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大象的高速公路(第2页)

通道内,幼象似乎被这新的警报声再次惊吓,焦躁地挪动着脚步,发出不安的低鸣。而在通道之外,象群首领那充满警告和愤怒的咆哮,穿透混凝土的阻隔,隐隐传来,如同来自远古的战鼓。

技术参数在脑中冰冷陈列:8.5米的净空,100%的植被恢复率…精确、完美、不容置疑。然而此刻,脚下是被踩碎的诱导器残骸,腰间是对讲机刺眼的红色断联警告,通道外是象群首领震天的怒吼。这冰冷的数字堡垒,竟被一头惊恐幼象的蹄子踏出了裂痕。陈工凝视着幽暗通道深处小象惊惶的眼睛,那瞳孔深处仿佛跳动着人类科技无法解析的古老幽光——不是破坏,是宣告。

刺耳的警报声最终在技术人员的紧急抢修下停歇了,但控制站帐篷里的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重,如同灌满了铅。空气里弥漫着电子元件烧灼后的焦糊味,混合着未散尽的汗味和紧张的沉默。巨大的屏幕上,代表铁路无线调度信号覆盖的绿色区域,以动物通道为中心,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不规则的红色空洞。备用信道微弱断续的信号线,像垂死的病人心电图般无力地起伏。

陈工站在屏幕前,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越过屏幕上的红色空洞,落在旁边另一块监控屏上。红外热像仪传回的图像里,庞大的象群在通道外几百米处焦躁地徘徊、聚集。那头肩峰高耸的首领,像一个移动的、炽热的小山丘,它庞大的身影固执地停留在那片区域,时不时扬起长鼻,朝着通道的方向发出无声的(在监控图像上)但仿佛能穿透屏幕的怒吼。它在等待,在施压。而那头误入通道又被引导出来的幼象,此刻紧紧依偎在母亲庞大的身躯旁,小小的热成像轮廓仍在微微颤抖。

“所有数据都在这了,陈工。”小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她把一份厚厚的分析报告递给陈工,“通道内部损坏的诱导器,初步判断是物理损毁导致内部电路短路,产生了强烈的、频谱异常宽泛的电磁脉冲。这种脉冲…恰好覆盖了我们主用和备用通信频段的几个关键谐波点。”

她顿了顿,指着报告上几张复杂的频谱分析图:“看这里,还有这里…脉冲峰值出现的时机和强度,与信号中断的起始点完全吻合。干扰源…高度指向那个被踩坏的装置。”她的指尖在图表上划过,最终停在结论那一栏,几个字被加粗了:“高概率直接因果关系”。

陈工的目光扫过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波形图和数据,最终停留在结论上。他深吸一口气,那口带着焦糊味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叶。巧合?一次由极度恐慌引发的、恰好落在通信命门上的意外?这个解释似乎合理,技术报告也支持。但当他闭上眼睛,那头幼象在蓝光下骤然瞪圆的惊恐眼睛,以及它扬起前蹄时那种孤注一掷般的凶狠,就清晰地浮现出来。那不是纯粹的混乱,那更像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对“威胁源”的本能反击——尽管这反击对人类而言充满了不可预测的破坏性。

“我们…还能加强屏蔽吗?或者改频?”旁边一位通信工程师试探着问,声音里没什么底气。

“代价太大,时间也来不及。”陈工掐灭了烟头,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沙哑,“而且,你能保证下一次,再下一次,不会有别的‘意外’?你能保证那头老家伙,”他指了指屏幕上那个代表首领的巨大热源,“会容忍我们的‘引导’系统永远立在那里?”他环视着帐篷里一张张年轻而焦虑的脸,“我们面对的不是一段代码,也不是一群可以精确建模的机器。它们有记忆,有愤怒,有我们无法预测的本能反应。那头小象今天踩碎的是诱导器,明天,也许整个象群会决定去‘测试’一下高架桥墩的强度。”

他走到巨大的项目规划图前,手指沿着那条代表铁路基线的粗壮红线,缓缓移动,最终停在那个被醒目标注为“动物通道”的节点上。红色的基线在此处被象征性地“抬升”为高架,或者“下沉”为涵洞。他用指尖重重地点着那个节点,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手指猛地向旁边一划,越过了原本的基线。

“改线。”陈工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帐篷里激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改…改线?”项目经理的声音都变了调,“陈工,这…这涉及多少预算?多少工期?勘探、设计、征地…全部要推倒重来!这…这不可能!”

“预算?工期?”陈工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项目经理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也扫过周围每一张写满震惊和不解的面孔。他指向监控屏幕上那个固执的、巨大的首领热源轮廓,指向那个代表信号空洞的刺眼红色区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质问:“那它们呢?预算里有没有给它们留出生路?!工期表上有没有写着‘等待大象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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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最终重重落在规划图上那道代表千年迁徙古道的虚拟红线:“看看这个!这不是我们画上去的!是它们,用蹄子,用生命,用几千年的时间刻在这片土地上的!我们以为挖个洞,架座桥,种点草,再弄点灯光音响哄着它们过去,就万事大吉了?就‘和谐共处’了?我们太傲慢了!”

