”王德发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却又暗含胁迫的腔调,身体也再次微微前倾,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这个呢,是流程上必须走的一步。你也知道,这次事故,虽然你是见义勇为,但毕竟发生在矿上,涉及安全生产责任认定,后续可能……会比较复杂,对矿上,对你个人恢复,影响都不好。”
他的手指点了点那份厚厚的《承诺书》,指尖有意无意地敲在“放弃追索权利”那几个字上。
“矿领导的意思是,为了尽快、顺利地解决所有问题,让你能安心治疗,没有后顾之忧,”他的目光扫过我空荡的左肩位置,又迅速移开,落回我脸上,语气带着一种“为你好”的暗示,“只要你在这份《承诺书》上签个字,表明你个人充分理解并接受矿里的处理方案,承诺不再就此事以任何形式向矿方追索其他赔偿或追究责任……”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抛出真正的诱饵或者说,锁链:
“……那么,你目前所有的医疗费用,包括后续必要的康复费用,”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被压在下面的清单上那个被圈出的“¥12,000.00”,“矿里会先行垫付!全额垫付!直到你出院为止。你看,这多省心?省得你家里还要为这医药费东拼西凑,是不是?”
他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蛊惑:
“签个字,一切都了结了。那八万块赔偿金,很快到账。医药费,矿里全包。你也能安安心心养伤,早点恢复。这对大家都好,是最干净利索的解决办法。小林,你是明白人,你说呢?”
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比刚才更加粘稠、沉重。消毒水的味道变得无比刺鼻。
我的目光,从王德发那张看似诚恳实则冰冷的脸,缓缓移下。落在那份厚厚的、象征着“了结”的《承诺书》上。承诺书的下面,压着那张写着“自费一万二”的催命符般的缴费单。再下面,是那张薄薄的A4纸——那上面,用墨粉清晰地印着,我的手臂,我的命,被拆解、称量、加减乘除后,最终得出的那个冰冷的、带着两个零的价码:80,000.00。
八万。
签了字,拿八万,医药费矿里垫。
不签呢?那个被圈出来的“子被12,000.00”像毒蛇一样盘踞着,无声地吐着信子。还有那悬而未决的“后续”?矿里“复杂”的影响?
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串最终的数字上:80,000.00。然后,视线仿佛穿透了纸张,穿透了时间,落在了缴费单上那个被蓝色笔圈住的、更加刺眼的数字:12,000.00。
一个简单到极点的算式,不受控制地在冰冷麻木的脑海里自动生成,像一道残酷的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80,000 - 12,000 = 68,000。
六万八千块。
我的左臂,推开工友的那个瞬间,被巨石吞噬的骨肉、鲜血、还有随之被彻底碾碎的生活、未来……所有的牺牲和痛苦,最终落到我林野自己口袋里的,净价是六万八千块。
这就是我那条胳膊,或者说,我这条拼死救下一条人命的命,在矿山的账簿上,经过精密的、合法的、冰冷的计算后,最终被确认的价值。
六万八千块。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一股难以形容的洪流猛地从胸腔最深处炸开!那不是悲伤,不是愤怒,是一种极致的、荒诞到顶点的、冰冷的、令人作呕的“领悟”!像看穿了一个巨大而卑劣的玩笑,而这个玩笑的祭品,正是我自己!
“呵……”
一声低低的、极其怪异的声音,从我干裂的嘴唇里漏了出来。那不是哭,也不是笑。像气管被强行撕裂时漏出的风声。
王德发和小李都愣住了,错愕地看着我。
紧接着,那声音不受控制地放大,扭曲,变成一阵压抑不住、断断续续的、如同夜枭啼鸣般的笑声!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笑声在死寂的病房里回荡,尖锐、嘶哑、疯狂,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我笑得整个残躯都在剧烈地颤抖,牵扯着左肩断口处刚刚缝合的肌肉和神经,剧痛像电流一样蹿遍全身,但这疼痛反而让那笑声更加癫狂、更加歇斯底里!
“林野!林野你…你怎么了?冷静点!”小陈惊恐地扑上来想按住我。
王德发的脸色变了,那层伪装的关切瞬间褪尽,只剩下惊疑和一丝被冒犯的不快:“林野同志!你冷静!这有什么好笑的?这是严肃的事情!”
我猛地抬起仅存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指向那份被压在《承诺书》下面的《医疗费用结算清单》——指向那个被蓝色圆珠笔残酷圈住的、代表进口钢板自费部分的数字:¥12,000.00。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和狂笑而剧烈颤抖。
“六…六万八!哈哈哈!”我的笑声扭曲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断臂的伤口里、从被彻底碾碎的自尊里硬生生抠出来,混合着血沫和极致的嘲讽,狠狠砸向王德发那张虚伪的脸!
“王科长!算得好!算得真他妈清楚啊!哈哈哈!”
我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被这荒谬现实烧灼后的、干涸而冰冷的灰烬,燃烧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毁灭性的火焰。
“八万减一万二!原来我林野这条贱命!这条豁出去救人的命!就他妈值这堆加减乘除算出来的——六万八?!”
最后一个数字,我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来的!声音撕裂了病房压抑的空气,震得窗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王德发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那点伪装的体面荡然无存。他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一把抓起床上那三份文件——赔偿清单、自费通知、还有那份至关重要的《不再追责承诺书》,动作粗暴,仿佛那不是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文件,而是什么肮脏的垃圾。
“林野!”他厉声喝道,声音尖锐,带着被戳穿伪装的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态度?!无理取闹!矿里该做的都做了!该赔的也赔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人道补偿三万块,那已经是破例照顾你了!你还要怎么样?!”
他挥舞着那叠文件,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我告诉你!这字,你现在不签,没问题!但后果你自己想清楚!那八万块,什么时候能拿到,可就不好说了!还有这医药费!”他恶狠狠地指着缴费单,“自费部分,一分钱都不能少!矿里绝不会垫付一分!你自己想办法!别指望矿里给你兜底!”
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又强压着火气,用一种最后通牒般的冰冷口吻说道:“你好好冷静冷静!清醒清醒!想通了,想明白了,随时叫护士通知我!签了字,钱和垫付都好说!不签……”他冷笑一声,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说出来的更冰冷刺骨。
他不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他粗暴地将那三份文件胡乱塞回牛皮纸袋,转身就走,皮鞋重重地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小李低着头,看也不敢看我一眼,像逃一样紧跟着王德发冲出了病房。
“砰!”房门被狠狠摔上。巨大的声响在病房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病房里只剩下我粗重、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和小陈压抑的、不知所措的抽泣。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紧闭的房门上,仿佛要穿透那扇门,钉在王德发仓皇逃离的背影上。右手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这点痛,比起左肩那吞噬一切的虚无,比起那张纸上冰冷加减乘除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羞辱,简直微不足道。
六万八……
这三个字,像一个滚烫的烙印,一个耻辱的印记,一个彻底撕碎所有幻想和伪装的残酷公式,深深地、血淋淋地刻进了我的骨头缝里,刻进了灵魂深处。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数字,它是我这条命,在这些人眼中,被称量、被定价、被交易后,最终打上的价码标签。
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我咧开嘴,无声地,对着冰冷的空气,再次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比冰更寒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