帐篷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设备风扇的嗡鸣和屏幕电流的微小声响。项目经理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却在陈工燃烧的目光和那屏幕上无声对峙的巨大热源面前,颓然地垂下了肩膀。

“技术参数,”陈工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解脱,“净高8.5米,植被恢复率100%…写得再漂亮,也填不平我们和它们之间的那条沟。”他拿起一支红笔,在原本笔直的铁路基线上,画出了一道沉重而清晰的、巨大的弧形弯折。红色的线条绕过那个代表动物通道的节点,远远地避开了屏幕上那道炽热的象群迁徙“河流”。

“就在这里,绕过去。”红笔的笔尖在规划图上敲了敲,留下一个醒目的红点。“为它们…让路。”

最后一丝炽烈的阳光被地平线吞噬,非洲草原沉入一种深邃的钴蓝色。空气里的灼热迅速退去,被清冽的夜风取代,裹挟着干草和尘土的气息。巨大的探照灯在新建成的动物通道区域亮起,将高架桥墩和涵洞入口照得一片通明。混凝土的冰冷线条在强光下显得格外生硬。然而,在探照灯光圈之外,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那片黑暗里,大地在微微震颤。

陈工站在距离通道入口数百米外的一处临时观测台上,夜风吹动他工装的衣襟。高倍夜视仪沉重地压在眼前,冰凉的金属紧贴皮肤。视野里一片幽绿。

来了。

绿莹莹的视野中,沉重的脚步踏碎夜的寂静。首先出现的,是那如移动山峦般的巨大轮廓——象群首领。它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它径直走向涵洞入口,在明亮的探照灯边缘停下,巨大的头颅昂起,长鼻在空中缓缓挥动,仿佛在无声地丈量、审视着这个人类留下的、意图“恩赐”给它们的钢铁与水泥的孔洞。幽绿的光线下,它那深陷的眼睛似乎扫过冰冷的混凝土壁,扫过新铺设的、尚未完全扎根的草皮,扫过那些为了“诱导”它们而安装、此刻却已关闭沉寂的声光装置。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然后,它发出一声低沉悠长的喉音,像是对这片人造“捷径”最终的评判。它庞大的身躯没有丝毫犹豫,迈开步伐,踏上了涵洞口外那片未被灯光笼罩的、属于千年古道的原始土地。它选择了绕行。

首领的行动就是无声的号令。整个象群如同一条缓慢流动的灰色河流,在幽绿的夜视仪视野中清晰起来。巨大的母象带着幼崽,步伐谨慎;强壮的成年公象护卫在侧。它们沉默着,一个接一个,跟随着首领的足迹,从涵洞入口前方那片被灯光照亮的区域外缘,沉稳地走过。庞大的身躯在黑暗中构成连绵起伏的剪影,脚步落在干燥的土地上,发出低沉而富有韵律的闷响。没有一头大象,哪怕是好奇的幼崽,将目光投向那个被人类精心准备、灯火通明的通道入口。那个入口,像一个被彻底遗忘的舞台,孤独地矗立在强光之下,上演着一场没有观众的、冰冷的默剧。

陈工缓缓放下了沉重的夜视仪。眼前骤然陷入短暂的黑暗,随即被远处通道区域的探照灯光刺得眯起了眼。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在象群行走的方向,那片未被灯光侵扰的辽阔草原深处,一轮巨大的、橘黄色的月亮正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冉冉升起。清冷而磅礴的月光,如同银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无垠的草海,也淹没了象群沉默前行的庞大身影。月光勾勒出它们巨大的、缓慢移动的轮廓,将长长的影子投向后方,与钢铁通道投下的僵硬阴影在某个边缘模糊地交汇,又泾渭分明地分开。月光之下,钢铁通道的轮廓显得渺小而突兀。

在他身后,在观测台下方临时平整出的空地上,巨大的工程图纸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图纸中央,那道用醒目的红笔划出的、巨大而决绝的弧形弯折,在月光下清晰可见。那弯折的弧度,笨拙而生硬,像一个技术图纸上巨大的错误标记。它粗暴地撕裂了原本追求效率与笔直的完美基线,如同大地上一道丑陋的伤疤。这是人类意志对不可抗力低头的具象化,是精密计算向古老血脉妥协的证明。

陈工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图纸上那道红色的弯折线上,又缓缓抬起,望向月光下象群沉默远去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辽阔的、被月光浸透的黑暗,以及大地深处传来的、渐渐远去的、如同远古心跳般沉重而悠远的脚步声。

“改线的详细勘探…明天就开始。”他低声说,声音消散在非洲清冽的夜风里,像一声叹息,又像一个承诺。

月光无声流淌,照亮了钢铁的遗骸,也照亮了那道通往未知的、被月光漂白的古老路径。人类画下的红弯折线在图纸上凝固,而在月光照不到的远方,大象的脚步正踏在时间之外的土地上,沉稳如初。